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姐的小团圆

2023-09-07 07:12
江南 2023年5期
关键词:郭先生女儿

□ 畀 愚

楚小姐有个全世界华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叫留香。

当然,她的父母都是文盲,一辈子就知道捕鱼与织网,顺带着也帮人修船。给她取名字的是只上过几天夜校的二舅。那时候,二舅还不知道祖国的宝岛上有个作家叫古龙,更不知道楚留香是他书里面写的一名侠客。那个时候,二舅正与邻村一个叫留香的妇人打得火热,完全是为了纪念自己这段暗无天日的恋情。第二年,父母又生下她弟弟时,二舅顺应着给他取名为留根,并且得意洋洋地说,妹夫,这回你算是给楚家把根留住了。

楚留香的父亲是个勤俭而本分的老实人,最大的梦想就是望子成龙,也就是他常说的“书包翻身”。因此,女儿刚在镇上念完中学,他就在家里大手一挥,说姑娘家的认几个字就可以了,省下这点钱还是留给老二派用场。

楚留根派的用场当然是念书。念完镇上的初中又进县城念了高中,最后考进了省城的大学,总算实现了父亲的梦想——书包翻了身。同时,也在女儿心里面打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可以说,楚留根在外念了十年书,这个结就在楚留香的心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七八年。每次父女俩磕磕绊绊吵,楚留香总要提到这一茬,怪父亲没把一碗水端平,要不然,她的书包照样也是可以翻身的。

有一天,父亲终于被固执的女儿惹恼,说了心里话:谁让你比老二少一截呢?这碗水放在谁家里都是端不平的。

小姑娘的脸红了。

楚留香就是从那一刻领悟到的,这一截不光区分了男人与女人,在更多的时候也分开了一个人的前途与命运。可是,她咽不下这口气,就在那一截上跟父母较上劲了。

楚留香长得清秀,谁都没看出来。大家不明白的是她这么纤细的身材里,竟然会长着那么倔强的脾气。二十岁不到,上门提亲的人已经不少了,每次母亲要跟女儿说点悄悄话时,她总是翻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说,这么好的事情,你们还是留着给那一截去说。

老实的父亲再次被惹恼,自作主张把女儿的亲事定了下来,是村长家的二小子。人家可不光是村里的二把手,家中还养着两棚麻花鸭,光是鸭蛋一年的收入就有好几万。这一回,女儿没有再翻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脸上的表情仍旧似笑非笑的。父母双亲都把它错看成了女孩子的羞涩。

事情就出在定亲前一天的夜里。村长也是为了与民同乐一下,请了个戏班子来村里,压轴的大戏还没开演,楚留香就跟着戏班里一个小生连夜跑了。

父亲恼羞成怒,提着一条扁担跳上船,说,我这就去追回来。

村长却心平气和地摆了摆手,说,追回来干什么?你还想浸他们的猪笼不成?

父亲愣了愣,看着村长说,明天可是个好日子。

村长站在岸边,随手把烟屁股往河里一丢,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了就走了吧。

一场好戏不等真正开锣就这么被夜风吹散,倒是乡亲们悻悻的,站在河边都迟迟不肯离去。

父亲再见到女儿已经是几年之后,不仔细看,谁也没认出来。楚留香坐在弟弟的摩托车后面突突地进村,上身套着件宽松的毛线衫,下身是条发白的牛仔裤。乡亲们都以为是楚家老二带着城里的女朋友来见父母了。

楚留香在堂屋里亲亲热热地叫了声爸与妈后,很有种衣锦还乡的气派,大包小包地拆开来,都是孝敬双亲的衣服与滋补品,可问题是往事不堪回首。父母双双在一条板凳上坐下,又把女儿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想到的还是那个被风吹散的夜晚。

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父亲哪壶不开提哪壶,说,那个唱戏的呢?

唱戏的早已改唱流行歌曲了。楚留香脸色有点僵,说,谁一个人回来了?你儿子不是人哪?

当父亲的知道,再往下说就是伤心事了。楚家的堂屋里越发变得沉闷。最后,是楚留根提议,关起门来开个家庭会议,把这么多年悬而未决的问题一次性解决了。

怎么个解决法?父亲把搪瓷茶缸往凳沿上重重地一顿,摊出一只手,说,丢在地上的脸还捡得起来吗?

如今,楚家老二已是县里年轻的机关干部,他劝父亲做人要向前看,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他说县里马上就会有政策了,可以花钱把姐姐的户口买上去,那他们家里就有两个城里人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是不一样,看得开,也望得远。楚留根的意思是家里要是钱不够,就由他来凑,哪怕他去借,也得把姐姐的心结给打开了。末了,他站起来,一锤定音说,爸,妈,这是我们欠留香的。

父亲抬头看着儿子,说,一个户口多少钱?

楚留根伸出一根食指,接着又加了根中指,说,一万二。

父亲一下成了条出水的鱼儿,张着嘴都有点不知道从哪个孔里喘气了。

从不在家里作主的母亲这时一拍大腿,说,买。

楚留香慢慢地抬起头来,却不敢看屋里的人。多年的心结一朝到了解开的关头,她心里反倒沉重起来,反复地对自己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楚来,自家人终究是自家人,是外头什么人都不能比的。

刚来小镇那会,楚留香在棉纺厂里当工人。那也是弟弟托人帮的忙,都已经说好了,先在车间熟悉下环境,过段时间就调她去仓库当保管员。然而,楚留香连几个月都受不了,一个人要管好几台织机不说,一天到晚屁股不挨凳子的,她更无法忍受的是隆隆的机器声,回到宿舍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还不如在草台戏班里跳草裙舞呢。

楚留香多少是有点怀念那几年的,特别是夜深人静以后,情不自禁还会想起那个改唱了流行歌曲的小生。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十根手指又细又长,每次在身上游移,总有种丝绸划过般的感觉,软绵绵的,凉丝丝的。小生的缺点就是太花心,楚留香在心里总结过。不过,整个草台戏班里的男人与女人们都有这通病,都喜欢嘴巴吃着碗里的,眼睛盯着锅里面。他们在那个时候就知道资源共享了,还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为了那点事,这些人打过、吵过,好几次差点动起了刀子,但只要上场音乐一响,他们瞬间就会换上一张脸,在台上又能齐声高唱《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了。

离开草台班子那天,改唱了流行歌曲的小生蹬着自行车一路追到汽车站。他清澈的眼神里多少是有点落寞的,看着楚留香,仍不失缠绵地说,我会想你的。楚留香不说话,只顾东张西望。小生伸手撩开她额上的一缕头发,又说,要是你也想我了怎么办?

放屁。这两个字终究没从楚留香口中吐出来。她只是在心里骂了句更恶毒的。

好在楚留香的第二场恋爱很快开始了。对象是棉纺厂里的质检员,仍旧是那种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的小伙子。那个时候,楚留香已经停薪留职,在街上开了家服装店。小伙子很像她父亲,也是个节俭而勤快的人,每个周末都骑着摩托帮她去省城进货,为的就是省下那几十块钱的运费。

然而,人家的父母不赞成,特别是未来的婆婆,几乎是一眼就把楚留香看透了,在家里把话说得相当难听——买了个蓝本户口,还是揣在口袋里的,这一天到晚,把脸抹得跟个鬼似的,她抹给谁看?她动的是哪门子的心思?郭凤英让儿子拉开抽屉好好看清楚,城镇户口是红本的,那封皮红得就像隔夜的猪血。这可不光是颜色上的区别,这还是一个人身份的烙印,也是一辈子的命运,可问题的关键还不光在这上头。问题的关键是楚留香浪迹天涯的那几年。

更难听的话,郭凤英也只能背着儿子跟丈夫说,这种草台班子里钻进钻出的小野鸡,一年里头不知道要刮几回呢。

这话不科学。老刘是个很有点书生气质的男人,拧紧镜片上面那两道眉毛,说,打胎又不是往背上刮痧。

郭凤英不理他,问题是儿子同样也不理她。

热恋中的小伙子通常都像条发情期的公狗,眼里面没有父亲,也不会有母亲。刘国强的眼里只有楚留香,一天到晚只知道往服装店里钻,两个脑袋埋在柜台后面,深更半夜了都不想回家。郭凤英真是恨铁不成钢,夜不能寐时常常觉得自己都快要发疯了,却就是不敢在儿子跟前发火。

当妈的在这上头是有过教训的。逼着儿子非要中考那年,郭凤英才拍了两下桌子,摔了一副碗筷,结果儿子扭头就走,而且一去半个多月,直到派出所把夫妻俩叫去,才知道宝贝儿子扒火车都已经快到乌鲁木齐了。

那半个多月里面,郭凤英着实是疯了一回,眼泪都快哭干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儿子回来,这辈子再也不惹他生气了。为此,她专门挑了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来到楚留香店里,围着货架挑挑拣拣的,等到别的顾客都走了,才站到楚留香面前,出人意料地叫了声留香,笑嘻嘻地说,你早猜到我是谁了吧?

楚留香不猜也知道,可这时偏要摇头,也跟着笑嘻嘻地说,我从没见过你,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呀。

郭凤英忙扭头对着墙上的穿衣镜端详,好像有点不相信自己那张脸,说,见过我们娘俩的,都说国强长得像我。

楚留香这才叫了声阿姨,拉过账台旁的一张椅子请她坐,转身要去倒水。郭凤英一把抓住她的手,让她不要客气了,她也是正巧路过,顺便进来看看的,说几句话就走。

楚留香的脸不争气地红了。

就像拉着没过门的儿媳妇,郭凤英一脸都是爱不释手,又把她上下端详了一遍,由衷地赞叹道,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跟你并排一起站着,阿姨倒像是个乡下上来卖鸡蛋的。

楚留香想笑,觉得未来的婆婆还挺幽默的,可转念间心里就咯噔了。事实上,这场见面她早已预想过无数次,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的忽然与出人意料,就索性闭紧嘴唇,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听她把那些想好的话都说出来。郭凤英这时又转到货架前,一边看着那些衣服与裙子,有一句、没一搭地,说她家国强是独生子,从小就老实、肯听话,他的父亲也是个独生子,下过乡,插过队,现在是百货公司里的柜组长,手底下管着好几个小伙子呢,都是要长相有长相,家庭条件也还不错的。

楚留香这才辨出点味道来,未来的婆婆这是要给自己介绍对象呢,惊得忙又叫了声阿姨。

郭凤英总算在那张凳子上坐下,仰着脸,仍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她,说,像你这样的姑娘家,不该吊死在一棵树上头。

我是怎么样的女孩子?楚留香嘴上不说,肚子里那股子气一下就顶到胸口上,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她转脸望着店外明晃晃的大街,轻轻地说,我吊的那棵树可是你儿子。

所以说嘛,要不我怎么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呢?觉得就像是自己生的亲闺女。郭凤英情不自禁地又拉住她的手,发自肺腑地说,阿姨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想看,一个姑娘家的,好光景也就这么几年,现在不看清楚形势,到头来真要是成了竹篮子打水,耽搁的还不是你自己?

店堂里的气氛静谧得有点异样。郭凤英坐着等了会儿,觉得锣鼓听音,再拎不清的乡下小破鞋也该听明白了,就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她要走了,还得回家去生炉子做晚饭呢。走到店门口,她想了想,转身对着楚留香一拍胸脯,又说,放心,不就是找个对象嘛,阿姨给你承包了,阿姨保证不会让你两头落空的。

我们生活的那个小镇很小,一条七转八拐的小河,两岸是石板铺成的街道,在黑鸦鸦的屋顶与亮晶晶的河水间,看上去相当的安静与隐晦,即便是在大太阳底下,仍然像是黑白的,透着丝丝的阴沉气息。但是,我们从来都知道,不受家人祝福的爱情,通常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楚留香对此有过切身的体会,而且还在一本叫《名人名言》的书里读到过。那些书就摆在她店门口的地摊上,跟过期的杂志、盗版的影碟与磁带一起。每天到了傍晚,这条街上到处是各式各样的小商贩,卖什么的都有,只是楚留香还是更喜欢看书。她就在那些过期的杂志里发现,原来世界是如此之大,到处都充满了稀奇古怪的事情,尤其是男女之间的那些,常常让她看得脸红心跳、胆战心惊。

好在刘国强是个一门心思的男人。楚留香试探过,曾温婉地对他说,你妈也是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刘国强回答得倒也干脆。他说,我又不是跟她过日子,我们两个是要过一辈子的。

“一辈子”,而且还加上了“我们两个”,楚留香的眼泪几乎都要夺眶而出了。那一晚,她拉着刘国强的一只手,把它捂在自己脸上,痴痴呆呆了好一阵,才在心里问自己——人这一辈子,究竟有多长呀?

事实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这年到了冬天,刘国强就抛下她一个人走了,连年都没过上。他是在去省城进货的归途中遭遇的车祸,摩托车冲下公路,一头扎进了河里,等到遗体被打捞上来已是两天后。

楚留香悲痛欲绝,怪自己,也怪这个男人。明明说好的,去服装市场里进完货就回来,他自作主张调转车头又去了鞋城,批了两件的童鞋,挂在后座的两侧。楚留香还怪这该死的年,怪这生意实在是太火爆了。她逢人就这么说,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如同是着了魔,只知道不停地对人说。那天到了夜深人静,整条街上的店都打烊了,地摊也收了,连行人都没一个了,她还在那里,直挺挺地站着,还在嘴里不停地说着,但说些什么?后来自己都已经不知道。

然而,这世上所有的痛加起来都比不过丧子之痛。刘国强的父亲当场被送进医院,连儿子的葬礼都没能参加。一切全是郭凤英在硬撑着。女人的那股子狠劲都是凝聚在骨子里的。从火葬场回来,她没有回家,而是扭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亲朋。那眼神,比天上刮过的西北风更像是一把刀子。

楚留香的服装店就是被这群葬礼归来的人砸的,可她始终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好像这店不是她的。她只知道不停地跟那些人说,我又没让国强去进鞋子,我是让他进了衣服就回来的,他要是肯听我,他就能避开那个恶时辰了。

后来,郭凤英上前给了她两个耳光,打完一个又一个。悲恨交加的母亲终于挺不住了,举起手还想打第三个时,人已经瘫软在亲戚怀里。楚留香倒是挺住了,仍然站得直挺挺的,两个耳光好像都打在了别人脸上。她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看这些本该也会是她亲戚的人,又看了看大街上那些围观的群众,像是对着面前的空气在说,都怪我,是该怪我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说完,她转身朝街的另一头走去。

楚留香走到哪,那里的人就像潮水退却,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来,直到她走上一座石桥,人们才开始有点明白,但已经来不及。隔着石栏杆,楚留香一头栽进了河里。

一个存心想死的人,是不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往河里跳的。当时,很多在场的人都有这点共识——那就是在演戏,是做给在场的大伙看的。不过,也有人提出异议,这寒冬腊月的往河里跳,救上来也会把人冻个半死。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楚留香的肚子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这是她被送往医院后,医生在抢救时发现的。那个时候,也只有楚留根从县城赶来,陪坐在病床头,一直等到姐姐醒来。

楚留香睁开眼睛看了很久,没见到父母,就说,他们是不认我了……他们又在嫌我丢他们脸了。

没什么丢不丢的。上过大学的人境界就是不一样。楚留根说,人到头来都是在为自己活。

我是真心想死的。楚留香说,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你就少说两句吧。弟弟的脸色有点阴沉,他耐着性子说,你还是再眯一会儿吧。

郭凤英已经不像郭凤英了,跌跌撞撞地一进病房,就扑通跪倒在楚留香床前,后面还跟着她的一个亲戚,两手提的网兜都是些水果与瓶瓶罐罐。

楚留根猜到她是谁了,没吭声,隔着姐姐的病床,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这个女人。郭凤英的眼里当然也不会有这个年轻人。她的眼眶里只有泪水,可该说的话,再难开口也是要说的,无非就是她错了,她不该带人去砸楚留香的店,更不该打那两记耳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都是老天爷算好了的,她的儿子没了,那是他们两口子的命,是她儿子的命不好,怪不到楚留香头上。说完,隔着满眶的泪水,她偷看了眼病床上那张死人般的脸,开始用手啪啪地抽自己耳光,一边打,一边继续说她当初就不该阻挠儿子跟楚留香在一起,她就是《白娘子》里的法海,是《孔雀东南飞》里的焦母,所以老天爷才会来报应她,让她连儿子都没守住。她一点都不怪楚留香,她现在明白了,那真的都是一个人的命,不认都不行。她现在认命了,她只求楚留香看在国强的份上,可怜可怜他们两口子,把孙子给他们留下,那是她儿子的种,是留给他们的,也是留给楚留香的。

楚留根这时已经叫来了医生与护士,大家连拖带抬地把她“请”出病房。于是,郭凤英就一屁股瘫坐在走廊里,抓着医生的裤脚不松手,哭得都没人样了,但说的话仍然思路清晰。她求医生行行好,千万别把那孩子打掉了,她的儿子已经没了,要是连孙子也没了,她也不活了,她索性就吊死在医院的大门口算了。

至少到了这会儿,整层病房里的人全都听清楚了,这是两个可怜的女人。她们一个没了儿子,一个没了未婚夫,而怀在肚子里的那个遗腹子,是生下来还是打掉?对这两个女人都是桩性命攸关的事情,对她们此后的一生,也将是要命的一件事。

楚留根返身关上病房的门,看了会儿其他那两床病友,一直看到她们把嘴里的话都咽回去后,才回到姐姐的病床边,拉上隔断帘,低头说,她还会再来的,不达目的,她是不会死心的。

楚留香翕了翕眼皮,仍在被子下躺得纹丝不动。

楚留根拉过椅子坐下,看着枕头上那张没半点血色的脸,说,明天我就给你转院,县医院里我有熟人。

楚留香总算开口了。她闭着眼睛,说,我要是真死了,你说他们会来看我一眼吗?

楚留根愣了愣,马上明白她说的是谁了,就冷冷地说,他们来不来重要吗?说完,他又说,你还不知道当务之急是做什么吗?

可是,楚留香什么都没做,更没有转去县城的医院里。当天夜里,刘国强的父亲来了。老刘就住在楼上的内科病房里,病号服外头裹了件短呢大衣,连眼镜都忘了戴。

就像是在默哀,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在病床前站了好一阵,才开口说他知道楚留香没睡着,这种时候谁能睡得着呢?他还知道,楚留香的心里跟他一样的疼,这种疼痛只有亲人才能体会得到,而夫妻就是亲人。虽说,楚留香跟他儿子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早已经是胜似夫妻了。因为,他也年轻过,他知道年轻人在一起时的那种好,可楚留香毕竟不是他的女儿,就算真的成了他的儿媳妇,他也不能要求楚留香去做什么。这是没有道理的,他不是郭凤英。他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他说楚留香要做了任何决定,他都不会有意见的。

说完,老刘抬了抬脑袋,又站了会儿,才转身离开。走到床尾处时,像是心脏一下受不了了,他伸手撑在床尾的铁栏杆上,半躬下身子,忽然说撞死国强的司机抓着了,是个开大货车的。说完,他想了想,索性在楚留香脚边坐下,一连吐了好几口气后,又说他们的百货公司是个国营单位,他在国强刚念小学时就已经在“贴花”了,刚开始时是五块钱,现在单位效益上去了,都已经“贴”到每个月五十了。

老刘坐着说了半天,楚留香才听明白,就是他们两口子已经商量过了,他们愿意拿出全部的积蓄,加上车祸里的赔偿,他们会一起交给楚留香,他们本该就是一家人的,只要她肯把孩子生下来,他们仍然还是一家人。他说,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夫妻两个,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楚留香再也不能装睡了,她睁开眼睛望着病房的屋顶,说,你们只想要那孩子。

不是的。老刘赶忙矢口否认,说那也是他儿子的意思,知子莫若父,他能感受得到的。说完,他望着楚留香,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就像白天时的郭凤英。他说,看在国强的份上,你把孩子给我们留下。说完,他睁大了那双空洞的眼睛,又说,你开什么条件都成。

后来,大家都认为楚留香犯的那个癔症,是产后抑郁造成的。她生了个女儿,每次抱进怀里喂奶,都会让她想起刘国强来,想起他在自己怀里一拱一拱的时候。楚留香的泪水忍不住地滑过脸颊,一颗一颗都落在了女儿粉嫩的小脸上。后来,连郭凤英都看不过去了,劝她要想开,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该认命的时候就得认命。郭凤英说,你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你还要嫁人,还要给别人家去生儿育女呢。

看来,夫妻俩是真的把她当成了亲生的女儿,可楚留香就是想不开,每天待在刘家,怀里抱着这个崭新的小生命,心里想的却都是自己的过往。她是在一天早上忽然开窍的,忽然想明白了,自己落到这步田地,说穿了就是从买了那张蓝本户口开始——她来了镇上,进了棉纺厂,认识了刘国强。现在,棉纺厂倒闭了,她的国强也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楚留香再也坐不住了,抱着女儿就跑进派出所里,把那个蓝色的本子往户籍民警面前一丢,开口就要他们把户口本收回去,把她的钱还给她。她说她要回村里去了,她要重新做回一个乡下人。

年轻的户籍民警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待一个精神病患者。所长与教导员也都是闻着婴儿的啼哭出来的,还没来得及了解情况,楚留香就已先发制人了。她在女儿的哭声里厉声说,你们围着我干什么?你们想要耍流氓吗?

那天到了后来,大家都去食堂里吃午饭了,是一位女民警亲自把她送回家里的。可是第二天,她又来了,还是抱着女儿,还是要退回她的蓝本户口。

楚留香每次去到派出所里,都会换一身崭新的行头。那是她开服装店时的库存,每次都不带重样的,一来就直奔二楼的所长室,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再也不要这本蓝本户口了,她要要回她的钱,她要回到村里去,重新做回一个乡下人。有时候,她说得就像在给孩子哼唱催眠曲,轻声细语的,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但也有些时候说着说着,就落泪了,声音也跟着尖利起来。一时间,派出所的每个角落里,都能听到婴儿的啼哭与一个女人在咆哮。

这都已经影响到了所里的正常工作。所长为此专程赶到百货公司,扒着柜台对老刘说,你得劝劝你儿媳妇了,再这么发展下去,她就是在妨碍公务了。

儿媳妇算不上。老刘镜片后面的眼神很无辜,说得也很诚恳。他说,还没来得及过门呢。

那也是你家孙女的妈。所长说完,在心里叹了口气,再也不客气了,直截了当地说,我跟你丑话说在前头,妨碍公务可是要行政拘留的,你们再管不好她,所里就只能公事公办了。

不是自己的女儿怎么管?老刘很为难。当晚,他仰脸凝望着墙上儿子那张遗像,半天才对楚留香说,别再去闹了,你再这么闹下去,人家真要不客气了。

我不怕。楚留香低着头,像在对怀里的孩子说,大不了我们娘俩再去死一次。

这可是跳过一次河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夫妻俩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吱声了。夜深以后,郭凤英忽然在床上说,抓进去也好,正好给孩子断奶。

孩子还小。老刘说,怎么离得了妈呢?

是你离不了她吧?郭凤英一嗓子响过之后,重新平静下来,说她已经想过了,大不了她去申请病退,她把孙女当成女儿来带。说完,更年期女人的心里又开始膈应,她接着说,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她就是只狐狸精,她再这么待下,这个家迟早会完她手里的。

我心里想什么?老刘从没这么委屈过,过了很久仍在被窝里嘟嘟囔囔,说,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楚留香从拘留所里出来那天,弟弟开着摩托车专程接她去了县城。只是,当妈的心里惦记女儿,车到半路就要回镇上。

那又不是你的家。楚留根在公路上靠边刹住车,意味深长地说,我来接你,就是不想你再走回头路了。

可人要是连头都回不了了,那还算是个人吗?楚留香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酸楚,泪水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

楚留根转脸看着她,索性在她心里又狠狠地捅了一刀,说,你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得兑现对人家的承诺。

我不要钱。楚留香的脾气上来了,跳下摩托车,就往小镇的方向走得头也不回。

楚留根一直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公路尽头,才调转车头追上去,看到那张脸上的泪都已被风吹干。他心软了,说,别使性子了,爸妈都在县城等你呢。

这又是一次决定楚留香人生与命运的家庭会议,地点是在县政府路口的饭店里,在场的除了她父母,还有楚留根新交的女朋友。小芳有个楚留香第一次听说的职业——房产销售。她一进包厢就掏出名片,往楚留香手里塞了一张。

短暂的沉默后,楚留根开口了。他眼睛看着父母,首先强调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家里面的意思,都是经过了反复的商量,都是在为楚留香好。

楚家的这位老二,举手投足间已经很有点领导的风范。他放下筷子,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人都是要朝前看、往前走的,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离开小镇,搬到县城里来,与过去一刀两段。楚留香的工作,他会帮忙去找的,只要不怕吃苦,他相信谁都可以熬出头来,谁也不会例外的。第二个就是居住问题,暂时没有,可以先租房子住,这也由他这个当弟弟的来想办法,而下一步就是买个商品房。刘家出的那些钱,买不了大套的,买个小户型是足够了。说着,他总算把头转向楚留香,问她听没听说过股票?当年的一张认购券,现在都已翻了好几十番了,商品房也是一样的道理。楚留根的眼睛里放射出少有的光采,说,只要你下手,就是抓住了机会,你要相信我。

可楚留香却觉得他就是给自己的女朋友拉生意,翻了翻眼皮,还没开口呢,父亲已经一锤子定音了,说,好,就这么办。

楚留香当然不买账,呼地站起来,说,我的事,轮不到你们来作主。

你作主作成过吗?父亲仰起花白的头颅,直视着女儿,说,让你作主,你这会儿还在拘留所里呢。

当妈的一哆嗦,一把拉住女儿的胳膊,都已经在求她了:你就听了这回吧,你想想看,我跟你爸还有几年好活?

这简直就是在以死相逼。楚留香心软下去,一转眼就又想到了女儿——当妈的,哪个割舍得了自己的骨肉?

但理智毕竟是要战胜情感的。楚留根后来的话有点不中听,却是句句都在理。他说楚留香在县城总得工作吧?总得先养活自己吧?将来还得成家,还得重新生儿育女,要是拖着个孩子,那就是自己在给自己打折扣。再说他们刘家,他们要的就是留个种,只要他们夫妻两个不放手,那楚留香就一辈子别想过安宁。最后,他还说到那个蓝本户口——那在城里就等于是一块敲门砖,有了它,至少在工作与择偶方面多了个加分项吧?至少,人家娶的也是个城镇户口。再说,等将来有了孩子仍然用得着——孩子的户口从来都是随妈的。楚留根最终还是那句话:做人不能光看眼前的,不能光想着自己,得往远了看,得知道换位思考。

楚留香不吭声了,一屁股坐回凳子上,看看父母,又看看热恋中的小两口,心里很不服气,还是有一肚子的话,但她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她是在忽然之间发现,人要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剩下的那就只两个字——认命。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去旅行社报了团,目的地是广州与深圳。一个人立志想要脱胎换骨,通常都是从远行开始的。回来后想了想,她又报了个团,这次去了云南的昆明,接着又去了厦门与石狮,托运回来好几个大包裹。这一回,楚留香哪都不去了,一回来就打电话给楚留根,说她已经想好了,她不会去给人打工的,她要开店,她要干回自己的老本行。

可事实上,每天陪着她到处找店面的人是小芳。自从楚留香订了那套商品房,俨然也已成了人家的大姑姐。两个女人几乎走遍了城里的每条大街小巷,她们还一起为服装店取了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楚小姐的时装屋。

后来,人家都称呼她楚小姐,大概也是从这里起的头。只不过,楚留香每次在心里念叨这三个字,都把它当成了一个全新的开始,人也随之变得轻松。可惜,小芳最终没能成为她的弟媳,没过几年就忽然嫁给了她的一个同行。两口子整天出双入对的,很快在楚留香住的小区门口做起了二手房中介。

说到楚小姐的婚事,那又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

那个时候,楚留香已经三十好几,嫁的丈夫是同样年近四十的郭先生。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县城图书馆对面的咖啡厅。郭先生穿着西装,戴着眼镜,高高瘦瘦的,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

其实,楚留香只是个托,每去跟人见上一次面,第二天就在婚介所里领走五十块钱,但主要还是为了打发时间。那个时候,她已经把时装屋搬进了新落成的梅园商场,已经在实行统一管理了,就是到了晚上有点长夜漫漫,忍不住会思前想后。

但是,楚留香早已暗中发过誓,这辈子她都不会结婚的,也不会碰男人,更不会让男人们去碰。她既要跟她的父母较劲,也是在跟自己较劲。所以,郭先生那天说什么,她都只是照例笑笑,让人感觉很温婉,很端庄,特别的贤良淑德。

郭先生说他是教研室里的语文教研员,就相当于是学校里语文老师们的老师。楚留香一时没听明白,也没打算去细问。郭先生还说他跟前妻离婚快十年了,是和平分的手。两个人原本是师范大学里的同学,人家后来出国留学去了,说好是等站稳了脚跟,接他们父子一起过去的。郭先生笑得很平和,一脸都是往事如云般的淡然,低头搅了会儿杯里的咖啡,他说,时间对婚姻是最残酷的检验。

楚留香像是想到了什么,有点坐不下去了,慌忙说她得回家了,孩子还在家里等她呢。

不是说,孩子跟了男方吗?郭先生脱口问了句。

楚留香愣了愣,忙说大概是介绍人弄混了,孩子一直是跟着她的。

郭先生眼里掠过一丝丝的失望。楚留香捕捉到了,松了口气,拿过挎包,点了点头,算是告辞。在给婚介所当托的那些时候,她已习惯了撒谎。这也不错,日子就得虚虚实实的,才能一天天往下过。楚留香没想到的是郭先生竟然会找上门来,她都快不记得这张瘦削的脸了,他却忽然出现在面前,就站在楚小姐的时装屋门口。

你让我找得好苦呀。郭先生那语气像是经过跋山涉水,他说婚介所里不肯给他电话,说是担心他会骚扰到女方。说完,他由衷地吐出一口气,环顾着店里的陈设,又说,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楚留香有点懵,一下觉得恍惚得要命。她像在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人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郭先生确实是个实在人,实在得都有点不像个知识分子。他说他知道楚留香是个婚托,但他不在乎。他还说他知道,楚留香至今都没结过婚,也没有过男朋友,这才是他最想要的。他寻寻觅觅,就是为了找到这样的另一半。

楚留香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县城就这么点大小,一个人有心想要知道另一个人,并不难。她只是觉得有点滑稽,就朝郭先生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说着,为了更加证明他们不是一路人,她返身去到柜台后面,从抽屉里取出半包细支的香烟,点了一支后,支着柜台,轻轻地吹出一口烟雾。

同是天涯沦落人。郭先生无端地吟出一句诗来。然后,从裤袋里也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一口深深地吸进肺里。他一步步走到柜台前,对楚留香说,我知道你抽的不是烟,我们都一样,我们抽的是寂寞。

楚留香忍不住想要笑了。她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人,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看上去那么的一本正经,开出口来又是那么的自说自话,就像是从电视连续剧里走出来的。她对着郭先生又摇了摇头,说,你不要这样子。

郭先生说,那你要我怎么样?

事实上,最终被彻底改变的人是楚留香。

语文教研员就是这么的与众不同。郭先生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喜欢先把话讲清楚,他认为沟通就是男女间的润滑剂,只有先达成了共识,做起事来才会有章可循。早在婚前,他就已经跟楚留香表态过了,他的儿子正处于青春期,青春期也就是叛逆期,所以两个人一旦成婚,还是让孩子住校为好,一个礼拜只在周末回来。这对孩子的身心健康有好处,对他们的二人世界来说,也可以多出一份安宁来。另外,就是住房问题——他那套是教育局分的房改房,在高中园区里面。他打算婚后就把它租出去,租给那些陪读的高中生家长们,那可是很紧俏的。

男人只知道得寸进尺。楚留香当时心里就有点不痛快,说话也没那么温婉了。她说,那你是打算做上门女婿了?

郭先生不在乎名分。有见识的男人都是着眼于未来的,这方面他很像楚留根。郭先生说他现在已经是副高职称了,再奋斗几年,争取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另外,他每个月至少会有两三次去外面讲课的机会,那可都是有劳务费的,他的工资、房租再加上外快,都是要为他们的将来作准备的。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他跟楚留香之间迟早还会再有一个。郭先生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也是我们家庭的未来。

一提到孩子,原本缠绵的夜色里一下子多了些许惆怅。楚留香的心里也像凭空多出了一碗水,端在那里晃晃悠悠的,好几次她都要脱口而出,但好几次又把它强忍住了。

可是,女人的每一次分心,细心的男人都能体会得到。郭先生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有点过分了,随即给她补了一剂强心针,说国家眼看要取消校办企业了,这是他从《人民日报》上看出来的。他的打算是先把婚事定下来,再去跟二中的校长打个招呼,把楚留香安排进去,在那家厂里做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等到转制、分流与员工们再分配的时候,争取把她划归到学校的后勤上。男人轻轻地拍抚着她的后脑勺,说,到那时,就会有人叫你楚老师了。

这可是楚留香从未设想过的一种人生。她睁了半天的眼睛,说,人家校长会听你的?

郭先生笑而不语,但眼神是笃定的,抽回手来捏了捏她的鼻头。

我那店呢?楚留香转念就想到了楚小姐的时装屋。

当然不能因噎废食啰。郭先生早已替她想过了,到时候找个可靠的人去当店长,再把每天的营收纳入到商场的结算系统,她不就能腾出身来了?

楚留香总算是深切地体会到了,有学问的男人原来是这样子的,就像在下五子棋,每走一步都是要留着后手的。郭先生管那叫做未雨绸缪。他还说,人生是必须要有规划的。

然而更多时候,她仔细端详这个姓郭的,发现他根本就不像个语文教研员,而更像是个会计。一个男人太会算计,就会让女人觉得不安,可他每次又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坎里,还时不时地吟上一句诗,蹦出一两个成语来。楚留香是彻底地沦陷了,一个人的时候,越来越喜欢胡思乱想,终于忍不住又开始看书了。尤其到了两人结婚后,她越发明白了书里的一句话——你想追赶一个人的步伐,就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特别是每天去上班的时候。她穿过校园的操场,见到那些学生跟她打招呼,对着她说老师好的时候。每次,她都要在心里反复玩味,怎么说楚老师这三个字,听上去要比楚小姐与老板娘要好听多了。虽然,那个时候楚留香还只是个食堂里的管理员。

这一天傍晚,她在饭桌上由衷地对郭先生说,没有你,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郭先生还是那么的谦逊与温和,伸手迎住她伸过餐桌的那只手,说,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识点大体的女人都明白,想要再婚的丈夫感受到好,首先是要对他的儿子好。她把脸凑过去,说,这个礼拜六,我去接小卓,我带他去买身运动服。

郭先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心里一下子想到的却是他跟楚留香该有的孩子。按理说,结婚也有一年多了,而他从来都不是个偷工减料的人。男人在这种事上总是那么的患得患失、将信将疑。郭先生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还得再加把劲。

郭先生的儿子叫郭卓,卓是他前妻的姓。两年后,他跟楚留香生了个女儿,取名为郭楚。按照他的说法,这就是他的人生态度,他的治家方略,就是夫妻公平。

不过,再有学问的语文教研员也有免不了俗的时刻,就跟小县城里的大多数男人那样。郭先生心情好的时候也喜欢喝两口,尤其是到了周末的傍晚,儿子回来了,女儿正在牙牙学语,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看着儿女双全,妻子又是那么的风韵卓然与温顺,那种其乐融融,足以让一个男人情不自禁地要在心里感慨——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那天的傍晚也是这样子,天气有点闷热,郭先生也有点不修边幅,只穿了件汗背心与一条棉布内裤。他抿了口酒,照常问了问儿子的学习情况后,宣布明天他要出差了,这一次,时间会有点久,要等到全省的中考结束后才能回来。说着,他伸手捏了捏女儿胖嘟嘟的小脸,说,你可要听妈妈的话噢。

女儿黏着舌头只会叫爸爸。

郭先生更高兴了,用力地喝了一大口酒后,对楚留香说他这次去的地方是天目山,但不是去避暑,而是去给全省的中考生们出语文考试卷,所以一定得等到中考结束才能回来。而且,这期间还不能跟家里、不能跟任何人通电话。郭先生郑重地说,这是制度,为的就是保密。

夜深以后,他还有点意犹未尽,推了推楚留香,说能去给全省的考生出试卷,放眼整个县,也就他一个人了。说完,见妻子睡意已浓,又说,我不在家里,你要上点心,进了家就把门反锁上,上班前,记得看眼煤气阀门,当心忘了关。

知道了。楚留香用力睁了睁眼睛,说,放心吧。

郭先生不是不放心,是真的睡不着,就又推了推她,兴致勃勃地说,今年暑假,我们去趟海南,去感受一下天涯海角的阳光与沙滩。

当妻子的这时就算再困,也能听出男人的那点心思来。楚留香是强打精神睁开眼睛的,看了眼里床熟睡的女儿,把手伸进他手里,说,你儿子睡在隔壁呢,忍忍,等你回来后。

可是,谁能想到郭先生会一去不返?

天目山避暑山庄里的古树遮天蔽日,一到晚上,风贴着山沿吹下去,划过树梢,沙沙的,听上去像在不停地下着小雨。其实,出考试卷的工作并不算太繁重,无非就是参与的人多了些,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辩论与争论也就多了些,但目标都是一致的,气氛也是融洽的。

试卷定稿的当晚,全体人员都松了口气,食堂里为此还专门加了菜。对于广大的教研员们来说,这是个卸却重担举杯同庆的夜晚。而且,大家都是同行,有的还是同门的校友,就算不是,也都是在工作当中闻名已久了的。所以这个晚上,教研员们都放得很开,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就像回到了当年在校园里,回到了他们的学生时代。

郭先生喝得有点多了,夜晚的山风吹在树梢上,也拂过他的心头。男人总在这种时刻想念起妻子,想念起儿子与女儿。可以说,郭先生就是在对家人的想念中沉沉入睡的,只是再也没能醒来。

医生与法医给出的结论都是猝死。消息传到楚留香耳朵里,二中的校长说得尤其委婉——有些事,是科学都解释不了的。他是郭先生的师弟,这也是他第一次叫楚留香嫂子。他说,孩子还小,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楚留香早已经说不出话来,也流不出眼泪。她只觉得自己也像是死了。她在很多年前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这一次,她只感觉有一根针扎进了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慢慢地,要把她里面的气息全都抽干。

在这关键时刻,能代表姐姐的也只有弟弟了。楚留根下到人事局挂职已有大半年,跟教育局的那几个领导都熟悉。这种时候,尤其需要有个拎得清的人来化悲痛为力量——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姐姐的后半生。

逝者如斯,可活着的人还得咬牙活下去。面对教育局的领导,楚留根就像在追悼会上致悼词。他说他的这位姐夫,活着时是教育系统里的业务骨干,历年的先进工作者,对待专业兢兢业业,对待工作任劳任怨,把生命都奉献给了他热爱的事业,而且,还是在为全省中考的出题任务中。楚留根特别着重了“全省”与“任务”这两个词,用的完全是一种人事干部的语气。他说,我们现在尤其要考虑的是……我们组织上该怎样去面对他的爱人,怎样去面对他留下来的这一双还未成年的儿女。

领导们当然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可领导也有为难的时候。有人当场就挠着头皮,说,问题是,学校的编制可都是技术岗位呀。

那就机关嘛。楚留根说,教育局还容不下一名殉职者的遗孀吗?

这里还有一个学历问题,那也是条硬杠子。

成人大学也是大学。楚留根说据他这个小舅子所知,郭先生平时一贯注重学历教育,两个人还在谈恋爱时,就已经给他姐报过夜大了。

楚留香以前就听人说过的,人只要一过四十岁,那日子过起来就像在飞,但她不这么认为。她只觉得女人一过四十,就如同是两只脚跨过了桥顶后,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这种看似的轻松,那也只是别人眼里的轻松。

女儿开始上幼儿园了,郭卓眼看高考在即,她每天忙得都像在打冲锋。一大早起来要给他们两个做吃的,营养、口味与卫生都得注重,而且隔三岔五还要换花样。然后,就是推着自行车送女儿去幼儿园,几乎每次都是踩着上班的铃声才进的办公室。总算挨到下班,第一件事当然是去接孩子,顺便上菜场把菜买了,回到家系上围裙,一边做饭,一边还得分出一只眼睛来瞄着点——五六岁的孩子,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年纪。

到了晚上,她通常都会额外地做一顿夜宵,通常是在给女儿洗完澡,陪她入睡以后,重新从床上起来,洗干净换下来的衣服,才去到厨房里。这是她这个后妈为郭卓准备的。高考到了冲刺阶段的年轻人,每天要付出那么多的脑力,体力就更需要得到补充。楚留香知道,补充体力唯一的方法就是让营养跟上去。

虽然,亡夫的这个儿子至今没叫过她一声妈,楚留香的付出,却实实在在是一个母亲的付出。尤其到了高三那年,她让郭卓住回了家里,就是为了能让他吃得好一点,睡得更安稳一点。为此,她还收回了教育局分的那套房改房,带着女儿一起搬了过去。这样,高考生至少每天可以少走几站路,多点时间花在复习上也是好的。

后妈难当,许多事既是做给外人看的,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多少得让死去的丈夫安心。曾经有一次,看着郭卓几口喝掉一碗银耳莲子羹,楚留香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说,为了你爸,你一定要考上。

干吗要为了他?小伙子说完,才像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睛看着她,说,你放心好了,为了你,我也会考上的。

楚留香总算是感到了一点欣慰,但马上又联想到了别的,忽而有种从未有过的惊慌。她赶紧一把接过碗,转身又去给他盛了一碗。

这天是郭先生的忌日,太阳火辣辣地照在玻璃窗上,教育局里的大部分人都下到各个中考点去了,整幢办公楼里静悄悄的。楚留根忽然来了个电话,说,中午你来我这边吃饭吧。

什么事?楚留香有点紧张,忙说,有事你就在电话里说。

你还是来一趟吧。楚留根用的是种公事公办的口气。

楚留香出奇的平静,坐在机关食堂里,直到大部分人都吃完开始离开,才拿起筷子,把餐盘里的饭菜一口一口地吃完,一直吃到一口不剩。

楚留根说,要不……去我办公室里再坐会儿?

楚留香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巴后,拿过搁在一边的遮阳伞,起身出了食堂。她只是想不通,郭凤英为什么不是直接来找她?

那个印象里一向盛气凌人的女人,按照楚留根的说法,如今她已经目光涣散,嘴里的牙都快掉光了。她说她家老刘脑梗,在床上瘫了小半年,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留下。现在,她的两条腿都已经不像是她自己的,连每天的饭菜都快做不动了。站在大太阳底下,她茫然无措地垂着两条手臂,又说她是找了很多人打听才找来的,现在,她只剩下一条路了,就是死在养老院里面,可她就是不肯说,她这次来是想把孙女交还给楚留香。她只是在最后才对楚留根说,还好,囡囡还有你这个舅舅,还好她还有一个妈。

其实,楚留香早就知道,她的这个女儿叫刘佳囡。名字是爷爷给取的,是刘家的好女孩的意思。有一天,在帮档案室整理全县的在校学籍时,她专门翻出刘佳囡的那一份。发现照片上的女孩长得很清秀,剪着个童花头,眼睛乌溜溜的,像极了她在那个岁数的时候。可是,女儿的成绩很一般,也像极了那时的她。

楚留香实在是想不好,这种事情该怎么去和家里那两个说。小的还好,还不太懂事,家里凭空多个姐姐出来,也就多了,可郭卓呢?人家一个大小伙子,直截了当地去告诉他,这是你后妈年轻时候跟别人生的?楚留香是真的说不出口。

那天一直要到吃晚饭时,她在桌上加了副碗筷后,又放上一个酒杯,对郭卓说,给你爸倒杯酒吧,今天是他忌日。

小伙子没应声,顺从地接过她手里的那瓶酒。

楚留香想了想,又去拿了个酒杯来,说,你陪你爸喝一杯吧。

小伙子有点惊讶,仍然没吭声,默默地给自己倒上。

楚留香还是难以启口,好在郭卓在喝下了那杯酒后,说他要跟同学出去旅游,反正分数还没下来,在家里待着也是待着。楚留香想都没想,就说了声好。

哪个当妈的不想把女儿早点接来?楚留香是不敢。她一直要等到郭卓去山东上了海洋大学,才去的镇上。只不过,母女俩的这次相见,场面十分寡淡。许多话,楚留香想说,却也只能含在嘴里面,而女儿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几乎就没在她身上停留过半秒钟。

老泪纵横的是郭凤英。她又拉住了楚留香的手,反反复复地在嘴里念叨:这样就好了,这样我就真的放心了。

楚留香到了这时才发现,老太婆根本不是什么眼光涣散,她是得了白内障。她一直要到母女俩走出很远,仍站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睁着那双白茫茫的眼睛。

这一天里的高潮时刻终于要来临了,真正的一家三口终于要团聚在一起了。事实上,为了这一天楚留香曾经设想过无数个方案。这也是郭先生教会她的——做人做事都得未雨绸缪,人生是要有规划的。可是,郭卓的房间她不敢动,平日里进去打扫卫生都是小心翼翼的。她能做的就是腾出自己的房间,跟小女儿一起睡在客厅里,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能为了一个而亏待了另一个。

楚留香难,最终只能去商场里买了张钢丝床,搭在客厅里面,再在边上挂起一道帘子。同时,她也下定了决心,她要卖掉她的那套商品房,连同现在住着的这套房改房,把它们换成一个大套的。这样,至少能让家里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楚留香早就想好了——现在的一切都是暂时的。

所以,一到家里,她就指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对刘佳囡说,这是你哥的房间,他在山东上大学呢。可是,大女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有点失望,只好拉过小女儿,让她快叫姐姐。楚留香说,叫呀,乖,叫姐姐。

小女儿同样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扭头看着母亲,说,她是谁?我为什么要叫她姐姐?

楚留香有点失措,从没设想过事情会是这样子的。

你别费心思了。大女儿这时忽然开口。这也是她在这一整天里面第一次出声。她说,你用不着讨好我。

楚留香愣了愣,扭头看向她,一眼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下子,她只觉得心里有团水被捅破,正顺着脚后跟哗哗地往外流。同时,她第二眼就看出来了——在她现在这个家里面,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两个人是不会喊她一声妈的。

现在,楚留香能做的就是蹲下身,把小女儿揽进怀里面,在她耳边和颜悦色地说,宝宝乖,宝宝要听妈妈的话。

猜你喜欢
郭先生女儿
女儿情
该干什么干什么
该干什么干什么
大三的女儿
“疫情使我们更加亲近”
父亲9年20万字记录孩子成长
海的女儿
守着我的笨女儿,直至她花开灿烂
对药品管理法规的异议
富养女儿先富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