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联盟

□文/让-巴蒂斯特·德帕纳菲厄 译/陈丽华

母熊在跳舞。它张开双臂，时不时指向天空，两只脚轮番在地上有节奏地跺着，缓慢而有力。它晃动着身体，转着圈，黑色的皮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它在跳舞，庆祝大家终于达成共识。无论是公熊还是母熊，大家终于统一了意见，而更值得庆祝的是，大家终于开始彼此倾听。与以往不同，现在它们决定联合起来，结成联盟。

格劳恩在跳舞，为的是纪念熊联盟的诞生。

一些扰乱心神的画面从它过往经历的迷雾中浮现出来。它模糊地忆起了自己的孩子，上一次分娩产下两个幼崽。那再之前呢？之前又有多少次呢？它不知道最早的孩子现状如何，但是上一次生下的孩子已经死了，它不记得死因了。

格劳恩在跳舞，因为它从此记起了自己的孩子。

它在跳舞，因为世界向它敞开了怀抱，而在此之前，世界从未如此开放。世界向熊联盟里所有的熊敞开怀抱，向它周围接二连三站起来与它共舞的熊敞开怀抱。上百只熊站了起来，一股热腾腾的蒸汽在森林冰冷的空气中升起。

它在跳舞，所有的熊都在跳舞，因为它们再也不会死于人类之手，再也不会因人类的汽车、陷阱、步枪而亡。熊不会再害怕人类，因为这片领域很快将成为人类的禁地。小熊将不再夭折，成年熊也能活得更久，看着小熊长大。

它们达成了一致。它们要出发去探索它们的世界，保护它们的世界。森林是它们的地盘，这里属于熊，不属于人类。

格劳恩停了一下，转过头，试图吸引同伴的目光。它把双臂伸展开，仿佛正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条危险的小径上，仰天对月，接着，它才继续和大家一起跳起无声之舞。森林的地面都因之颤动。

在动物学家看来，熊是独居动物，公熊只在初夏的交配期接近母熊。之后，母熊会把公熊赶走，但会对幼崽疼爱有加。小熊出生于冬季，正值母熊冬眠期间。母熊会负责照顾小熊，直到下一个冬天结束，然后把小熊赶出自己的领地。

觉醒改变了这一自古以来的习性。从上一个夏天开始，越来越多的熊感染了劳拉研发的病毒。最初的几个月，它们躁动不安，因为全新的理解力和对自我身份的意识让熊与熊之间的关系变得错综复杂。刚开始，它们相互抱有很大的敌意。慢慢地，它们开始加深彼此的联系，用有节奏感的、抑扬顿挫的吼声发展出一套属于它们自己的语言，并且开始将自己视为团体的一员。它们需要适应自己现在的新状态——它们将其命名为觉醒状态。它们需要克服使彼此疏远的不信任感，战胜离群索居的本能，发现聚集在一起探讨自我、探讨世界的乐趣，特别是一起畅想未来的乐趣。

关于过去，它们还能忆起午后甜美的小憩，还有在林间惬意自在的漫步。但与此同时，浮现在它们脑海中的还有链锯的轰鸣、树木倒地时可怕的撞击声、犬类的狂吠以及人类武器的声声巨响。它们不愿继续活在恐惧之中，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如今的同伴——熊联盟里的成员死去。

它们基本都没有冬眠，可能因为冬天变得越来越暖和了，也可能因为觉醒改变了它们的生理状况。只有几只老熊习惯性地备好了洞穴，开始打盹儿。除此之外，只有未觉醒的熊完全没有改变习性。它们仍然为数众多，因为觉醒的熊还没弄清楚形成这种新状态的原因，不想主动去感染其他的熊。

刚开始，病毒的传播源主要是来自城里的动物、那些死在森林里的动物或者吃腐尸的动物。各种动物会一同分食死于意外或者丧命于猎人枪下的鹿。就这样，浣熊、獾、狼獾和熊感染了病毒，并传染给其他大大小小的以腐尸为食的动物。在规模庞大的熊群中，已有上千只熊感染了病毒，而且这个数目还在不断增加。

格劳恩认为熊的觉醒和它们距离人类活动范围比较近有关系，但是它不明白人类是如何参与到它们的转变中来的。格劳恩问过公熊洛汗，但它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这只公熊也属于最早觉醒的那一批，并且是格劳恩认识的公熊中最年长的一只。虽然无法确切知晓它度过了多少个冬天，但它可能已经有二十多甚至三十岁了。它又高又壮，凭借强大的力量积累了丰富的丛林生存经验。这些优点使它成为决策层中重要的一员。这个小团体里的公熊和母熊比其他熊更深刻地意识到了共同行动的必要性。

几周前，洛汗向熊联盟的全体成员提出了一个计划：从人类手中夺回森林，确认熊对自己领地的统治权，阻止人类贸然闯进来，破坏熊的统治或者夺取动物的性命。为此，让熊团结起来，加强它们对熊联盟的集体归属感，就显得格外重要。所以，洛汗提议组织集体捕食，这样它们便可以捕获体形更大的猎物。在觉醒之前，它们从来没有像狼那样成群捕食过。

洛汗的提议让大家兴奋起来。在它们看来，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既能巩固它们的联盟，又能解决食物匮乏的问题。原先它们会冬眠，由于在冬眠状态下消耗的能量很少，所以秋天囤积的脂肪足够支撑它们过冬。如今，它们在深冬依然保持活跃。为了四处活动和抵抗严寒，它们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原本厚厚的皮下脂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它们急需尽快补充能量。

洛汗坐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几只熊围着它，认真听它讲话。它正在描述已制订的狩猎行动计划的细节：“首先，我们要绕着北美驼鹿围成一个大圈，距离它要有两百多步那么远，只在迎风面留下缺口。等到最后一刻我们再将缺口围上。我们慢慢靠近它，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只要让它隐约感到不安就行。我们要促使它自发地选择正确的方向，让它不知不觉地走向埋伏小组。”

整个小组包括洛汗、格劳恩，还有另外三只最近觉醒的熊。它们已经讨论出作战方案。五只熊会分别从两侧守住北美驼鹿可能经过的小路，由于它平时也会走这条路，所以已经在茂密的森林中留下了痕迹。等驼鹿一出现，洛汗便会站起来，把它吓到定住不动，或者至少让它慢下来。然后，候在两侧的四只熊会两两一组扑向驼鹿。如果每只熊可以抓着驼鹿的一只脚，就会使它无法动弹，洛汗便可以趁机抓住它的脖子，将它杀死。如有必要，负责围堵的熊会来帮它们，但是洛汗担心这样可能会造成混乱，它希望能够速战速决。

最后，它这样说道：“大家各就各位。等两位侦察兵一回来，我们就出发。它们会告诉大家，昨天我们注意到的那只体形高大的雄鹿在什么位置。”

熊又等了几分钟，低声相互讨论着。等负责盯梢的两只熊一到空地，熊群立刻安静了下来。

“出发！我们饿了，也累了。保持专注，让行动成功。大家都清楚这对我们有多重要。”

没错，几个星期以来，它们一直被迫采食橡果，现在，这已经变得让它们难以忍受。不过，洛汗的话还暗指熊联盟的宏大计划：将熊联合起来，形成一个真正的熊的社会。此外，它注意到，单单是狩猎之前的准备工作，就已经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能让大家互相倾听、互相支持、互相信任。

熊排成了一列。它们已经这样训练了一段时间。它们一只接一只地沿着队首的熊选择的路线前行。它们的步伐很轻，动作很隐蔽，自然而然地模仿了狼的动作习惯。洛汗满意地看到，它们正在形成一支真正的狩猎队伍。

在离驼鹿尚有一定距离的位置，它们兵分两路，以便围成大圈，步步逼近。它们闻到了那只大型食草动物的气味,时不时听到树枝断裂的咔嚓声。熊尽管已经分散开来，但仍然在彼此的视线范围之内，可是它们的猎物却迟迟没有现身。

突然有几秒钟，万籁俱寂，就好像驼鹿定住不动了。接着，熊听见它重新迈步走起来，然后开始小跑。捕猎队加快速度，以跟上驼鹿的节奏，同时还保持着包围的队形。正如熊所料，驼鹿径直跑向埋伏小组。胜利在望，熊已经开始感到欣喜。然而，就在此刻，奇怪的事发生了。驼鹿消失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气味也快速消散了。

熊没有料到，这只巨大的鹿科动物也觉醒了。夏末，它被一只觉醒中的狼咬伤了。等驼鹿完全觉醒后，它觉得还是离开原来的活动范围为妙。现在这个地方没有狼，熊虽然多，但它不怕熊，因为熊很少攻击健硕的成年雄鹿。它还经历了发情期，被雌鹿的味道吸引，但它意识到那不过是大自然强加给它的欲望，并渐渐习惯了离群索居，觉得逍遥自在。

最近的另一个变化是，它一向敏锐的嗅觉好像变迟钝了，熊步步逼近，可等它闻到气味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而且，它还意识到敌人为数众多，这很不正常。它立刻有所警觉，并听到了其他熊的声音。由于风向的原因，它闻不到这些熊的味道，但这些熊并没有它们自以为的那样谨慎低调。驼鹿得出结论，这些熊很特别，可能和它一样已经觉醒了。它不知道这种状态下的熊是否会变得更加危险，但它不想冒任何风险。熊群似乎在将它逼往某个特定的方向，它决定先不要盲目地逃跑，而是让追捕者相信它在自投罗网。它知道附近有个水潭，可以对自己有所帮助。它加快速度，争取到了一点儿时间，一到达水边就踏破水潭表面的薄冰悄然躲了进去。它藏身水中，脚还能踩到水底。它将鼻孔关闭，侧身躺倒，完全消失在冰冷的水里。熊从旁边路过，没有发现它。驼鹿尽己所能，等待了足够长的时间，才将头伸出水面。气味表明，熊还在不远处寻找它。它跳出水潭，先是小心翼翼地小步快跑，然后拔足狂奔。

与此同时，负责围捕的熊和以洛汗为首的埋伏小组会合了。洛汗愤怒不已，命令大家立刻归位。

“你们没有截住它，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搞的。这么大一只驼鹿，不可能藏进什么洞里……”洛汗从碎裂的冰面旁边经过，立刻明白它们被驼鹿耍了。于是，它推测这只猎物也已经觉醒。毕竟驼鹿从来没用过这样的诡计！出了这样的意外，洛汗倍感恼火，重新集合全员，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新的作战计划。新计划非常简单：去追驼鹿，抓住它，杀了它！

痕迹刚留下不久。熊依然花了几个小时才追上驼鹿，将其逼入被雪覆盖的高崖间的死路，让它无处可逃。驼鹿与三十多只追踪而来的熊对峙着。它知道难逃一死，于是，它摆出要拉上几个攻击者同归于尽的架势。熊似乎听不懂它在喊些什么。它不得不承认，这将是它此生最后一场战斗。它垂下沉重的头颅，巨大的鹿角直指前方，侧枝十分尖利。它背上的毛竖起，让它的体形看起来更加庞大。它杀死了两只熊，刺伤了五只熊，才最终命丧黄泉。

尽管格劳恩也在这场狩猎中拼尽了全力，但它并没有和其他熊一同将鹿杀死，这并不是因为它已经筋疲力尽。它没听懂驼鹿的临终之言，但无法下定决心杀死一只已经觉醒的动物。尽管它的思维还不太清晰，但隐约感到觉醒在它们之间创造出了深刻的联系。

洛汗察觉到了格劳恩的不自在。它让已经蠢蠢欲动、准备大吃一顿的熊都先停下来，然后用强有力的声音喊道：“为了让我们生存下去，驼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它展现出了智慧与勇气，像我们一样。在它的肉变成我们的肉之前，我们要向它致敬，让我们一同学习它的这些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