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明
民国上海证券交易所交易大厅
永安纱厂纺织车间
杜维屏等在上海法院受审
电视剧《潜伏》中曾上演一幕对暗号的情节——余则成问道:“永安纱厂的股票还延期交割吗?”掌柜答:“不!不延期,我想出手,我有一些套利的消息……五个点。”
这则暗号并非虚构,“延期交割”即变相的期货交易,但期限极短,仅限于一周之内。民国时期证券交易所的期货交易以公债为主,茅盾的巨著《子夜》对此有精彩的描写。当年为了写作,茅盾曾通过友人到当时的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蹲点”过数月。相较于公债,股票的期貨交易并不多见。与现货相比,期货交易显然更显刺激,投资人可以利用延期交割的时间差,通过融资进行杠杆套利,而“内幕消息”对股价的影响成倍放大。
看来,《潜伏》的编剧还是做了不少民国证券历史的功课,而台词中提到的“永安纱厂”,正是上海永安纺织股份有限公司的简称,其由近代知名的粤籍华侨郭氏家族创办于1921年,是永安资本集团的重要实体企业(图1)。民国发生的几次股票期货尝试,都是从“永安纱厂”开始的。
图1 永安纱厂宝鼎商标
19 4 6年5月,南京政府行政院发布训令,“为提倡企业投资,促进经济复员及恢复证券市场之正常交易”,指定海上闻人杜月笙等牵头筹建官商合办的上海证券交易所,资本为10亿元。原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股东占60 %股份,另4 0 %则由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及中央信托局、邮政储金汇业局等认购。该所继承了原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业务,兼容原外商上海众业公所营业。同年9月9日,上海证券交易所在原华商证券交易所原址——汉口路4 3 2号正式开业,董事长为杜月笙,王志莘任代理总经理。最初核定经纪人2 2 5家,股票交易只做现期,且采取场内集中公开方式,上市股票有永安纱厂、美亚绸厂、新亚药厂、华丰搪瓷等2 0只,至11月,上市股票为26种。
现货集中交易的方式令一般经纪人深感不便,不能灵活成交,交易十分清淡。同时,场外交易再趋活跃。加之经济的恐慌,工商业的不景气,股票既为企业界资产的代表,在如此经济危机的处境下,当然不会看好;而场外交易的不断抛空,又正面威胁着证券交易市场。
无奈之下,为了维持生存,证交所请求借鉴伦敦交易所的办法,实行递延交割制度来刺激股市。该制度于194 6 年11月14日得以实行,指定永安纱厂、信和纱厂、美亚丝绸、新光内衣、景福衫袜、永安百货等6股为递交股,每星期交割一次,11月21日增加华丰搪瓷和勤兴衫袜两家,并于12月试办套利交易。交易所还与经纪人秘密达成谅解,允许经纪人在交易大楼内另辟场所进行对敲交易(图2)。
图2 1 947年义同证券号合股协议(局部)
递延交割开盘后,证券交易迅速扩大。日成交量由4万至5万股猛增到8 0 0 0多万股,股票价格一路飙升,涨幅最大的永安纱厂股票从40 0元猛增至350 0元。交易增加,市价上涨,佣金加多,交易所与经纪人的生意有所好转。
19 4 7年3月,政府宣布实施“经济紧急措施”,禁止黄金及外汇买卖,社会游资都涌向证券市场,股票买卖更加兴旺。自经济紧急措施公布后的一周,股市可谓涨势空前,永安纱厂股票高低相差千余元。其他各股亦复如此,成交数量骤增,每日成交在三、四千万股以上。3月5日,证券市场又发生剧烈波动,永安纱厂股票疯狂上涨,最高价达3 0 3 0元,即便是到场监视的经济侦查组成员与警察局派出的军警,也未能控制住市场的混乱。至1947年11月,上市股票增至2 6家,当年底为32家,经纪人245家,总市值达70783亿元。
其时,纱、布、绸、织厂较易赚钱,它们的股票便较为吃香。市场中人将永安纱厂、美亚丝绸、信和纱厂股票称为三大热门股;新光内衣、景兴、勤兴股票为三小热门股。其中,永安纱厂的股票尤为活跃,每日成交总数为其他股票之冠,有“股王”之称,因市场小黑板上用红粉笔标书写其市价,又有“红纱厂”之称,成为继黄金、美钞外,投机市场的老三。
永安纱厂是当之无愧的龙头股,其“ 盘子”最大,成交最为活跃,公司也得以不断增资。由永安纱厂1 9 4 7年7月签发的第五次增资股款收据(图3)可知,本次增资至6 0 0亿元,股东张怀德,增资股份为5万股,每股10元。增资决议为19 4 7年6月底,增资登记为当年年底。永安纱厂于次年1月换发了新股票(图4),票上股东李蕙兰持有1 0万股,股票总额达6 0 亿股,这一天文数字的出现也显示出其时币值的不断贬值。此票背面分左右两栏,左列是售股凭单,右列为付息表,显示永安纱厂19 4 5 年至19 4 8 年的股息或红利均付讫。有意思的是,19 47年、19 4 8年度该公司还向各位股东派发了赠品。
图3 永安纱厂于1947年7月签发的第五次增资股款收据
图4 永安纱厂于1948年1月换发的新股票
纱布价格猛涨,永安纱厂的股票就飞涨了。客户一边倒地做多头,成了“多多益善”的局面。为了寻求空头额子,银行业以“星期存款”名义代客户做股票套利买卖,即买进永安纱厂股票现货,同时卖出永安纱厂股票期货。一星期的差额合利息5分以上,一个月四个星期即在两角以上。银行以此为号召吸收储户,以低于套利一二分的利率给予存户,从中取利,这一时期,证券交易市场几乎全靠这类买卖维持场面。
国民党政府军事失利,经济破产。政府开动印钞机维持开支,物价变动以小时计,法币最高面值达5 0 0万元,与美元的兑价超过10 0 0万比1。
10 0元法币在1937年可以买两头牛,到1941年只能买一头猪,1943年只能买一只鸡,到194 6年僅可买一个鸡蛋,而到了19 4 8年夏天,10 0元法币的购买力就只有四分之一个鸡蛋了。
为求保值,大量资金涌入黄金、美钞、大洋与纱布。1947年底与年初相比,物价上涨13余倍,黄金上涨25.8倍,美钞上涨25余倍,双马棉纱上涨12 .3倍,棉布上涨12.4倍。永安纱厂股票则上涨15.4倍,跑赢了物价与纱价。到1948年8月时,物价指数又上涨194倍。
19 4 8年以后,国民党政府命令证券交易所经纪人限期增加资本10 倍,4月4日又取缔“递延交割”,并严禁场外交易,导致股价暴跌,市场低迷。
为挽救经济金融崩溃的危局,蒋介石任命商务印书馆掌门人王云五任财政部长,决定实行币制改革。
194 8年8月2 0日,踌躇满志的王云五在南京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政府从当日起实行币制改革,用金圆券代替法币,金圆券每元等于法币3 0 0万元,强制收兑民间金银外币,冻结物价与工资。金圆券发行总数为6 7 9 4 5 8亿元,王云五在记者会上对币制改革的保密工作似乎颇为得意。
当日的《金融日报》头版最显眼之处即登载币制改革消息(图5),公布了《金圆券发行办法》,并以《王财长谈紧急措施》为题,报道了王云五关于此次币制改革的讲话,同时公布8月20日、21日全国行庄“休假”两天,上海与天津两家证券交易所暂停营业。
图5 1948年8月20日《金融日报》
然而次日,上海《大公报》上的一条消息狠狠地打了王云五一个“耳光”。这天的《大公报》在报道政府的币改重磅新闻时,以《豪门巨富纷纷搜购金公债,隐名之人曾大批抛售》为题爆料称:19日上午,有某隐名之人从南京乘夜车抵沪,下车后直至某熟悉证券号,一个上午向市场抛售30 0 0万股永纱股票,照昨天股票惨跌的行市计算(8月19日永纱行情开盘为16800元,跌停为15280元),此人大约可获利四五千亿元。
“隐名之人”是谁?这个消息是谣传还是事实?这岂不是给“币改”添堵吗?国民党最高层震怒,下令有关部门兵分两路彻查。检察机关派人火速赶赴上海《大公报》,但撰写该报道的记者坚决不肯提供消息源头。很快,上海金融管理局和上海证券交易所监理员办公处同时收到了财政部密电:“务将事实真相于电到三日内详细报部,不得稍有隐纵为要,并加派周德伟参事赴沪,会同侦查”。
财政部驻上海证券交易所监理员首先对证券交易所各经纪人账目进行核查,并调查了相关人员,但并无案件线索。上海金融管理局调阅了8月19日交易所各经纪人证券买卖的清单,并对当天卖出股票的各经纪人进行核查,然而,各经纪人当天代理客户委托买卖股票数量并不多,最多的仅50万到8 0万股,并无巨额抛空,也无任何违法之举。于是,调查人员锁定了场外交易。
上海证券交易所及其监理员办公处呈送的当日各经纪人证交数量表记录,与各经纪人证券成交数量表同时摆在金管局调查人员的案头,两相对照,仔细核查,“大数据”逐渐清晰:2 37家经纪人中,当日卖出永纱股票数量在3 0 0万股以上及其他有场外交易嫌疑的2 2家经纪人一一浮出水面:55号、8 5号、95号、224号、235号、2 04号、19 0号、237号等。然后,金管局前往上述证券号对支票存根、送款簿等交易记载进行现场检查,调查人员发现190号经纪人林乐耕有场外交易行为。他在8月11日和12日两天,买进2 37号经纪人杜维屏永纱股票1600万股。
当年此案所涉及到的经纪人买卖的相关藏品难觅,笔者有1949年初第2 35号经纪人卖出的股票及记录(图6、7、8)。图6股票原为币制改革前的空白票,原日期未填,计价仍是法币,1949年2月3日的签发日期是币改后加盖上去的。该股票背面贴有两张经纪人经手该股票的卖出材料,一份为经纪人买卖记录表,卖出经纪人有235号、2 02号、65号、11号、39号签章。另一份为19 49 年2月2 6日股票出卖约据,经纪人为235号。
林乐耕是位股票市场上“多头”老手,此番币改方案引发了股市暴跌,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便将事情经过向调查人员交代:我的证券号自7月份后交易清淡,直到8月16日始有大户交易,因为16日有杜维屏向我抛出一千六百万股(杜抛出我买进),到18、19日杜维屏又抛空,他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后来杜维屏在19日下午就抛给一六号经纪人泰丰证券号五百万股,除杜维屏抛空外,还有二八号、二三七号、六五号、一四五号、三八号、二三一号等经纪人亦有抛空。另外,我还在市场上听人说,有从南京来沪的某要员将证券交易所要停业的消息告诉杜维屏、盛老七、潘序伦三人。
杜维屏乃鸿元证券号老板,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海上闻人杜月笙的二公子,时年2 7,年轻人气盛,经不住办案人员的追问。杜维屏道出了19日抛空永安股票的缘由:19日上午9点,老客户李伯勤携两女子来等候,其中一女子为李伯勤的妹妹李国兰,另一北方口音女子系杨淑瑶。李伯勤为她们分别开了“兰记”与“淑记”账号。开市时间一到,他们每人抛出2 0 0万股,杜的证券号限制每人交易10 0万股,但他们当场即付保证金,故允与之交易。4 0 0万股获利折成金圆券不到50 0 0元,这点筹码还不足以引起股市震荡。但杜却嗅出了其中玄机,也在当天抛空永纱股票共超过3 0 0 0万股,导致股市暴跌。李国兰归案后,供出在南京财政部任秘书的丈夫陶启明。
图6 1949年永安纱厂股票,股东为李子光,持有数量为10万股。
图7 永安纱厂股票经纪人代理买卖合同、记录表
圖8 上海证券交易所帐场
调查至此,案情似乎明了——上海《大公报》所写的“隐名之人”就是财政部秘书陶启明。王云五震惊之余致函南京警察厅称:“本部秘书陶启明,据报19日曾抛售永纱股票,该员泄漏公务秘密,嫌疑重大。身为公务人员,竟有如此不法行为,实堪痛恨,应请贵厅即予逮捕,依法究办。”
9月3日上午8时,陶启明被捕。学法律出身的陶启明百般抵赖,两天后终于招出同案犯还有他的上司徐百齐。陶启明承认8月18日上午11点至12点间,徐百齐差人把他叫到办公室,有意无意间透露了政府币改的消息。徐百齐自商务印书馆时期即追随老领导王云五,194 8年王云五任财政部长时,徐便任财政部主任秘书。徐百齐为表明心迹,“自请看管”。上海证券交易所监理员王鳌堂也成了替罪羊,不久即被免职。至此,由于财政部泄密而引发上海证交所抛空大案的案情已全部明朗,当时的国民党最高当局鉴于币制改革伊始,并不想“节外生枝”进一步深究,暗示对此案淡化处理。
9月2 8日下午,上海法院以“违反交易所法”罪状,分别将李国兰、杜维屏、杨淑瑶判处徒刑10、8、7个月,并以违法经营场外交易为由,吊销杜维屏的经纪人营业执照。徐百齐、陶启明则因“共同对于非主管或监管之事务利用机会图利”,各处徒刑7年。但徐百齐只坐了22天牢便出狱,陶启明不久亦被释放。
而王云五则以“全国银行封关两天的电令是由徐百齐拟的,用人不当,深至欠愧”而免予追究责任。至此,一场曾轰动全国的财政部泄密而引发的证券抛空大案,但随着国民党政权行将垮台而草草收场。
至于“永安纱厂”股票,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于1949年2月再次“复业”后仍然在交易,前述图6股东为李子光及股东为大新有限公司的两张永安纱厂股票,均为交易所“复业”后的产物。李子光那张股票在19 49年2月至4月间买卖过5次,其股价于出卖约据上载明:股票随同约据同时交给买方,但由于币制改革尚须办理变更登记手续,虽然股票换手过5次,其股票户名仍为李子光。而大新有限公司那张股票(图略)的背面显示,直至5月交易所再次关闭,其过户手续也没完成,但公司仍然派发股息。
鉴于民国末年币制崩溃,我们只能用黄金来还原永安纱厂的股价:19 4 6年证券交易所复业时,每10 0万股的市价约合黄金二十一两三钱,19 49年4月初仅合黄金九两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