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桦,曾用名梅晓,现居南昌,企业家,诗人。十七岁开始发表作品,有文字散见于《天津文学》《星星》《创作评谭》等刊,诗歌入选多个年度选本。
我爱用坐标来形容少年时的处境,左边是湖,右边是江,江湖之间,心灵如坐标里的抛物线,早已向江湖之外;日复一日的憧憬与羁绊串联成珠,就像江湖的本意一样,架构了少年的心。
我始终记得以码头为原点,它就处在插湖锁江的上下石钟山之间。初中毕业时,码头载走了我的伙伴,一位情窦初开的漂亮少女。她去南昌后,不断写信诉说她家庭的不幸:她的父母离婚了,她的情绪极度低落。我写信劝导她,发誓要保护她,改变她的状况。我过早陷入困顿,有时愣在课堂上,像个满腹心思的人,心里藏着不快,整日郁郁寡欢,把自己的学习弄得一片狼藉。写信耗费了我的课余时间。石钟山上有晚清名将彭玉麟的浣香别墅,我在书上看到他的古老爱情,又在石钟山上看到他画的梅花碑刻,落款处有“一生知己是梅花”,不禁心头一紧,竟然落下泪来。
我就读高中的县城中学离码头不远,去湖口轮渡码头看人,看车,看热闹,是经常的事。贩夫走卒在等渡的车边停停走走,提篮携桶,叫卖食品。其中有一个叫卖鸡腿的,白色纱布下,盖着一只只摆放整齐的洋鸡腿,让人垂涎欲滴。拿鱼叉的,身穿防水服,叫卖土鳖,像一个刚从水里上岸的人。游手好闲的青年,专门在货车边找好欺负的软柿子捏,司机大多忍气吞声。雨雪天气,长长的等候车队,从东岭排到西门,各色人物像是从地下冒出来,聚集在庞大的车队旁,犹如庞德诗歌的意象,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面孔忽隐忽现。卖艺人大声吆喝着套红绳的把戏,明明套住铅笔杆,一得劲,转眼从笔杆里出来,丝毫无损。在围拢的一群人中,一名坐庄的男子在地上放了三个圆形橡胶片,双手快速地移动着橡胶片。“中了,中了,我赢钱了!”一名男子兴奋地喊着。好奇心驱使下的看客,便从凑热闹者,变成参与者。走近点看,其中一个橡胶片的正面中间有一个红点。坐庄的人称,只要下注十元到二十元,就可以猜红点,猜中了翻倍赢钱,猜不中下注钱归庄家所有。不时有路人下注,并猜中赢钱。不明就里的看客觉得赢钱非常容易,心痒痒的,在几名赢钱者的怂恿下跟着压上几把。然而,不到十分钟,就输了近百元,众人也随之一哄而散。看客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但也无奈。好心者说“赢钱者”是托,看客才恍然大悟。码头每天都在上演类似的鬼把戏。我后来在异乡的街头也遇见过,心头闪过输钱者的窘相,暗暗发笑,从不驻足。
码头开渡时,人流涌向渡轮。此时的西门码头,船只来来往往,湖上的驳船拖着砂石穿插在渡船行驶的空当间往江心驶去,高大的江上客轮笛声长鸣。我喜欢这种繁忙景象,只是过早切入到这种宏大的场景让人多了痴心妄想,仿佛这种气氛正好可以消弭往日的落魄,又把心头的目标抬高了几寸。摆渡船一次可以装载十几辆汽车,只收汽车摆渡费,不收散客费用,对面的码头上有去九江的公交车,乘船过渡的人摩肩接踵,塞滿了渡船的角角落落。
也有汽车开到水里去,不知是不是刹车失灵,还没等到渡轮靠岸,汽车直奔江面,扑腾一下跌入水中,前一秒还露个头,后一秒就无影无踪。我看见吊车从码头吊起落水的车辆,潜水人把钢绳在水下穿好,吊车的长臂吊起水中的汽车,刚露出水面,吊车的车身却像中风一样倒在水中;接着又来了一辆大吊车,大吊车吊出小吊车,小吊车像个溺水的人被吊上来,湿淋淋的,口中直吐水。往日这些庞杂的人和事,已经从码头消失,或者说,它们转移了地方,在别处重复码头的故事。
从码头往回走,拐到县城的街道,好像回归了井然的秩序。茶叶蛋五毛钱两个,码头却翻倍在卖。街道的商铺都在做着细水长流的生意,不紧不慢,小商贩们在码头做一锤子买卖,也能如鱼得水;急急忙忙的赶路人只在稳定的频率里提着劲,不像码头船开前的脚步慌乱;街边吃早点的胖子就着饺子喝酒,吃得满头大汗;菜场吆喝和其他嘈杂声,不绝于耳,但在午后也冷清下来,好像菜场大篷顶上的阳光抖落了包袱,显出热闹之后的空寂。
县城里也闹过离婚的大动静。我记得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微胖,面目和善,在外找了新欢,媳妇想不开,投水自尽。男人漂亮的居室,被喷了红漆,家具东倒西歪,油缸的油横流一地,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了看客。好歹有警察过来劝说,随着夜色降临,一切都在夜色里得到休息。
轮渡上人来车往,往往忽略了江面的游泳者,与波浪里破浪前进的渡轮比,他们像个蚍蜉一样。岸边的孩子被大湖大江吸引后,缠住大人要学游泳。水边上的人家总在吓唬孩子们,但拗不过苦苦哀求,就带了孩子下水,岸边的浅水里人声鼎沸,水花飞溅。也有一些执拗的父母,不让孩子下水,任凭小孩哭闹,毫不动摇。小孩只有偷了空隙,趁大人不注意跑出来下水。
于是在码头的水边,总能看到一些匆匆的行人在岸边大声呼唤某个名字,水里的赖着不上岸,岸上的急得亲自下水去揪。
“旱鸭子下水,飞不能飞,游不能游,只有上岸打酱油。”打趣的话让被揪上岸的孩子丢尽颜面。
我是看着别人学会游泳的,没有人教无师自通。水喜欢爱水的人,它教你反作用力,用手划水,身体就可向前,仰面浮水也需要手往下按,保证身体不沉下去。水欺生,一个完全不近水的人,碰到水就吃亏。一个学会泅水的人,在水上轻盈的身姿,压得水也喘不过气,只得服服帖帖驮着一个戏水的人。也有不幸者,太过自信,还没横渡到对面的梅家洲,在一个浪头里说没就没了,在呼天喊地的救人声里,人很快就被浪花覆盖,微微挣扎几下,消失得像江湖里的泡沫。
每年的夏天,总有不少人被江湖之口吞噬。
父亲年年叮嘱我不要游泳。我哪里是个听话的少年,学了几年游泳,横渡码头的愿望非常强烈。有一年,我跟着一个叫王立国的同学横渡码头,身后系了一条小汽车内胎,从码头下水,顶着湖里的流水斜着逆行。湖水的推力,很快就把我推正了方向,向渡口中心游了将近一千米,身后的尼龙绳松了绑,轮胎向下游飘去。我心慌意乱,赶紧转身去追,真正感到害怕的,是身体不听使唤,脚下好像有东西在拉。追赶中已经有下沉的迹象,腿部完全僵直,不得动弹,手上虽然能够划动,但乱了方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口鼻开始进水了,我惊慌失措,开始剧烈挣扎。我张开嘴想呼吸,喉咙肌肉却开始收缩。我的身体以一种尴尬的姿势弯曲着,身体向前弯成弓形,四肢向后,睁大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三秒后,我开始拼命挥舞手臂和腿,头脑中唯一的想法是:憋住气,往上游。我张开嘴,呼出尽可能少的空气,尽可能多地争取时间。我能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向上移动。我必须活下来,我不想死。又过了几秒,我快没气了。我试着抬头看阳光,但什么也看不见。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上不去了。我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身体开始瘫软无力,头脑一片空白,我放弃了所有挣扎。又过了几秒钟,莫名其妙我的体内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能量爆发,求生的意志再次出现,和之前绝望的挣扎不一样,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上升得更快,力量更大。也许我能做到,也许我能成功。浮出水面后我才意识到,这股能量的爆发是因为同学终于找到了我,缺氧的大脑却以为是自己做到的。
之后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记不起来了,好像我从来不存在一样。几秒钟后(其实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所有东西都变成刺眼的白色,这是我无法想象的最纯洁的颜色。我看到一个身影靠近我,慈爱地说了些什么。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感到非常愉快,就像一切都很美好。我被拖出水面。所有人都对我说话,拍我的背,推我的肚子和胸部,把肺和肚子里的水挤出来。
原来,我的同学,看我往下漂游,赶紧把他的轮胎推过来,让我抱住,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连抓住的可能都没有,他在水底托了我一下,使我有了呼吸的机会,求生的本能让我勉强把头钻进车胎,好不容易露出头来。靠着立国的不断鼓励,我抓住轮胎,被他推上岸,以逃离死亡之地。我们瘫在岸边,时间像凝住,待了漫长的一个下午,直到身上的元气慢慢恢复才离开。
我不知大湖入江口到底有多深,这是太平军曾用锁链锁过的咽喉,在如今看来依然宽阔而深邃。那些英魂似乎依然游荡在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边,昔日的惨烈厮杀,都被掩盖在波涛之下。我是无事生非的落水者,因为轻狂和无知差点送了小命。不敢想象战争条件下的体验,面对江湖快把你吞噬时,茫然失措的惊恐中,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有任江湖之水灌进嘴里、肺里;你要挣脱,它置之不理,其实只要奋力划水,就能摆脱水做的绳套,可惜我做不到,如果没有救助,或许我已是江湖消失的一串泡沫。曹植诗写的悲伤,“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恐怕只有当事者才有共鸣。
命运似乎也垂青我的救命恩人。立国去舟山群岛海军服役,退伍后到码头做了一名水手。从宁波带来漂亮的妻子,走在街上,一个英姿飒爽,一个小鸟依人。宁波人天生的生意基因,也给立国的小家带来无穷的活力,他们在街上开了服装店,店里服装款式新颖,价格合理,生意做得如鱼得水。后来他在轮渡上当了大副,驾驶摆渡船。我在他高大的驾驶窗里,眺望鄱阳湖口,心旷神怡,看他轻松驾驶轮渡船,鸣响长笛,羡慕不已。
另一位同学比立国晚一年入伍,是海军陆战队队员,泅渡训练游个三千米是家常便饭,有着超过常人的体质,在部队立了三等功。不幸的是退伍不久,下水冬泳,溺水身亡。谁也没料到这样的结局。他也许死于古训: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前不久,与一位长者陈石俊交谈,他告诉我他曾是冬泳爱好者,冬天里的每天早晨七点在刺骨的江里游半个钟头,雷打不动。下水不到十五分钟,身体就开始发热,像打了鸡血,精神抖擞;九点上班后,却开始犯困打盹,他一直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后来经人指点,知道是激烈活动后心脏受刺激,会自觉进入休眠状态,人的海马体感到疲惫就会自我调整,长期這样会让心脏受到损害。我把他与那位海军陆战队员联系到一起,可惜这些我认为有的警告于他无用,他们互不相识。
立国在两岸来来回回,过的渡比走的路多,他会在下班后在码头做义务救生员,他知道水的触须有如张狂的八爪鱼,他在喇叭里警告那些不谙水性的戏水者回到浅水区。事实上还是有人从码头游向对岸,消失在他的眼皮底下。
每逢忌日,码头边总有人来点香烧纸,浅浅的只看见烧到根部的一茬茬香立在石头缝里,火点已被某种仪式割了去,被人收了回家。一堆灰烬在岸边被吹得四散,不仔细看不知道是有人祭奠过的现场,忙碌的江湖边,没有人在意这些飘散的灵魂。捞尸的人只在惊心动魄之后粉墨登场,他们都是渔民出身,平时撒网捕鱼,应急时被招来捞人。沉入水底的人,一般都被水流带离一二公里,水底是平坦的,捞人用的是两寸长的排钩,在水底铺排开来,尸首被锋利的排钩挂上,不会轻易脱掉。偶尔还挂到鱼儿,长江里的鱼成群到鄱阳湖觅食,犹如手无寸铁的百姓,遇到中世纪瑞士长戟,束手待擒。冷兵器的冷血。尤其是身上披挂漂亮暗纹的大鳡鱼,让我时常泛起恻隐之心。那些被打捞上来的溺水者,完全没有鳡鱼的傲气,只是一具剔除灵魂的尸体。我高二的一个同学,从水底被打捞上来,身体僵直,面皮肿胀,已认不出原来脸相。挂钩之处,没有一丝血迹。伤心的失孤人往往没有心情讨价还价,都会依了捕捞者报出的数字。靠着溺水者的不断出现,排钩坐地起价,乘人之危,竟然也成了一门生意。
我高中复读时,为了省钱和清静,和同桌租住到一个因溺水失孤的家庭。房子离学校不远,依山而建,有个独立的院子。刚开始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家的事,整天忙于复习,晚上很晚回来。后来才注意到屋里老式八仙桌的案头上摆着一个男孩的画框,每月固定的日子他们会在屋前的空地插香烧纸,我这才真正走入这个因溺水而失孤的家庭,把岸边微细的香火与之联系起来。我发现苦苦寻觅的江边点香人,就在我的身边。我在学校经常听到昨天某某溺水,今天某某溺水,都像与自己无关,直到不经意遇到这个家庭,我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没想到溺水的人在县城有这么多,似乎每个家庭都在防着厄运降临。
我要是在那年的夏天沉入江底,我的母亲应该也会天天以泪洗面。可怜的房东,与我的父母年龄相仿,走起路来耸着肩膀,整个头缩在衣领里,从不与我们说起半点他们儿子的过去。他们只收我们很少的房租,提供的早餐我们不忍享用,用餐的气氛非常压抑,我不得不快速扒完饭离开,走上很远,心情才有点舒畅。他们的孩子睡在我们的床上,这场景在我的睡梦中时常出现。我与他一起在水中挣扎,有时醒来,身上吓出汗来。半夜的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的声音,伴着隔壁女人呜呜的哭声,让一个熟悉聊斋里鬼哭的人多了许多联想,更让我晚上自习完回家不敢一个人独行。这个女人的脸相因悲伤而过度拉长,上唇很厚,人中深长,算命先生说人中长是吉相,我没有读出半点吉来,夜半窸窸窣窣的声音,与那张脸叠在一起,让人无法入睡。
女主人经常家暴男人,抓得男人遍体鳞伤,男人只有出去躲,夜晚睡觉时才回来。女人满世界游荡,开始成为流浪人,穿捡来的衣服,头发一绺一绺散在脸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精神失常。她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贴在房门上听我们的鼾声,她曾因思念过度,把碰面的人假想成她的儿子,伸手去摸,遭到人唾弃和拳脚相加,她还时常蜷缩在臭烘烘的垃圾桶边乱翻,对飞舞的苍蝇熟视无睹。我在回家的路上猛然看到她却不敢打招呼。她站在原地,我也停下来,一会儿看她,一会儿又不敢看她。她似乎认出我,丢下手中的洋娃娃,向我迈动脚步。我只有后退,我不知道她是把我看成是她的儿子,还是想拉我回家。四周无人,我的心一阵紧缩,怦怦直跳。黄昏里我看不清她手里的东西,她急急忙忙要塞给我。
也不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口里叫着她儿子的名字,还没到我身边,一股与腐烂、汗渍和鱼臭相似的味道先她而来。我刚想避让,她的手已准确无误地把东西伸到我手上。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我受了惊吓,鬼使神差地接下她的物品,转身跑进夜色中。我跑了好远才发现是两只发黑的香蕉,赶紧扔到路边的沟里,身后是她喊儿的兴奋的声音。我替她悲伤起来:你要是悲哀于这一生没有了孩子,你要是不能自拔于无尽的寂静,不妨想想,这世上曾经本就没有你儿子,他只是在你的肚子里偶然而来,那只是一具偶然的肉体,且放过他吧。在那样的思索里,我与远在省城的女孩断了联系,考上大学是当务之急。
我只在她家住了一个学期就搬走了。
溺水的人带走了他自己的全部人生,而留在世间的家人大气难喘。
我七岁时,我的叔叔在湖边的湾流里溺亡,当时他的大儿子四岁,小儿子才两岁,留下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婶婶改嫁后,两个孩子过早地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大的只读完小学,小的也只勉强读完初中。现在他们已过中年,溺亡的气息仿佛还罩在他们头上,结婚,生子,建房屋,为儿子讨亲,为儿子带孩子。种田养不活一家人,又不想背井离乡,我为大堂兄在县化工厂谋了一份烧煤的工作,美其名曰司炉工。刚开始他受不了这刻板的工作,闹死闹活要换,烧锅炉耗费体力,使力气不说,红红的炉膛闷热难耐;大堂兄没有多少文化,换了一圈工作,换来换去还只有司炉合适,慢慢也适应下来。小堂兄种田之余,常年在县城打零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头栽进他发现的良机里—县城的人不干粗活,需要他这样卖力气的人。县城汽车站的门口,聚集了上街谋生的脚夫,找零工的主顾都来这里喊人干活,挑砂石、水泥、瓷砖,送电视、冰箱、家具,帮人去太平间抬尸,在送葬队伍里充数,卖力气不卖力气的都干。要价低廉,他们很容易满足,反正不要本钱,出点汗,干完活就拿现钱,这钱来得多么容易。中午在小店炒一份菜,一大碗米饭下肚,又不亏待肚皮。靠着一双粗大的手,每天清晨从乡下推个板车上街找活干,傍晚摸黑回家,在家里的饭桌上把一天赚来的钞票的卷角理平,然后数一遍、两遍,甚至三遍。我记得在县城偶遇小堂兄在街头拉板车时他低头向前的样子,侧影非常熟悉,喊他时,他抬头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看我。前些天,大堂兄打电话告诉我,自己刚从化工厂退休,高血压,糖尿病,不能再找活干;小堂兄胃息肉囊肿破裂,口腔吐血,差点送了命。我从电话里头的只言碎语中听出他的无奈,他已到了信天由命的地步。我在键盘上打着这些文字时,像夹着尾巴的狗,思绪飞到了家乡的上空,与那里星星点点的渔歌汇合,成为茫茫水上的失魄者。县城被水漫灌的场景历历在目:杂货店的货品被浸湿,生意人茫然无措,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水中;大人愁容满面,孩子却满心欢喜;屋里家具快浮起来,水漫到了学校,在夜晚接通了月光,空旷的校园瞬间通灵似的明亮起来。
我在月亮下四顾张望,不知谁喊了一声,水鬼来了,安静的水面仿佛随时可以升起白浪席卷一切,吓得我与伙伴一哄而散。
幸好第二年我捧着录取通知书逃离开了县城。
我很多年來走南闯北,走得越来越远,渐行渐远中码头却越发清晰,成为我出发的原点。江湖两色始终没有融为一体,像两个倔强的人,互不相让,我也只是在复盘人间两个角色的存在。在成长的过程里,我越来越感受到溺水的经历对我人生的重要,我在细密的阅读里记下那些溺水的人。屈原、李白、王勃、陆秀夫、聂耳、陈天华、老舍、王国维,等等。这些溺亡者中,聂耳的死,是个意外。有时在听《义勇军进行曲》之后,会想到一个英年早逝的人,他把生命的庄严融进了曲中。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留下《人间词话》,境界一说,别开生面。端午那天,不能不想起屈原之死。我替有关单位装修审讯室的软墙时,想到有些撞墙求死的人,情不自禁用头在上面试了两下,没有疼痛,还是溺水的感受最接近死亡。溺亡的只是肉体,殉于道德的勇气,是需要一个洁净的身体的。这些年,经历一个书生向生意人的过渡,又从生意的蝇营狗苟里倒向做一个埋首书堆的人,与其说是对残酷现实的抗争,不如说是对自身的重新建构。我的母亲,曾在早秋的落叶中吐出最后一口气,她问我她的病有没有治的时候,多像一个溺在水中的人向我伸出手,我却无能为力。而此时我也在水中,不知向谁求救。
当一个人溺水时,据说他的一生历历在目。我现在写下这些文字,仿佛是在打捞自己沉到江底的支离破碎的生活。海明威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熟悉水性,与水过招,驾驭水,才能胜似闲庭漫步。
我若干年前在回乡的高速收费窗口见过立国,简单的交流中,他羡慕我是个溺过水的人,我知道他的一语双关,含着关切。我在十年前遭受了生意的重大失败,财富一夜归零,我的助理甚至替我挨过一刀,至今脸上还留有疤痕,妻子儿女与我一起受罪,我甚至在夜深人静时走到赣江边,想一头扎进水里。与他此后再无会面,一闪而过的影像更让我对他难以忘怀。码头停用后,作为轮渡的职工,转岗到高速管理局做收费员,他曾天真地以为是一件大好事,敲锣打鼓与同事庆祝过。在收费站工作后,他才感到有些单调和乏味。后来收费站招了一批年轻人,他提前下岗。我回乡过收费站时习惯性往收费窗里看,没再看到他。大概率是很难见到,我懊悔当时没有互留电话号码。后来我的车辆安装了ETC,收费窗口变成了无人值守,再也没在过闸的车流里停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