□ 袁霄
《仲夏夜之梦》作为莎士比亚最具代表性的喜剧作品,被改编为不同的艺术形式,包括话剧、歌剧、音乐剧、舞剧等。其中,改编为芭蕾舞剧的版本极为丰富。蒙特卡洛芭蕾舞团的前身是佳吉列夫俄罗斯芭蕾舞团,一个被誉为“影响了世界芭蕾版图的舞团”,曾联结了二十世纪初各艺术领域的大师,如尼金斯基、巴兰钦、福金等舞蹈家;德彪西、斯特拉文斯基、拉威尔等音乐家;毕加索、马蒂斯等画家,共同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芭蕾模式,即综合性的剧场体验,引领了芭蕾艺术的发展。蒙特卡洛芭蕾团继承了佳吉列夫芭蕾舞团综合性、时尚性、先锋性等特点,并在此基础上不断革新,不断突破,形成了全新的当代芭蕾风格特点。
文章将从“古典—当代”的跨时代革新,“戏剧—舞剧”的跨媒介转换两个方面对蒙特卡洛芭蕾舞团的《梦》进行分析,探讨经典作品在跨时代、跨媒介的语境转换中如何阐释的问题。
从动作层面上看,《梦》的贵族世界忠于古典,精灵世界更为时尚,匠人世界则多元交融,我们也似乎在其中看到芭蕾的发展历程:一直以来,优美和典雅是古典芭蕾的代名词,当第一批反叛古典芭蕾的先锋编导出现之时,他们摒弃了“美”的艺术形式,从舞蹈语汇上打破芭蕾向上的精神气概,而以极端的方式追求一种“丑”的极致,从“丑”中传达某种情感,从而丰富了对“美”的艺术定义。两百年后的今天,我们看到更多像马约一样的编导,在芭蕾艺术中以娴熟的艺术表现手法,赋予经典以新的时尚——鲜明的风格、诙谐的动作、丰富的语汇。戏剧、喜剧、话剧等元素成为新一代编导的多元化突破的途径,他们在舞者被芭蕾训练完美的肢体上进行多元尝试,芭蕾最具代表性的足尖,与角色的特点相统一,戏剧性赋予其新的内涵。马约在打破古典芭蕾带有程式化语义的审美规范的同时,借鉴多样化的肢体表达,建立更具编导个人叙事风格的多元复合语言体系,体现了“融会贯通”的当代风格特点,在为芭蕾艺术带来革新的同时,也赋予《仲夏夜之梦》新生。
首先,芭蕾程式化动作无缝衔接生活化动作,更聚焦人物情感的表现。相爱的年轻贵族拉山德和赫米娅、雅典公爵特修斯与亚马孙族女皇希波吕忒,依然延续着古典芭蕾中轻盈的托举,流畅的滑动、倾倒与旋转等程式化的动作,但同时融入亲吻、拥抱等生活化动作,表现“两情相悦”。而海伦娜和狄米特律斯,却融入了推搡、甩手、漠视等表达厌恶的动作,表达“一厢情愿”。这些生活化的动作元素指向明确,与古典芭蕾程式化动作元素并非完全割裂,而是相融相合,以戏剧冲突为核心,为舞段增添戏剧性。
其次,芭蕾的足尖技术与现代舞动作元素嫁接,重新定义了芭蕾的贵族风格和浪漫风格。足尖技术是芭蕾数百年历史积淀下的独特技艺,芭蕾足尖技术与现代舞动作元素嫁接,是立足于继承和挖掘古典芭蕾的优势,不断寻求本体语言创新发展。在“精灵世界”中,马约改变了芭蕾始终向上的精神气概,降低身体重心,模仿动物的身体形态,体现了原始的、本能的生命冲动;打破古典芭蕾善于创造平衡稳定的造型特点,并在倾斜不稳定的动态中,产生了新的动势和动能;改变古典芭蕾四肢灵活动作、肩胯固定的科学运动方式,夸大髋关节带动的动作样式,例如,以腰部发力的波浪形身体动律,形成更为丰富的人体上肢和躯干的运动形态。
最后,独立于“舞蹈”之外的话剧台词及戏剧肢体的融入,制造喜剧效果。相较于莎士比亚善于通过巧合和偶然的设计,制造弄巧成拙而意料之外的喜剧结构,芭蕾艺术的喜剧性更体现在肢体。然而,运用芭蕾来体现一种喜剧风格比创作一部芭蕾悲剧更困难,马约通过以下几种方式。一是建立喜剧氛围,匠人世界保留了原著的部分台词,结合夸张了的戏剧性肢体语言,使之与其他两个世界形成“间离效果”,构成不协调感,从而让观者产生新奇感和丰富的联想,营造喜剧的基本氛围。二是制造喜剧性矛盾,通过制造与常规、常理相违拗的动作,呈现与现实客观存在的不同,体现出人意料的喜剧效果,例如,让男演员穿上足尖鞋反串女性角色,人为扮演狮子、树、月亮等角色,在演出进行时演员间出现非剧情的交流等。三是增强喜剧效果,通过夸张这一手段,突出喜剧性矛盾,例如,刚出生的两个家族的孩子互看一眼就相爱了,夸大了爱情的坚贞和盲目,塑造粗鄙与笨拙的人物形象,夸大了底层人民的质朴与愚昧。台词、反串、哑剧……马约游刃有余地运用各种表现手法,在为观众带来多重感官享受的同时,充分发挥了喜剧的讽刺批判属性,以小人物的悲惨命运,揭示父权统治下的爱情悲剧,批判真实的社会情境。
媒介的差异性是媒介的互通性和相融性发生的前提,是指在艺术创作中,艺术家需要充分了解不同媒介的特质,立足于媒介的差异性而寻求新的艺术媒介的介质本身所拥有的独立的价值。曾有人质疑,没有文字的“莎士比亚”,是否还是“莎士比亚”?如果以莎士比亚文学作为参照来解读舞蹈作品,这句话显然是对改编后舞蹈作品的质疑。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将舞蹈作品作为一个全新的作品来分析,本身就推翻了莎士比亚和舞蹈之间的等级关系,使戏剧与舞剧成为两个独立的不具有对等关系的作品,即承认了舞蹈作品本身具有独立分析的价值,而不仅是与它们的文本来源有关。因此,“戏剧—舞剧”的跨媒介转换研究,应改变以戏剧文本为中心的观念,要着眼于改编后的作品是否发挥了新的艺术媒介的优势,体现了独立的艺术审美价值。
舞剧艺术拥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舞蹈艺术的动作性,它以舞者的身体为载体,通过身体动作,引起观众对身体的动觉反应,即沉浸于舞者表演的纯粹视觉美,意识到舞者的肌肉和四肢有别于常人不可思议的能力,继而产生内心的喜悦感。二是舞剧艺术的抒情性,舞蹈能够更加体现情感。三是舞剧艺术的综合性,舞剧融合了音乐、美术、文学、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戏剧—舞剧”的跨媒介转换,绝不是简单地将戏剧文本进行复制与还原,而是根据媒介间的差异性,进行求同、存异、互通、融合的创造性转换。
以戏剧文本与舞剧艺术的时空建构为例,戏剧文本不受时空限制,能够通过文字语言实现瞬时切换时空,而舞剧却受到舞台的限制,要借助场景、音乐、演员等共同作用,实现时空切换。通常情况下,舞剧时空中对立双方的冲突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关键,而舞剧《梦》依据戏剧文本《仲夏夜之梦》,建构了三元时空:虚拟的精灵时空、真实的贵族时空和工匠时空,以时空转换叙事模式推动剧情发展,并充分发挥舞蹈艺术综合性的特点,结合音乐、演员等创造三个风格鲜明的时空,实现舞剧艺术中的自由时空转换。贵族时空由年轻演员演绎,动作风格忠于芭蕾,音乐选用了门德尔松在17 岁时创作的同名作品《仲夏夜之梦》,风格活泼,具有活力。精灵时空由成熟演员演绎,动作风格更为现代,音乐选用“具体音乐”的代表人物丹尼尔·特鲁奇的作品,这种电子音乐的特殊表现形式将音乐延伸到所有自然声音,不仅符合精灵的气质,还象征着成熟舞者可以超越艺术的比喻和期望的自由境界。工匠时空则选用经验丰富的演员,演员可以自由地发挥戏剧表现力,多元融合动作风格。音乐的创作者是马约的兄弟伯特兰·梅洛特德,他是最了解马约的作曲家,音乐夸张幽默,回归到技术水平之外的简单,演员们的极端戏剧化和喜剧化表演更是如此。同时,时空转换叙事模式能够实现多线条叙事同时发展,丰富舞剧叙事的层次。
媒介的互通性是指媒介转换前后的两个作品,各自拥有独立的价值,并存在一定的关联。例如,常见的有叙事性。叙事性是戏剧文本的特点,但同时在电影、舞剧、音乐等媒介中也普遍存在。媒介的互通性能够让不同媒介的特点及优势在作品之间建立延续。
《梦》延续了《仲夏夜之梦》的叙事情节、人物角色,保留了四条主要的叙事线索:赫米娅和拉山德、海丽娜和狄米特律斯两对年轻恋人的爱情纠葛是主线,仙王仙后的争吵与和解,以及波顿及其同伴对戏中戏的排演。这些线索时而平行发展,时而相互交错,关联又独立地展开戏剧冲突,紧凑而不杂乱,足以体现编导在结构上布局的巧妙。与此同时,在莎士比亚戏剧的多种解读中,编导马约选择将主题聚焦于人类永恒的情感——“爱”,通过传达三种不同的爱,体现了人面对爱情的不同状态,以歌颂爱情的美好:雅典贵族世界是感性的爱,精灵世界是激情的爱,工匠世界是荒诞的爱。在真实的、现实的雅典贵族世界中,被荷尔蒙支配下坠入爱河的年轻男女,感性至上,任何理性因素都不管用,宁可选择逃婚、私奔甚至死亡,也绝不屈服于法律和父命。在充满幻想的精灵世界中,欲望支配下的爱情是激情的、盲目的,如在爱懒花作用下身份悬殊的仙后与波顿,一旦着了魔,就像堕入迷局,不管神圣与粗俗、崇高与卑下、伟大与渺小、明智与愚蠢之间有多么悬殊,也毫不在乎。在充满戏剧性的工匠世界中,爱情是荒诞的,工匠们演出的戏中戏“最可悲的喜剧”中,一对相爱的人最终双双自尽。“最好的戏剧也不过是人生的一个缩影”,如同剧中所说,感性的爱、激情的爱或是荒诞的爱,传达的都是对理想爱情的追寻和对现实的嘲讽。
戏剧文本具有叙事性的特点,而舞剧以抒情性见长,“戏剧—舞剧”的跨媒介转换需要在叙事性与抒情性之间找到平衡点,实现叙事性与抒情性的相融。依附于文本戏剧之下,讲述故事情节的“芭蕾版”经典戏剧,或是完全脱离文本,没有任何戏剧情节的芭蕾舞剧,都不会被观众买单。因此,编导马约既不企图用肢体动作去诠释更多情节,也没有将观众淹没在无穷尽的动作编排中,而是对戏剧情节进行提炼。例如,在贵族世界中,马约从复杂的戏剧文本中抽取人物关系为结构框架,但弱化了事件的情节。艺术总是在限制中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围绕“关系”进行创作,在给予了马约更多奇思妙想的同时,也给予观众更多想象的空间。由七位舞者组成的贵族世界,以双人舞的形式组合,如同数字的排列组合,在交换舞蹈中呈现出多种“关系”——恋人、朋友、父女……四人共舞,发展至五人、七人共舞,由浅入深,人物的关系随之叠加,情感呈现出多方面的交错。剧情从单线条推向多线条的发展,将莎士比亚笔下四位年轻贵族之间的爱恨纠葛,以及父亲的干预,用舞蹈的方式清晰地展现在舞台。
马约借鉴多样化的肢体表达,赋予芭蕾从古典到当代的全新定义。无论从芭蕾艺术本身的语言体系的创新发展而言,还是从借鉴话剧、戏剧等其他艺术形式,形成多元复合语言体系而言,都具有跨时代意义。与此同时,他充分考虑了戏剧文本与舞剧艺术之间的差异性、互通性和相容性等跨媒介特性,将莎士比亚笔下纷繁复杂的戏剧场景、戏剧人物和戏剧冲突划分到舞剧艺术的范畴,充分凸显舞蹈艺术的特点,以舞剧艺术的时空凸显戏剧文本中的多元层次,贴紧现代人的审美特点,实现了从古典到当代、从戏剧到舞剧的成功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