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菲齐美术馆与波提切利

震川

2023年1月17日到5月7日，上海博物馆举办“从波提切利到凡·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展出借自英国国家美术馆的52幅油画，涵盖了从文艺复兴到20世纪约500年的欧洲美术史上最具影响力的画家作品。这批稀世珍宝莅临上海，引起极大的轰动，一时观者如堵。以至上海博物馆为满足观赏者的要求，不得不在原来每天9点到17点开放的基础上，开出了夜场。5月7日是闭展日，观众依然热情不减，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成百上千人还在等待入场。上海博物馆不得不24小时开放观展，创造了中国艺术品展览史无前例的一个纪录。

似乎是为了与上海博物馆打擂台，上海东一美术馆也从意大利佛罗伦萨乌菲齐（Uffizi）美术馆租借来10幅波提切利的真迹，于2023年4月28日到8月27日举办名为“波提切利与文艺复兴”的画展。尽管波提切利最著名的两幅作品《春》和《维纳斯的诞生》未能漂洋过海前来，而是以高仿品代替，此展仍是观者踊跃，人头攒动。

今年春天呈现在上海的两场艺术盛宴，有一个共同的主角—波提切利，令笔者想起当年在乌菲齐美术馆参观的情景。那是收藏波提切利画作最多的美术馆。

佛罗伦萨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城市，一大批艺术家和科学家都曾在那里工作和成名，比如安杰利科、波提切利、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伽利略等。在他们伟大的艺术和科学成就背后，是从中世纪的沉闷、保守中解放出来的人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佛罗伦萨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也毫不为过。

文艺复兴时期统治佛罗伦萨的是富有的金融家美第奇家族。科西莫·美第奇（Cosimo Medici， 1389—1464）和他的孙子洛伦佐·美第奇（Lorenzo Medici，1449—1492）两代统治者尤其思想开明，爱惜人才，有时简直到了纵容的程度。科西莫曾说过：“有才的人是天国的精华，不是做苦工的牲口；既不应幽禁他们，也不该勉强他们。”加上美第奇家族富可敌国，在赞助艺术创作上一掷千金，天才艺术家们纷纷聚拢到佛罗伦萨。那些巨匠中不乏波提切利、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如雷贯耳的名字。

那天一大早，佛罗伦萨尚未从沉睡中完全苏醒，笔者穿过古老狭窄的石头路，来到坐落在静静流淌的阿诺河边的乌菲齐美术馆，美术馆门口已排起了长龙。乌菲齐一词在意大利语言中是“政务厅”的意思，原是美第奇家族办公的地方。这座四层大房子的主体本来是将几处宫殿连接起来的敞廊，后来美第奇家族用它来存放其收藏的绘画、雕像。1737年，美第奇家族把乌菲齐连同里面的藏品捐给佛罗伦萨市，确保了该家族名声的永存。现在，乌菲齐美术馆来自全世界的参观者众多。为了保证观赏的体验质量，乌菲齐美术馆限制每次的入馆人数，出来几个人才能进去几个人，人龙只能慢慢地向前移动。但它还销售加急票，多花4欧元，就可以马上进入参观。这等于变相涨价，却也为像笔者那样时间不充裕的参观者提供了一条捷径。

穿行在天花板上画满图案的走廊，笔者得以与一幅幅大师的杰作面对面。美术馆展示最多的就是波提切利的作品，为此专门开出一个厅集中展陈。他的画是乌菲齐美术馆的骄傲，而《维纳斯的诞生》和《春》自然是美术馆的镇馆之宝。近距离地细细观赏这两幅美得令人颤栗的画，一时有种错乱感：不知是我们跨入了神界，还是神生活在我们周边。

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年出生于佛罗伦萨一个皮革商家庭，家道殷实。他排行第四，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波提切利这个流芳百世的名字其实不是真名，其在意大利语中意为“小桶”，是画家小时候被人起的绰号。波提切利小时候不爱读书，父亲干脆把他送去金匠那儿做学徒。但波提切利非常喜欢画画，父亲拗不过他，在他十五六岁时让他拜师于画家弗拉·菲利波·利比。波提切利由此成为小他8岁的达·芬奇的大师兄。

拜师后的波提切利技艺精进，20岁就开设了自己的画室。当时的佛罗伦萨有80个银行家族；加入画家行会的画家有40多人。可以想象，该城的艺术活动有多么繁荣，各画家之间的竞争有多么激烈。幸运的是，弗拉·菲利波·利比是美第奇家族最宠爱的画师，这为波提切利在29岁时成为美第奇家族的御用画师创造了条件。

30岁那年，波提切利画出了《三贤士朝圣》，这幅画是反映《圣经》里三位东方国王赶去耶路撒冷拜见刚诞生的耶稣的故事。画中出现了30多个人物，这些美不胜收的形象，囊括了美第奇家族几乎所有的重要成员。波提切利还“假公济私”把自己画在了画作的最右边，目光朝向画外，凝视着正在看画的观众。此画让波提切利一举成名，跻身偶像级画家行列。

当时的绘画題材主要来自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和《圣经》故事。这次到上海展出的《三贤士朝圣》取材于《圣经》；波提切利最著名的作品《春》和《维纳斯的诞生》则是根据诗人波利齐亚诺改编自古希腊神话的诗篇而创作。诗人是波提切利的朋友，也是美第奇家族的家庭教师。因为洛伦佐·美第奇热爱神话题材的壁画，所以诗人建议画家以古希腊、古罗马神话为题材来创作。

波提切利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在表现神的行迹，其实质乃是人文精神在艺术表达上的体现，在人类文明进步中放射出不尽的光辉。波提切利和同时代画家最大的贡献是把神画成人，通过将神话故事画成人间万象，消解了数百年来宗教势力假借高高在上的神的“威力”对人性的压抑，也使人的个性和尊严从中世纪的铁幕里解放出来，焕发出熠熠的光芒。

波提切利笔下的人物，既美轮美奂又忧郁迷茫，形成了画家作品的两大特色。这与画家生活的环境密切相关。首先，任何文字都无法道其万一的美，一方面是因为他描绘的都是神，是借神的名义在舒张人性；另一方面也是投贵族买家所好，因为人物原型主要是最大“金主”美第奇家族的成员及亲朋好友，他不把他们画得漂亮些怎么行？

其次，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虽然艺术上异常繁荣，但政治环境则远远谈不上文明。丹纳在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深入研究后说：“意大利的统治者都是些小霸王，权力靠暴力夺取，也靠暴力维持……富翁与贵族同霸主一样，只想寻欢作乐，罗致美丽的情妇、雕像、图画、华丽的服装，安插一些间谍在霸主身边，打听有没有人告密想杀害他们。”

科西莫和洛伦佐统治下的佛罗伦萨，虽歌舞升平，却危机四伏。统治阶层勾心斗角、冲突不断，洛伦佐的弟弟就是遇刺身亡的。洛伦佐也被推翻过一次，最后43岁就病逝了。在这种波诡云谲的环境中生活，作为美第奇家族的御用画家，波提切利的痛苦和焦虑不难想象。为了让美第奇家族保持对他的认可，他只能压抑着在艺术上做其他尝试的冲动，将浮华炫美走到底；同时又担忧他所倚靠的大树不知什么时候会在残酷的争斗中轰然倒下。他的焦虑心情反映在画作上，使得人物流露出忧郁的表情。

1494年，洛伦佐去世两年后，激进的修士吉罗拉莫·萨伏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把持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政权。此人口才极佳且以身作则，在民众中极富感召力。他反对娱乐、享受的生活，发起了一场“澄清风俗”运动，意欲带领民众回到中世纪虔诚、自律、单调的社会。1497年，萨伏纳罗拉制造“虚荣之火事件”，将一批古典书籍、唯美绘画和雕像在市政厅前广场上予以销毁。在民众的狂热之中，波提切利亲手把自己的許多作品投入熊熊大火，并发誓不再画古典题材的画。他的这一转变，可能是在时势所迫下的“识时务”之举，也可能是长期讨好贵族买家，画那种华丽之作造成的憋屈内心的一次释放。

不成想，“虚荣之火事件”的第二年，萨伏纳罗拉遇刺身亡，佛罗伦萨又回到了文艺复兴的轨道上。波提切利之前的表现，导致他不再受市场欢迎。从1502年到1510年去世，他没有收到任何一个委制订单。他只得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灵修画的创作之中。这位大画家，就此湮没在时间中，四百多年后才被美术研究者注意到，重新获得了偶像级画家的地位。

萨伏纳罗拉发起的“澄清风俗”运动和波提切利在运动中的表现，非本文讨论的内容。而今我们对波提切利及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大师的赞美，主要是肯定他们把人文主义审美观从中世纪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把人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通过艺术家的创作讴歌人的尊严，赞美人的价值，创造了美术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