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熙
关键词 明代 古文选本 科举 载道 文章学
〔中图分类号〕K206.2;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7-0098-12
关于古文选本,目前的成果多集中于南宋呂祖谦《古文关键》等少数几种选本,①而明代文章总集的研究,又主要聚焦其文体辨析,②并未过多论及明代文章总集与科举的关系。③伏俊琏、杨爱军将《四库全书》《四库存目丛书》所收明代文学选本分为“载道类选本”“辨体类选本”“重文类选本”三类,并对重文类选本做了详细介绍,指出“科举使文章成为仕进的工具,士人要应试,就要研究辞章学,所以对文法和技巧的重视成为当时的普遍风向”。④其实,明代古文选本数量远不止《四库》系列所收,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总量多达五百余种,远超宋元。同时,正如伏、杨二人所论,它们绝大多数都与科举相关。在与科举教育的不断磨合下,明代古文选本演化出“规导”和“服务”兼具的文化功能,并向“服务”嬗变,在编选对象、古文经典谱系、编辑样式和文章点评等方面有至深影响。本文尝试在科举场域中探究明代古文选本的文化功能的嬗变、受科举支配的文本样态,并揭示其深远的思想意义。
一、古文:从“妨业”到“助业”
古文选本在明初到明末数量差异较大,笔者统计了467种选本,①洪武至弘治只有5种,正德、嘉靖、隆庆81种,万历、天启、崇祯达到381种,三者比例为1:16:76。以正德为界,前后呈几何量级的增长趋势。从功能上看,明代古文选本可分为载道选本、科举选本、奇异选本、审美(小品文)选本和经世选本等类型。② 其中,奇异选本、审美选本与个性解放思潮有紧密联系,经世选本则是明末经世思潮的产物,然而从数量上来说,他们都远不如前两类。明代古文选本主体是载道选本与科举选本,尤其在万历以后,科举选本的刊印量一家独大,蔚为壮观。载道选本推崇古文教化,这说明明代古文选本的阅读群体主要是准备科举考试的举子,因此,其编选意图与文化功能必须放置在科举场域中来考察。
历时地看,明代古文选本并非一开始就与科举相联系,因为明初考试反对文辞,时文写作不需借鉴古文。朱元璋主张“必以德行为本,而文艺次之”,看到科举取士只务虚文,不能“措诸行事”,他甚至停罢科举十二年。③ 直到洪武十七年(1384),朱元璋才“诏礼部设科举取士,令天下学校期三年试之,著为定制”。④ 《明史·科举志》记载:“初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一道。”⑤三场所考的经义、论、策等文体“惟以明理为主,不以修词相尚矣”。⑥ 时文须根砥典实,不尚文辞,士子只须阐发对经义的理解,提出对策措施即可,时文与古文各行其是,未有交集。待科举制度渐趋稳定,人们越来越认识到首场经义的独特性。江盈科说:“时文中,只宜入时文调;用古文,虽极好,亦非当行。”⑦时文作为考试文体,有规定的内容,须“代圣贤立言”。随着科举在社会上的重要性日益显著,读书人皆期中举扬名,以时文为急,以古文为缓,于是有古文妨业之论。
何乔新“取欧苏诸论熟读之,间仿其体,拟作一二,出示同舍生,莫不骇笑之”。⑧ 在他生活的明前中期,经义写作依准四书五经,是独立自足的应试文体,不需借鉴欧苏。何乔新的做法被认为是骇异之举。吴宽谈道:“乡校间士人以举子业为事,或为古文词,终辄非笑之曰:是妨其业矣。”⑨读书人只钻研举业时文,写作古文被认为是妨碍时文之举。张弼感叹:“我太祖高皇帝立极,治复淳古,一以经行取士,声律之学为世长物,父兄师友摇手相戒,不惟以此程督也,为之者不亦难乎?”⑩讲究声律的诗词等韵文也被戒止,举子倾力钻研时文,不再过问其他文章。李东阳说:“士之为古文歌诗者,每夺于举业,或终身不相及。”⑾甚者“间有谈说古文词者,则群聚而讳之,目为怪物,漫不省视”。⑿古文与时文判若鸿沟,举子竟皆讳言之。
古文妨业论使举子抛弃古学,埋首时文,积弊重重。陈省《历代文粹序》说今之举子“视古之作者星渊殊矣”。① 万历五年,编辑《历代文宗》的虞怀忠尖锐批评道:“今之业举者,……往往以记诵时文,剽窃章句为青紫捷径,廼古文一切置之不目。……踵袭成风,牢不可破。”②士子再不学古文,靠背诵时文应试,导致剽袭成风,鄙陋肤浅。鉴于此,有识之士欲植时文于根基深厚、地位崇高的古文之中,以振弊起衰。古文助业论得以出场。
纵观明代时文史,在唐宋派“以古文为时文”的成功实践之前,早已有人尝试借法古文,前举何乔新即是一例。吴宽在《大学条约》中就有“以左马韩欧之笔力,而写周程张朱之名理”的建议。③ 张邦奇也说:“作文之法,本之五经四书,参之左氏、《公》《谷》、先秦两汉、《文章正宗》、韩柳欧苏集,及取弘治初年以来会试两畿程文之佳者为法。”④从先秦两汉到韩柳欧苏,于古文经典无所不取。不同于古文妨业论将时文逼近末路,古文助业论则将时文带向更宽阔的天地,提高了时文的文体品格,因此更有生命力,更受有识之士的青睐。蒋春芳《汇古菁华叙》说:“明兴,以经术策士,士之习古文词诗赋者,目为外道,不知实相为用。”⑤扭转妨业论,赞同助业论。古文之所以能助益举业,是因为古文时文一体不二的观念,这在相关论述中屡屡能见,综合来看,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
一是皆以载道为归,六经为本。明初李时勉《文说》历叙三代秦汉至唐宋间古文,指出时文虽轻浮'浅,“而于道则未尝戾也。道在是而不戾,则由是而进于古也不难矣”。⑥ 在载道上,时文古文一致,只要归于载道,时文可与古文并传。王弘诲说:“时文而能远摅圣衷、深窥理奥,虽与古文并传可也。”⑦茅坤认为八股文也应像古文那样“由濂洛关闽以?六籍,而务得乎圣贤之精”。⑧ 古文时文皆本六经,而古文是宗经载道的典范,值得时文学习。
二是作法上有相通之处。武之望《举业卮言·拟古》云:“文字未有不法古而得者,虽作时文,亦必取法古文,然后格不卑,调不俗。盖文字骨格调法,尽备之古文中。”⑨古文历经数千载积累,骨格调法完备,是时文绝佳范本。明代亦常将时文与古文比较,写得像古文,是对时文的极大肯定。刘万春《黎阁传灯》评陶望龄《后稷教民稼穑一节》:“段段照顾忧民,而章法变换处,如层峦叠嶂,绝类古文。”⑩
三是文风皆以古雅为正。茅坤教导族弟“以古调行今文”,熟读六经及先秦两汉书疏,与韩苏诸大家文,涵濡既深,格自高古典雅。⑾时文风格也追求“古厚”“古茂”。《黎阁传灯》直接以“古文”赞誉时文,如评黄景蚄《至诚之道可前知》:“径是一篇古文。”⑿
艾南英说古诗文辞与举子业在“原本经术”“首尾开合”“尔雅深厚”无异,即对应上述三方面。⒀经古文助业论的倡导和实践,时文须宗古文成为共识,古文选本遂进入科举教育,并被大量刊印。周子文《周秦两汉文选序》以亲身经历反复说明“古文无妨于经生也”。① 周宗建《皇明文隽序》曰:“昔攻公车业者,可无读古文,今攻公车业者,不可无读古文也。”②古文遂进入举业教育领域,古文选本因此成为举子重要的参考书。
二、选本:从“规导”到“服务”
1.严正“规导”
中唐韩柳掀起“古文运动”,反骈为散,主张文以明道。然而除了《原道》《封建论》等面目板正的议论性文章,韩柳文更多的是书序、传记、墓志、游记等自由挥洒、独具个性的散文。宋代欧阳修虽主张“道胜文至”,③但并不废文,至于三苏,更以杂学为特色。真正重道轻文的,是宋代的道学家。程朱将“文”的本体纳入道,认为文从道出,道本文枝,反对離开道而徒饰文辞,有“作文害道”(程颐)之说。朱熹则是道学家文论的集大成者,他认为文道合一,“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也”。④ 不可离开道德言文学,否则就彻底取消了文学自性。经过朱熹等道学家的理论改造,载道明理、注重教化成为古文正色,没有思想规导的文章似乎就不是“古文”,道德教化于是成为古文选本的选文标准和编选目的。南宋真德秀的《文章正宗》以“明义理、切世用”为宗旨,“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使学者“悠然得其性灵之正”。⑤ 明代一些选家继承朱熹、真德秀的文道观念,强调古文宗经载道的“规导”功能。
弘治十二年云南监察御史谢朝宣为当地学子辑《古文会选》,归本六经。⑥ 嘉靖十六年钱璠在南畿学政黄如金《古文会编》基础上辑《续古文会编》,其序曰:“今文则詀章绘句以为工,剽窃缀缉以为能,徒有风云月露之态而不知道德为何物,当时学者又皆翕然宗之,自谓青紫可俯拾,噫!文之不古,良可慨也。”希望学子“熟读潜玩,久之自然心与理融,操觚染翰之际,必能鮷去浮靡之习,而敦本尚实漱润敷腴,庶几古文可复,道德可窥”。⑦ 不仅提倡朴实文风,重要的是规导道德世风。嘉靖十七年崔铣辑《文苑春秋》,书名用孔子修订《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之意,“祛繁正讹,明治申学,掇兴亡之枢,昭劝惩之鉴”。⑧ 发挥文章崇正祛讹的政教之用,正统观念非常浓厚。
在篇目选择与次序安排上,规导选本多以儒家经典或经序为首,突出经典的根本地位。顾瞞辑《文端集》,居首是《礼记》的《礼运》《礼器》《学记》《乐记》四篇,次选《论语》《大学》《孟子》诸篇,还有程朱等人的经序。道学家冯从吾《古文辑选》所录自春秋至宋元古文百余篇,但“大旨以讲学为主,不足尽文章之变”。⑨ 刘祜《文章正论》不仅首列经序,还将“有切于道德,裨于治乱褒刺,足垂法诫者”编为正论,文辞胜而理未足者则概置文末,别为绪论。正论与绪论一抑一扬,突出了选本的规导作用。⑩《文章正论》的点评也多就义理、内容发表议论,很少着眼文章技法。⑾
规导教化的选本大都出自官员或道学家之手,他们怀有坚定的儒家信念,信奉文道不二,相信古文的教化力量。然而,这类选本理想色彩过于浓郁,焦点并非文章,这在欲以时文速求夺第的科举氛围中是不切实际的,“尔时坊刻制义,已委栋连屋,而先子独谆谆以古文辞为训,…… 朋辈中有面讥其迂者”。① 举子纷纷背诵时文来应考,致使时文选本已成滔滔之势,古文选本想与之争夺市场,就不得不适当降低理想维度,调整教学姿态,俯身照顾举子的现实需要。否则,仅仅是高头讲章,不示作文门径,显得迂阔不实,很难吸引他们。
2.俯身“服务”
历时地看,明代古文选本经历了从以思想规导为主,到侧重服务科举的功能嬗变,某些选本的增订、续辑过程清晰地显示出这一变化轨迹。下文以《学约古文》(下文简称为《学约》)和《秦汉文钞》为例。
《学约》最早是明代复古运动“前七子”代表何景明在陕西任提学时(正德十三年至十六年)为当地学子拟定的3年内完成的书目,以3月为一学期,共12个学期,内容涉及经史文章等各方面,目标是“庶弗畔于孔门博文约礼之教,而亦征于孟氏详说反约之傅矣”。② 不难看出,《学约》实行的是以经史义理为主的教育。嘉靖八年岳伦增辑《学约古文》,对《学约》所列的古文进行增删,数量为47篇,仍保留《学约》的3年次序,到万历三十六年谢守廉刊刻的《何大复先生学约古文》,内容上已有重大变化:不仅完全剔除四书五经、《性理》《纲目》等经史篇目,更取消何景明制定的次序,以体类排文,有骚、七、表、策、书、檄、对、设论、序、传、颂、论赞、论、箴、铭、碑、子17类,共69篇,比《学约》多出28篇。文学性突出的骚体、七体文章代替经序,列在最前。这表明,谢守廉比岳伦更进一步,摒弃何景明《学约》以经史为主的思想规导,易之为学习文章。同时,岳伦增订本无评语,谢刻增添点评,赏析文章的风格意态、气势笔力。如评《报任安书》:“粗粗卤卤,任意写去,而矫健磊落,笔力真如走蛟龙,挟风雨。”③此类评语,谢刻《学约古文》举不胜举。从何景明的《学约》,到岳伦增辑本,再到谢守廉改订本,科举场域中的《学约古文》,不断调整内容,直至摒弃经史,只选古文,并详加评点,这样的编辑使《学约》发生功能嬗变:淡化思想“规导”,“服务”举子文章。
《秦汉文钞》是冯有翼(字君卿,杭州人)万历十二年辑成,录先秦至东汉文158篇,其中,先秦文34篇,西汉文89篇,东汉文35篇,多选自《战国策》《史记》《汉书》,“盖简其高文大篇,足资讽习者耳”。④万历四十八年闵迈德在冯有翼基础上重编《秦汉文钞》,臧懋循序文说:“语不必尽宗孔孟,言不必尽宗六经,即伏阙上书,纵横游说,皆万古之龟鉴,举业之要领。”⑤ 是否载道宗经已不重要,有资举业才更切实际。在服务举子上,闵迈德的编辑设计比冯有翼更加周到。
首先,选文上,闵本收先秦文30篇,西汉文56篇,东汉文16篇,共计102篇,删减56篇,所删文章多与举业不甚关切,如贾谊《吊屈原赋》《?鸟赋》等。冯本每篇文章标题下多有题解,交代背景和大旨,正文也有考释文字,闵本以“篇牍甚长,人易厌置”,⑥将它们一概删去。
其次,评点上,闵迈德增改眉评,聚焦文法,全用红色,与正文相别,排版清晰醒目。冯本《对楚王问》只有2条眉评,闵本增至5条,《赵良说商鞅说》只有1条眉评,闵本增至5条,均言章法结构,如“章法不排不促”“气厚而不弱”。正文间还有“一转”“二转”“三转”“四转”“总转”等提示文法结构的小字评语。
最后,对文末的数人评语,闵本只保留评论文章之目,或删除繁复考证,或加以改换,务求简洁明朗。冯本《卜居》有洪兴祖、朱熹、刘勰、王凤洲4人5条评语,闵本只保留王凤洲1条。《苏秦说赵肃侯》有两条评语,闵本改换成黄贞父1条:“文有开有阖有归着。”《前出师表》有9人9条评语,《后出师表》有2人2条,闵本删至各仅有1条。
经过选文删减,眉评、文末评的改换,闵迈德《秦汉文钞》篇幅大大精简,全书从12卷压缩至6卷,节省了目力和时间,讲解文法和评析文章成为重点。
《学约古文》和《秦汉文钞》的增订本鲜明呈示出选家教育姿态的改变——由严正规导转而俯身服务。实际上,晚明大多数选本均自觉服务考生,编选以有利时文为要。《古文精粹》(成化十一年),以及前文所论的《古文会选》,均选诗词,但因诗词在体式、风格上距离时文较远,到了万历年间的《古文启秀》《名文通考》《先秦两汉拔奇》《古文合删》等,基本不收,选文标准移向举子需要,指导科举逐渐成为选本的全部目的。① 题名焦竑所辑《中原文献》,收经史子集四部之文,“自今一切典故,冗无当于制科业者,宜置弗录”。② 这一趋势,在完全以市场为导向的选本中达到极致。为吸引眼球,题目常标榜“捷径”和状元名家,鼓吹选本的教学价值,制造卖点、迎合举子。如《新刊陈太史评选举业捷径古文争奇》《新镌张状元遴辑评林秦汉狐白》等。其选文着眼举子备考,“事无关于举业者,言虽工而弗录,词有近于下俚者,理虽寓而不收”。③ 明末士风奇诡,八股文不依程朱,竞相猎奇,有的坊主对此不仅不批判,反而应时编印奇文选本。汪定国《诸子褒异》《古文褒异》所选作者多为“谬子”“真行子”“长桑公子”类,诸如《诗?历枢》《春秋孔演图》等更极尽搜集奇文之能事。
然而,这些选本往往粗制滥造,四库馆臣已有批评。④ 同时,赤裸裸的逐利行为,摒弃规导责任,哪怕在明代商业出版发达时期,仍不免遭受文化界的舆论压力。余钰在《纯师集·编辑大意》里就公开批评“徒取给于词科”的做法。⑤ 对此,选家都要做一番辩护。薛应?辑《明儒论宗》被人訾议:“徒为举业而集,则是导人以营宠媒利。”他回应说:“举业非能累人,人自累于举业耳。”陈垲《名家表选》自序云:“斯刻也似戾于敦本尚实之教,导人以雕虫篆刻者。然科目以此取士,士不工此不足以应主司,况今日进取之资,他日对扬之具焉,可以不习乎?”⑥编辑范文供人揣摩,并非敦本尚实的教育,但举子必须熟悉包括表体在内的时文写作,才有可能踏入仕途。王阳明《重刊文章轨范序》认为举业乃“致吾诚”之事,是求见于君的“羔雉”,而非徇私谋利的钓饵。⑦ 只有将举业及八股写作,提高到理道、政用、修身等层面,古文选本才能避免逐利而俯身“服务”所带来的道义指摘。
3.不忘“规导”,精心“服务”
彻底顺应市场,不仅不能扭转时文歪风,反而破坏古文经典,何况还有舆论批评,因而选本也不敢完全忽略教化。张以忠《古今文统》自称“仅为制举业家设”(凡例),无疑是科举参考书,但其志在拯救八股卑靡之气,“凡其协乎性情,体乎忠孝,参乎天人,关乎治忽者,一皆列而存之”。① 林希元《正续古文类抄》选文既“关世教”,又“备作文之法”。张鼐《古文纲目》共四辑——“正人立节之文”“劳人经济之文”“达人观化之文”“才人得意之文”,选气骨为主、实用为要、文理兼备的文章。它们都试图既保留教化,又有科举实用性。
能在不忘“规导”的前提下,精心“服务”举子,指导文章,这与明代高涨的文体辨析意识有关。吴讷《文章辨体》论列近60种文体的古今源流正变,之后徐师曾《文体明辨》,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更有宏富广博的扩充。吴讷主张“文辞以体制为先”,而辨体最终是为了写作,同时又声言“作文以关世教为主”,②继承《文章正宗》世教之旨。明代《文章轨范》续选本同样兼顾教化与文章。③ 邹守益辑批《新刊续〈文章轨范〉七卷》专设“忠孝节义之文”一卷,“是集所取类皆孝弟(悌)忠信之意,有裨于世教者,非徒以其文也”。④ 张鼐《文章轨范十卷》评柳宗元《书箕子庙碑阴》:“此篇神骨有关世教,真得经史之奥,学者宜熟思之。”⑤这说明明代《文章轨范》续选本并没有忽略古文的教化功能。而吴讷等人细密周全的文体分类意识,也启发了选本对古文的创新编排,以更好地讲解文章。这里特别谈一下张鼐《文章轨范》续选本,其对文章风格的独特分类及分层教学设计,学界较少关注。
张鼐《文章轨范十卷》打破原有体例,重新选文,共辑先秦到明代178篇,其最有特色处,是在謝枋得“放胆”和“小心”的基础上继续细分:将“放胆文”分为高华、变化、奇拔、凌驾、气焰、雄辩、开豁、游戏八格;将“小心文”分为卓炼、庄重、浑融、精密、法律、遒古、情景、疏宕八格。张鼐对每一格都配有题词,以格选文。不同于吴讷《文章辨体》对每一文体源流正变的梳理,张鼐的题词,是对每格特色作生动形象的描述,同时,各格彼此独立,又逐级递进,有机统一,形成文章写作的完整训练体系。这一体系的特点主要有以下三点:
首先,每格层层递进、步骤严谨。放胆文首格“高华”:“凡文章在初学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恣情纵笔,潇洒高迈。……故文首高华如左。”第二格“变化”:“凡文章高华者,须令变化。……故高华中贵变化。”第三格“奇拔”:“故变化中贵奇拔。”⑥每一格题词的最后一句,都是在前一格的基础上提出的进一步要求,从而使放胆八格与小心八格环环相扣、步步相连。
其次,八格体系具有辩证色彩。针对前一“文格”的优势与不足,而设置更高的“文格”。如放胆文第七格为“开豁”,第八格“游戏”曰:“凡文章开豁者,易冗而少致,须横斜幽观,务快其意之所发,触景生情,得情成趣,……故开豁中贵游戏。”⑦每一格都吸收前格优长,又舍弃其缺陷,如此循序渐进,最终达到自如运用放胆、小心八格的化境。
最后,八格题词在话语形式上运用譬喻和诗句,将各文格的题词合而观之,就是一篇绚烂的美文。放胆文第五格“气焰”:“若决江河而下也,光辉赫奕;若引星辰而上也,富艳如入金谷园,而飘举如涌若耶溪也。”①以江河决下,星辰飘举来描绘“气焰”,画面感极强。每格题词的末尾都用一句诗来形容此文格的艺术效果,并都有“得此法门,所谓……”的句式,而“所谓”后,是两句五言诗,如“雄辩”格:“得此法门,所谓縕吐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是也。”②“浑融”格:“得此法门,所谓珠藏川自媚,玉韫山含辉是也。”③充满浓郁的诗意。话语形式上的相互照应,使文格间联系更加显化,成为相对独立又能统合综观的有机整体。
明代古文选本在教学实践中尝试平衡教化与文章,《文章轨范》续选本则是不忘“规导”,精心“服务”的典型代表。其中,张鼐《续文章轨范十卷》受明代文体辨析之风的启发,拓展了谢枋得“放胆”“小心”的学文程序,创立了逐级训练体系,发展出更为深化、丰富、有效的举业教学形式,在明代文章学上具有独特价值。
三、教材:科举场域中的选本编辑
坊刻科举读物是明中后期商业出版的大宗,生活在正德、嘉靖年间的李濂说:“比岁以来,书坊非举业不刊,市肆非举业不售,士子非举业不览。”④作为坊刻科举教材,助益科举几乎成为古文选本刊印的唯一动机,在编选对象、古文经典谱系、编辑样式和文章评点等方面有至深影响。
1.编选对象
明代有秦汉文、唐宋文和六朝文的专选本,还有与举业密切相关的特定文类、文体选本。编选对象和内容的设定,无不围绕科举。前后七子轰轰烈烈的复古运动提高了秦汉文的地位,唐宋派王慎中、唐顺之、茅坤等人又推举唐宋文与之抗衡,精英阶层常有“奉欧曾者绌秦汉,奉秦汉者绌欧曾”的水火之势,⑤而在举业教育内,似乎不存在扬此抑彼的对垒,秦汉文与唐宋文都对时文有所助益,两种选本各有其用,并行不悖。
秦汉文古质浑朴、气韵沉雄,理想的时文“必以秦汉之气,行六经语孟之理”,⑥须具有秦汉文的神貌气质。程良锡《秦汉文序》:“学士自三代以下,称文章皆道秦汉之交为最近古,浑朴之气未散,沨沨乎有先王之风焉。”⑦杨起元《先秦两汉拔奇》凡例说:“必取秦汉者,以秦汉之文风骨异常,摘笔于时艺中,高迈绝伦。”⑧明代以秦汉文为主的选本达46种,以万历、天启、崇祯朝为最,达39种。⑨ 它们主张体会秦汉文的整体风神,使时文有“古气”,而非字句抄袭。秦汉距离明代毕竟太远,文字古奥艰涩,如果生吞活剥、割裂剽窃,则是不当运用,王廷幹《秦汉文序》说:“学者必会其圆神,悟其旨趣,……若徒藉格袭词,犹之临画本,摹法帖,玄旨正论,不可几也。”⑩张溥《秦汉文范》主张“用古欲化”。⑾
唐宋文在言辞和情事上,较秦汉文更接近明代,更能取资时文,诚如吴振)《唐宋八大家文悬序》所说:“唐宋八大家文,去昭代未远,其出入于经生言者时八九,所议论于政治得失者,亦如车合辙。”⑿由于唐宋派归有光、唐顺之、王慎中等人引唐宋文法入时文的成功,再加上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的经典示范,唐宋文遂流行在举子间。其中,三苏论策等文章,特别适合时文参考,因而最受青睐。王世贞《嘉乐斋三苏文范序》:“天下以四姓目文章大家,独三苏文最为便爽,而论策之类,于时为最近,故操觚之士鲜不习三苏者。”①董应举《眉山苏氏三大家文选序》:“……故其(三苏)文有光焰,多波澜,最为业举者之所宗。”②故而作为科举教材的三苏选本非常火爆,风靡举子教育市场。笔者统计的就有33种,这还不包括单录三苏某一家的,足见其盛。③ 当然,三苏文在明代的风行不只因为科举,其各自独特的审美特质亦深受明人喜爱,然而大量三苏选本的刊印,特别是对三苏论、策等议论性文章的反复收入,却是出于科举应试之需。④ 唐顺之说秦汉文寓法于“无法”之中,唐宋文讲究开合顺逆,“毫厘不失乎法”,前者法密不可窥,只能体其气,后者法严不可犯,可资模仿。⑤ 如果说秦汉文选本重在体悟文章之气的话,唐宋文选本则着重文法结构的揣摩。吴应箕说:“其(唐宋八大家)文有法度之可求,于场屋之取用甚便。”⑥
六朝文在历史上备受批判,清代仍有人将其驱逐出古文序列。⑦ 而骈文四六偶对的行文特征,与八股文有内在的一致性,“通于制义”,⑧六朝文讲究辞采,与八股文辞章化特征相符。实际上,明代古文选本很少完全排斥六朝文,都会酌量选录。⑨ 《广文选》《昭明文选芟》《文选尤》《广广文选》等《文选》赓续系列在明末频频问世,六朝文因“扬芬斐藻”特受举子欢迎。⑩何乔远更专辑《镌六朝文选评注》以利举子。王志坚不仅有《古文澜编》(选历代文),《古文渎编》(选唐宋文),还有专以六朝文为主的《四六法海》,凡例说:“是编虽自为一书,然大抵为举业而作。”⑾
晚明八股文要“根砥經史,通达古今”,⑿子史专选应需而生,如《二十九子品汇》《诸子汇函》《诸子琅》《诸子拔萃》,以及《三史文类》《马史汇锦》《三史文汇》《史汉要删》等。诸子虽不尽合道,文章却精彩纷呈,“第其意见超越,章句字法非秦汉以下及”。⒀王锡爵认为《史记》胜在“风神”,《汉书》胜在“矩?”,士子应兼学两家文章之长。除了头场八股文,二、三场还要试论、表、策等文,明代也有针对二、三场的选本,如《唐宋元明表》《古今表略》《古论玄箸》《古今议论参》。论、表、策的写作,对典章制度有较高要求,这类文体的专选本,重在教授举子各类行政知识。
古代文章只要有利于三场考试,就会被编成选本。通选以外,无论秦汉文、唐宋文、六朝文,还是子、史、表、论,都有专选,决定各种专选对象的,都是应试需要,科举对明代古文选本在编选对象上的支配性影响,可见一斑。
2.古文经典谱系的建构——稳定部和游移部
宋代《古文关键》《文章轨范》以唐宋文为主,《文章正宗》虽然选《左传》《国语》,但去取严持义理标准,忽略文章。① 明代选家为提供历代文章资源,充分挖掘、梳理古代文章史,建构了从先秦两汉到唐宋元明较为完整的古文经典发展脉络。
科举教材立足写作,视野却并不狭隘,希望举子博通古今,了解历代人文风会。《古文鸿藻》凡例曰:“是选癩为有资举业,凡博大雄浑,幽奇清逸,品不一家,选不一局,总期触发性灵而止。”②凌云翼辑《历代文选》,认为以类排列不能第见“风气分合之机,文章变化之运”,③以时代排列才能展示人文盛衰之变,史家意识十分自觉。
通代选本大多依时代陈列出古文经典历时谱系。这一谱系的特点是:主体稳定而部分游移。稳定部为高频入选之文,游移部则随具体取舍而灵活不居。秦汉文和唐宋文是通选本的两大重心,前者包括《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汉书》等成部著作的选文以及单篇散文,后者以八大家为主。古文选本为科举“服务”,而“规导”又必须在场。所以,稳定部通常是载道和文辞兼备。比较特殊的是《战国策》,选家难以割舍纵横辨丽之辞,又碍于正统,只好“取其文,勿以其意”,④批评其思想,吸收其文章,才使《战国策》高频入选,成为稳定部。而某些(某类)文章,之所以有的选,有的不选,正是选家在“规导”与“服务”之间摇摆:严持“规导”,必遭摒弃;偏于“服务”,大门敞开。诸子是古文谱系典型的游移部。《崇正文选》《文苑春秋》坚决捍卫古文正统,一律不选。《文章正论》则列为绪论,而大部分选本从文章角度接受诸子。《名文捷录》有《孙子》《管子》《庄子》《列子》4家,《古文隽》有六子选,《文心内符》将诸子列为首位,共选11家。
再看诗赋。前文已论,诗歌曲词等韵文,因“非应时制科所急”,⑤排除在古文谱系之外。赋体则比较灵活。有的不录,如《中原文献》《古文合删》《集古文英》。而《汇古菁华》认为“赋者古诗之流,学士家博物闳览不可尽废”,故录有《吊屈原赋》《阿房宫赋》《赤壁赋》。⑥ 《古文启秀》不录《上林》《两都》等大赋,却录前后《赤壁赋》及《秋声赋》,去取标准仍在是否有益科举。
古文历时谱系中,各段文章多寡详略,与明人的古文史观有关。“上古风气浑涵,故文亦醇邃。战国与西汉去古未远,入选者略备。东汉而下,去取不得不严也。”⑦“是集癩为业举,故敦朴者先,雕虫者殿,先秦两汉去古未远,风气浑厚,稍加详悉,魏晋六朝,缛词排格,选特加慎。”⑧先秦两汉接近上古,无妨多收,往下则漓散雕琢,须严加挑选。这么做,是希望举子在把握历代文章从朴到丽的演变史基础上,重视古朴之文。
通代选本不仅拓宽了举子视野,还以史家意识建构了古文经典历时谱系,这个谱系以秦汉文和唐宋文为主,具有主体稳定,而部分灵活游移,富于弹性的特点。而无论突出稳定部以倡导文章复古,还是多收游移部以供文辞驱遣,古文经典谱系的价值,总在科举场域内得以实现。
3.编辑样式与评点特色
为帮助举子扫除古文阅读障碍,更好地指导科举,选家利用有限的版面,附加更多信息,创造了适应教学的编辑样式与评点特色。序跋、凡例、题词、谭薮、圈点、评语等副文本的增加,以及对选文的编排,使明代古文选本的教学价值大大提升。
明代选家普遍撰写序跋凡例,这在此前古文选本中很少见。选文自身不能显示編选意图及理念,序跋提供绝好的场地,选家还借以针砭时文弊病,表达文学史观与文章宗尚,这使序跋成为重要的文学批评文献。坊刻少不了商业宣传,凡例被用来打广告,或标榜搜罗全备,“一册可尽五车”,①或利用名人效应,《秦汉文隽》“出眉公先生手选评而圣俞先生尤严校阅”。② 凡例的广告植入是选本商品属性的表征,从中也能看出为举子“服务”的明显姿态。③
施凤来《历代名文通考》每卷设置题词,如“帝王文题词”“西汉文题词”“东汉魏晋六朝文题词”等,概述该卷文章风格,以便举子整体把握。如“《左》《国》高峻严整,古雅藻丽,浑朴未散而涵光蕴灵,《公羊》则叙事甚核,《谷梁》则命意最高,此则其大概也”。④ 正文前还有历代名家谭薮,焦《名文珠玑》列举关于古文经典主旨、特点、文法的数条评论。共有“读《左传》”“读诸子”“读《战国策》”“读贾谊”“读司马迁”“读班固”“读扬雄”以及“读国朝文”22条,每条一人至数人语不等。选文编排除常见的以时代、文体为序,还有更多形式。詹惟修《秦汉文选》按内容排列,共有“纪颂”“诘责”“政事”“诡谏”等14类,陈继儒《古论大观》将论体文分为“天地”“六经”“历代”“政治”等10类内容,大大方便举子按需查阅。
吕祖谦《古文关键》、楼窻《迂斋评注古文》等南宋古文选本即有“钩抹”之法,明人评点之风兴盛,袁宏道、陈继儒、屠隆、何乔远、陈仁锡、孙鑛、钟惺等人都有评点著作,孙鑛更以遍评经史子集而闻名。古文选本遥承南宋吕、楼之钩抹,呼应明代评点之热潮,发展出种类繁多的圈点符号,务求举子批文得法。汪道昆《秦汉六朝文》正文有密点、密圈、长横、短横等,用以表示“一篇之纲”“一篇之结”“血脉照应”“眼骨照应”,并配双行小字注释文中名物。杨慎《嘉乐斋三苏文范》以三圈、两圈、一圈(或三点)表示“上上选”“上选”“次选”,以区分文章档次,并设有12种批点符号,指示文中“佳境”“妙境”“关键”“字眼”“照应”“譬喻”“枝节”等,涉及风格营造、结构、字法、修辞等方方面面的写作技法问题。
此外,选家还设题评、眉评和文末评。孔贞运《古今奇文品胜》在每篇选文标题上方均有四字评语,如《白麟奇木对》“称扬有度”,《广绝交论》“词气激烈”,《醉翁亭记》“情景逼真”。陈仁锡《苏隽》眉评大都分析段落大意、文脉转折。而《三苏文百家评林》《班马英锋》《国朝名儒文选》文末更有“百家评林”的汇评形式,广采诸家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对唐宋文有系统的评点,他没有局限于单篇文章的解析,而是对每家文章作出总结性评价,每一家都有传记和“引”文,试图将作家个性与文风联系起来,以便学者深刻领悟各家不同的创作特色与方法,经数十年的反复修改,《唐宋八大家文钞》教学取得极大成功,“其书盛行海内,乡里小生无不知茅鹿门者”。⑤ 科举选本特别注意指授文法,题名李贽辑《名文捷录》评《范雎说秦王》:“有起有伏,有阖有辟,有照应,有关锁,此先秦一篇极善结构文字。”⑥翻开选本,章法句法字法的评语盈于目前,俯首即是,金针度人的话也是常见。“词命家不可不熟玩之。”⑦“举业熟此,异日挥毫,自当一扫千军,大著翰院奇才。”①过多的文法评点不免琐碎、雷同,引发清代对其“近乎时艺”的批判,四库馆臣即强烈排斥以时文之法评点文章,但不可否认的是,评点打开了对历代文章的辞艺关注,学者能借以体悟文意文法,使选本迅速接受和传播,这方面的贡献不可抹杀。“正由于它具有易为大众所接受,易于流行的性质,甚至连他的批评者也无法拒绝其魅力。”②而授人写作技艺,更是科举教材的本职。
四、结语:“载道”与“重文”的制衡
明代以古文为时文的成功实践,促使古文选本与科举教育的结合,在成熟的商业出版环境下,选本为赢得市场,不得不顾及举子需要,但又必须担负起纠正举子学风和时文弊病的责任。“规导”与“服务”,成为制约选本生成的两股对抗性张力。实际上,这正是古文在“载道”和“重文”两方面相互制衡的体现。一方面,宋代以来的道学家,将古文视为最接近六经的支流,赋予古文载道明理的使命,然而过分强调教化,会遮蔽文章,也无法切实提高举子的写作技能;另一方面,如果只顾文辞训练,甚而顺应时风,崇奇好异,则丧失古文的文化责任,招致舆论批评,为正统所不容。因此,尽管明代古文选本有从“规导”到“服务”的总体嬗变趋势,但《剧秦美新》等有悖“名教”的文章仍常被斥弃。“载道”与“重文”彼此牵制,使选本既没有走向重道轻文的极端,又能在载道基础上选评文章。对二者协调平衡的努力,一直延续至清代,康熙年间蔡世远辑《古文雅正》,纠正《文章正宗》“正而未雅”和《文选》“雅而未正”之偏,力求编选“其辞雅,其理正”之文,即调和教化和文章的两面,不至失衡。
不过,也要看到,明代古文选本更多还是偏向“重文”——指导时文的。针对三场考试的专选本,稳定而灵活的古文经典谱系,文法批评与写作教程,这种种精心“服务”的文本样态,毕竟使思想教化的力度有所削减,有的选本,序言标榜世教名理,选文与评点则另行一套,惟务有益科举,“载道”沦为装点门面之语,并未产生实际效用。对多数选本而言,“规导”与“服务”表面似乎兼具,实则穿着“規导”的外衣,大行“服务”举业之事。入清以后,“载道”特征明显的唐宋文为官方高度认可,被重构为清代文章“正体”。作为古文典型的唐宋文“已不仅满足于辅助科举,其最重要的文化功能是自觉地追求经由古文写作,……进而回应文明存亡的时代问题”。③ 在这一背景下,“论古文专为八股设”的做法,降低了古文的品格,被四库馆臣斥为“非古文之正脉”,④随着清代御制选本《古文渊鉴》《唐宋文醇》,以及极力宣扬文道一体的理学选本如刁包《斯文正统》、张伯行《斯文正宗》、王赞元《古文近道集》等的出现,古文“载道”的“正统”被重新提振,意识形态的强势力量使选本文化功能又向“规导”拨回,不再仅以指导举业自居,受科举支配的生成逻辑也就随之改变了。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翼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