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存中
水系人生。秋的童年是属于河边的。
秋的母亲死得早。秋是三岁时父亲投亲,将他送到外婆寄养的。那时候日子里的外婆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想办法让这个外孙健康地活着,二个是考虑如何让他懂事成人。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终于盼来了河畈大熟,稻麦丰收,仓禀丰满。秋是在古历七月十五吃新节,那个明月夜,听外婆叫二舅来讲,这个关于河边始祖的传说的。
河边的吃新节,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墩子前的枣树上结的枣子红了,蝉们趴在树桠上叫,风声中一阵接过一阵。家家户户厨房的窗子,溢出新打稻米饭的清香,饥荒刚过,能吃上饱饭,就叫幸福。
但是这个河边传统美好的吃新节,竟然与传说中始祖的忌日契合在一起,具有双重意义,所以由长辈人给小人们讲这个美丽而又悲怆的传说,是河边生命传承中的必修课。
那时吃饱新米饭的秋很小,小得到了夜晚,眼珠子就发亮,充满求知的欲望。秋抬头望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很迷人。秋透过月光看葱茏绿满的垸子,那月光在雾霭里,连着河畈,照到了河边闪亮的水线。河边那宽阔沙洲的水线上,栖着黑压压的大雁和野鸭。夜就静在那些精灵合拢的翅膀下,周围是它们的儿女们。没有人去惊动它们,它们决不朝天上飞。
河上的微风起来了,过了河堤,漫到了垸子。天上的月亮,像银盘子,很圆很大。里边有桂花树,有玉兔,有嫦娥和吴刚。河上头是群山连绵的影。影子里都是人家。鄂东山里的垸落,岗头上栽银杏树,也叫公孙树,祖上栽下后,子孙们就可以享受果实;而河边垸子的门前,则栽槐树。槐是古槐,也叫国槐。国槐到了夏天,就开满树黄灿灿的花儿,采下来晒干后,可以拌糖。糖叫槐花糖,香甜。也可浸酒泡茶,酒叫槐花酒,可以醉人,也可以治病;茶叫槐花茶,喝下后,清火去毒,苦后回甘,老少皆宜。这些都是经外婆的手,按古老的方法传承下来的。
外婆召唤秋和小人们,搬来小竹椅,坐在她家祖屋的门前那棵老槐树下,听二舅讲古。二舅是什么人呢?二舅过去是教私塾的先生,解放后因为成分问题,不教私塾,种田地,但酱泼了架子在,仍是斯文人。二舅日子里能讲许多典故和传说。
河边家族的传说,都是一代代人,肉口传下来的。二舅就是其中的传人。相传那棵老槐树是娘的始祖,举家迁徙来时栽下的。老槐树旁边的那棵老桑树,是娘的始祖母同时栽下的。桑叶可以喂蚕,蚕吐线结茧。蚕丝用来织衣裳。所以月光下,外婆家祖屋门楣,那块古匾上,刻着四个大字:槐桑人家。
秋的童年就生长在这里。
那时外婆很乐意,在七月十五吃新节始祖的忌日,由穿得整齐的二儿,给小人们讲始祖的传说。
外婆拿出槐花糖,用盘子装着,让小人们分着吃;同时泡一壶槐花茶出来,随二舅用盏儿倒出来,讲时慢慢喝。有二舅给小人们讲始祖的传说,外婆不担心小人们学坏。因为二舅是读书人。二舅讲的都是正经事。二舅不会像垸子里的某些人,酒喝多了,或者高兴过度,得意忘形了,在小人们面前说粗话,往荤处说,越荤越过瘾;或者咧嘴唱情歌儿,择野的唱,越野越起劲。这些都是儿童不宜的。外婆若是责怪他们,他们会说小孩子没长耳朵哩。小孩子怎么会没长耳朵呢?瞎说。灵醒得很。
月亮游着白云,像骑着马儿,在天上走。秋与小人们像小鸡一样,围在二舅身边,听二舅讲始祖的传说。那场面就温馨。都是一家发出来的子孙。女孩子多,男孩子少。本家的男孩子野惯了,有月亮的夜晚,忙于结伙玩打仗的游戏,不愿与女孩子一起玩。秋是男孩子,但性格腼腆,像个女孩子。于是秋的周围,不是表姐就是表妹,都做女儿香。外婆掇张竹靠椅坐在场边,翘起一双小脚听,相当于督学。月光下,那是一脸的慈祥。
月亮爬到墩子东边牛子山顶上了。那黑黑的山架像一头牛。一天的银光,照着牛子山下的熊家湖。湖是■,有弯曲蚯蚓样的小港,连着河,阔得野,一眼望不到边。湖里的水雾,浮在湖面上,像袅袅的炊烟,随风朝山根散去,总也散不尽。
那時二舅就在那美丽的夜晚开讲了。二舅指着月亮下的熊湖,问小人们:“你们知道这湖,为什么叫熊家湖吗?”秋和女儿们嘴里嚼着槐花糖,齐齐地答:“不知道。”这是河边的长辈,对小人们讲古时的形制。听的人必须顺着讲的人的思路来,不能自作聪明打乱,就是知道最好回答不知道。讲的人那样问叫蓄势。听的人这样答,叫待发。讲的人才会顺着势儿朝下讲。
二舅笑着说:“你们知道吗?这湖原来是无主之湖。”小人们问:“为什么?”这时是需要帮腔的。相当于春节时玩彩莲船的伴唱。二舅说:“因为明朝始祖举家迁徙到河边时,原来住在湖边的人,都在战乱和瘟疫中死光了。那时的河边,蒿草没地,杂树遮天,荒得像原始森林。”秋与女儿们仰头,一齐“啊”了一声。二舅很满意秋与女儿们的乖,掇起茶碗,含一口槐花茶,品在嘴里,响亮地吞下后,接着说:“始祖同始祖母带领子孙们迁来后,荜路蓝缕,不分昼夜,在河边挑沙垒墩,割茅草搭棚子安顿下来,形成垸子,垸随人姓,垸名叫做熊家墩。于是那湖也有了名字,叫做熊家湖。这里就成了我们熊姓这一支的家园。我们的墩子,四周垒石为岸,岸下是沟壕,旱季是路,雨季是港。始祖将沙土堆起来用石头堆砌,绕墩子一周,那就是护垸的城墙。防洪水,也防野兽和匪祸。于是我们熊家墩就像一个原始氏族部落。你们听懂了吗?”秋与女儿们含着嘴里的槐花香,点头说:“听懂了。”其实秋与女儿们哪里懂?只是神往。坐在外围的外婆说:“二相,你能不能讲浅点?”二舅说:“娘,这浅不了。他们长大后自然而明白的。古人说书读三遍其义自见。您不是说经念三遍,心地自明吗?”外婆从善信佛,日子里是念经的。
月光遍地,墩子上风摇竹影动。外婆认为他的二儿说得有道理,就不说话。小人们也不做声,好让二舅接着讲。二舅喝一口茶,问小人们:“刚才我讲到哪里了?”女儿们忙着吃东西。只有秋听出味儿来了,没吃东西。秋说:“讲到了原始氏族部落。”二舅说:“对。讲到原始部落。原始氏族部落,不是有国王吗?”
女儿们空出嘴来了说:“是呀!”二舅说:“氏族部落不是有国王吗?那国王就是始祖。那时始祖将家安顿下来后,就带领儿孙们,在一望无边的河滩上,开挖沟渠,纵横交错,将湖水引到荒滩之上,然后垦成田地,以路相连,高低错落,连成一片。田在低处,田里种稻、种豆;地在高处,地里种麦、种麻、种棉花。墩子周围田地肥沃,年年丰收。始祖带领子孙们,在湖边二级台地上筑窑,取泥制陶,烧砖烧瓦盖房屋,烧陶缸和陶罐装粮食,烧碗碟作生活用品。河边始祖识鱼汛,带领子孙们,张网举叉下湖下河捕鱼,那是各色的鱼儿,四季都是美食。始祖母带领女儿和女人们在河边,采桑养蚕,抽丝纺绸,摘棉花绩麻,纺线织布缝衣裳。于是墩子上丰衣足食,人丁繁荣,六畜兴旺,炊烟袅袅,成了人间福地。”秋听得入神。二舅有口才会讲,描绘得真好。
天上的月亮,朝夜云深处走,映在门前的池塘里,薄雾像帐子漫起来笼着墩子。地上凉意升上来,纺织娘深一声,浅一声,叫在池塘边的草丛中。秋和小人们睁大眼晴听故事。二舅讲的场景,就与眼前的一样,画儿般映在秋的脑海里。
二舅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知道吗?就在这时候熊家湖里开始闹水怪哩!那水怪打破了熊家墩平静的日子,叫人不得安生。”
秋和女儿们就紧张起来。二舅说:“那个水怪就在夏季的明月之夜,出来祸害人畜。墩子里养的牛羊,夜晚到湖边喝水,就有一条巨大的黑影,潜到岸边,冲出来将牛羊咬着,拖到深水里去吃。第二天垸人发现,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墩子里的人做累了,到湖边去洗脚,那水怪冲出来,咬着胯子拖到湖里,人丢掉一条腿,才能保住性命。”听得秋和女儿们毛骨悚然。秋心想,这是一只什么水怪呢?这么厉害!
二舅说:“始祖想知道那是什么怪物,就到河边大庙里求菩萨。始祖双手合十,烧香跪在菩萨面前,默念心中的疑惑,希望菩萨显灵,将那怪物召示出来。始祖丢卦,连丢三遍,那卦却阴阳不合,叫人心焦。原来菩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始祖心想,这叫什么菩萨?世事不知。始祖就知道泥巴菩萨靠不住。于是始祖到山里的道观,求教白胡子道人。那白胡子道人,据说活了一百多岁,成了神仙。那白胡子道人,掐着手指算了一会儿说,那恐怕是鳄鱼哩。只有鳄鱼才如此厉害。始祖问,何以见得?道人对始祖说,长江中下游,这一段古称扬子江。扬子江里就有扬子鳄。你们熊姓商朝时就是朝廷的养鳄人。鳄鱼可以像鸡一样打鸣报更,让人知时辰。鳄鱼的皮可以制作战鼓,打仗时鼓舞斗志,攻城掠寨。白胡子道人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始祖就笑,对白胡子道人说,你在同我说笑话哩。商朝过去多少年了?河边哪里还有什么鳄鱼?白胡子道人说,施主如此发问,叫贫道无言以对。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始祖就知道世上的菩萨和神仙都靠不住,要除掉那湖怪,只有靠自己。”秋想那湖怪到底是什么东西哩?叫人不得安宁。天上的月亮游着云朵走,墩子上影影绰绰,都像怪物出现哩,让人害怕。二舅知道秋的心思,笑着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始祖有的是办法。”
二舅说:“为了除掉那个湖怪,始祖就在秋天到来之前,月亮升起来的夜晚,手执鱼叉沿着湖边,开始巡湖观察。他发现那湖怪在有月亮的夜晚,才出来作祸。他听到湖岸边猛的一响,水花四溅,那是湖怪出来觅食哩。那时候到湖边喝水的动物们,眨眼之间,就被它拖到水里不见了。于是始祖就用粗大的麻绳子作钓线,系上用船上铁锚磨成的钩,挂着小羊和小牛作诱饵丢到湖里,想将那湖怪钓上来。但是没想到那湖怪力气大得很,见了猎物,那船形的黑影,从水里冲出来,一口咬住诱饵,然后头也不回,潜到深水里。始祖与那湖怪较力,但哪里是那湖怪的对手,粗大的麻绳子根本没有作用,彼时挣得锚断,始祖一屁股跌坐在湖滩上。那湖怪将诱饵吞掉了,将铁锚吐出来,湖面翻起一阵比鱼网还大的浊浪。”秋和女儿们惊叫起来。月光躲到树荫中去了。
外婆对二舅说:“二相,孩子们胆子小。需要歇会儿镇下神。”二舅说:“娘,我知道。”外婆知道小人们被吓着了,需要上茅房。二舅说:“欲知后事如何?稍等片刻追根。”于是外婆站起来,护着小人们上隐在竹林深处的茅房。男女分开,一个接着一个,踏着竹影进去,踩着树影出来。游在梦儿里,遍地的影子,分不清哪是竹的?哪是树的?恍恍惚惚,疑神疑鬼。外婆一路叫唤:“莫怕,莫怕。”
有外婆镇胆,秋和女儿们轻松过后,不再怕了,按原位坐好,好让二舅接着往下讲。
外婆起身进屋,从屋里取出果篮,朝盘子里续果食,让小人们接着吃。外婆说:“二相,你也吃点。动嘴三分力。”二舅就听娘的话,伸手拿果食吃。
二舅吃了一块说:“你们不用担心。月亮下,巡湖之后的始祖,心里有了底,知道那是什么怪物。始祖有的是办法,会制服那湖怪的。始祖是在冬天到来时,开始想办法制服那个湖怪的。那时候湖边的天气,比现在冷得多。北风吹来,气温开始下降,寒霜一打,湖里浅水处,就结了厚厚的冰,像镜子一样映着天光。只有湖心深水处,几块圆圆的地方,没有结冰,像井口一样,朝天冒着热气儿。枯水季节,湖水浅了,广阔的湖面,露出许多的草墩子,像小岛一样,残留着湖草和荷叶的茎。北风一阵接一阵迎面吹来。始祖知道,到了猎杀那个湖怪的季节。”
二舅讲得脸上出了汗。外婆知道她的二儿用劲了,就叫秋给二舅打扇。女儿们乖巧,但男孩子劲大。也是二舅喜爱秋,愿意秋给他打扇。秋接过外婆手里的大蒲扇,给二舅扇风,让二舅好在凉风中接着讲。
二舅说:“始祖猎杀湖怪的计划,是经过周密观察后,精心准备的。始祖先到墩子后的竹园,选了一棵老楠竹,从根处砍倒。那棵老楠竹又粗又大,两丈多长,朝天竖起来,连梢带叶,就像一把撑开的巨伞,也像河里航船上的桅杆。那棵老楠竹上的青枝绿叶,就像一面张开的帆,稳得住风,吃得住浪。始祖用斧头将那棵老楠竹的根部,砍成锐利的鱼叉形状,这就是獵杀湖怪的利器。然后始祖砍下细一点的楠竹,扎成竹排。始祖将那竹排扎得长长的,宽宽的,经得起颠簸。始祖没有用小船,他知道小船根本对付不了那湖怪。始祖一声号令,叫子孙们将那领竹排抬到湖边,放到湖边浅水里。寒风中,子孙们在湖边,吹响号角,擂响大鼓。始祖腰扎五寸宽的牛皮带,带子上佩一把锋利的匕首,头扎黄巾,一身短打出场了,全身冒着汤汤的热气。那天始祖为了除掉湖怪,吃了两斤牛肉,喝了一坛黄酒。始祖赤脚穿草鞋,站在湖岸上,撑着那根像桅杆一样的老楠竹,纵身一跃,就跳到湖里的竹排上,双脚像钉子一样钉稳了,撑着竹排独自下湖。始祖不要子孙们帮他,那样会造成不必要的牺牲。他是族中的首领,要凭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制服那湖怪。”
尽管秋给二舅打扇,二舅脸上的汗,还是朝下淌。二舅说:“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始祖用那棵像桅杆一样的楠竹利器,撑着竹排,像破冰船,碾着湖冰。湖冰哗哗作响,传来纷纷破碎的声音。始祖用那利器,撑着竹排,绕着湖,在草墩间,细细探杀。他知道那湖怪正在冬眠,就蛰伏在草墩之间淤泥深处。始祖不放过那湖怪藏身的每个角落。他相信用手中桅杆一样的老楠竹利器,凭手感和声音,就能探出那湖怪来。就在冬天的太阳,升在牛子山头时,始祖就将那个湖怪探出来了。它果然就藏在湖中,那块大草墩子的淤泥之下。始祖探到它后,就双手抱着那棵楠竹利器,下猛力刺进它的背上。那冬眠的湖怪痛醒了,就拼命挣扎,露出蛇一样的头扭着,张开嘴巴,想用锐利的牙齿咬始祖。始祖用手中的匕首同它搏斗。只见湖泥翻滚,浊浪滔天。那湖怪痛不过,就拖着竹排和始祖开始逃脱。始祖双手护住手中那棵老楠竹利器,弃了竹排,一跃跳到那个船形湖怪的背上。那个湖怪驮着手握楠竹利器的始祖,沿湖挣扎。跃到它背上的始祖并不松手,双手护着那棵老楠竹利器,在空中辗转腾挪,继续发力,将那利器刺进了它的心脏。太阳下,湖冰碎得四散。始祖终于将那湖怪杀死了。鲜血染红了湖中的淤泥。始祖撑着那棵楠竹,从那怪物的背上,跳到湖岸上。始祖的虎口由于用力过度炸开了,也是两手的鲜血。岸上的子孙们欢呼雀跃,迎接王者胜利归来。寒风中子孙们下湖合力,将它拖到岸上。那像船样的湖怪,终于显出了原形。”外婆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那是佛家的心情。
夜深风止。天上无云,月亮纯静了。湖里觅食的白色大鸟,带着小鸟儿们,飞来墩子,落在祖屋门前,那棵高大槐树上的巢里。秋和女儿们一齐拍手欢呼。
二舅擦了一把汗,问小人们:“你们现在该知道那湖怪是什么东西吧?”秋和女儿们说:“不知道。”
二舅哈哈一笑:“这也不知道吗?脚鱼呀!”二舅说:“脚鱼就是鳖。鳖是吃杂食的。千年的乌龟,五百年的鳖。湖里的鳖活久了,就成了精,吃人畜。蛮荒久了,那时河边的湖里,就出了这样的怪物。我们的祖先们都是同洪水猛兽作斗争过来的。身为王者的始祖,为了子孙的幸福,哪里容得下它月夜出来作祸?”
秋和女儿们露出了笑容。
月亮升到中天上,银光普照。
墩子上一片光明。
那时外婆从祖屋里用托儿,掇出了一盘千层饼。那托儿是木板做的,上面漆着凤凰的图案,大红大黑,红色象征鲜血,黑色象征沃土,是典型的楚地风格。
那千层饼是外婆用好面精心和的,和好后用擀面杖擀开,涂上香油,撒上芝麻糖,团好后盘成饼,放在锅里炕成两面金黄。这才是河边吃新节始祖的忌日,祭祀始祖的供品。祭祀过后,子孙们才能分享的美食。
二舅问小人们:“你们知道始祖是怎么死的吗?”小人们望着托儿里的千层饼,随口说:“不知道。”二舅说:“告诉你们,始祖就死在许多年前,七月十五吃新节,这个明月夜。”秋和女儿们问:“为什么呢?”二舅说:“始祖除掉了那个湖怪后,无后顾之忧了。那时由于他管理得当,治理有方,河边的子孙,男耕女织,各司其职;五谷丰收,六畜兴旺;男婚女嫁,添丁进口;吉祥如意,幸福美满。我们河边的熊家墩就风平浪静,一派安居乐业,繁荣昌盛的景象。”二舅用的是排比句,都是好词儿。
那时只有秋在用心听,女儿们眼睛望着托儿里的千层饼,那是平时吃不到的美食。外婆就提醒女儿们:“你们不要望饼,要像秋那样听二舅讲。”于是女儿们害羞了,眼睛再不敢望油饼,望讲的二舅。
二舅说:“始祖是怎么死的呢?告诉你们,始祖是在那个吃新节晚饭后,独自下湖洗澡时死的。那天始祖是拿着澡巾和换洗的衣裳,唱着山歌下湖的。”
二舅对外婆说:“娘,我歇口气。你带着小的们把那山歌唱一遍。”外婆听二儿的话,咧着没牙的嘴,开始唱:“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给后人解忧愁。三天不把山歌唱,三岁伢儿白了头。切记莫把古人丢。”外婆唱的山歌小的们都会,随着外婆唱,夜风中那山歌就嘹亮。
外婆带着小的们唱完后,二舅接着讲:“那夜天上的月亮真好,跟眼前的一样好,圆圆的一轮挂在天上。始祖唱着山歌来到湖边,微风吹着湖面,泛着涟漪。始祖下到湖里开始戏水。始祖的水性很好,各种游泳的姿势都会。那时始祖用的是仰泳。始祖仰面朝天,用脚在水下轻轻地划着水,将头浮在湖面上,看那美景。那时天上月圆,地上湖圆。湖上的河边,墩子里尽是子孙们的欢闹声。作为一方土地的首领,始祖开始放松身心,尽情享受那个丰收之后美丽的夜晚。然后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出现险情的。那时始祖水下划动的一只脚,探到一个奇妙之处。那个奇妙之处,就在湖底的软泥上。那个奇妙之处,润滑细腻,温柔无比。始祖将一只脚伸进去,那个奇妙之处就像吸盘,迎合着始祖的脚。始祖那时放松了警惕,就将脚越伸越深,觉得惬意无比,非常舒服。哪晓得等到始祖发觉不对,想将脚拔出来时,就来不及了。那温柔奇妙之处,是那东西夜晚张开壳儿觅食的。那东西被始祖伸进的脚弄痛了,于是将张开的壳闭合了,始祖的一只脚就被死死夹住了,朝软泥里拖。蹲到水下的始祖想挣脱,没想到脚下的那东西太重了,再也挣不脱。始祖就那样被拖到淤泥里,在湖里淹死了,连呼救都来不及。”
秋和女儿们又被吓着了。
外婆念一声:“阿弥陀佛!”平复小人们的心情。
二舅问秋和女儿们:“你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秋和女儿们说:“不知道。”二舅说:“子孙们发现始祖不见了,第二天清晨下到湖里,将他捞起来后,发现夹住他脚的东西,是一只八十多斤重的湖蚌。那时湖里就有那么大的蚌壳。就是那温柔的东西,要了一世英名始祖的命。呜呼哀哉!”秋问二舅舅:“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二舅上前摸了一把秋的头,于是就唱诗:“荜路蓝缕,击鼓而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二舅说:“始祖死后,子孙们将他葬在湖边,那黑色的社山之上。子孙们在那里建一座社庙。告诉你们社庙里供的并不是土地菩萨,而是我们河边的始祖。我们熊姓将始祖尊为社神。”
二舅讲完之后,月到中天,就到了祭祀始祖忌日的时辰。于是外婆就召来族中打野的小子们,同二舅领着秋和女儿们掇着油饼,踏着月光,走出墩子,沿着湖边的草路,过那小港之上的小桥,来到山上的社庙,祭祀始祖。
那时外婆在庙里,拨亮油灯。那油灯是长明灯,是外婆日子里上庙添菜油,让它保持不熄。秋看见社庙里塑着高大始祖的像,身上的金彩闪着光芒。始祖的两只脚下,塑着两样东西,活灵活现。一个是扭头挣扎的鳖精,一个是张开大嘴的湖蚌。
外婆吩咐秋和小人们,在始祖面前整齐地跪好。二舅就领着秋出场祭祀。二舅主祀,辅导秋随祀。这叫薪火相传。执行的人是经过选择的,听得认真的小子才有资格。这殊荣就让族中那些野小子羡慕。二舅叫秋折三根山上的草茎,点着作香敬,摆出三个盅儿,从壶里倒出三盅清水作酒。那清水是从河里深潭请来的。以草茎作香,以清水作酒,是河边最原始的祭礼。古风浩荡,源远流长。
二舅在供果上摆上千层油饼,呼一声:“始祖在上!明月当空,太平盛世!河边的子孙们祭您来了!三杯清清潭底水,三支裊袅草香烟。伏维尚飨!”
外婆放一树炮竹,烧了一堆黄纸。那是打了印子的钱。印子钱是河边最原始的冥币。岁月悠悠,亘古不变,祭祀始祖必须遵从古制。
祭祀过后,二舅从供桌上掇下供品。外婆开始分那张油饼,分给小人们吃。那是始祖尝过的供食,只要是本族的子孙,吃了后会得到幸福的。外婆给一人分一块,让秋和小人们,拿在手上,边走边吃。那是美食,油很厚,芝麻糖很香,吃到嘴里,叫人难以忘怀,记得一生。秋和小人们在外婆和二舅的带领下,顺着来时的路,踏着月光,回到河边树竹葱茏的墩子。那里是他们朝思暮想的精神家园。
湖边蛙声一片,流萤点点。
明月之下,河水清浅,闪闪发亮。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