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專栏作家假装专家,低空观察
前两天在成都旅游,导游要求在一个叫“万里船头”的地方集合。所谓“万里船头”是一幢仿造成巨轮的建筑,建筑有些年头了,每一层都是经营得不怎么样的饭店。集合的地方就在这栋建筑的“船头”。看了一眼路牌“南浦东路”,旁边的桥叫“万里桥”。
“南浦”“万里”,这几个词摆在一起似乎有些熟悉,努力在大脑深处打捞——“西川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当我背出这句诗时,突然兴奋了起来,原来眼前闹哄哄的旅游集合点就是老杜《野望》里的“南浦清江万里桥”。
桥边立着一块牌子,介绍这座非常有历史的桥,蜀汉丞相诸葛亮曾在此设宴送费祎出使东吴,费祎叹曰:“万里之行,始于此桥。”于是有了“万里桥”,有了被杜甫写进诗里的“万里桥西一草堂”,2000年来它一直是成都的交通枢纽,被称为南门桥。
如今这座高架下的普通的水泥桥,看不出一点古迹的样子。但这真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场景,诸葛亮来过这里,杜甫来过这里,刘禹锡来过这里……我变得激动了起来。
旅游时我非常喜欢这种“历史在场感”,物换星移,人世代谢,沧海桑田,故垒萧索——或许很多我们远赴千里要去凭吊、瞻仰的,只是一堆钢筋水泥做的簇新的建筑,刻薄地算一下,这些“历史建筑”甚至比自己都年轻。但是,那又怎么样?它们已经被写进了教科书,已经刻进了中华民族文化DNA里。他们是黄鹤楼、廿四桥、长干巷、下马陵、金谷园……
历史的场景是一个巨大的文学母题。
那些曾经巍峨的建筑,毁了建,建了毁,被雷击,被兵燹,被浩劫,毁于胜利者的傲慢,毁于报复者的偏执。宫殿没了,还有础柱,础柱没了,还有夯土,夯土没了,还有零星的碎瓦,碎瓦都没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地名,但他们活在诗里,活在文献里,活在小学生必背的课文里。
就像万里桥那样,它把自己打扮成一座普通的水泥桥,只留下若干个密码,让有心人去寻找、惊喜、赞叹。它的西边不远处就是武侯祠,再沿着这条河——“南浦”(现在叫南河),溯水而上就是“留连戏蝶时时舞”的浣花溪,就是“卷我屋上三层茅”的杜甫草堂,再往上走就是都江堰、玉垒山,杜甫在自己的诗句里面安排了一串又一串的密码,等你去破解、打卡。
成都几千年没有改变城址,留下了太多时间和空间重叠,就摆在那里,让人去探寻、品味、凭吊。
我曾经去过镇江的北固山,也是一个历史场景的堆叠之处。辛弃疾在北固山上写“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在北固山南面不到1公里的地方,就是刘裕曾经居住的寿丘山,如今这里只是镇江市区里的“寻常巷陌”。这个地方有一条河叫梦溪。有个人叫沈括,在这里建了一个园子,叫梦溪园。
北固山的南面,孙权建了铁瓮城,这里发生了刘备招亲的故事,但是,北固山上的甘露寺其实是后建的,与刘备招亲没有关系。
我渐渐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代专门有一种诗的题材叫怀古,因为历史的场景是一个巨大的文学母题,我们在评说古人,也是在关照自己。我们在谈论历史,也是在言说自己的未来。
中国古代城市的城区并不大,永远在拆了建、建了拆的往复循环当中,真正的古迹确实很难保存下来,但是相应的位置却往往不会有大的改变,就像万里桥还是成都的交通枢纽。那些伟大的名字就是在你脚下这片不起眼的地方生活奔忙,上演着流连酒肆、骚人唱和、金戈铁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