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舞叙事，以舞传情——浅谈舞剧中的叙事表现

刘海琳

（上海戏剧学院 表演系，上海 200040）

《毛诗序》中这样写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由此可见，艺术是人类传情达意的媒介，而情正是激发艺术创作的原动力。舞蹈艺术是以肢体语言为创作工具，反映现实、表达情感的艺术形式，具有较强的抒情性、表现力和感染力。然其难以精准复刻规定情境，在叙事方面存在缺憾，这就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人们对舞蹈产生刻板印象——长于抒情、拙于叙事。

随着舞蹈艺术的高级表现形式——舞剧的诞生与发展，这一刻板印象似乎逐渐发生变化。舞剧在充分发挥自身传情达意的优势之余也对其短板叙事性进行了深度开掘，在故事情节、叙事结构、时空转换、表现手法等方面进行了不少的叙事性探索，创造出一批大众喜闻乐见、同行赞誉肯定的舞剧精品，如《永不消逝的电波》《沙湾往事》《大梦敦煌》等。分析研究舞蹈在叙事性方面的探索与开掘有利于开创舞蹈叙事的新篇章，回归舞蹈艺术本体，在叙事与抒情中找到平衡点，为舞剧创作奠定基础。

一、身体叙事

“舞蹈是‘肢体说话的艺术’，是通过人体的肢体动作来表意抒情、叙述故事。如果将舞蹈拟人化，那么，肢体动作便是他的语言，情感是他的血肉，主题则是他的灵魂。”[1]然而，人的肢体动作是一种非文字的、无声的抽象语言，叙事性较弱，难以精准地再现人、物、事。要弥补这一短板，就要对身体进行最大程度的开掘。就舞剧来说，舞剧与叙事不可分割，它与单一抒情的舞蹈作品截然不同，缺失了叙事，便不能被称为舞剧，“以舞叙事”是舞剧鲜明的艺术特点。

每一个艺术门类都有其鲜明独特的叙事方式。文学作品以文字叙事，话剧以舞台行动和台词叙事，而舞剧则以肢体语言叙事。“肢体叙事更为直观和鲜明，肢体独具的韵律、形态、节奏形成独特的叙事语汇，用最原始的舞蹈动作展现最真挚、深刻的情感。肢体语言能够让观众产生更加直观的心理震撼，形成普通语言文字叙事难以达到的效果。”[2]随着舞剧艺术日渐成熟，肢体动作逐步从舞蹈艺术中的创作工具、表达媒介蜕变为独特的叙事语汇，成为舞剧叙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身体叙事方面，舞蹈叙事语汇与戏曲假定程式异曲同工。舞蹈演员在表现生活场景时，从生活出发，提炼美化日常生活动作，形成“立足于真，炼意为美”的舞蹈叙事语汇，与观众达成“约定俗成”的审美认同。舞蹈家玛姬在创编现代舞作品《葛蓓莉娅》时，“引用了大量生活化动作，让原本具有表演特性的舞台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生动还原了一个真实的当代人的精神面貌。”[3]舞蹈化的生活动作有利于观众理解规定情境，使表演更加丰富精彩，实现“舞中有戏、戏中有舞”的效果，在不脱离舞蹈本体特点的基础上叙事传情。

二、乐舞互文叙事

我国古籍《乐记·乐象篇》中这样论述音乐与舞蹈这对姊妹艺术的关系：“有乐而无舞，似瞽者知音而不见；有舞而无乐，如哑者会意而不能言。”由此看来，自古以来，音乐与舞蹈就相辅相成。音乐在舞蹈的叙事与艺术表现中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彭吉象在《艺术概论》中提出，“建筑是流动的音乐，音乐是凝固的建筑”，笔者认为，舞蹈好似视觉化的音符与旋律，而音乐好似听觉化的肢体语言，两者的结合是天作之合。一方面，舞蹈叙事的肢体语言与音乐叙事的旋律节奏形成互文，视听的巧妙融合开拓了受众的审美体验。另一方面，两者的融合弥补了肢体叙事的局限性，让舞剧更为完整流畅。

经典芭蕾舞剧《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的成功离不开俄国著名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匠心，他将宏大的交响乐与舞剧的戏剧冲突进行深度融合，使音乐和舞蹈在舞剧中获得了同等重要的地位，推动了芭蕾艺术向更高层次发展。又如，“在舞蹈作品《活着1937》的第一段，采用低沉压抑的音乐，营造少女的凄凉与无助的恐惧感，一连串枪响把观众瞬间带入规定情境，台上台下一同形成情感共鸣。”[4]

三、多时空叙事

舞剧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话剧，其创作不受“三一律”等原则的束缚，故事围绕“情”展开，时空的建构与转换也由情所定。这使得舞剧跳脱文学思维，在舞与剧之间，在抒情与叙事之间找到平衡。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就建构了情报传递、人物关系与人物行动的多重空间，各空间相互补充，形成互文，共同叙事。舞剧编导周莉亚说：“在整部舞剧的时空中运用叙事切割的方法把段落本有的画面打碎并进行重新组装，还采用了‘倒带’的方法。而舞剧中重要的叙事原则就是假定空间中的真实性，真实空间中的假定性。”[5]大幕一拉开，黑衣人撑着伞横向穿梭在雨夜中，形成线性布局，阴暗微弱的灯光增强了舞台的纵深感，增添了几许神秘与压抑的色彩，结合快节奏的步伐与节奏变换着鲜明的旋律，奠定了紧张阴森的情绪基调。

空间调度是舞剧叙事的重要元素，舞剧《雷与雨》在舞蹈编导的巧妙构思下，创排出“六人圆舞曲”的经典场景。“在圆形调度上进行流动与穿梭、集中与分散，从而将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巧妙表现出来，也勾勒出六人间的感情纠葛；在‘暴打周朴园’舞段中，所有人以‘周朴园’为基点形成圆形调度。”[6]通过圆形调度展现人物关系，创造多重空间，融入导演对角色的评价意识，弥补了叙事中的空白。

四、影视化叙事

影视化叙事是时代发展的产物，随着科技迅猛发展，影视技术被引入舞台，极大程度上开拓了舞台的表现性和空间创造的可能性，使舞台艺术的视听体验更为丰富。悬疑话剧《深渊》《心迷宫》都将影视化叙事巧妙地融入话剧作品，创造性地打破了传统的话剧演剧形式，给观众带来新鲜的体验。随着影视技术与舞剧相结合，影视化叙事增强了舞剧的叙事性。同时，影视媒介的融入悄然地改变了舞台传播的二维视角，创建了多舞台与多视角。同时，得益于舞剧时空转换自由的叙事结构，舞剧可以采用多种叙事结构，也可以把蒙太奇等电影手法引入其中。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就多次运用了电影长镜头以及蒙太奇手法，极大程度地丰富了舞剧的戏剧性、可看性及叙事性。在开场的一段，运用了电影长镜头的手法，黑衣人撑伞呈线状匆匆行走在漆黑的舞台上，气氛压抑而紧张，这一组长镜头一气呵成，流畅自然。该舞剧还借鉴了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多次将不同的时空交织呈现在舞台上，让事件与情感产生碰撞，在二者的拉扯中，情感意象被无限放大，情绪不断蔓延。“李侠在亲身经历生死以及目睹战友相继牺牲后和妻子兰芬进行了一次心理对话。从相识、合作、相知、相爱到生死离别，时间流与情感流交织在一起，并于同一个时空中集中展现，四段不同时空中的双人舞集中展现了他们二人的患难与共、从革命同志发展为革命伴侣的历程。”[7]此外，该舞剧还借鉴了交叉蒙太奇的创作手法，以李侠的行动与情感交织构成一个时空，又将其余中共地下党员的行动构成特定的时空，各个时空相互交错，构成中共地下党员的一组群像，让看似独立的个体之间形成联系，使舞剧空间完整统一。

五、舞美叙事

舞台美术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进行最直观鲜明的叙事，将观众带入规定情境，给人身临其境之感，与舞台上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的舞台构建了一个具有特定环境的空间，层层叠叠的剪报、流动穿梭的密码等，这些带有特定时代印记的符号交代了时代背景，将观众带到地下工作者险象环生的工作环境中。观众通过舞台布景等产生想象与联想，参与到舞剧的艺术创作中，形成良好的观演关系。“这些舞美设计还构建起叙事层级，这些道具舞美的配合已经构建了一个表层的‘情报传送过程’的情节线索表意层，完成了文字语言的表意功能，提示观众该剧故事层面的发展推进过程和情节转折的关键，为舞蹈情感逻辑线索的演进以及抒情提供了更加充裕的空间。”[8]此外，舞剧《永不消逝的》每一瞬间都精美如画。在《渔光曲》一段，演员身着清新淡雅的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搭配婀娜的舞姿。清晨柔和绚烂的日光把弄堂里祥和美好、充满希望的意象衬托得栩栩如生，让观众感受到真情、诚挚与美好，创造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舞台意象。

再者，道具的使用也为叙事赋能，道具的充分运用可以弥补舞蹈艺术的叙事短板，使故事情节自然而流畅。“舞剧《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主人公纳兰性德痛失爱妻卢氏，演员极力用肢体语言演绎一段精彩绝伦的双人舞，讲述这段缠绵悱恻、真挚动人的爱情故事。导演巧妙运用‘秋千’这一道具，秋千在舞台上左右摆动，仿佛时空转换，从而显示出双人舞肢体动作的凄美绝妙，让叙事更有层次感。”[9]在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中，老裁缝手里的软尺不仅是人物身份的标志、职业的符号，更是剧情中传送机密情报的重要载体，是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物件，可谓一鸭三吃、一物多用。

多年来，舞蹈艺术被人们贴上“长于抒情、拙于叙事”的标签，人们更多关注舞蹈的“情”，而忽略其对“事”的探索。事实上，抒情性和叙事性都是舞剧的艺术特征，两者缺一不可，各司其职、相得益彰。随着舞蹈艺术的发展，众多舞蹈艺术家、从业者对舞蹈的叙事性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和开掘，并通过不断的实践与尝试，调用多种手段技术，逐步弥补了舞蹈拙于叙事的短板。并在这一过程中创造出众多优秀的、堪称经典的舞剧精品。

本文对舞剧的叙事表现进行了分析，以舞叙事、以舞传情的舞剧通过演员的身体叙事、音乐叙事、空间调度叙事、影视化叙事以及舞美叙事五种手段，极大地弥补了舞蹈的叙事短板。同时，在彼此相互作用下创造出了结构完整、层次丰富、“舞”“剧”两全的精品佳作，给观众带来视听盛宴。随着舞蹈艺术的发展和一批批精品舞剧的涌现、创作经验的不断积累，舞蹈艺术将逐步打破“拙于叙事”的桎梏，继续深化叙事性与抒情性，实现质的飞跃，在新时代焕发新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