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春
泥镇这地方,原是汉水河道,年深月久,泥沙淤积,河道北拓,遂渐成沙洲。有人见这儿土地肥沃,来此种植、盖屋、居住,多年过去,俨然已是个杂居村落,人来车往,粜米为市,愈发繁荣。此地因系淤泥堆积而成,被人随口唤作泥庄,后因市成镇,得名泥镇。
泥镇临水,常有来往船只在此停靠、歇脚,便有劁猪的、砸生铁的、算命的、说书的、玩杂耍的等纷至沓来,泥镇因此声名远扬,煞是热闹。
泥镇人都说马眼镜是镇街上最有文化的人,没有之一。文化这东西,没法验证。都哈哈一笑,姑且信之。马眼镜鼻梁上架一对酒瓶底子似的眼镜片,他的名号就是由此而来,真名反倒被人忘记了。很多人第一次看见他,都替他担心:那么重的“瓶底子”压在鼻梁骨上,鼻孔里还能出气?有人这样悄悄问他,马眼镜眼珠一翻: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噎得人无言以对。
马眼镜在东街有两间门面房,他爹活着的时候,从屋后搭起两间坡房,在里面推磨点浆磨豆腐卖,又逼马眼镜学会全套手艺,这才溘然长逝。没了依靠,马眼镜只好子承父业,继续开豆腐坊度日。每天凌晨,鸡叫三遍,马眼镜起床把头晚泡好的黄豆洗净起桶,开始推磨。黄豆一勺勺喂进磨眼,石磨一圈圈推来转去,豆浆一波波流将出来;再注入白纱包袱,一番慢摇轻荡,滤出豆浆,滤掉豆渣;待豆浆入锅烧开,又舀入白纱布围置的木屉,点石膏,拢纱布,兜紧盖圆,挤出水分,用个五十斤石块牢牢压住。三个小时后,一屉四方墩实、白嫩鲜香的豆腐便告出炉。这时候,街面上已是人声鼎沸。马眼镜把豆腐摆在门口案桌上,用纱罩罩好,自家捏本书,一会儿轻声吟咏,一会儿怒目圆睁,一惊一乍,让路过的人忧心不已,以为他犯了啥魔症。
有人来买豆腐,连喊三声,马眼镜才从半醒半梦中醒来,连忙丢下书本,不好意思地笑说,美不胜收哇!不知是说自家豆腐好还是说书里风景好。
马眼镜娶過一房老婆。女人性直,不太会说话。有一回,马眼镜捏本书独自陶醉,击节赞叹:有味,有味!女人以为自己点石膏时出错,弄坏了豆腐,赶紧走近提鼻子闻,豆香扑鼻。又捏一块喂嘴里尝,味道纯正,嫩滑爽口,怪好呀!还听马眼镜“有味”不已,才低头闻书,一股霉味刺鼻。女人早恼火他平时只顾看书,耽误许多生意,不由怒从心头起,夺过书本扔进灶坑。眼看一团火苗把书烧成灰烬,马眼镜气得伸手便打。如此三番五次,女人看日子过得恓惶,没个盼头,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卷几件换洗衣服,远走他乡。隔壁砸白铁皮的刘麻子劝马眼镜找回来,马眼镜不听,说女人如衣服,穿也穿得,脱也脱得,何况并不合身哩。从此,他成了个逍遥自在的孤家寡人。
这个迂夫子!刘麻子撇着嘴对街坊说,读书读迂了啊。
马眼镜听了,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刘麻子听得半明不白,暗道,穷死你活该。
有一回,劁猪匠朱洪升故意问马眼镜,你天天读那几本破书,里面有啥好东西?
马眼镜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圣人之乐,读书是也!
朱洪升不晓得啥叫颜如玉,“黄金屋”他是知道的,连忙说,你既然有黄金,咋不卖了拾掇房子呢?
马眼镜无语黯然。片刻后,他“哈哈哈”大笑道,清贫乐,乐清贫,贫屋自有乐处,我心可游天下,你哪里懂得我之乐啊!
朱洪升听马眼镜满嘴之乎者也,如堕云里雾中,想多说几句又接不上茬,灰溜溜跑回家喝小酒去了。
马眼镜懒。父母去世,老婆一去不返,他乐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好在每天的两屉豆腐准时出锅,赚点钱勉强可以保住他的生活开销。刘麻子老婆看他经常饥一餐饱一餐,劝他要吃饱吃好,养好身体。
马眼镜眼白一翻,说,书中自有千钟粟,我何曾饿过呢?
好心的女人又劝道,你要勤洗澡勤换衣裳,把头脸收拾干净,不然惹一身腌臜,谁个买你豆腐哩。
马眼镜说,我每天都在熏香沐浴,何曾腌臜过?
刘麻子女人看马眼镜明明蓬头垢面,却说自家天天熏香沐浴,眼看说不清白,长长叹口气,不再搭理他。
马眼镜人迂腐,心眼却善良。有人站门口乞讨,他锅里无饭无菜,干净得像猫舌舔过,咋办?他随手切块豆腐,递给乞者。乞者连声道谢,赶紧就热气,几口咽下肚。有时候,他也端两块豆腐去刘麻子家搭伙,两人凑一块喝几盅。酒至微醺,他便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天下者,人民者!我们不者,谁个者。”满脸的幸福感。“者”是泥镇方言,有高兴、欢喜和炫耀的意思。他用后两个“者”,来表达自己的喜悦、炫耀之情。只是不知道他“者”从何来。
有知识有文化,却也怪诞怪僻!这是泥镇人对马眼镜的评价。他的名声便越传越玄乎,很多人就是冲着他的怪诞,大老远跑来看他,顺手买几块豆腐回去。这使得他的生意一直兴旺。
当然,马眼镜也有失策的时候。有一回,街东头的拴保来买豆腐,五块钱找零三块。马眼镜回头拿这五块钱去买酒时,被告之是假钱。马眼镜找到拴保门上,拴保死活不承认,还说马眼镜读书人也学会了使诈。马眼镜辩不过拴保,灰溜溜回来,对刘麻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贼兮兮。此小人也!
每年进了腊月半,马眼镜便停掉豆腐生意,拆两块门板,搭成桌案,又摆好笔墨,免费给人写春联。此时的马眼镜,神清气爽,气宇轩昂,一扫往日的灰头土脸,眉目间隐隐散发出潇潇英气。这也是他最为高兴的时候。这当儿,你只管拿来红纸,他裁好了,折成方块,满脸肃穆地凝视来人片刻,一挥而就。
他给刘麻子写的是:砸白铁妙手生金,带徒弟福泽后人!那时候,刘麻子带了徒弟闹四,生意红火,财源广进。
他给劁猪匠朱洪升写的是:一刀割断生死路,一枚女儿值万金!朱洪升看女儿七巧生得漂亮,為择个女婿挑来选去,马眼镜对此极为不屑。
他给卖面条朱四娘写的是:一碗面条沸腾事业,半壶黄酒陶醉人生。黄酒是泥镇特产,取上好糯米泡制三天,入锅蒸熟后,拌入酒曲,待发酵后滗出汁液,其色嫩黄,浓香可口,糯而不醉,是泥镇人吃面条时的最爱。
没几人懂得对仗是否工整,只听马眼镜读得顺口,还与自家生意联系上,仔细端详一番,喜滋滋卷好,说,好,好!我这就拿回去贴!
马眼镜赶忙制止:大过年的,怎么是贴呢!他要人忌口。
对方改口说:行行,我回去就褙好!
他又制止:一年更比一年顺,哪有什么背呢!
弄得人家不知咋说,迟疑道:我,我回去糊上……
他气得扔下毛笔,挥舞着墨黑的双手道:你就不会说个粘字,粘,赚也,到底懂也不懂。
啊!对方这才恍然大悟,连说,嗯,赚,真是赚了。回去高高兴兴“赚”好,全家人上下左右打量,果然,龙飞凤舞,气势不凡,平添许多喜气。
遇到星期天,泥镇上那群半糙娃子都喜欢来马眼镜家听他讲古。马眼镜说,诸葛亮你们晓得撒?个个点头。泥镇东南方向不到五里地,是诸葛亮隐居躬耕之地隆中,都跑去玩过无数回,哪个会不晓得。马眼镜又问,诸葛亮能掐会算,会呼风唤雨,你们晓得撒?诸葛亮的故事,个个听大人讲过三百回了,又一起点头。马眼镜说,但诸葛亮有件事,你们肯定不晓得。这群被吊足胃口的娃子齐声问:啥事?马眼镜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娃子们骨碌碌转动眼珠四处睃巡,有个聪明的娃子举手道:我晓得啥事。马眼镜说,啥事?那娃子说,诸葛亮不戴眼镜。马眼镜伸手在那娃子脑门弹一记,说,还不戴眼镜,你咋不说他不会推磨呢?众人齐声问,到底是啥子撒?马眼镜端起茶杯,慢悠悠吹口气,舌尖在杯沿荡个来回,喝半口,翻着眼白再吐口长气,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诸葛亮从来不吃豆腐。娃子们异口同声问:为啥子?马眼镜说,你们别看诸葛亮能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可他唯独算不明白,三斤黄豆,磨成豆浆,打成五斤豆腐后,还能出两斤豆渣,是咋来的。他算来算去死活算不明白,所以就不吃豆腐。之前被弹脑门的娃子追问,马叔你咋知道他不吃豆腐哩?马眼镜眨巴着眼珠子说,我卖豆腐的,当然知道了。惹得一屋人爆笑,差点掀翻屋瓦。
君子固穷的马眼镜,守着他的豆腐坊优哉游哉,不亦快哉,快活度日。谁料,忽然一天,竟来件天大的好事。这天,一辆锃光瓦亮的轿车突然停在马眼镜门口,一个腰身如孕妇的胖子从车上挪下来,径直走进马眼镜家。大半个小时后,马眼镜被拉拽进小轿车,一溜烟跑了。看得刘麻子惊诧不已,没听说马眼镜有这样的亲戚呀!
马眼镜走后就杳无音讯。
慢慢地,街上有人零散捎带些消息回来。有的说,马眼镜读书时救过个同学的命,现在这同学在省城开个大公司,特地把马眼镜接去享福报恩了;有的说,市里有个大老板看中了马眼镜的满肚子才气,请他去做策划、顾问啥的,每月给的钱比镇长工资还要高几倍……
但这都是传言,都是道听途说。
可以确证的是,马眼镜确实从泥镇消失了。
眨眼三年过去,马眼镜始终没有回来。他那两间没人居住的豆腐坊,眼看着是摇摇欲倒,刚巧,这时候,刘麻子的儿子红根准备结婚,女方提出要盖好新房才肯进门。刘麻子见马眼镜三年不露面,心想,这人八成死外面了。得了,无主之房,我扒了正好给自己扩大点面积。他心一横,扒掉豆腐坊,和自家两间房合在一处,盖起栋四间两层的小洋楼。
哪成想,房子刚建起,红根的媳妇还没娶进门,马眼镜回来了。他像戴着望远镜在远处看得清清楚楚,只等刘麻子盖好房回来住。刘麻子这下是庙里长草——慌了神。他赶紧把马眼镜请进屋,摆了满桌子好菜好酒招待,说了一箩筐好话,大意是:以为马眼镜在外面发达了,不要这破屋烂房了,就自作主张,和自家宅地基合并盖了新屋;又说请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他愿意出点钱,给马眼镜另外寻个地基盖屋。
马眼镜这时候确实发达了。他的脸上油光泛亮,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眼镜换成了金丝架子,镜片薄得像是蝴蝶翅膀;上身穿件翻领深红西装,脖子上扎根紫中带花的领带,下身穿条印花牛仔裤,脚上穿双走路咔咔响的牛皮鞋,气昂昂,雄赳赳,比泥镇镇长还要气派。面对刘麻子的请求,他不点头也不摇头,直到对方说得口干舌燥,没了言语,他才慢悠悠吐出一句:老刘,宅地妻子不让人,这话你总听过吧?啥也别说,腾房。
刘麻子傻眼了。这马眼镜出去三年,咋变个人了呢?没有了之乎者也,没有了书本笔墨,说话时低声细语,却让人听得后背冷飕飕冒凉气。刘麻子两口面面相觑,不知咋办才好。
思来想去,他请了朱洪升、朱四娘几个老熟人说情。住在宾馆的马眼镜丝毫不给老邻居面子,他拍着桌子说:刘麻子拆我祖屋,占我宅地,他狗日的欺人太甚。
朱洪升说,亲不亲,家乡人,咱打个商量……
马眼镜说,老朱你莫当和事佬。他眼白一翻,你回去告诉刘麻子,只有一条路:拆屋腾地。
朱四娘赔笑说,要不,我让他赔点钱可行?
马眼镜取下眼镜,用两根指头捏着眼角,说:你看我是差钱的人吗?咱不差钱,这也不是钱的事。
朱洪升说:那你说这事咋办呢?
马眼镜二郎腿一荡一荡,乜着眼说:刘麻子不是心窟眼多嘛,光是想占别人便宜,这回我要他连骨头带肉都吐出来。
朱洪升和朱四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说给刘麻子听,刘麻子后悔得直扇自己嘴巴子,任凭他心窍窟眼多过脸上的麻子坑,此时他也毫无主张。只怪自己做事没考虑周全,拆了别人房子占了别人宅基地,官司打到天边,也是输。刘麻子和老婆在家里说起马眼镜卖豆腐时的酸腐,再看看现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狗日的刘麻子!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
最后,万般无奈的刘麻子搬出镇政府一个远亲出面,好说歹说,只差给马眼镜跪下磕头,马眼镜才勉强同意以二十八万块钱了结此事。拿到钱后,马眼镜就从泥镇彻底消失了。
后来,有人说,马眼镜早在城里买了套二百平的大平层,娶了娇妻,买了豪车,风光无限。
后来,也有人偶尔提到马眼镜,熟悉的赶紧拦住说,泥镇没这号人,这号人也不是泥镇人。
马眼镜从此成为一个遥远的传说。
闹四不姓闹。百家姓也没有姓“闹”的。小时候,光头瘦脸的闹四显得灵光猴跳,一对大眼珠骨碌碌乱转,爱动心思。有一回,他妈熬半坛猪油藏着,想农忙时用来炒菜贴补油膘。不料被闹四给瞧见,他趁大人不注意每顿偷偷舀半勺拌干饭吃。等他妈发现时,猪油已所剩无几。闹四为此挨顿暴打,又因在姊妹中排行第四,就此落下个闹四的诨号。
闹四家住泥镇中街。门面房,青砖红瓦,有些年头了。他爹做一手好面食,天天起早蒸馍馍卖。15岁那年,闹四死活不读书了。读不进去,挨老师打,他把書本撕个稀碎,回家帮爹卖蒸馍。闹四爹想,卖馍这活计,用不上帮手,利润也薄,耗几个人划不来,就琢磨让闹四学个手艺,维持自己生活。学啥呢?这时候,家里蒸笼正好坏了,馍蒸得半生不熟,卖不出去还倒贴本钱。笼是白铁皮砸的,从东街口刘麻子店里买来不到半年,不是笼圈松了,就是紧箍掉了,修补几回,花的钱够买新笼了。闹四爹脑现闪光,让闹四去跟刘麻子学艺。
刘麻子知道闹四小时候顽劣,上树掏鸟,下河捉鳖,没他不敢干的。可他磨不开闹四爹的面子,说,学艺可以,但咱说清楚,学艺两年,帮工一年,每年自带口粮200斤。闹四爹想,掏钱学艺,学艺赚钱,应下了。
于是,闹四每天大清早赶过去侍奉师傅洗脸、吃饭,再帮师娘挑水、择菜、洗碗、涮锅,晚上给师傅倒水洗脚,会干的不会干的,全都干。
五个月后,家里的蒸笼铁圈又掉了,闹四忙活小半天不管用。闹四爹诧异,学半年艺,这点活都不会?闹四说他天天只顾干杂活,师傅没教手艺。闹四爹就嘱咐闹四长心眼,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闹四听爹一点拨,立马开窍。再去师父家,闹四嘴皮子抹蜜,把刘麻子哄得团团转,刘麻子觉得这娃子是块材料,就狠下心把手艺传给闹四。一年多过去,闹四得了真传。这时候,闹四爹想到儿子已学会手艺,还要给刘麻子帮工一年,心里就疼得慌。他叫闹四回来自立门户。
闹四不干。任你说破天都不答应。
啥原因?他看中了刘麻子的二闺女红莲。
红莲也没读书了。她脸盘大,有几颗雀斑,同学们都叫她“向日葵”,天天跟后面叫。红莲气不过也打不赢,就辍学回家学裁缝,踩缝纫机,嗒嗒嗒,一张圆脸喜眉笑眼,几颗小麻子生动跳跃。偶尔支使闹四干点这干点那,乐趣多多。
时间长了,闹四和红莲对上了眼。闹四爹要闹四回去和刘麻子唱对台戏,这不是比杀他还狠吗?
闹四爹心细,几句话问出个八九不离十,心里暗自欢喜:好小子,既学会了刘麻子全套手艺,还能赚个儿媳妇回来,一举两得,一箭三雕。他老婆问他哪来的三雕?闹四爹说,再生个孙子,这不就是三雕嘛。
三年后,闹四满师。回到家,他就央请朱媒婆去提亲。刘麻子这才知道,闹四这小子明着来学艺,暗地里是来骗亲,不由感叹,小兔崽子,不愧叫闹四,有点道行。问红莲,红莲也不隐瞒,直说愿意。
刘麻子两口子躲屋里商量半天,觉得闹四细皮嫩肉,眉眼舒展,脑瓜子好使,又学会自家手艺,好歹不会饿肚子;再说了,红莲脸大似馍,找个像样的人家也不容易,和闹四家倒有“脸”缘,就应承下来,但提个条件:彩礼钱九万五千块。
这下,闹四和他爹傻了眼。一年到头,一家人不吃不喝,才能勉强挣到七万块。上哪儿弄这笔彩礼钱呢?
闹四偷偷把红莲约出来,说,你爹这不是棒打鸳鸯吗?
红莲说,你也不能不花钱就娶我吧!
闹四说,那你也值不到九万五吧?
这话把红莲气得转身要走。闹四一把抱住她,扇自己嘴巴子。红莲气她爹,就说了她爹要彩礼的因由。
原来,红莲的龙凤胎弟弟红根看中了镇西头鲍寡妇的闺女秋葵,前不久请人提亲时,鲍寡妇张嘴要九万块彩礼钱养老。刘麻子正在着急,闹四上门来提亲,他这才有了“一箭双雕”的谋划,用闹四出的彩礼钱,来娶自家儿媳妇。
鲍寡妇的闺女秋葵,闹四认识,打小一起还玩过过家家。去年秋葵来修蒸屉,还是闹四经的手。几年不见,秋葵长得水灵苗条,像河边柳树般婀娜多姿,红莲和她一比,立马多了三分俗气。红根这小子艳福不浅哩!他在心里暗骂未来的小舅子,也暗骂未来的老丈人。老子不分昼夜给你打工三年,你们反过来还讹我彩礼钱,天理不公啊!
闹四就给他爹把情况都讲了。闹四爹找出自己的存折,又四处求亲告友,凑了八万块钱,托朱媒婆捎话,央求未来的亲家高抬贵手,成全一对年轻人百年好合,将来发达了再多多孝敬。
刘麻子死活不松口。他早算好了账:闹四出九万五的彩礼钱,他给鲍寡妇九万,留五千块办酒席,不亏不赚,刚好持平。两家都是精于算计的生意人,谁也别想糊弄谁。双方就这样僵持上了。
闹四爹嘟囔说:这钱咱是该出。人家养了十八年的闺女,不能白养是不是?可别人彩礼钱,都当陪嫁带过来,咱家的却拐个弯,送给鲍寡妇,这不瞎扯吗?
闹四怕他爹和刘麻子彻底闹翻,自己和红莲的好事泡汤,反驳说,咱家不是落下个人吗?
闹四爹有点不屑,说,落个人又咋的,脸盘子和咱这馍有得一比,还要九万五,切!
闹四更不高兴了,这是当公爹说的话吗?他板着脸提高声气说:爹,你说啥呢?
闹四爹看情况不对,赶紧怪罪到鲍寡妇身上,说,这女人就是命硬,不光克夫还克咱家……他一个劲骂鲍寡妇的种种不是。就是这时候,闹四突然蹦出个天大的想法。亲娘哎!车走直,马走斜,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吧,此路不通,咱拐个弯不就顺畅了吗?闹四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他一巴掌拍在灶台上,差点掀翻几笼蒸馍。
闹四扯开门,径直朝西街口跑去。
当年农历八月十五,闹四带八万彩礼钱,倒插门入赘鲍寡妇家,做了上门女婿。
泥镇人差点惊掉眼球,个个对闹四刮目相看,说:这娃子真不愧叫闹四。
老铁不是泥镇人。
有人说他是从上游十堰丹江口来的,有人说他是从下游樊城梯子口来的,但究竟是从哪来都语焉不详。泥镇人认识,或说了解、熟悉老铁的时候,他流落泥镇已经有些日子了。看年龄,说他六十也像,说七十也差不多。他花白的头发披散在肩头,稀疏的胡子像丛乱茅草长在下巴上,和他迎面走过,他的眼神似乎定定盯着你,和他对视,才发现他的眼睛空洞、茫然,好像看着你身后某个地方。老铁很少说话,偶尔自言自语几句,听不清说什么。唯一能听懂的,只一个字:杀!青天白日或是深更半夜里,老铁会突然声如裂帛:杀!惊得半街人目瞪口呆。
老铁的名字也是泥镇人给取的。
初来的时候,老铁居无定所,今天宿张家门前,明天蜷李家屋后,走哪兒都被人撵。他身上脏、臭,还引人围观,讨人嫌。老铁就在这闪转腾挪中,睡到了铁业社廊檐下。铁业社是老称呼,五间门面房是之前售卖铁具铁器的店面。后来日渐没落,也卖日杂百货,换了店名,叫“新时代商店”,但泥镇人叫顺了嘴,一直叫“铁业社”。店门前有廊檐,一米二都不止,可避风可挡雨可遮太阳,老铁看中了这地方。有回半夜,有人偷撬铁业社大门,正要得手,老铁突地炸雷样大吼一声:杀!那人骇得屁滚尿流跑了。这下好,铁业社有了免费守夜人,再好不过。时间长了,人们提起他时,说那个谁,就是那个铁,老窝在铁那个啥的老铁来着。老铁的称呼便应运而生。
老铁之所以在泥镇闻名,除了他那嗓子“杀”声,还有他乞而不讨的风骨。对,风骨!这是泥镇有名的文化人马眼镜说的。
那是老铁刚来泥镇不久。一天清早,马眼镜和刘麻子站在门口聊天,老铁拿个破碗,踽踽走来,嘴里嘟囔不停。
刘麻子指给马眼镜看,说,这人怪!
马眼镜近视,老铁走近了才看清楚,说,他怪啥子?
刘麻子说,怪气。
马眼镜说,咋怪气?
刘麻子说,你自己看噻。
马眼镜赶紧取下眼镜,用袖口擦几伙,再戴上仔细看。
只见老铁走到炸油条的朱四娘摊位前,往案桌拍一掌,朱四娘抬头一看,赶紧从馍篓夹根油条,递给老铁。后者接过,边吃边径自走了。
这朱四娘是泥镇出名的吝啬包。有回上茅厕,不小心把几个壹元钢镚儿掉进便坑,她愣是把粪坑掏个底朝天,找回失物。没想到这样一个吝啬包,竟肯给叫花子施舍油条。
马眼镜惊异地问,朱四娘咋就突然成了活菩萨?
刘麻子说,你以为朱四娘是白给的么?
马眼镜说,难不成是你提前买了单?
刘麻子指着老铁背影说,是人家自己付的钱。
隔天,马眼镜早早守在朱四娘摊口,只见老铁差不多是在昨天的时间走过来。到了摊子前,他伸手在案桌一拍,抬起手,一枚五分钱镍币赫然置于案头。朱四娘随即递油条,收镍币。继续跟踪。老铁又走到卖稀饭的、摊糖饼的摊口,依次而为,双方不言不语,不争不闹,交易和谐温馨。
马眼镜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细想想,对刘麻子说了两个字:风骨!他详细给刘麻子解释风骨的意思:一个乞讨的人,应该是一个失去社会尊严的人,但人家不食嗟来之食,人穷志坚,可敬可叹啊!
一传十,十传百,老铁就是这样在泥镇声名远播。但泥镇人更加好奇的是:老铁是从哪儿来的钱呢?
有人算了下账:五分钱虽然不多,但每样东西都付钱,一天至少也要花一块钱,一个月多少?一年多少?
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那些做小生意的人,一个个比猴子还要精明,买他东西少半分钱都拿不走,为啥唯独对老铁网开一面呢?马眼镜问朱四娘原委,后者翻着白眼仁,从牙缝里“切”一声,不搭理他。其他摊主也一概噤声,还像打量天外来客一样,好像觉得马眼镜实在是大惊小怪,小题大作。
后来,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些风言风语,有说老铁当过兵打过仗,有说老铁坐过牢,还有说老铁不止有单位有工资,还有老婆娃子,只不过,老铁死活不回家,强勉被家人搬弄回去,不几天,他又会偷偷跑出来。
有声有色。有板有眼。让人难辨真伪。
披散的乱发,花白的胡须,踽踽的行走,兀自的嘟囔,突起的“杀”声,拍在桌案上的镍币,还有他那身污迹斑斑分不清颜色的棉大衣……这是老铁留给泥镇人最真实的印象。
老铁啊老铁!
奇怪的老铁!
让人琢磨不透的老铁!
忽然有一天,老铁从泥镇消失了。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是去了丹江口还是梯子口,无从得知。
街面上没有了那个晃动的身影,半夜里没有了那嗓子突起的“杀”声,泥镇人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私下里互相询问,都摇头不语,面色紧绷,心有戚戚。老铁留下的稻草垫破棉被,也无人清理,似乎在等着它的主人回来。
但老铁再也没有回来。
最为怪异的是马眼镜,他使劲儿搓揉瘦筋巴巴的肋巴骨,弹一枚泥丸出去,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天空没有鸟的痕迹,却已划过鸟的翅膀。
刘麻子听了,仰脖子看看天空,哂笑一声:净是白扯!
七巧是泥镇劁猪匠朱洪升的女儿。朱洪升头大脸圆,厚唇阔嘴,身板像半堵土坯墙,生养个女儿却巧眉巧眼,巧手巧脚,乖巧懂事。街坊邻居没有不喜欢七巧的,都说是朱洪升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眼看着七巧就长大了。脸蛋圆润,眉眼舒展,腰身修长,走起路来风吹杨柳样,街上的那群半大小子都往她身边凑,跟屁虫样说奉承话,送小零食,想收买芳心。
这下朱洪升着急了。他生怕一不小心,被哪个臭小子采花摘果,捷足先登,后悔可就晚了。他老婆早些年患白血病死了,没人可以商量,他自己给七巧打预防针。
“咱眼光要高要长远。”
“咱可不是泥巴腿子粗使丫头命。”
七巧对爹的话不辩驳,心里自有主张。偶尔问急了,回一句,爹,你放心吧!
朱洪升哪里放得下心,每天晚上喝酒时,他都要借酒意叮嘱一番。
“咱起码得找个大学生,家里有房有存款。”
“人要排场,还要会说话会识眼色会来事。”
他每次换着花样说,提各种要求,还搬出死去的老婆说事。
“你娘临走的时候,给我千叮咛万嘱咐,最好要找个吃公家饭的人。”
七巧赔着笑脸,给爹的酒杯续满,说:“爹,我听咱娘的,也听你的!”想想,她又说:“爹,我的婚事你做主,你不点头我不嫁。”
由不得七巧不听。朱洪升像和尚念经样,天天说时时念,任凭七巧再有主见,心眼也慢慢活了。嫁个有钱人,不用起早贪黑,风里雨里勤扒苦做;自己这娇嫩的脸蛋,窈窕的身肢,哪里经得住太阳晒寒风吹;嫁个公家人,将来自己说不定就是书记、局长太太,多风光多洋气。想着想着,她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心里有了定盘星,七巧暗暗给自己找对象。她从那帮跟屁虫中筛选:三宝不行,黑,瘦,贼眉鼠眼;保明愣头青,三棍子砸不出个臭屁;大奎话痨,动不动还打人……
一遍遍过滤下来,只剩下冬青和海强两个人。这两人脸盘子鲜亮,上过高中,家里做小生意,基本符合爹的条件。她前后思谋一番,一个个约见。
先是海强。七巧问:你家啥时候盖新房呀?
海强说:还没听我爹说过这事。海强家三间平房,除了他们姊妹仨,还有爷爷奶奶和父母,七口人住得挤挤挨挨。
七巧又问:你家有钱娶我吗?
海强说:保不齐咱借钱呗!包你风风光光,这点你放一百个心。他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七巧有点失望。没钱没房没存款,结婚还借一屁股债,嫁过去连住处都没得,还不如自己家里宽敞。
她又找冬青面谈。
七巧问:你家生意一天能挣多少钱?
冬青说:听我爹说,一天下来刨去吃喝,还能落个一百多块吧。
七巧又问:将来你爹准备把生意交给谁?冬青还有个哥哥,比他大一岁,都在家里打下手。
冬青说:我爹说家里的生意要交给老大。
七巧心里有数了,冬青家和海强家彼此大哥不说二哥,差不到哪儿去。
朱洪升听了七巧的汇报,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丫头,咱眼睛不能只盯着街面上,襄阳城里有白领有老板有吃公家饭的,你要往那儿看。
七巧愈发佩服爹的见识了。可不是,城里人住高楼坐汽车,吃香的喝辣的,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街上人哪里能比?
七巧陆续见了好几个城里人。可他们不是眼仁有点斜,就是腿脚不利索,还有的说话夹缠不清。再见几个,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或是缺陷,甚至还不如街上那几个人。
几拖几不拖,七巧成了大龄“剩女”。之前那帮跟屁虫,眼看追求无望,退而求其次,各自找个主儿,成家立业了。七巧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她恨她爹朱洪升,也恨自己耳根子软,不该把门槛设得太高,这可咋办?
朱洪升宽慰七巧说,丫头,咱现在更不能自降标准,你真找个还不如海强冬青的,那几个还不笑死。
七巧暗自思忖,开弓没有回头箭,冲吧。她决定到外面去闯闯。
七巧就去了深圳、福建、浙江、海南等大城市。一年后,七巧衣锦还乡,还带回一个高挑白净、穿着洋气的帅小伙,两个人走一起,般配得像电视剧里的明星。朱洪升喜欢得合不拢嘴:我七巧果然是人巧心巧,慧眼识郎君,出门就有收获。
当晚,七巧炒了八个菜,朱洪升喝下帅小伙带来的五粮液后,借着酒劲儿,盘问小伙子的家底。
朱洪升问:你家里有房子没有哇?
帅小伙从包里摸出几个红本本,说:叔,不瞒您说,咱家除了房多,还就是房多。您瞧,咱在市中心有三套,在省城还有一套哩。
朱洪升又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哇?
帅小伙从提包里又摸出个红本本说:叔,您看,这可是北京的学校,实打实985哩。
朱洪升再问:你手上有没有存款呀?
帅小伙这次从衣兜里摸出个卡片说:叔,您瞧,我已经攒下79万哩。
朱洪升拿起几个红本本凑到鼻子尖上审视验证,又提鼻子嗅嗅,不由长笑三声,端酒杯一饮而尽,一颗心落回原处。
当晚朱洪升大醉如泥,有几次还从睡梦中笑醒。
又一年,七巧生下个闺女,比七巧还要巧。看过的人都说七巧将来要享闺女的福,叮嘱她將来一定要找个有本事的女婿。回头又齐声斥骂七巧男人靠不住,除了脸盘子帅气,嘴皮子利索,还不如冬青海强他们走正道。
“……到处贴小广告,给人办假证,害死人。”
“证倒是挺多,毕业证房产证一掏一大把,全是个儿自家做的。”
其时,七巧男人因制作贩卖假证被拘在看守所,不知归期。
七巧听着邻居们你一嘴我一舌的话语,心里悔恨不迭,再看看抱在怀里的女儿,眼泪一串串往下掉,砸在小丫头脸蛋上,疼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选自《汉水》2021年第1期
责任编辑 徐远昭
《独》 韩婷 布面油画 50x50cm 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