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 豪
“爸。”
他拿脚跟分别扽开两边的皮鞋,险些把自己绊倒。楼下紫光园买来的酱牛肉、芝麻烧饼和凉拌菜被丢在桌上,糖火烧和牛肉包子搁进冰箱,往后小几天拿它们对付早餐。他站定在关上的冰箱前。如果没有那些卡通贴纸,他会待得更久一点。
他朝着房间的光源走去。
“来吧。”他冲里头说。
“爸,我想吃麦当劳。”儿子扭过的脸蛋藏在台灯的阴影中,像一件拙劣的雕像。
“别废话,趁热吃。”
儿子从书桌挣脱出来,钻过他的胳肢窝,顺手摁亮大厅的吸顶灯。白惨惨的光让家里的一切都显得刺眼。
进到儿子的卧室,一股黏稠的孩子的气味向他扑来,此外还有点汗臭。他得像个父亲一样,忍着。是该挑个好天给他洗一洗被褥了,这回不能忘了鞋柜里的那两双球鞋。摆在书桌上的语文练习簿被他捧在手心。很多的红钩上画着一点,页面看着很凌乱。他不知道老师在不满意些什么。
“爸!”儿子杀了回来。他立在门框边。他的眼珠特别黑,手上的芝麻烧饼还冒着热气。
“我数学好一点,在书包。”
“胡老师别再打来就行。”
儿子嘿嘿地笑。他看着儿子黑色的没有血丝的眼睛,很想跟着笑。
房间角落有一只皮箱,里面装满了玩具。他记不起给儿子买过什么玩具,他干得出的蠢事数得着。是罗晴,他一哭她就拿他没辙。这软弱的娘儿们,只在他这里比驴倔。睡前,儿子会在床单上自行摆开阵势,嘴里不时蹦出音效。战斗总是很激烈。直到他默默出现在门边,战事戛然而止,儿子关灯睡觉。
他现在吃不进东西,坐在那张硬冷的木椅上看手机。短视频吵吵闹闹,声音稀里哗啦,可他的拇指还在不停地刷。
像是终于受够了,他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十块。“够吗?”
钱被按在桌面,一路滑到儿子胸口。
那边点点头,为了加速吞咽而面露狰狞。
“爸,现在很多同学都用手机支付,有的老板不愿收纸币。”他终于腾出口来。
“哪家店?”他还在刷着手机,“你告诉你老子。”
儿子收拢目光,吸了两下鼻涕,将没吃完的酱牛肉塞回塑料袋。
他点上一根烟,望着大厅的窗。那里有一片不时泛出红光的黑暗,是某家商店的广告牌。
“爸,我吃饱了。”儿子打算回房间。
他凭借一个模糊的发音把儿子给喊住。
“去吧,外头玩一下,别老闷在家里。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已经拥有这辈子最值得回味的记忆。”
“可我作业还差一点没写完。”儿子的睫毛上挂着一点牛肉渣。
“作业永远也写不完的,不是吗?”他无从看到自己皱缩的眉头,“去吧,去吃什么肯德基。”
“是麦当劳!”儿子雀跃地说,“开心乐园餐里有神奇宝贝!”
儿子已经在穿鞋,穿那双快要馊掉的球鞋。
他把烟踩在脚下。他平常不会这么干,厨房、卧室和不远的茶几上都有装了小半杯茶水的一次性纸杯。他决定让儿子顺便买一个烟灰缸。
“哪里有卖?”
他说随便哪里。“去找找看,”他说,“趁实体店还没死绝。”
“对了,当心高空坠物。”他还是头一回这么提醒人。
他重新将目光拉向窗外。一抹红光由下而上,依循一定的节奏,不时覆盖住那一小块夜空。
门砰的一声响,听着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他痛恨沙哑的音质传递出的慌乱,会显得特别孬。
“天啊,我压根儿就没印象!”她还在喋喋不休。
“嗯,你的注意力不在那儿。”他耐住性子,“你当时真叫无法无天。”
“快别说。”
“我的眼睛很烦它,尤其长在那根手指上的时候。”他如实禀告,“剥掉它,就像剥掉一片翘起的死皮。”这份轻易令现在的他追悔莫及。
“别这么讲,那可不是大路货。”她停顿了一下,“他要是回来,我很难交差的。”
“不重要。”他拿眼睛搜寻那包软玉溪。
“这话不该你来说。”
“没别的意思,”他觉得话题正在被她带偏,“只想感同身受。但我想说的是,这事儿的影响不在这里。你那个什么好老公,让他滚一边去吧。”
“第一次戴上它,还是他求婚的时候。我从没问过是哪个牌子的,我对什么都不够敏感。”她仍然充满了感性,每一句,“十年了,不可能再找到一样的型号。”
“真觉得那么重要吗?”
“起码很不适应。手指的凹痕还在,非常明显。我待会可以拍给你看。今晚我铁定睡不着觉了。”
“他要真介意,局面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对吧?”他等着她的回复。她难得歇了下来。
“十年。”他笑出几声咳嗽。
“他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你知道的,甚至可以说变态。哪怕过了一年,他的拖鞋只挪开一小格,他都要盘问半天。自打认识那天起,他就没想着让我好。”
她似乎抽泣起来,声调依然别扭。
“好了。”
他觉得够了。他得跟她见上一面,见了面才能快速地传情达意,正如他们最开始那样。
“但他最好别进这个家门。那些个破事,我还没一桩一桩跟他算清楚。”她的喉咙终于稳当了点儿。
“我很烦。”他有些后悔为她做的很多事,或者说自责,“真的很烦。”
“所以,你真的确定?”她有一百零一种方法让他疯掉。
“广播在这种地方不敢骗人。戒指飞出去的方向就是那条街,我睡死都门儿清那一带的路怎么长。”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让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变乖,哪怕就一回,“玲英,千真万确,他妈的千真万确。还有,它砸中了一个人,一个男孩。”
电视停到地方台的综合频道。广告正在推销一种“立省两万多”的多功能按摩椅,旁白是播音腔,信誓旦旦地声称前百名打进电话再减一千元。
他把遥控器插进衣兜里,一屁股坐到茶几那摞封面印着女明星的杂志上。点燃烟。烟灰敲进烟灰缸。一个玻璃烟灰缸,褐色的灰垢烙在底部,他之前从冰箱顶上给拿下来的。他进门的第一眼就瞅准了这个家伙。
玲英不断刷着手机里的新闻页面,好像她需要的资讯准会从这里蹦出来。看得出她也很懊悔,而且焦虑,脸部的粉底没洗干净,有一种波纹的感觉。他刚拒绝了她电话询问酒店前台的提议,不为什么。
他的车开进小区时,磕坏了排气管。尾气像一朵乌云撵着他的车子跑。他无法相信竟然能碰到那个地方。他有十一年的驾龄。来吧,他想,全他妈的来吧。
“会不会跟咱俩无关?”认真思考的时候,她的眼珠子会向右上方斜,“印象中那是一个独栋大楼,底下是停车场和绿化带。路在很远的地方,我根本听不到外面的车流声。”
“抛物线,抛物线可以该死地绕过所有本不必逾越的地方。咱们可是在十一层。只需要轻轻一点力,就足够让那小家伙飞过半座城市。这就是操蛋的世界的基本原理。当然,问题出在我这儿,那时我被一种很奇怪的情绪给拿捏了。”
他将烟灰缸举到跟眼睛齐平的位置,手臂上的动脉醒目而凌乱。
“我发誓什么也没听到。肯定会有人尖叫吧?或许还有救护车什么的。”她说。
这也是他仅存的侥幸,他也没有听到异常的动静。他后来在为一行字而生气。
玲英那时进了卫生间,再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任何荒唐的迹象。就是那个空当,他突发奇想地拿起床头柜上的笔记簿。纸张页眉处印有酒店的标识、名字,还注明了联系电话、地址和邮编,甚至还有传真。然后他就撞见了首页背面的那句话,是用铅笔写下的,字体细小、轻浅,不留心很难察觉。
“我诅咒你们”,就是这五个字。他感觉像是专门留给他的。
他立马打给前台。
“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他有时候没这么吼过了。
没有人可以论证这句话是谁写下的。退还三成房费,声明下次光临可免费升级房间,以及虚情假意的一声“实在抱歉”。一句整改之类的承诺也没听到。“请您别给差评。”还有自称是大堂经理的人捏紧嗓门的这一句。
“好啦,让那句话见鬼去吧。咱们毕竟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走出酒店时,玲英这么安慰他。她觉得他在小题大做。她默认整个社会的运转就是如此敷衍潦草,以至于到那时,她都未能发现自己的十根手指和以往有何不同。
他微笑着为她拍走肩膀上的一小撮头皮屑。
点开应用程序,给酒店的各项指标都打分。
跟往常一样,他把车开走,她坐网约车回自己的家。
现在,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诅咒。
他还是初次造访这里。他猜测冰箱里放着至少一罐黄桃罐头,玲英总跟他提起它的口感。“小时候,感冒了才能吃。”她的口条不错,而且形神兼备。他还没尝过这玩意儿。
也许是她形容得太多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儿的日子。略显空荡,稍显杂乱,灰尘只积攒在不显眼的角落。目之所及,都不意外。搁在墙边的一架电子琴是仅有的亮色。钢的舍不得买,摁上一块琴键,不分黑白,听得着响就是万事大吉。哆来咪发唆。这就够了。
“你瞅瞅,这家是不能再缺人了。”她上来就是这么一出。
他转过身。除了他的那双皮鞋,有一只倒扣着,鞋底爬满粉末状的颗粒物,其他的都安放在那个三层的鞋架上。不同的尺码,不同的款式,不同的性别。
他的屁股现在离开了那些杂志。
“放心,这事儿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
她舔了舔嘴唇,拿起桌上那个深红色的保温杯。她的喉头跳得很剧烈。她闭上眼,像在表演睡着是怎么一回事。
有变幻的红光刺入窗内,兴师动众地划过一整面墙壁。还有警笛声。
他一动不动,等着声色渐渐熄灭。
“是火警,它的声音更绵长,颜色是纯红。”
“吓死了,我以为是警察。好像有几年都没听到警笛声了,真的。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她那双像猛然苏醒的眼睛里没有他的存在,现在它们被某种幻想占据,他对此很确定。
“这里几楼来着?”他问,手在裤兜里寻找车钥匙。
“九楼,九〇一,不是告诉你了?”她看向他,像第一次见识这么个男人,“我们的事情必须打住了。天啊,我还爱你。”
“有些小区会略掉四楼,物业直接把四楼称作五楼,然后在十三、十四层,也就是实际的十四、十五层那儿也跳一跳。他们就是这样自欺欺人的。”他想了想,补充一句,“我也爱你。”
“我不了解,我发觉自己一无所知。”她的脑袋晃得像在打冷颤,“简直要命。”
马上八点半了,如果他们家的挂钟没错的话。他走向那双皮鞋。八点半是她女儿英语补习结束的时间,她在进门时跟他说了。他不会忘的。冰箱里的黄桃罐头,她不提,他就什么也不说。他意识到他们的很多习惯都不是一两天形成的。他还想起另一件事,今晚得好好给自己的皮鞋上一次油。
“相信我。”他们抱了一下。她抿紧本就单薄的唇,把门关上。
他一边开着那辆屁股吹出黑烟的新捷达,一边拨出电话。
“好儿子,”他点掉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将烟盒用力丢出窗外,“你爸马上就回来。”
他注视着后视镜,直到烟盒消失在黑夜的马路上。
从衣柜的顶柜拽下那个透明塑胶袋,在一叠黑色鸭舌帽中抽出一顶灰尘较少的。帽身印有“中桂房产”字样。是公司倒前的两个月做的。这么放一放,也快两年了。
汽车在修理厂,一个后生当时把它说得快一无是处。他懒得争辩。“麻烦了。”他对那个小黄毛说。他散走了手头这包软中华的第一根烟。
第二根是在那条街道上散掉的,那条他无比熟悉,眼下却让他疲惫的街道。没有担惊受怕,只是疲惫。他想睡好一点,他体验过那种滋味。认识玲英后,他的睡眠不赖,七点自然醒,起身做四十个俯卧撑,然后和儿子一起吃早餐。这两天儿子出门后,他依然躺床上刷看手机里的短视频。
此刻,那栋起码有三十年的老牌酒店在他的凝望中显得无动于衷。它的个头不算高,外观中规中矩,就是瓷砖的拼贴,可能是周围还有更庞然更现代的建筑的缘故。他一开始就觉得是这里,他和她很适合在这个地方发生一点什么。
紧挨酒店护栏的内头是一小片永远也长不高的小叶女贞和木槿,更远处是一个不大的露天画线停车场。这个距离一切皆有可能。如果从他站立的地方扔出一颗石子,绝对没有办法够着酒店楼身,更别提十一层的任意一扇窗户,它们比豆豉大不了多少。这就是人们站在高处的好处和坏处。他开始在人行道上挪动,背过手,压低帽檐。路面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只有一些痰印和狗的粪便。
“前两天挺惨的吧?”他递给路口岗亭里的老汉一根烟,“那个小孩。”
递过去之前,他用烟指了指街道。
“什么?什么孩子?”老汉捋着烟蒂,候了一下,摸出自己的打火机。
“一个小孩,说是给高空坠物砸中了。新闻里讲的。就是这儿——”他用自行点着的那一根又指了指。
“不知道啊,前两天不是我值班。我回赤峰了,看看孙子。”
“您是赤峰人啊。”他扬了扬帽檐,“赤峰不错,你们的羊肉还有草味。”
“去过?”老汉从岗亭幽暗的小窗里探出半截身,笑出一口疏落的黄牙。他的左袖口沾着两粒米。
“以前跑运输。弄点走私车过去。”
老汉正了正头上那顶跟制服配套的蓝黑鸭舌帽,帽口把他暗沉的脑门勒得有些发青。
“达里湖鲫鱼,那真叫美味。铁锅里焖半个钟点,出锅还是银亮银亮的,放嘴里一吸,什么感觉都出来了。”老汉眯起眼,嘴角鼓捣出一道烟。
“您来北京多少年啦?”他想赶紧把这口烟抽完。
“记不清了。让回去过,又回来了。反正它不在的时候,我就在了。”老汉指了一手斜角上的酒店,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前些天请了三天假,不然我肯定知道的。都上新闻了,不会骗人的。”那两粒米现在又回到了他的舌尖上。
他摇了摇头。
“楼起得越来越高,人住得起吗?”老汉说完,笑着点点头,将身子退回去,他的烟抽完了。
“你儿子脚多大码?”
“三十九,你应该记住的。”
“先这样。”
“喂!”
她要是能见着他,就明白他没给她好脸色瞧。
“实在不行,你把他给我。别勉强。”
“闭嘴吧你。”
他把手机塞进夹克衫,顺势踹了一脚边上的电线杆。
他给儿子在耐克专卖店买了两双新球鞋。等儿子放学回来,就把脚上那一双也扔掉。
这几天,他把地给拖了。
“你学着点儿,你已经够大的了。三十九码的鞋,都快赶上你老子了。”他让儿子站到边上看他是怎么拖地的。此前,他扫出了十三根烟头。儿子说他知道,学校偶尔会让他们大扫除。
“扫地、拖地、擦窗、擦桌子和黑板,还有除草,还有垃圾分类。”儿子的嘴没个消停。
他还给儿子买了一只华为智能手表。型号他让儿子去问的同班同学。
儿子最近挺开心。
“变形金刚的腿折了,我把它用胶水粘了起来。可还是会掉。所以它现在打仗老输。”
“爸,你看,这是我的橡皮擦,很香。我只舍得用一个角,有一次卢煜宇拿它的另一个角擦了作业,我把他推倒了。很轻的,就是教训一下他。”
“梅西居然罚丢了点球!”
“爸,肯德基出了新品。小龙虾汉堡!我要叛变了。”
“我想买一只狗,哈士奇,长大了有那么大!”儿子在胸口比画了一下,“实在不行,买只豚鼠也成。”
“爸,为什么会有两个遥控器?新来的这个变不了台。”
他不理他。他也没再搭理儿子在床上自娱自乐的游戏。
他去烫了一个头,一堆玩具一样鲜艳的塑料把他的脑壳弄得像儿子的床单。屁股坐穿,出来的效果就是带点小卷。他还专程跑去肯德基,买了一个小龙虾汉堡配可乐。贵有贵的道理。
“你老爸今晚加班,你自己早点睡。”他灭掉大厅的灯。
不知为何,他出门轻手轻脚的。
这趟坐的网约车,为跟师傅碰头就费了半天劲。车子开去新国贸饭店,今晚他住这里。
换好泳裤,按着楼里的指示找到酒店的室内泳池。他临时起意,绕着方形的泳池踱了一圈。游泳池里,男人和女人的皮肤白得像某种快要绝迹的海豚。
他从三个泡在池边聊天的人的头顶飞过,径直跃入水中。他用独创的泳姿在水里游了三圈,水带点温度和味道。别人不自觉地远离他,他弄出的水花挺大。之后,他来到桑拿房,一丝不挂地坐在箱形椅上。心跳声越来越猛,他能听见。他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再缓慢一点、更深沉一些。身上蒸出流水一样的汗,汗水沿着小指的外沿滴到木椅的缝隙里,冒出哧哧的烧焦的声音。泪水也跟着淌了出来。
回到房间,将所有灯摁亮。窗帘一把没给掀开,电动的,只能按着自己的调性朝两侧缓缓退缩。他解掉了浴袍的纽结,叉着腰,面向高楼林立、灯火通明的CBD。窗外的景象和自己在玻璃中的身影,眼睛只允许他挑一边看。他数着那些溢出光亮的窗户。把这些窗户拢到一起,差不多塞满一栋诸如此类的大厦。人就是这样变得隔阂、局限、轻飘,而且浪费。
躺倒前,他在床边的记事簿扉页左下角写下五个字:睡者 张志民。
早上的自助餐,他特意尝了一个煎饼。油没外头小摊足,味道过于谨慎,口腔有点发紧。他的餐碟里还摞着一打鹅肝和两块羊排,旁边高耸一杯白啤。跟鹅肝配套的面包片被他堆在碟子外头。舌头和牙龈慢慢松弛下来,此外还有眼睛。离开酒店时,他两侧的衣兜内多出一次性刮胡刀、小袋茶叶、两颗柑橘和一双轻微折叠的棉拖。
“没事儿,宝儿啊。什么也没发生。”
每天睡前,他会给玲英拨一通电话。
“心一天到晚卡在嗓子眼那儿。不行了,我得试试安眠药。”
“别碰那玩意儿,听我的。退一万步,这一切跟你没关系。”他快要说厌了。
昨天,玲英收到了他从店里直接寄去的戒指。
“给老婆的。你看看我,像什么价位。款式越老越好,老到北京奥运会刚开幕。”当时他这么对店员形容。
“先垫巴垫巴。他才懒得搭理你的一根手指头。我要是你,就戴一个可乐罐的拉环。”他在电话里说。
她回给他一口刺啦刺啦的叹气。
“为啥不跟那孙子两清?”这个问题他一直想问。
“然后呢?跟谁?你?孩子咋办?我这点工资只能勉强对付自己。”
他觉得这样的女人他就不该问。
“我感觉他就快回来了,一个月后是他爹的祭日,也是他女儿生日。然后,什么都瞒不住了。天在看。”现在,那边隐隐有擤鼻涕的响声。
“有负罪感的该是他,应该是那些无恶不作、忘恩负义、欺软怕硬的人。咱俩是好人,咱们是顶好的可怜虫!”他有点管不到音量了。
他让窗户处于敞开的状态。外头车水马龙,人行道上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各种声音清晰地悬在半空,不管此刻是几点。这就是北京。
“要不去跟警察讲清楚?那小孩一定没事了的。我一直在祈祷。”
一件一件,他将衣服剥了个干脆。
“如果,我是说如果,老子真进去了,咋办?”
“我不知道,我必须说实话。我想了断这一切,但又放心不下你。”
“张麟才十岁。”
他翻出衣柜内面的全身镜。
深呼吸。收腹。他拿手掌托住自己的两颗蛋。
“我不知道,我很乱。求求老天爷保佑咱俩。”她说。
“晚安吧。别信安眠药,咱们是天大的好人。我还好好的,四肢健全,饭吃两碗。只会越来越好。”
镜子里的男人令他同情,他读出了一种无可挽回。他同时还很清楚,这家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懂得什么叫好钢用在刀刃上。
睡觉手机不调静音。张志民在等,他无怨无悔地醒着。实在无聊,就在脑子里组织一些到时可能派得上用场的话,包括表情。
下定决心出发,就是一脚油门的事。没什么好准备的。如果总是这么走来走去,早晚会逛到那个地方。
车修好了。他觉得车子本就没坏,只是冒出的尾气跟以往有点出入。他们不过将尾气的颜色变成准透明,此外还有变速箱的什么问题,一共要走了他一千块钱,说是优惠价。
“想你妈吗?”早上,他问要上学的儿子。
他不喜欢儿子老耷拉着脑袋,嘴巴张开。
儿子迟迟才将头抬起来,看一眼他,又躲掉。
“跟她也能过,就是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穷养,迟早把你小子给弄坏。”
儿子不发话,他的注意力总在他真正感兴趣的地方。他穿上新球鞋还挺得劲儿。
张志民先去的那家酒店。车子开着很稳当,但估计还要出事,他怀疑尾气问题也是店家给他弄的把戏。他看起来对汽车一窍不通。为此,他在短视频里关注了好些汽车资讯博主。等把手头的一点事情搞定,他就要他们的好看。
“先生您好,请问是要办理入住吗?”
“这就把我忘了?我可还记得你。”他打量着前台这位女服务员,“最近有穿制服的来过吗?调取监控,关于高空坠物之类,或者一起意外伤亡事故?”
他把鸭舌帽搁在了副驾驶座。他直勾勾盯着这位应该已经当母亲的女服务员。妆容看起来很年轻,是眼睛里的什么东西出卖了她。
“先生,不好意思,我无可奉告。”
“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们对自己生活的世界,难道没有最起码的知情权?”就是一年前,他的情绪也不会这么忽高忽低,“还记得那张写着诅咒的便签吧?”
这句话似乎起了些效果。总之,她给了他一点额外的笑。
“印象中应该没有哦。”她依然足够职业,“我们的酒店一直很安全,客人评价也很好。除了……”
“就算没有,也存在隐患。高层的窗户不该被打开,至少应当有遮挡的措施。”他认不清自己现在是开心还是失落,“我不知道,我不是专业干这个的。但这是一个对你们酒店还存点感情的顾客的一点忠告。”
“谢谢您的提醒。我们的窗户只能打开一点点角度,您应该是有所了解的。”她的眼睛瞟向他身后的客人。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他发誓会找到一家更称心的酒店,毫无疑问。
随后,他把车开往附近的派出所。自己开车真的方便很多。
“老天爷到底开眼了!”她激动到要哭。
“如果警察没骗人。”他对着手机说,然后看向鸭舌帽上的字样。
一块脱落的外墙瓷砖砸到了那个男孩,瓷砖在四楼。是在那条马路的对面。他居然从没想过走到那边去看看,他应该更周密一些才对。只是脑震荡、轻微的颅内出血和皮外伤,孩子过两天就能出院。
“你可是越来越幽默了。我就稀罕你的幽默。”
“你把卧室门开开。”他说。
“怎么了?她会吵到我们的。”
她到底走了过去。
“我想听听咱们闺女弹得怎么样了。”
“原来你还懂音乐。”她咯咯咯地笑,像一位女高音歌唱家。
那天以后,玲英还是第一次冲他笑。
手机里现在只剩她女儿弹奏的电子琴声。他记得曾在某电视台的美容美发培训广告里听到过,但不知是什么曲子,只是感觉有些伤感。跟随旋律,他想起屏幕上出现的一排排模特人头,还有各种颜色、长度和卷曲程度的假发。负责教学的老师的头发也很浮夸,比他现在拥有更密集的小卷卷,颜色像某种倒人胃口的巧克力,身上套着类似医生的白大褂。内容和乐曲很不搭。他就记得这些。
合伙的水果店雇有员工。儿子平时要上学,周末还有两节足球课。上完这一期他就让他停下,哪怕学个什么电子琴也比这强。至于玲英,她得去商场的柜台上班,就算不上班,他也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再去找她。他已经习惯了在电话里跟她掰扯,电话里的她像一只拼命挣扎的笼中鸟,她并不知道她其实一直很安全。笼子非常牢固。
至于那枚戒指,它应该还留在什么地方,一个从来没人设想过它会抵达的地方。他当时是如何做到在如此狭窄的角度,把戒指扔出窗外的?如果酒店的窗户真如前台所言。
他感觉有些东西没完。
跷上腿,一直旋荡在耳朵里的曲子,又从喉咙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