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
“再难回弯弯曲曲的田野小径,再难听清清澈澈的泉水淙淙。从此后每到月华升天际,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观京剧《青衣》后,这悠远的四句唱腔便在我脑中不断盘旋。这是传统京剧《广寒宫》中嫦娥一角的主题歌,亦是京剧《青衣》中女主角筱燕秋一生的写照。
筱燕秋是一名擅演青衣的戏曲演员,《广寒宫》是她最出色的一出戏,她醉心于舞台上不染风尘、甘受寂寞、自断后路的嫦娥,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变故,台上台下都不曾放弃追寻的脚步,这是她的执念,她最终也为了这一个角色,谱写了筱燕秋作为当代女性的一曲悲歌。
嫦娥,只是一个剧中虚构的人物,可是她在筱燕秋的心中却比任何现实中的人都要真实。筱燕秋是戏曲青衣行当的一名演员,而嫦娥恰好具有“青衣”的风骨和神韵,她哀婉幽怨、缠绵悱恻而又风情万种,有着不食人间烟火、超凡脱俗的生存境界,她是筱燕秋终其一生都在痴痴追寻、期望达到的终点,为此,筱燕秋付出了太多。
在《青衣》一剧中,嫦娥就是筱燕秋,筱燕秋是、却又不仅仅是嫦娥。筱燕秋与嫦娥一般,处于困兽犹斗的境地,在自赎的艰难历程中苦苦挣扎。作为现代女性化身的筱燕秋,较之嫦娥,她背负着更多,舍弃得也更多,面对的困境也更加艰难。京剧《青衣》,恰恰用属于戏曲的独特方式展现出了这一方属于女人,或者说是属于“女人中的女人”——青衣的心灵自赎的世界。
剧中有意识地展现了几组别有深意的角色,巧妙地设置了对比:
他们扮演的都是“丈夫”的角色。后羿之于嫦娥,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英雄与美人,似乎找不到任何缺憾。可是在嫦娥的心中,后羿过于耀眼却成了沉重的负担。嫦娥的美丽本就已经能够成就她的不凡,但是因为嫁了这样的丈夫,嫦娥变得不再受人瞩目,不再光彩夺目。当然,嫦娥也不愿把“好好的一个英雄”变成平凡的“丈夫”,似乎在嫦娥的心里,英雄的后羿不应该被“丈夫”这个充满着烟火气息的角色捆绑,两者之间充斥着格格不入。但是她是嫦娥啊,一个应该被万众瞩目的女子,一个注定不平凡的女子,嫦娥也不可能仅仅是一个平凡的“妻子”。嫦娥与后羿,谁应该是牺牲自己的那一方?这是一个无法解答的困境。嫦娥为了走出自己设下的困境,也为了救赎自己,她唱出了:“好家乡离不开夫郎护卫,要留夫造福人间除妖魅。广寒宫受惩罚为妻代罪,难割舍夫妻情身轻要飞。”嫦娥宁愿独守凄清也不愿继续做被冷落的陪衬!面瓜作为筱燕秋的丈夫,他不似后羿一般耀眼夺目,他是一个平凡到极致、跌落人群便再也找不出的小人物。面瓜善良,对妻子百般疼爱,却用他的爱为筱燕秋造就了另一座牢笼。后羿的太过耀眼与面瓜的太过平凡,他们本身都没有什么过错,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无害”让嫦娥和筱燕秋都蒙了尘,让她们面临着失去自我的危险境地。偏偏注定无法忍受平凡的两个女人只有困兽犹斗,终于嫦娥飞了,而筱燕秋,她又能如何呢?嫦娥可以吞了药,飞往月宫做一个不被束缚的自由女神。较之嫦娥,筱燕秋更无奈。年轻时候的她,曾经为了捍卫自己心中月宫嫦娥的尊严而拼力挣扎过,结局却是失去了她的一切。婚后平淡的生活,憨厚平凡的面瓜让筱燕秋不忍心去伤害,她只好在心底默默地追着嫦娥,满路荆棘、跌跌撞撞、步步血泪。这是筱燕秋——一个面临更大的困境和阻力的当代女性。
我觉得吴刚是爱着嫦娥的。一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身旁,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广寒宫,情愫的产生成了必然。而吴刚却从始至终只是单纯地守着她,他不敢去爱她,不敢去承受打破禁忌的代价,这是吴刚的悲哀,亦是嫦娥的悲哀。团长乔炳璋这个角色,他也是筱燕秋的“吴刚”。二十年前,筱燕秋和乔炳璋“台上戏、台下情”,他们一往情深,犹如神仙眷侣一般。然而在筱燕秋闯下祸端,乔炳璋的选择却和广寒宫中的吴刚相似,他选择了放弃与筱燕秋的情感,甚至比较之下,乔炳璋更加自私和懦弱:“她冲动犯错已离岗,已离岗人生低谷需扶帮,欲扶帮只怕前程受影响,为前程狠狠心咬咬牙忍痛割舍情一腔。”吴刚和乔炳璋都选择了舍弃。嫦娥的吴刚是想爱却不敢爱,筱燕秋的“吴刚”是爱了,却为了前程“割舍情一腔”,乔炳璋的选择使筱燕秋的境地比嫦娥更加难堪,这也是她作为现代女性更加可悲可叹的地方。
嫦娥手中的神药吃了可以飞天,筱燕秋手中的却是堕胎药,吃了可以让她在舞台上饰演的嫦娥更加完美出尘,神药和堕胎药都是这两个女人挣脱牢笼、追寻自我的手段,然而筱燕秋付出的代价显然更为惨重。筱燕秋舍弃的是自己等了、盼了二十年的孩子,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机会,是一个一心一意爱她、宠她的男人的全部希冀。嫦娥的割舍,仿佛还有些大义,她是为了自己,却也是为了给苍生留下她的丈夫,为了让后羿继续做他的英雄,她割舍了夫妻情。筱燕秋的割舍则更为惨烈,她比嫦娥更痛,追寻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义无反顾。女性的悲哀仿佛并没有在历史的变迁中被削弱,现代的筱燕秋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她只能在“做嫦娥”和孩子中做选择,自赎的道路还没有终结,不允许女神被玷污的筱燕秋终于还是服下了药,舍弃了自己的骨血。这一番撕心裂肺的舍弃又为筱燕秋带来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嫦娥服了神药,飞向广寒宫,做了一颗寂寞的、不会再蒙尘的明珠。筱燕秋服了堕胎药,身体不支的她却发现自己与嫦娥无法融为一体了,她的眼是空泛的、脚是游离的,她迂回了拖腔、收敛了表演,用技巧掩饰了破绽,可这一切可以骗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嫦娥,骗不过自己……终于,镜花水月一场空!筱燕秋终于明白:“我已经不是那个嫦娥了……”
春来,剧中另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她与筱燕秋一样,也是嫦娥的追随者,可是筱燕秋并不愿意她来做接班人,在筱燕秋的眼里,嫦娥是独一无二的,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筱燕秋听闻春来说她爱嫦娥,爱的是她那长长的水袖、款款的台步、飘飘的衣袂、翩翩的身姿,独独不是爱嫦娥那份哀婉幽怨、缠绵悱恻而又风情万种的属于青衣的风韵,顿时她就抛出了“你可知一轮孤月苍穹里,何情何境度晨夕?”“你可知广寒宫中清宵立,何念何想慰情思?”“你可知万里碧空如霜洗,何处何物可偎依?”“你可知田野小径遥天际,何年何月是归期?”“你可知奔月的脚步何处起,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一里里多少汗多少泪多少血点点滴滴铺成天梯?”一连五句反问,字字铿锵。她以为春来的见识是浅薄的,可当春来说自己“还喜欢嫦娥不染风尘的脱俗,甘守寂寞的孤傲、自断后路的高洁”之时,筱燕秋明白了,眼前的不是一个小戏迷、愣头青,而是要取她而代之的竞争者、代替者。嫦娥,可能不再是属于她一个人了!筱燕秋内心开始恐慌,春来的出现是她独占嫦娥的危机,这也是她最终选择舍弃孩子的直接促因。
剧中二人的名字似乎也蕴含着某种深意,“秋”去“春”来,筱燕秋的悲剧似乎也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拼尽全力也要似嫦娥一般“广寒宫中守孤寂,日月星辰共朝夕”的筱燕秋在追逐嫦娥时的力不从心,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嫦娥了,她想到了春来,终于放下了执念,只要嫦娥还是那个嫦娥,是谁来诠释她,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甚至在戏的最后,筱燕秋向春来深深一拜,只是她拜的依旧是那个女神,那个独一无二、不染风尘的嫦娥。
无疑,《青衣》是一曲现代女性的悲歌。作者有意或是无意地在筱燕秋身上加重不幸的成分,她的梦是做嫦娥,可是她面临的困境却比嫦娥更难十分,然而嫦娥完成了自赎:
“倘若是盛世年华太平宁静,倘若是麦浪起伏五谷丰登,我情愿冷落无邻血凝冻,我情愿寒月凄清度晨昏。从此后每到月华升天际,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而筱燕秋在付出所有之后却并没有守护住最初的梦,她能做的仅仅是促使自己放下执念,把梦想和舞台让给其他人,虽也守护了最初的纯粹,却也是最为彻底的失去,而由此处照映的当代女性的生态,坚韧又无奈,委实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