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兆云
工作不久就住进了省委大院的将军楼,消息传到了老家,连当兵退役回来的二姐夫都刮目相看,他在基层连队几年都没接触过将军呢,遑论出入将军府。
我虽不长于军营,未发于卒伍,对军人却向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结。盖因小学时就爱看《三国演义》《岳飞传》一类书籍,对五虎上将、五子良将、岳家军张口就来,读到木兰辞里的“将军百战死”不觉动容。
我显然是遗传了父亲崇尚英雄的基因。父亲是民国时期的中学生,算是彼时远乡近邻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文化人,因为甚讨本地籍某位国军抗日将军的喜欢,早早就有机会“舞枪弄棒”。父亲虽向往戎马生涯,但阴差阳错没当上兵,徒留遗憾。
我生长的闽西大山,像父亲那样见过将军真身的山野村夫大有人在。这里方圆数百公里都曾是中央苏区的地盘,从战争的硝烟里走出过不少本地将军,与家乡自有割舍不去的联系。
二姐夫入伍时,我小学正待毕业。那时当兵犹如大学生那样稀罕,光一身军装就能如自然界的“万绿丛中一点红”那样吸人眼球。
大概是受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便不是好士兵”这话的影响吧,我对退役回来在县车队当公交司机的二姐夫一度失望,倒是对村里一位腰别手枪回来探亲的营级军官情有独钟,还童言无忌地问过人家是不是将军。他哈哈大笑,说踮起脚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这才知道,并非所有的军人都能当军官,并非所有的军官都能圆将军梦,由是更觉将军的神秘和高大。
考上武平县一中后,发现校友的群芳谱里竟有开国上将、空军司令员刘亚楼的英名,激动之中,闪闪的将星便不时在梦中照亮。
后来,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国防科工委的本家大校,与将军似乎只隔了一级,但却形如天堑望之难及。好在此时的我,纵然还是少不更事,但已略为知道,平凡的世界也有其他星星值得追寻和仰望,将军有将军的盛名,士兵有士兵的荣耀,草根英雄古今中外不乏其人。
到底还是没想到,握过手的第一位将军竟是声名远播的开国上将杨成武。中国首次主办亚运会那年,我第一次来到北京的将军府,激动加紧张,面对这位有“红军赵子龙”之称的长征开路英雄,一时笨嘴拙舌,连合影都不敢提。将军住的北京后海南沿的门牌号倒是至今不忘,他印证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过往,也莫名地激励起了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因子。
我从事的工作与研究军史有关,书生无望当将军,那就为打天下后深藏功名的将军们树碑立传吧。于是22岁那年,我定下《将军与故土》的创作计划,着手采写将军之乡走过革命和建设六十年的变迁,并以之献给毛泽东主席百年诞辰。
在觅史访踪中,就不时进出军营、来往将军楼了。一次赴广州采访曾任广州军区副司令员、中央候补委员的邱国光将军时,还受邀住在他家,算是第一次下榻将军楼。
动笔后,字里行间、书里书外呈现和隐入的,除了远去的金戈铁马、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还有润物无声的革命精神。
书成,国防大学原副校长刘忠中将、原福州军区副政委王直少将题字之余还说要给我记“一等功”,虽是口头嘉奖,却也给我以巨大鼓励。
带着处女作的墨香,我就搬进了省委大院里的将军楼,不为有功,纯属听从组织安排,和各单位十余人一同“瓜分”住所。
起初并不知道此楼的来历,对其已显破败、到处嘎吱作响的土木建筑,特别是因人多房间少,自己按资排辈只能住进一间被隔得不盈十平方的蜗居难免失望。及至知道这竟是原十兵团副司令员、福建省军区司令员刘永生少将一住近三十年的房子,立马就恭默守静起来,一切也都觉得弥足珍贵了。
将军是我老家隔壁县人,在闽粤赣边威名远扬,连杨成武上将都尊称他为苏联红军名将夏伯阳式的“游击大王”。我那位在团长任上牺牲的姑丈,当年就是他麾下战将。我入住斯楼时,将军已作古十年。
既知此楼前世,能不好好打量一下它的今生?两层小楼简朴素净,青砖伴瓦漆,找不着雕栏玉砌。楼前的小庭院,由一幢专供警卫秘书人员和来访群众住的小平房,以及三间简单砌就的厨房、浴室和卫生间围成。一棵玉兰树挺拔冲天,据说系将军手栽,像是将军一生宁折不弯、似兰斯馨的写照。依树搭起的一个瓜棚,已挂上几粒拳头大小的佛手瓜,谁有需要均可取之炒盘菜,就如同厨房等现在已成公用场所一样。
里里外外一瞧,可见眼前的将军楼诞生之初就不神秘,也没有高大上,只因置身在全天候都有人站岗放哨的大院,在外人看来才显得与众不同,能入住便有了福气和贵气。
打破“围城”之后,方知将军楼更多的是接地气,从将军被老百姓一直以“老货”相称便可知一斑。“老货”者,在闽粤赣边界通行的客家话里,“老家伙”之意也。原来的小庭院当年一半还被将军躬身垦为菜地呢,三年困难时期他为了接济乡亲,甘愿自己饿肚子,带着一家人靠着“瓜菜代”共克时艰,夫妻俩还因此得了一场水肿病。如是心系百姓的情怀,曾被“革命五老”之一、时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谢觉哉写进诗里歌颂。
我在此楼一待八年余,中途告别了单身,婚房不过是从最初的半间调整为隔壁的一整间。
趁着那半间还在过渡阶段,那年夏天我把父母和两个姐姐也接进了将军楼。他们起初莫不神往,早闻将军大名的父亲更是,可熬了两天便想回,说还没有楼下住得舒畅。
他说的“楼下”,是老家的村名。那些年,不少来看我的亲朋好友都见识过将军楼的质朴,面对楼梯咯噔声里不时掉落的壁灰和惊走的蟑螂老鼠时生感叹。在他们眼里,将军楼徒有其名,而将军的为官之道却是不证自明。
正如你读到此处时可能有所异见那样,很早以前就有人提醒我,此楼怕是将军弃之不用的吧,言外之意,将军楼后来会不会在别处另建?
其实我也萌生过这个疑问,并带此念想寻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将军楼。真相却是:将军的脚步最后就停在了此楼,家人遵其遗命不再“沾光”,连楼带物归还公家,各自择地另居。
我寻来寻去,才寻到他的儿女家,窄小简陋得都远不如寻常人家。要不是周恩来总理单独接见将军的照片放大做成框后挂在墙上,谁能相信以普通人员退休的他们竟是将门之后呢!
这张合影发生在三年困难后期,周恩来总理叮嘱转任福建省副省长、分管农业的刘永生,绝不能再发生老百姓饿死之事。刘永生答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保证完成党中央的指示。这也是将军脱下军装投身的另一战场,他功不唐捐,未曾辜负,很快就扭转了不利局面。
他一生与群众心连心,要求对来访的老区群众不得阻拦,需要时则安排住在将军楼,同一张桌有啥吃啥。他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深入老区、渔区、山区调查研究,切实关心群众生产生活。晚年多病,他仍不同意把远戍南疆的唯一女婿调回身边,直至女婿在团副政委岗位上成为烈士,仍把骨灰留了一半长眠在祖国的边疆。
新世纪之交,我搬出了将军楼,有了比刘永生将军子女更为宽敞的新套房,却仍不时回去,只因那里留下了我工作之初的足印,一有不平之气或不良心绪冒头,总能在睹物思人中“退将复修吾初服”。
所没想到的是,几年后竟受重托回头为将军立传。慨然地答应,不仅因为住过他的将军楼、在这里诞生过几部奠定了我创作基础的作品,还因为这栋楼里的岁月涵养了我的精神品质。
是的,蜗居将军楼那些年,我不期然地梦见了年少时仰望过的三星上将刘亚楼,知道他入党之日改此名希望革命更上一层楼之意,于是就在此楼放飞了为英雄树碑立传的梦想,历经四年而成。
此后,共和国将帅系列作品井喷般问世,因之出入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将军府也就更多了,接触到近百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共和国元勋们。
无一例外,笔下这些为人民打江山的将军们,对党之忠诚、对军队和人民之热爱,“皎若明月舒其光”。我所看到和了解到的他们,大多没有居功自傲、居位自高,却带着我读懂了“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内涵,让人在“听其言也厉”中看到了凛然不可犯的浩然正气、钢铁军魂。
那些年暂栖将军楼,并无“身是客”的生疏,无数个夜深人静时,寂寥的四周传出我伏案笔耕的沙沙声,不说笔落惊风雨,却感觉自己不啻也是个将军,千字万句有如千军万马全听我调遣,层叠起作品血肉丰满的高楼大厦来。
写将军传记多了,和将军们合影多了,竟被人喊成“将军”,玩笑之中也包含了读者和朋友的肯定吧,于我却无论如何都是沾了将军之光。因此,虽早早不住将军楼了,屋乌之爱却始终不泯,还在为军人和军旗一如既往地讴歌。
多年前,大院整修,年久失修的将军楼拆了,腾出地方做了省纪委的停车场。我一直为之惋惜,要是在铁腕反腐的今天留作廉政教育纪念馆岂不更好!毕竟这个大院除了官员,便多是今后将成长为官员的人,就近有此楼供人凭吊、参观、学习,不管是发思古之幽情,还是抒见贤思齐之心志,只要不是熟视无睹,就有其潜移默化的影响在。
住将军楼那几年,教我重新思考古人“三不朽”之论,承平年代如斯职业即便立不了功,立德、立言总得有其一,这样便也立起了人生。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今晚微信朋友圈里又有人搬来孔尚任的《桃花扇》唱段借古讽今,我却再次翻阅二十年前所著《“老货”刘永生》一书,将军远去已近四十载,蜗居将军楼里的点点滴滴却跃然脑海。
我还想到了将军逝世后有人写的诗句:“安息吧,人民的好将军,/你已经将你的一生献给了党、献给了人民,/你已经将你的光辉业绩和无私的品格,/教育千万干部和后代子孙。”诚然,我和当年住过此楼的人,也都受到了将军品格的教育,扣好了人生的“第一粒扣子”,不少人还相继走上了各级领导岗位,至今仍保持的良好作风,算是其来有自。
大小公务员也都是来自老百姓的一个兵。那些年在将军楼里楼外所看到、听到、采访到的一切,改变了我生命的质地。如将军之名一样,这栋楼亦将在我心中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