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斌,邹学
(1.常熟市文化博览中心,江苏常熟 215500;2.苏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苏州 215000)
常熟翁氏是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名门望族,翁氏先祖在北宋时从浙江钱塘迁至苏州相城, 至明初又迁至常熟西南乡四十九都庙桥的璇洲里村(今尚湖镇张家桥村)。 “自始祖景阳公一代起,就以‘读书之得失’殷殷寄望于子孙后代刻苦好学”[1],翁氏历数百年、几代人的累世之积,经科考正途,至翁心存、翁同龢父子时家族达到鼎盛,书写了两代帝师、状元宰相的家族传奇。而这个“传奇”的秘密,就在于翁氏数代族人秉承翁心存所立“富贵不足保,而诗书忠厚之泽可及于无穷”[2]的家训,厚积薄发、世代接力,在成就了“父子帝师、叔侄状元、三子公卿、四世翰院”的簪缨世胄之后,面对时代风云变幻,家族也实现成功转型,在科、教、文、卫、商、经等领域多元发展,依旧名人辈出,荣耀家族,而这一切的根本,就在于翁家坚持“诗书传家”的理念,即以“知识传家”为载体、以“书香文化”为内涵的家族绵延基因。
诠释“书香文化”这一内涵,就是要围绕“书籍”这一“知识载体”,翁家主要人物翁心存和翁同龢的读书、购书、藏书、校书、著书和勉励后辈读书等系列行为。这些行为和成果,既奠定了翁家“诗书传家”的基础,又言传身教、勉励随学,逐渐内化为翁氏子孙普遍和自觉践行“诗书传家”的范式,最终形塑为家族典型的书香文化特征。
以翁心存、翁同龢为代表的翁氏族人,都是文人济世、书生报国,他们本质上是个文人、是个书生,所以书籍不仅是他们作为科考的工具, 也是他们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使用的重要物品, 更是作为一个家族有形的和无形的财富。现以翁心存和翁同龢为例,介绍他们搜集、使用、收藏、传承“书籍”这一工具、物品、财富的情况,及此对后辈所产生的影响。
翁心存、翁同龢父子都手不释卷,简视他俩的日记, 读书是他们最大的爱好之一, 正如翁同龢所言“废时失业殊无谓,然癖好不能除”。 依笔者粗计,翁心存、翁同龢在日记中记载的所读之书,有明确的作者或书名的,分别有50 余种和160 余种,如《周易》《毛诗》《大学衍义》《史记》《汉书》《五代史》《资治通鉴》《通鉴论》《理学正宗》《朱子集》等经史子集类书,《筹办夷务始末》《校邠庐抗议》《普法战纪》等中西时务,《琴川志》《会典》 方志典籍,《张氏医通》《医圣心源》《周易折中》 等医药堪舆,《潜虚诗钞》《知止斋诗集》等先祖遗集等,无所不包,足见两人读书涉猎广博,并且对“前四史”、《通鉴论》《理学正宗》《读书敏求记》等经典一读再读。 总体而论,两人的读书的目的或功用可分为以下四方面。
2.1.1 为工作而读书
2.1.2 为休闲而读书
很多时候, 父子两人读书大多是为了放松身心和愉悦心情的。 如:翁心存心情不好时,“愁闷之极,抱膝端坐, 读书自遣而已”“读史至李常侍疾驰入蔡州事,又不禁逸兴飞扬也”,在去主持乡试的路上打发时间“读静涛、文园考差诗”;翁同龢常常用读书来遣怀,如“读王船山《通鉴论》,如对故人”;自省,如“读张杨园集,始知近来放浪多矣”;将读书看做“良药”,如“看《持志垫言》,极切实,此等书真予良药”;也以别人来鞭策自己,如“看《胡文忠集》,服其至性淋漓,吾辈当以为法”。
2.1.3 为应酬而读书
父子二人免不了笔墨应酬, 常有人请托他们写序、题跋。如鲍源深让翁心存为其先父所著“《史鉴便读》(六卷,两册)求序”;翁同龢记“略有笔墨应酬,借得《盘山志》,翻一过”,也有为家乡翁家庄的张定鋆老人“所著《四书集解参证》等书见赠,请序其诗”。
2.1.4 借书来读
俗话说“书非借不能读也”,父子二人也喜欢借书而读,即使自有此书,仍借他版来读。 如:翁心存“借《雪屋孙先生集》于学中门斗处,今日始还之”“饭后无憀,向惺庵(徐士芬)借《后汉书》读之”“傍晚向芝农(杜受田)借朱子集读之,得《假山诗》附录于后”;翁同龢也如此,他“借得曾伯伟家抄《虞邑杂记》一本,皆余所未睹也”“访李升兰(李芝绶),借得《海虞文苑》并《苏许公集》”,更借被别人“夺”去的书来看,如“借得季沧苇手批《通鉴》,此庚申年在三槐堂书肆买得,为宝东山(珣)先生所夺,今从其嗣子绍彝借来,意欲尽力点一过”。父子俩多是向朋僚借读,此可为交谊的一种方式。
为了公事、人情、家学、自娱,父子二人也常常校书,即为了校书而读书了。这样的记载在两人的日记中很多,如:翁心存“校恭阅本二册、《筹办夷务始末》二册”,此书共5 册,翁心存校了3 个月。 翁同龢“为荫轩(徐桐)校所辑《大学衍义体要》二卷”;让翁之缮(大保)帮他一起校书,如“借得纪晓岚先生藏书两种,一刘蜕《文泉子》,一《读书敏求记》,遂以余藏本校之,命大保佐余圈点”;为传承家学“是日始校读先公遗集,拟闭关十日,专心校勘”;晚年还“校《淮南》两卷,然已惫矣”。校书这种行为,是为了工作、应酬和陶冶心性,也是做学问的重要方式,和子孙一起校对先辈的遗集更是弘扬家风和传承家学的重要方法。
翁心存、翁同龢父子所有之书,大部分是购买所得,小部分是别人所赠之书。 所购之书多为孤本、善本、抄本,宋、元、明本数百卷,《集韵》《长短经》《楞严经》《丁卯集》等珍品均以重金购得;受赠之书,不乏精版,但多为时人的文集、志稿、注疏等,丰富了翁氏藏书。 具体来说:
2.3.1 购书
在购书这方面,父子二人都是“书痴”,都有逛琉璃厂、隆福寺等书市的习惯,像三槐堂、博古斋、宝文堂等,皆是父子二人都去过的书铺,翁同龢还发出了“游厂,见旧书数种,皆怡邸物,然不敢多看,恐又添嗜好也”的感叹。父子二人因“购书瘾”留下了许多感人的故事。
(1)翁心存购书
翁心存曾在小寒节与翁同龢一起“往三槐堂阅书竟日,遇鄂顺庭,薄暮冒雪载书而归”;也有因书价太高而不得不放弃购买,如“《读书敏求记》及《述古堂书目》亦不载是书,疑是赝鼎。钱跋亦浅陋。然行款与通志堂刻小异,其为宋板无疑,置之案头已久,估人索直二百金,不能购也,还之”;更有书商上门推销的,如“湖州书估赵姓来,买得闽本《易经》、明南监板初印《隋书》、明修元板《新唐书》、钞本《酌中志》《明诗综》《带经堂集》《重刻玉海》 各数种, 又有旧钞本《野获编》一部,杂钞各种十册,龙衮《江南野史》二册、重雕定本《鉴诫录》二册、《庶斋老学丛谈》二册、吴人陆辅之友仁《吴中旧事》一册、秣陵盛时泰《玄牍纪》二册,《严分宜清玩籍》一册。 皆李申耆先生家藏本。 中如《江南野史》《鉴诫录》《老学丛谈》皆与知不足斋所刊小异,《分宜清玩籍》与《冰山录》小异,以索值太昂,还之”。这也是翁心存对一次购书情况最详细的记载,这也让翁心存对自己经常买书而发出了“噫,囊无一钱而欲室有千卷,傎矣”的感叹,要“饬之”。
(2)翁同龢购书
翁同龢对搜购好书乐此不疲,如“求购得王夫之《读通鉴论》,此书求之数年矣”和“以廿金购得宋刊苏诗,快意之至”;也喜欢带着子弟去逛书肆,如“薄暮挈斌孙到隆福寺书铺,至则曛黑矣”;因此,也为自己的“爱买”而发出“意兴不减少年,惟足力弱耳。 诸事俱废,奈何! ”的感叹。 不过,翁同龢对选购书籍是很有眼力的,他购得《集韵》《长短经》和《施顾注苏诗》值得称道:
①翁同龢与《集韵》的“书缘”最奇特。从他“得见宋本《集韵》,钱遵王家物,惊人秘笈也,酬以三十金,不售”,不甘心;又“到厂访求《集韵》,畀以四十金,约以送来,而贾人转欲居奇不售矣,可恨可恨”;恨归恨,还是想再确认版本,就“宋本《集韵》模糊处甚多,然确是也是园旧物, 修伯所藏抄本每页皆有虞山钱遵王述古堂藏书一行,实从宋刊本影写,二百年后乃得,并几校勘,又适在乡后学之室,亦奇缘矣”;最终下定决心“始定议以三十四金易《集韵》,此怡邸物也,曩尝与三兄极力购求之不可得,今乃落吾手,异日对床话雨,当增一段欣赏耳”。
②《长短经》是翁同龢买的最贵的书。从“书贾张姓以宋刻《长短经》八册来,索八百金”,价贵不买;再到“津估张英桂以宋刻《长短经》八册来售,……《四库》所收即此本也,索八百金,携至园寓静赏之”,看后知是精版,价高而犹豫;过了22 天后,最终“以巨价三百五十,收得宋刻《长短经》八册,乾隆御题,静海励氏物”,从“八百”到对折的“三百五十”,这是翁同龢日记中所载其买的最贵的书。
③《施顾注苏诗》就是让翁同龢“快意之至”的书。 此书由南宋施元之、顾禧、施宿合注,原名《注东坡先生诗》,是现存最早的苏诗编年注本。 该书初刊于嘉定六年(1213 年),世称嘉定本,后修补重刊于景定三年(1262 年),世称景定本,即翁同龢购得本,仅存32 卷,是从怡亲王府流出的旧物。 翁同龢在此书的题跋中简述了购书经过:“曩尝于叶润臣家得见嘉泰本施顾注苏诗,叹为瑰宝。 一日坐殿庐中,桂侍郎以怡邸残书见视,忽睹此本,以二十金购之。 前后缺八卷。此虽景定补本,然字画清劲,粲若明珠,恐人家无复数本矣”[3]。
2.3.2 受书
受书,即获赠之书,正所谓“秀才人情纸半张”,在文人的交谊中,书籍是很好的媒介。父子二人的日记中就有大量受书的记载。 如:翁心存日记中记“惺庵昨以赐书送来,俾余分析,为分作三分,自留一分,其二分仍送还”,这次俆士芬(惺庵)送来了《八编类纂》《南村诗集》《宗藩训典》《吏治约言》和《秦御史疏稿》等16 种书,共194 本,但翁心存只留下了8 种64 本;受书大多是作为平常礼物,也有是他们不经意间得到的“宝贝”,如“清晨庞昆圃来,以影钞宋本《窦氏联珠集》、元本《祖庭广记》见赠,……极精好,甚愧荷之”;再有,本来想买的书,别人知道后,将家藏的献赠,如“海州乔生守典,以《嘉庆海州志》十册见赠,尚是初印本,其祖霖岩明经所藏也,予家旧有一本在先兄处,予偶与乔生言及,托其购觅,乃生寄书其家,以家藏之本寄来,甚愧荷之”,翁心存父翁咸封,曾任海州学正,官卑绩显,入祀了名宦祠,此志也是翁咸封参与编纂的,对翁心存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有关翁氏藏书的报道和研究已丰, 现仅简述其主要脉络和价值, 翁氏藏书起于翁心存, 后为翁同书、翁同龢继承和丰富,列“清末九大藏书”之一,再由“他们的子侄孙辈,如翁曾文、翁曾源、翁曾翰、翁炯孙、翁斌孙等,继承先志,谨守藏书,时有增益,使翁氏藏书流传至今”[4],最后由翁之憙、翁万戈等化私为公,功莫大焉!
2.4.1 翁心存藏书
翁心存是翁氏藏书的奠基人, 他先购得同邑藏书家陈揆“稽瑞楼”四万余册藏书,又购得刘喜海、彭元瑞、李兆洛等著名藏书家散出的部分藏书,奠定了翁氏藏书的基础。翁同龢在题《虹月归来图》时写道:“昔我先公好聚书,凡俸入悉以购书,甚至摽岁谷以易之。 寒夜篝灯火手自粘补,而吾母加线缉治焉。 故吾家图籍虽杂庋架阁中,自龢视之,较然识为翁氏书也。”后来,翁心存的许多藏书毁于太平天国的兵燹,他由此发出了“欧集予旧有之,今留家中,已化劫灰矣”的感叹!
2.4.2 翁同龢藏书
翁同龢是翁氏藏书的主要丰厚者, 翁氏藏书中的精品多由其购得,他归里时所带的藏书约120 种[5],由于藏书众多“检点书帙,蠹尘满架,乞书看,往往并纸飞去。 甚矣,余之懒散也。 斌孙助我料理有绪”,常“以遗书八柜移置新屋后檐,恨不能读,徒事爱护”而烦心,可见守藏之不易,让他感到“一再焚佚,今存者不过十二三耳,故龢于今不忍言藏书”[6]!
概之, 翁氏藏书经过了几代人的聚藏, 数量很多,因战乱迁徙,散失亦多。 翁家也没有一个固定的藏书地,离家或外放,书籍随行,路途遥远又迁徙频繁,难免有失,这也使能够保存下来的书籍主要集中在家乡、北京和天津等地。 同时,虽翁氏族人都有藏书习惯,但各处一地,彼此不能将书合聚,也就无法统一编目,如今从翁同龢《归籍清单》、翁氏捐书名录和翁氏转让图书名录等资料中, 依然可见翁氏藏书丰富和高精。
翁心存、翁同龢都是词臣,除编纂皇家典籍、文录外,也留有自己的日记、文集,如《知止斋日记》《知止斋诗集》《翁文恭公日记》《瓶庐诗稿》《瓶庐诗钞》等;两人一起编辑或点校藏书也是常事,如《毛诗要义》《读书敏求记》《传衣录》等;尤其是两人和子孙接力编订家谱,如《常熟翁氏入泮同登录》《海虞翁氏族谱统系图》《常熟翁氏家录》等,其中为了完善家谱,“翁(翁同龢)亲自到黄泥桥一带调查务农的老三房一支谱系,制成谱系图”[7],使完整的家谱成为传承翁氏家学、弘扬家族文化的重要载体。
翁氏家族,耕读起家、诗书传家,在翁家的书香文化中,读书是最根本的信条。 翁心存、翁同龢更是常勉励子孙读书。 如翁心存知“三儿幸蒙圣恩,改翰林院庶吉士,叨窃非分,益戴鸿慈,感极出涕,惟有勖其立品读书,力图报称而已”[8];翁同龢也“夜作家书,并贻书曾翰(翁同龢嗣子),勖以立志”“七保字可观,文亦去得,今年十六,正可日进,勖励之,悲不自胜也”“顺孙明日南归, 余未暇谈家事, 但勖以进德修业”等,也有对他妻弟之子汤邦彦的失望和无奈,如“此子稍有志节,而读书少涉世浅,难望自立也”[9]。总之,字里行间都是充满着对后辈们的殷切希望。
综上所述,“常熟翁氏就是江南众多文化家族耕读起家的典型案例”[10],翁心存、翁同龢又为家族的绵延不衰,在“诗书传家”的道路上孜孜以求,他们的购书、藏书、著书,除工作所需、兴趣使然、传承家学等之外,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子孙能读到书、读到好书, 以期让书香文化浸染到每一个家族成员。 可以说, 他们贡献的这些书籍多是各时期的族人读书自备之本和常读之书,是最好的“传家宝”。 同时,历史也证明了,翁氏子孙多不负众望,无论从先前的科考立世,还是后来的知识成才,都践行着这一“诗书传家”的理念。 时代的变换,使读书的形式和内容有些改变,也让名门望族的标准和追求有了调整,但无论对个人、家庭还是国家来说,以读书、以知识来立身、兴家、强国的信念不会改变,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