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丽芬
20 年前,第一次去省会(福州),第一次在省会的书店里看到《夏洛的网》时,欣喜让我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眩晕感。是感动,更是匮乏的日常带来的巨大满足感。很多人可能难以想象,为什么遇到一本童书会有这样异于常人的感受。实际上,背后的真相非常简单,20 年前,我太穷了,工资不够买饭;小城闭塞,连《夏洛的网》这本被全世界孩子喜爱了多少年的书,我都是在杂志上依靠“惊鸿一瞥”而得知的。我已经忘记这本书是什么深深地吸引了我。但这么多年,都没有“成篇”地为它写下什么。或者,我在等待那个从“深深爱着”中走出来的自己。
我的孩子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发现他是ADHD,识字认字也存在很大的困难,经常一个字教了无数遍还是不会,在上一行刚刚读过,下一行,他就又不认识了,“这”字从一岁多我每天朗读给他听的故事里到一年级他的课本,出现频率该有上千次了吧,可是,他仍然不认识啊,无论怎么教,下一次遇到,依然“是全新的陌生世界”。孩子的这个问题,带给我极大的冲击,无限的担忧与难以克制的焦虑、痛苦纠缠着我。我被这个“缺陷”牢牢地控制了,以致一时都忘记了孩子还有什么优势足以应对长长的一生。为了帮助孩子识字认字,我开始每天晚上陪他朗读,从20 个字左右的儿歌开始,像爬过高山穿越沼泽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孩子走出了识字认字的困境,尽管依然有很多字顽固地不认识,但总算是能囫囵吞枣地自主阅读了。他有多爱阅读啊,他自豪地自述为“争分夺秒地阅读”。我们开始一起朗读更长的文章,读了E.B.怀特的《夏洛的网》,接着读《精灵鼠小弟》,然后读《吹小号的天鹅》。为了降低难度,保持朗读的乐趣,我和孩子一人一段,一人一章,有时感觉太精彩了也互相抢着读而忘记了哪段该谁读。
陪伴,让我走出了《夏洛的网》的阅读“恋爱脑”。在陪伴孩子朗读的同时,我也读ADHD 和读写障碍方面的专业书籍。这种阅读,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E.B.怀特在他的书里只在讲“爱”“亲情友情”“信任”吗?
威尔伯、路易斯、斯图尔特,不止是弱者,同时还是残缺者。威尔伯是落脚猪,路易斯天生嗓子不能发声,斯图尔特则是连侏儒都称不上的特小号袖珍鼠。假如从缺陷的角度去看,他们都太令人绝望了。威尔伯无论如何无法改变他作为落脚猪的“真相”和即将上演的悲惨命运;路易斯再怎么努力练习也永远无法像能发声的天鹅那样叫出一声“咯——嗬”;斯图尔特出生则意味着生命结束,几乎没有一对父母会把这样的一个孩子留下来,甚至连医生也都会立即劝“别救了”,最多也就是做医学研究冻体了。我们的日常太现实,太粗鄙了,以致见到与大家不太一样的就价值崩塌,或许,这崩塌背后本身就没有价值支持可言,因为它看到的始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必须是、唯有是“和大家一样”的一种人。
然而,E.B.怀特坚持不懈地给出了另一种可能:我就是残缺,我就是天生地与你不同,但我仍然尊贵,没有任何一种残缺可以定义我!除了和你一样,我还可以做什么而超越“都一样的大家”。他让落脚猪威尔伯拥有超越死亡的爱与友情,让路易斯像演奏家一样吹小号,让斯图尔特因为极小而做很多“大人”无法做到的事情,E.B.怀特让所有生命的尊贵一丝一毫都没有受到缺陷的损害。如此,我便知道自己为何深深地爱着他的书了。在20 年间的反复回味中,E.B.怀特像他所写的故事那样不知不觉地成为我的人生导师,在我深陷困顿的时候,及时地把我和孩子从“缺陷”的深渊中打捞出来,以朗读,以故事,以快乐地享受儿童文学的方式,温暖地怀抱我们于每个阅读的晚上。
放下对残缺的恐惧,回到孩子面前,回到每一个尊贵的生命面前,我们可以做什么?
仍然是爱,无可替代的爱,仍然是帮助,义无反顾的帮助。可是,又是如此不同的爱与帮助。你再也不能用“坐端正”去要求一个多动的孩子了,再也不能用“努力”去要求一个读困的孩子坚持视觉阅读了,再也不能用“乖乖听话”去训练一个亚斯伯格综合征的孩子了……所有的爱与帮助,都要回到这个具体的孩子面前: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就像斯图尔特,他需要的硬币是和螳螂的眼睛一般大小的,爸爸就照着他的需求用心地裁剪制作。如果你非给他一个和你一样需求的硬币,是会成为斯图尔特的灾难的。事实上,所有的缺陷更准确地说,都是具体生命的一种特质,它是弱点的同时,也一定带来了强大的优势。只有在理解他的具体特质时,爱才能成为他的心灵之光;只有在高度契合具体特质的优势发展时,帮助才能成为有价值的力量支持。
在当下的环境里,尽管具体指向的爱与帮助对于大班教学里的学困儿童而言仍然匮乏到令人心痛,但它仍然不能阻止我们向着书,向着阅读,向着尊贵的生命,去寻找到足以引领我们的精神力量,并实现自我的救赎与超越,在残缺的生命真相里活出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如此,我要祝福每一个与好书相遇相伴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