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
有一年春天,杂志社的女同事让我和陆老师说,去踏青看桃花。结果,陆老师却说,去年不是踏过青了?桃花有什么好看的?不要去了。
过了几天,杂志社的老刘扛回来一棵桃树说,女同志要看桃花。老陆便说,杂志社的院子里种一棵吧,让她们就在家里看看桃花。
我没见陆文夫老师之前,就读过他许多小说,觉得他小说中的精华是有趣味。后来他见到我,对我说,来杂志社上班吧,这样出去和人说,也好听点。我倒也不认为有单位就好听一点,但他这么说,我就去了。
1998年底,我写成了《城市里的露珠》,写一群充满欲望的有钱女人内心的绝望。《青年文学》发表后,陆老师严肃地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搞来这个素材?紧接着说,杂志社要开一个会讨论这个小说。我说,你们讨论好了,我不参加。
这个会当然没有开成,我也继续我行我素,想写什么便写什么。事隔多年,我觉得陆老师的批评有一定的道理。我还记得写《城市里的露珠》时的心情,除了叛逆,还有猎奇。这种叛逆是草率的、游戏式的、轻浅的,从猎奇开始到猎奇结束。如果这篇小说有点不同的趣味,那就是它唯一的价值。
这以后,我又陆续写了一些小说,陆老师应该也看了,因为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茅盾当年对他说,写小说不能重复自己。今天他把这句话再对我说,写小说不要重复自己。
我听了一言不发。我觉得他们都大惊小怪,小说,为什么就不能重复自己?写小说就是玩的,玩所有的东西,都是重复的。当然,若干年后,我知道陆老师的话又是对的。
我在杂志社干了几年散文编辑,我不高兴组稿子,缺稿子时,就自己写一篇,化个名字登上去。陆老师是个十分警觉的人,便问别人,这是谁写的?大家宽容我,都笑。有一次,陆文夫老师差我采访他的老朋友“江南厨王”吴涌根。陆老师说吴涌根有一肚子的故事,就是不肯讲,要好好挖点出来。在多次往返中,我最终将吴涌根伯伯挖得流下了眼泪。
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陆老师要我去挖什么,但两位老者都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两边乱转。可惜这两位令人尊敬的长者都已离开。
陆老师倡导“有用”的文学观,但据我所知,他的人生观并不倡导“有用”。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这么一件事。那次,陆老师见我浑浑噩噩,便点拨我。他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以后出了名,不要参加任何党派,不要接受任何采访,不要去开任何会议。我一听便跳起来嚷,你叫我不要这样那样,你自己不是也加入了党派?老开会,也接受采访?说完便走。临出门时,我见到他对我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却又无比沉重。
这个笑容我是记住了,岁月流逝,我才读懂他的笑容。我才真正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到底有什么。
原来他也是个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