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功钊
比利时法语小说家让-菲利普·图森最早的三部小说《浴室》《先生》和《照相机》奠定了他作为极简主义作家的名声及其之后小说的基调:内容简短,有些神秘,只提供最直白、最微妙的情节。每一部小说都围绕着一个中心人物展开,他往往没有名字,其生活被压缩、裁剪成一连串互不相关的小事件,对这些事件的反应被简化为未被疏远的被动,有时甚至变成了隐遁。在这些角色身上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决定性的事情;他们会旅行,会以各种方式发挥其自主性,不动声色地观察,但不会参与。正如《先生》中,在主人公的妻子问他为何突然去戛纳时,他回答自己也不知道,到了那里以后再说。又像是《浴室》中描写的威尼斯旅馆,其空间多呈现出物理层面的静止状态,和小说中的叙述者一样没有形态上的特征。
1991年由午夜出版社出版的《迟疑》标志着图森写作特征的转变。我们在这里可以辨认出看似相关的情节,有一个开头、中间,以及结尾(这对图森来说是不同寻常的):叙述者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发现了港口漂浮的死猫,确信周围有什么邪恶的东西,也许是场犯罪,这些关联虽然轻微,却是明确无误的,即便它们都与故事的结果毫无关系。正如作为书名的“迟疑”一词,这种心理感受揭示出了“模糊”的现象层面,并体现在小说着墨最多的两个建筑物中:叙述者(也就是主人公)所住的旅馆以及他朋友比亚基的别墅。为了寻找这个从未出现过的比亚基,他独自在这两个建筑物之间往返了五回:
第一回,叙述者在旅馆室内打开百叶窗,看到窗外一段通向比亚基别墅的荒凉道路。来到比亚基别墅后,他看到建筑模糊的轮廓“在栅栏后的黑暗中勾勒出来”。
第二回,叙述者发现旅馆底层老板的房间是唯一亮着的。他听到楼上传来的打字机声音,从走廊尽头的小阶梯走上几步,却发现没有灯光,也没了声响,便回房间去了。他之后来到别墅,从外侧看到了没有关住的百叶窗,并第一次进入了一片黑暗的室内。听到楼上的声响后,他沿着黑暗的过道上了阶梯到了二层,进入房间后却没有了声响,房间的百叶窗并没有关好。在回去的路上,叙述者借助微光看清了旅馆的正面:“正面有一排四个同样的百叶窗,还有另外两个百叶窗,小得多,方形,似乎不大与房间相称,倒适合顶楼,即房顶檐口下的复斜屋顶。”此时他发现了一扇没有关上的昏暗的百叶窗,那是旅馆老板的房间。
第三回,叙述者趁着白天来到了旅馆二楼的十六号房间,他在进入之前想象这个房间有着和比亚基房间一样的布置,进去后却发现它更接近自己住的客房。当天,他又来到别墅,发现正面的百叶窗都关着。
第四回,叙述者来到了旅馆二楼的十四和十五号房间,但是发现并没有人住。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躲在窗帘的角落,担心会不会有人在外面怀疑房间里有人。
第五回,叙述者来到别墅的一层,打开了百叶窗,他在黑暗的底层客厅中揣摩着家具的外形。回到旅馆后,叙述者发现老板的房间还亮着灯。回到房间的他发现百叶窗是关闭着的,打开后看着通往别墅的路,然后藏在窗帘角落,盯着旅馆的大门。
最后,叙述者在比亚基别墅遇到了园丁,他们一起来到别墅内部,但是叙述者并没有询问比亚基的情况。他回到旅馆的平台上远眺树林后面的大海。之后有关死猫的案件也作为一起普通的意外而得到了澄清,他发现这一切都不是他所想象和疑虑的。
整部小说处于一种自述状态,基本没有对话(除了最后和别墅园丁的几句寒暄)和人物形象的刻画。与这两个建筑物有关的描写承担了与这几次行动相关的绝大部分内容,每一回都会提及一些物理层面的模糊状态——夜晚的黑暗、不透光的房间、轮廓不清的建筑外形和室内家具、看不清模样的园丁;在有关房间的描写中,这些百叶窗有着相同的木质和金属构造,窗户的开闭影响了光线的明暗,叙述者也借由它们判定建筑物的形象和方位以及室内外的动静。伴随着这些相似的空间特征在阅读中重复出现,叙述者的意识也愈加模糊起来:比亚基踪迹的不明、旅馆老板的时常消失、二楼莫名的声响引诱着叙述者走向那深邃的走廊和阶梯,对二楼的想象都因为最后声音的消失以及与所想布局的相异而中断。在第二回中“我觉得比亚基就藏在那暗处,从一楼的那扇窗户观察我的所有动静”与第五回“我藏在窗户角落,待在窗户那儿仔细盯着旅馆的大门,我看得到玻璃门对角下边狭窄的台阶”之间的呼应,它暗示了另一个被观察者的存在——这与文章开始对《浴室》中旅馆所做的推测类似,体现了图森写作方式上所营造的一种自我指涉,敘述者包含了两种并置的视角:“叙述者”观察着“叙述者”。“叙述者从窗户看向通往比亚基的路”便和“他径直朝着别墅的路走去”构成了同义反复,空间上的转换没有过渡,正如在《先生》中先生从鲁道维克面的背后突然来到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着他:
他的力量就像电子,在猜牌赌博的过程中,稀里哗啦,在某个时候完成了不停顿的一次跳跃,但你无法确定这次跳跃究竟发生在什么时间,因为根据哥本哈格的解释,没有原因可以说明它一定会发生在这一时刻而不是发生在另一时刻。
叙述者在旅馆与别墅之间移动的时间被文字压缩了,每一回中并不明确的因果关系打乱了既定的时间顺序,人称的转换与建筑物形象的细致描写使得空间的所指在阅读中被暂时遗忘。它们提示着读者,所谓真实的客观事件是无法弄清楚的,我们只能借助各个不同的角度获得那些所能知道的部分。或许“我”就是“比亚基”,“比亚基”就是“老板”,“别墅”就是“旅馆”。原先分散的碎片似乎存在着彼此搭建的锚点,简洁与抽象的关系结构提供了一种“镜像”上的纯粹,以及阅读中自然产生的复杂性。旅馆在这一时刻呈现出临时的复合状态,一种戏剧化的空间效果。
至少从《迟疑》开始,图森的每一部作品都不断偏离他之前小说所设定的期望。的确,他在《迟疑》出版之后的一次采访中指出,他认为这种不可预测性是他写作的一个重要元素:“我继续写作,打破那些研究我文章的专家的假设。因此,研究我前三本书的人对我的《迟疑》会感到困扰。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作为一名作家,我的工作就是改变现状,而不是让自己成为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人。”
小说的开放性使作者(也就是设计师)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来解读文字中这些模糊的空间关系,尝试通过小说的空间线索重新设计一出戏剧及其剧场空间,来探讨这种记述趣味如何能够在戏剧这种艺术形式中获得体现。作为空间发生的主体,《迟疑》的剧场将不会沿用既有的标准剧场模式,其建造和操作的过程并不是工程师的工作,而是由剧本的作者来构想的。其中所有的空间转换过程都和剧情有着密切的关系。
参照上文中所推演出的镜像关系,如果将主人公自己在旅馆作为基本单位A的话,构成镜像的场景大概有两处:B是主人公的朋友比亚基的别墅,C是作为旅馆自身的再度镜像。黑暗漫长的走廊串联起了这三个场景,所构成的剧场看似完整,但它并不承担固有的功能属性,而是由独立的功能单元以镜像的关系组构在一起后的复合状态,笔者称其为“镜像旅馆”。可以说,这个“旅馆”剧场代表了这场戏剧自身。
从整体外观来看(图0-1),这个剧场是一座局部三层高的斜顶建筑物。主体面宽11.4米,进深为5米,高度9米,前后各延伸出长4.2米的阶梯与挑台。平面图和立面图(图0-2)可以展现作者对内部空间的部署:主体内部一共有十个房间,除了一间兼具客厅和餐厅的功能以及一间杂物间外,其余的房间都是用于居住。不同的房间有着黑色和白色两种不同的色彩装饰。
基础层[1]包含了房间①与房间②,其中房间①是标准的居住功能布置,其内部空间通体白色,有一张床靠着墙,其上铺有白色床罩,天花板的中心有一盏灯。房间①在剧情中既是旅馆老板的房间,也是主人公自己所住客房与比亚基别墅书房的复像。房间②在剧情中既是旅馆的餐厅,也是别墅客厅的复像,其內部通体黑色,中间布置有一张长方形餐桌,上面铺着黑色的桌布,桌子两侧各摆放着两把涂有黑漆的椅子,该房间的天花板并没有设置灯光。房间外侧有一道90厘米宽的过道,过道空间也用黑色涂饰,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可以上到一层的阶梯。
第一层有四个房间③、④、⑤、⑥。室内用白色装饰的房间③在剧情中是主人公在旅馆的客房。房间④与房间③形成一对镜像空间,它在剧情中是比亚基别墅里的卧室,它的内部是黑色的装饰。两个房间之间的过道兼具房间的进厅功能。房间⑤为白色的卧室布置,⑥为黑色。半黑半白的过道,其尽头的阶梯连接了基础层与第二层空间。
第二层有四个房间⑦、⑧、⑨、⑩。房间⑦、⑧、⑨对应于小说情节中旅馆的十四号、十五号与十六号客房,其内部是黑色的,各有一张铺有黑色床罩的床靠着墙,天花板并没有设置灯光,它们是比亚基别墅中卧室的复像。房间⑩对应于杂物间,其内部都是白色的装饰。与阶梯位置相对的是出挑的平台。除了房间⑩以及通往一层的过道是白色的以外,第二层的空间都呈现出黑色的模样。
“镜像旅馆”所包含的A、B、C三单元(图0-3),它们各自占有不同的房间。其中单元A包括了房间①、③、⑨;单元B包括了房间④、⑥、⑦、⑧;单元C包括了房间②、⑤、⑩。关于这个剧场的建造,每个单元都是由木龙骨作为支撑结构,表面覆以石膏板,其上用白色或黑色的乳胶漆进行饰面。单元A与单元C在舞台底部安装有脚轮,没有基础层的单元B由钢管支撑,钢管的底部安装有脚轮。三个单元可以分离与移动(图 0-4)。其中单元A-C的组合体和单元B可以借由位于二层走廊中点的转轴1进行旋转。展开了的A-C组合体和单元B可以在中心转轴的参照下呈现出镜像的状态。
A和C的镜像关系在单元C借由转轴2完成转动之后才会出现(图0-5)。其立面状态更接近于图森在小说中对别墅的描写:
正面有一排四个同样的百叶窗,还有另外两个百叶窗,小得多,方形,似乎不大与房间相称,倒适合顶楼,即房顶檐口下的复斜屋顶。
这些不同组合状态和镜像关系将会对应于戏剧中的情节发展,之后每一幕所附的插图将会更有针对性。通过一系列的操作,剧场的空间可以像小说文字叙述的那样,按照每一回的空间发展逐步进行展现;它也可以同时呈现出这些状态的整体面貌,就像是把书页拆开平铺在桌子上一样。不同状态彼此互不影响。
一个只能供一个人站立的平台,离剧场40米远、离地高3米。平台正前方有一架可以随意转动的望远镜,观众可以借由它来观看剧场的演出(图0-1)。
三位演员兼任剧务:甲、乙、丙
人物特征:体形尽量相仿,个子较矮、身材瘦。说话声音相似。
服装:连身长袍,斗篷能够遮住脸,留出只能观看前方的双眼。有白色和黑色两种,每位演员会根据不同的场景穿着不同颜色的服装。
活动区域:按剧本中场景位置提示点走位。在剧务进行装置的移动过程中,台上的演员仍然需要保持在舞台上行走的状态。舞台在没有灯光的环境中移动,观众虽然很难发现舞台在变化,但是演员必须小心翼翼并且踩着转动的节奏,呈现出日常行走的状态,不动声色。
所用单元:A-C(连接状态)、B
背景幕布为深灰色
1. 穿着黑色长袍的乙和丙分别将单元B和单元A-C围绕中心固定轴1转成完全打开的状态,打开面朝向正面的观众(图1-1,172页)。单元A-C第一层的房间③顶部灯光点亮。穿着白色长袍的甲站在进厅的窗前,他推开窗户,留出一条窄缝。
2. 单元B第一层的房间④顶部灯光点亮,强度较房间③弱。从甲的视角看去,黑色的墙壁上,那被微微点亮的高高的窗扇,就像是一面镜子。
甲:远处灯亮的地方是比亚基的别墅吗?
3. 甲走出房间③,房间③的灯光渐暗。他站在走廊尽头通往上一层的阶梯口,追光灯打在其脸上,照出一双感到陌生的眼睛,似乎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过阶梯的存在。甲将右脚向台阶迈出一步,舞台轻微地晃动,他静止了5秒钟,右脚退一步,转身背向阶梯。
4. 乙逆时针推动着单元B,开始往单元A-C的位置移动,同时丙逆时针推动单元A-C 90度,速度是乙的一半。甲低着头,微弱的追光一步步地踩着通向基础层的台阶,渐渐减弱。房间④的灯光也一齐熄灭。
5. 大约1分钟后,单元B和单元A-C合拢,有挑台的一面朝向观众(图1-2)。甲已经通过阶梯走到了舞台外侧。灯光聚焦在甲的身上,他背对着观众,面对着黑漆漆的外墙,他的轮廓在同样黝黑的背景下似有似无。他注意着那扇前一刻还亮着的窗户,黑色的窗扇开着一条细缝。
甲:比亚基不在吗?
6. 甲走回至舞台内部,追光在黑暗的引力中强度已经减弱,直至熄灭。乙顺时针推动单元B,丙也按照顺时针推动单元A-C,速度同样是乙的一半,回到一开始完全打开的状态。甲已经走上了阶梯,回到了房间③的进厅处,他站在窗前。聚光灯刹那间打在单元A-C的外墙上,像是月光一样透过窗户洒在甲的脸上。他推开窗户,留出一条窄缝,光线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有宽度的白线。甲顺着线的方向望向窗外。5秒钟后舞台的灯光全部熄灭。
第一幕结束。
所用单元:A-C(连接状态)、B
背景幕布为深灰色
1. 穿着黑色长袍的乙和丙分别将单元B和单元A-C围绕中心固定轴1转成完全打开的状态,打开面朝向正面的观众(图2-1)。穿着黑色长袍的乙,他站在单元B中一层至二层阶梯的休息平台处,灯光聚焦在他向上張望的眼神上。
乙:比亚基一定在楼上。
2. 乙走上阶梯,舞台轻微地晃动。他站在二层房间⑦的门口,微弱的聚光灯打在乙的背上,但并没有能让他在一片漆黑中变得清晰。不经意间,他已经向房间⑦跨出了一步,5秒钟后,他退了回来。
乙:比亚基应该不在里面。
3. 乙来到单元B二层的房间⑧,乙的追光熄灭。聚光灯打在房间⑧的外侧墙面,就像是月光,背着光线的窗户显得更黑了。他微微打开窗户一条缝隙,光线勾勒出地面的一道清晰的白线。他顺着白线指向的方向朝外望去。5秒钟后,聚光灯熄灭。
4. 甲穿着白色长袍,站在房间③的窗前,聚光灯开启,他望向房间⑧,好像看到了什么。
甲:比亚基还没回去吗?
5. 甲在房间③的内外来回走动,聚光灯减弱,弱到他仅仅像是自己的一道影子。
6. 乙沿着二层走廊走到单元A-C房间⑨的门口。
乙:比亚基应该就在里面。
7. 面对同样漆黑的房间,乙试探性地走入房间⑨,追光减弱,直至熄灭。乙的背影融入了黑色之中,只留下清脆的脚步声。
8. 甲的聚光灯在脚步声的节奏下渐渐加强,甲站在房间③进厅,抬头望向天花板,他对楼上传来的声响感到疑惑。
甲:比亚基应该在楼上。
9. 乙走出房间⑨往单元B走去,乙的追光依然是关闭的。当乙走到单元B的过道时,丙开始将单元B逆时针往A-C的位置移动,甲走出房间③,走向通往二层的阶梯,追光减弱,直至熄灭。丙开始将单元A顺时针往B的位置移动。
10. 单元A-C和B各移动45度后成为90度的夹角,面向观众(图2-2,174页)。甲慢慢走上通向二层的阶梯,站在一半位置的平台上,抬头往二层的方向看去。聚光灯打在甲的身上。
甲:比亚基一定在楼上。
11. 乙走到单元B二层至一层阶梯中间休息平台处,回头往上看。乙的聚光灯开启。甲与乙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过了5秒钟后灯光全灭。
第二幕结束。
所用单元:A、B、C
背景幕布为白色,灯光满开,制造出白天的光线效果
1. 丙穿着白色长袍推动单元B,与单元A-C成一平面。丙推动单元C,绕着单元A与单元C之间的轴旋转180度,与单元A重合(图3-1)。单元A-C重新拼合的面朝向观众,单元B位于远离观众的那一侧。
甲穿着白色长袍,站立于房间③门口。
乙穿着黑色长袍,站立于房间⑨门口。
丙穿着白色长袍,站立于房间①门口。
2. 甲、乙和丙按照一样的节奏,右脚迈入各自的房间。
甲、乙、丙:比亚基不在吗?
3. 然后站立静止5秒钟。右脚退一步离开房间。
过了5秒钟后灯光全灭。
第三幕结束。
所用单元:A-C(连接状态)、B
背景幕布为深灰色
1. 穿着黑色长袍的乙和丙分别将单元B和单元A-C围绕中心固定轴1转成完全打开的状态,打开面朝向正面的观众(图4-1)。灯光聚焦在甲身上,他穿着白色的长袍,站在單元B二层的房间⑧门口。
甲:比亚基应该就在里面。
2. 甲右脚踏入房间⑧的门内,站立后右脚退一步离开房间。然后走到房间⑦的门口。
3. 甲右脚踏入房间⑦的门内,站立后右脚退一步离开房间。然后走向通往一层的阶梯间。追光熄灭。
4. 在全黑的舞台环境里,乙和丙分别将单元B和单元A-C围绕中心固定轴1向观众方向转动。各自转动90度后,甲从阶梯下至一层。乙和丙再次将单元B和单元A-C还原到当初平面的状态,打开面朝向正面的观众(图4-1)。1分钟后,聚光灯打在单元A-C的外墙上,透过房间③进厅的窗户,照亮了甲的面孔,他站在房间③进厅的窗户前,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袍。
5. 甲推开窗户,留出一条窄缝,光线找到了一道有厚度的白线。甲望向白线延伸的方向。灯光减弱,直至熄灭。
第四幕结束。
所用单元:A、B、C
背景幕布为深灰色
1. 单元B和A-C合拢,穿着白色长袍的甲站在A的外侧。房间④的灯光由开启到熄灭,灯光聚焦在甲身上。甲面对着黑漆漆的外墙(图1-2)。
2. 甲走向舞台的基础层。灯光熄灭。
3. 穿着黑色长袍的乙和丙分别将单元B和单元A-C围绕中心固定轴1转成完全打开的状态。丙推动单元C,绕着单元A与单元C之间的轴2旋转180度,与单元A重合(图3-1)。单元A-C重新拼合的面朝向观众,单元B位于远离观众的那一侧。
4. 甲在黑漆漆的房间②里不停地摸索着,这里的布置让他感到陌生。追光聚焦在甲的手,随着缓慢移动的手,光线也微微抖动。
5. 甲走出房间②离开单元A-C,向单元B走去。追光熄灭。
6. 在黑暗的布景中,乙和丙将剧场整体旋转360度。单元B面朝观众,重新拼合的单元A-C位于远离观众的那一侧(图5-1,175页)。
7. 甲站在单元A-C的前面。面对着黑漆漆的外墙,他的轮廓在同样黝黑的背景下似有似无。这个昏暗的立面是那么熟悉但又陌生,甲迟疑了5秒,然后开始往单元A-C走去。房间①里的灯光开启,但是十分微弱。
甲:远处灯亮的地方是比亚基的别墅吗?
8. 甲向一层尽头的阶梯方向走去。匆匆走过房间①,却面对突然暗了下来的房间②门口,他站在门口停了下来,右脚踏入房间②的门内,站立后右脚退一步离开房间。慢慢地走向阶梯。追光渐渐熄灭。
第五幕结束。
观众:为什么只有我一个观众?
作者:因为考虑到只有最正中位置的观众才能体验到剧场的镜像特征。
观众:我需要从舞台侧行走到近40米外的平台上来观看,因为距离太远,我只能依靠望远镜来观察。在舞台变化的过程中,镜头稍微移动一下便会错过一些细节,很难捕捉到剧情的发展轨迹。比如前一刻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演员还在舞台的外面,移动一下镜头后,再次找到那个演员,他已经走到了上一层。
作者:对,没错。不连续的观看过程也是本剧的一部分。
观众:为什么需要这样的设置?
作者:首先,你就像是剧目中的主人公,需要暗中进行观察,很多细节会被注意,但同时很多细节会被错过,你也会有所迟疑。
观众:是的,我会试着去回忆前一刻的场景,但是前后并没有太强的联系。但是从镜头的画面中我会发现视觉上的镜像,这种相似性让我想起了前几幕里曾经出现过的画面。
作者:没有错,拉近了焦距的舞台所呈现出来的就像是移轴摄影中的画面,它纠正了我们习惯的透视效果,建筑物的轮廓线更加接近平行坐标轴的状态,就像是“图纸”所呈现的那样。其中的事物会变得有些失真和抽象。
观众:可以用摄影机来进行记录吗?
作者:摄影机会带有摄影师明确的拍摄视角,在现场摆弄望远镜的你可以随意选择视角,你会错过一些内容,但不会影响对整个剧情的认识。
观众:所以它在镜头中更加容易产生理想的镜像效果及其相关的迟疑经验?
作者:对,没错。
观众:我在观看这出戏之前看过了图森的小说《迟疑》,剧中有些内容和小说有关,比如主人公一直在窗户边看外面,以及他在阶梯上听到楼上传来的响声。但是将这些情景围绕在一个人物、一个类似建筑物的舞台里,而不是如小说中那样区分不同的地点,这是什么考虑呢?
作者:除了参考了小说中的情节外,作为“镜像”的概念是本剧的前提,它与图森所刻画的“迟疑”状态有关,正是这种心理状态使得看似来自不同地方的空间可以串联在一起。
观众:它接近于一种精神分析?
作者:对。我们并不是对小说的还原,而是重新建立迟疑状态下旅馆空间的可能性。
观众:没有阅读过小说的观众也能够理解吗?
作者:完全可以,观众可以把这部剧中的观看经历当作一次次游戏。理解这种镜像空间并不难,因为没有具体的剧情,只要留意一些细节便可以发现它们的关系。
观众:另外,我好奇的是,虽然有灯光的处理,但我还是能够看到那些剧务在调整装置。
作者:没错,我们更希望让观众能够看到戏剧组织的过程,这些过程就像是被物化了的台词,你可以真正地感知到这个“剧场”的意义。另外,这些剧务也并非与戏剧无关,他们也是演员,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主人公的复像,是他自我的操作。
观众:这个房子在不作为剧场的情况下仍然能够使用吗?
作者:完全可以,当它完全合拢、成为一个整体的时候就接近于我们日常居住的住宅。
演员甲:我们三个人都有着相似的打扮。我是穿白色的长袍,他们是黑色的。是否意味着我们彼此之间有相似,也有差异。
作者:没错,其实你们三个人就是代表了一个人。你们的行动包含了主人公在一次次迟疑中所产生的一个个被解体的碎片状态,但这些碎片是无法拼合完整的,你们之间除了相似,也有矛盾。
演员乙:比如我在二层发出的脚步声。
作者:没错。
演员乙:除了简短的台词之外,我们最多的是进行重复性的走位,甚至还要自己来移动舞台装置。
作者:对,你们同时也是剧务。
演员乙:这种安排出于什么考虑呢?
作者:某种意义上,推动舞台,也就是让空间产生镜像的过程,也包含在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之中。所以推动舞台的你也是主人公的诸多复像之一。
演员丙:这个操作很直白,观众都能看到我们。
作者:没错,就像是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德语是“Verfremdungseffekt”,或称为陌生化效果,也就是“defamiliarization effect”。你们和观众都需要知道,虽然你们在扮演一个角色,但你们确实是一个个扮演某个角色的演员。表演并不是再现某种约定俗成的剧情,而是表现出这样的空间是如何“建造”出来的。
演员甲:为了解释“迟疑”这种状态的发生过程,我们三个人代表了主人公的三种人格。
作者:没错。所以小说里也很少有对白,图森花了很多的笔墨来描绘细节。在本剧中,你们的台词很少,重要的是姿态,以及舞台的转换过程。
演员甲:它不是一个静态的房子,它需要变化。由一个房子延伸出的三个房子代表了三种自我设定。
作者:没错。房子的一部分刷成了黑色,再加上背景也是黑色。除了反映小说中情节发生的夜晚环境,色彩也使得舞台的整体样貌在观众眼中将不会十分明显和具体。甚至观众会觉得三个房子的分离也是自然而然的。
演员乙:这种自然而然并不是随意而为的,所有的操作需要我们极其精确。
演员甲:但又有一定的重复性。我们的台词以及行动方式。
作者:这种重复意味着“迟疑”状态的特征,它需要反复地确认。正是这种确认中出现了诸多的复像,它们彼此间略有不同,成了镜像关系。
演員甲:是否就像是贝克特的《游走四边形》里所体现的手法?在一个设定好的路径规则内,四个演员可以通过相似的行动方式形成一种镜像的循环。
作者:有一定的影响。这些潜在的规则推进了一个看似具体的剧情,因为主人公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发现那个“自己”,所以《迟疑》更加像是一部侦探剧。如果说《游走四边形》里的镜像规则留给了演员一定的自由度,那么《迟疑》里的镜像规则留给了观者以破解案件“真相”的自由度。
责任编辑 李嘉平
[1]与我们习惯地将从室外进入建筑的那层称为第一层不同,在西方建筑的楼层划分里,与地面连接的一层为基础层或称底层(ground floor),其上为第一层(first floor)和第二层(second floor)。这里保留了原小说中所用的西方建筑楼层划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