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刮刮油
1
我是我爸爸,我也是我妈妈。
我儿子在联络本上自己签了我的名字。这让我悲愤。
悲在于我自认算一位开明家长,凡事讲理,学习标准亦不算苛刻,待到玩时绝对不阻拦,比起他爷爷我爸爸,有了长足进步。我虽对终有这天毫不怀疑,但怎么也没料到竟这么快;而愤在于,伪造签名这手儿,他比我当年还小了一岁。我心里不服气啊。
我三年级时第一次干这件事,是被逼的。所有的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那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在考试提前做完卷子后,在卷子空白处天马行空地画上一番故事解压,然后在交卷前把画都擦掉。那天语文考试,我做完卷子后专心地画一个江南四侠抵抗外星人入侵的壮烈故事。战争惨烈,四侠死了仨,正当最后一侠已攻到飞碟的第三层,马上就要对外星大将军一剑穿心之时,我脑袋上面响起了班主任的声音:“画得够投入的呀。”这声音如雷贯耳,于是我手下咔嚓一下,四侠也折了。我还来不及为地球失守痛心疾首,正待要把画擦掉的时候,卷子瞬间被她抄了起来。
我暗叫一声“坏菜”。
当年我不得这位老师喜欢,没少挨收拾。具体原因一直不明。后来有一次我罚站时在门外听到她跟数学老师说我挂着反骨相,不治不成,影响全班。我当年不懂反骨为何物,以为她说我返古,意思跟返祖一样,心中自然不服——就算我长得像猴子,也不至于影响全班啊。
发卷子的时候,班主任让我举着卷子在班里走了一圈。我当时表现得很坚强,既没哭也没服,边走边微笑着问同学:“你看我写错了吗?”“请问你写的是什么?”
此举当年奇酷无比,不但没让我被嘲笑,还收获众多崇拜眼光,以至于我绕班一圈站在讲台上后,心态已经稳定了许多。我举着卷子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像个光荣而不屈的战士。
“你不是美吗?让你爸签字,明天交回来,那画,不许擦!”
我蔫了。
三年级时的我,桀骜不驯;三十六岁的我爸,专治桀骜不驯;五十岁的班主任,专门找我爸治我的桀骜不驯。
2
我放学早,回家有足够的时间整理心情,坐在书桌前思考。我想了至少三种说辞,尽量做到语气诚恳,内容翔实,分析过去,反思当下,展望未来——但以我对我爸的了解,最终我都免不了挨一顿臭揍。
为求自保,我无奈决定走走偏门——伪造签字。
在当年来讲,力所能及无非就两种方法,一临摹,二拓写。
我找出之前我爸的签名,尝试着临摹了几下,惨不忍睹,只有靠拓。但拓写对纸张薄厚要求颇高,我试了下,卷子太厚看不清楚。
情急之下我智商爆发,自创了另外的方法:把两者交换叠放,用铅笔在已签卷子上使劲地描一次,这样下层待签卷子上就有了印记,然后用铅笔轻描印记,并制作出运笔之粗细,走笔之笔锋,合格后用圆珠笔描上,最后擦掉铅笔印记。我用白纸试了几次,自认可以假乱真,于是兴高采烈地照此方法精心在卷子上伪造了签字。事毕后我感到十分庆幸——得亏我当机立断,才避免一场血雨腥风。
第二天,很顺利地,班主任通过辨识钞票的方法,把卷子举在阳光下识破我的诡计,遂通知家父,最终我被暴揍一顿。
第二次搞签字,是因为我把人给打了——为了争夺课间双杠控制权。
我俩其实很快就和好了,班主任却不依不饶,指责我说:“小小年纪,如此暴力,今天双杠,明天乒乓,兴风作浪,乌烟瘴气,长此以往,班将不班。写份检查,承认错误!”
上次一战,我输了,班主任必对我签字有所防备,再伪造签名无疑是送死。事已至此,唯有真签名方能化解危机。考验我真功夫的时刻到了,好在我有聪明的脑子和三寸不烂之舌,当下三下五除二编了一套故事梗概,剩余的时间捋了捋思路,整了整话术,胸有成竹地等我妈下班。
我妈一进家门,我笑颜如花,送问候,递拖鞋,倒开水,接网兜,为后续工作做好铺垫。
等她收拾妥当,进了厨房,系上围裙,我便拿起一张白纸,走到我妈跟前——这个时间她着急做饭,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细想,正是讲故事的好机会。
“怎么了?签卷子?”
“不是卷子。”
“那干吗?”
“是这样的,妈妈,因为最近来了很多转校生,我们班主任要重新统计一下班里学生家长的姓名,今后有什么事知道联系谁。”
“别人家长的名字不知道,就你请家长那频率,我跟你爸的名字你们班主任她能不知道?你当我傻啊?签字有拿作文纸签的吗?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千算万算,竟在硬件上出了纰漏,眼看要露馅,可见细节决定成败,但当下不是反省的时候,我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保持镇定地说:“哪儿闯祸了,我这不是随手一拿吗?”我赶紧去换了一张白纸,“这张是白纸,你签这张上也成啊,老师也没规定在哪儿签。”
我妈狐疑地看了看我,我眼睛里充满真诚地迎接她的扫描。终于,就在我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她放话:“你别给我耍心眼儿。”并在白纸上签上了名字。
“妈,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嗔怪道,转身走出,心中的小鹿欢快地跳起来。
晚上写作业时我偷偷在白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检查,除了检查的情绪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连签名都是真的!这下我看班主任还怎么整我。
第二天,我得意扬扬地到教师办公室把检查交了上去,放下检查转身便走,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多一分钟不留。
“你等会儿。”班主任把我叫住。
“怎么了?”我回头,乌黑的头发随我的动作甩起来,飘柔。有真签名,就是这么自信。
“我妈签字了!”我傲骄地说,先堵上她的嘴。
班主任冷笑着。我冷笑而对。
“你见过谁写的检查签字签在纸中间,自己的检查围着签字写了一圈?”班主任举着我的检查,“这字,是先签的吧!”
我想我冷笑的表情一定无比痛苦。
平时我爸揍我,我妈多少会走个形式拦一拦,这次两人开启了混合双打的新模式:九阴九阳,左右互搏,两仪剑法,玄冥神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仗,创造了我人生挨揍史的高峰,翻开了挨揍的新篇章;这一仗,极大地提高了父母二人的感情和默契,解决了家庭可能出现的七年之痒;这一仗,高喊咆哮,鬼哭狼嚎,全楼可闻,第二天居委会给我家贴上了五好家庭的称号;这一仗,让我从此断绝了在签名上动手脚的念头。
3
想到自己以前的那些事迹,我冷静下来。这伪造签名倒也没让我成了诈骗犯,没必要焦虑。晚上,我向儿子委婉表达了“排除纷争,和谐共赢”的期望。我儿子也表示,签字并不是精心准备打算蒙混过关的,而是课间无事,随便练练手的。
通过这件事,我们建立起了超越革命友谊的坚固联盟,彼此都更爱对方。
签字对小孩意义之重大,不亚于成年人领工资——不管事儿干得怎么样,没扣钱就算这个月达了标——孩子一旦拿到了签字,不管考多少分,干了什么事,就算有了圆满的结尾。
因我不够优秀,我记忆里大多数的签字经历就都成了指出我的“不优秀”,于是它们就都不很美好,体验上紧张居多,刺激大半,并留下长久的后遗症,以至于在我本人签字拥有了一定法律效力后的很多年里,每次签名时还少不了那种隐约的惶恐,仿佛掌握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那可能就是一种掌握自己人生的权力吧——我称之为“签字感”。
在“签字感”这点上,我倒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像我,而能活得更轻松。签字仅仅当作了解,而不是为了判断,更不是为了掌控他的人生——当然,这事恐怕很大程度上也要取决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