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进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共转入乡村进行武装斗争。毛泽东、朱德1928年4月井冈山会师后,5月组成红四军,先在井冈山建设根据地,1929年又转战赣南、闽西、闽中、东江等地打游击。1930年红四军再度进入赣南,此后逐渐形成以赣南、闽西为基础的中央革命根据地。1928年至1930年间红四军的军事行动与根据地建设实践影响深远,颇受研究者关注。传统党史、军史、革命史著述已对相关史事作了基本梳理。(1)参见蒋伯英:《闽西革命根据地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张永:《1929年朱毛之争与红军的权力结构演变》,《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5期;叶福林:《1929年初红四军主力出击赣南原因新探》,《党的文献》2011年第1期。最近的研究则从两个视角深化探讨:一是从历史社会学视角考察地方精英、地方社会与革命的互动。(2)参见王才友:《土地革命的地方因应:以东固根据地分田运动为中心》,《开放时代》2011年第8期;应星:《从“地方军事化”到“军事地方化”——以红四军“伴着发展”战略的渊源流变为中心》,《开放时代》2018年第5期。二是从社会经济史视角考察民众生计、社会经济结构等因素与革命的互动,如黎志辉和曾耀荣的研究。(3)黎志辉指出,与革命伴生的民众生计危机刺激了底层民众的革命需求(《革命运动中的生计危机——以江西苏维埃革命为中心》,《党史研究与教学》2016年第5期);曾耀荣指出,永定暴动的背后是城乡矛盾(《抗争与妥协:近代城乡关系的发展与乡村革命——以一九二八年的永定暴动为例》,《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11期)。
通常历史社会学视角比较重视结构的影响,相对忽视行动者在时间脉络中的选择逻辑与变化,容易忽视历史语境。近年来的“新革命史”研究越来越注意到经济、地理等各类因素对革命的影响,使得革命研究与解释越来越丰富。但是对结构因素的考察难免导致历史动态的缺失,对于历史行动者而言,战略的形成与定型是与其他各种观念不断争论的动态过程,故必须关注历史行动者的选择。本文尝试从经济逻辑入手,探讨红四军在探索工农武装割据的过程中是如何平衡各种因素,尤其注意当各因素之间冲突时所需面对的两难选择。具体而言,本文将从兵源与财源、军事与经济的关联、经济逻辑与战略战术的选择等三个方面展开论述,希望借此进一步理解这一时期红四军的军事行动(4)参见曹树基:《粮食与兵员:明末大旱与农民战争的关系》,《史林》2019年第2期。此文从粮食与兵员关系上考察明末农民起义行动逻辑,成功地实现对相关史事的动态观察。,为早期中共革命中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实践提供一个有力的注脚。
兵源与饷源是开展军事斗争的基本条件。但红军的战史以艰苦卓绝著称,具体到一定时段和区域,二者常常不能两全——经济较好地方,兵源未必充足;经济衰败的地方虽然兵源较多,但军队数量增多后,对军饷的需求很容易超出当地的承受能力。如何实现二者的平衡,最大限度地满足军事需要,是中共军事领袖毛泽东等人考虑发展方向与战略时需要面对的问题。
1928年4月井冈山会师后,毛泽东与朱德在解决军队游击得不到休养机会和无法解决伤兵安置等问题上达成共识,决定以井冈山为中心建立罗霄山脉中段割据政权。建立割据政权须考虑当地的经济资源条件。具体言之,井冈山一带的资源条件可划分为两类:从县域看,茶陵、酃县、永新各县经济上“较进步”,宁冈、遂川“较落后”。从地形看,山上是“土匪、散军窟宅之所”,能提供一定兵源,但“产谷不满万担”;山下的平原地区则“进步些”,即便属于“较落后”的宁冈、遂川二县,山上粮食亦仰赖其接济。(5)毛泽东:《井冈山的斗争》(1928年11月25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编写组编:《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军事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2页;杨克敏:《杨克敏关于湘赣边苏区情况的综合报告》(1929年2月25日),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编:《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上卷,中央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第249页。山上与山下分别形成了兵源与财源的两端。当山上资源不能满足军需,红军就必须向山下及经济较进步的县域发展。有干部回忆:“井冈山上的粮食,大部分是要从外面运进来。有一次在宁冈集中了许多粮食,马上要运进山里,因为敌人很快就要来。”(6)杨兴顺:《在井冈山上》,罗荣桓、谭震林等:《亲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5页。而面对山下优势敌人压力时,退踞据守山上,汲取兵源又成为保障军力的重要方式。
这种兵财平衡随着红军的活动不断被打破进而不断地重新调整。毛泽东部未到井冈山之前,该地军队仅有袁文才、王佐部各一百五六十人,都驻山区。(7)何长工:《何长工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版,第121页。1927年10月,毛泽东率数百人的秋收起义余部到达,在增加了井冈山兵员的同时,也加大了当地的财源压力。袁文才感到为难,表示“钱宁冈有限”,建议他们去周边各县打土豪。(8)苏兰春:《回顾宁冈的革命斗争》,《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下卷,第91页。毛泽东随即在周边酃县、茶陵、遂川等地游击筹款,不但解决了经济问题,而且队伍逐渐壮大。1928年4月,毛泽东部已扩充至千余人,袁、王部也扩充至600人。
此时恰值朱德部2000余人、湘南农军8000余人同上井冈山。(9)陈毅:《关于朱毛红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448—449页。换言之,朱毛会师时,井冈山的驻军数量陡增至毛泽东与袁、王会师时的近10倍,从而再次加剧了财源的压力,造成宁冈出现“没有饭吃”的经济困难局面。对此,是下山扩大财源,还是减少山上的兵员就成为解决困境的两个选项。最初,袁文才、王佐等本地部队希望通过减少兵员解决压力,不愿“朱部及湘南农军这样多人在宁冈”。(10)陈毅:《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74页。而毛泽东与朱德则希望通过下山游击,获取财源缓解困境。
具体来说,游击区域有两种,一是根据地周边,二是脱离根据地的远途。朱毛会师前,毛泽东部主要在前一种区域内解决经济问题,前述茶陵、酃县等地“都是经过红军的征发过了的”。显然,此时仅通过在周边游击获取财源的方式已经不能满足4月会师后兵员猛增的红四军。这也意味着获取财源的活动范围要随之扩大。红四军曾计划远途分兵,但行军方向存在分歧。毛泽东部欲向北至湖南的平江、浏阳,朱德部则希望向东出赣南。但朱德部于4月底占领临近的永新县城,由此获得粮饷,故中止了分兵计划。(11)陈毅:《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74页。
5月,红四军给养又出现困难,于是再次展开讨论,尝试通过分兵缓解财源压力。湘南农军组成的三十团、三十三团共约4000人希望回家乡,红四军军委“乐得送他们走,以减省他们在宁冈的各种困难”。(12)陈毅:《关于朱毛红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49页;陈毅:《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75页。此次分兵失败后,6、7月间,毛泽东曾将精力集中于经营经济“较进步”的永新县,并表示“我们看永新一县,要比一国还重要”。(13)杨克敏:《杨克敏关于湘赣边苏区情况的综合报告》(1929年2月25日),《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上卷,第251、265页。但“八月失败”后,井冈山周边的平原地区“尽失”,留给红四军的只剩下“产谷不到万担”的山区,毛泽东在永新经营的成果付诸东流。至此,红四军根据地财政遭遇重大打击,不仅未达到下山获取财源的目标,反而丧失了此前获取财源的活动区域。
此后红四军试图下山游击解决困境,但收效甚微。由于红军在4月至8月间扩展周边与远途游击皆受挫,经济危机愈发严重,因此不得不频繁向邻近白区游击。9月至10月曾数次游击遂川、宁冈与新城等地,缴获一定数量的金银、药材、衣服、布匹,但这些成果无法持续满足红军给养需求。自1928年9月到次年1月,红四军经济无法解决,经历了“空前的艰难”。(14)陈毅:《关于朱毛红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52页。以冬衣为例,9月红四军虽“得了棉花,还缺少布”,仍无法制作足够冬衣,故11月许多士兵“还是穿两层单衣”。(15)毛泽东:《井冈山的斗争》(1928年11月25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第29页。幸而其后在遂川缴获部分布匹,才勉强解决。(16)杨克敏:《杨克敏关于湘赣边苏区情况的综合报告》(1929年2月25日),《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上卷,第251、265页。12月彭德怀到达井冈山,注意到红四军“每日三分钱的伙食尚难接济,军衣无全套”。(17)彭德怀:《关于平江暴动前后情况和经验教训》(1929年10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584页。总之,“八月失败”之后,红军向外游击虽持续获得胜利,但所缴获的战利品尚不能扭转其经济困境。相反,随着军事胜利而对周边地区反复筹款,造成“十数县之经济破产”(18)彭德怀:《关于平江暴动前后情况和经验教训》(1929年10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584页。,更增加了在周边筹集粮饷的难度。
可见,此时依赖既有的周边游击获取财源维系山上兵员的方式,已经难以为继。到了1929年1月,即使不考虑因敌军“围剿”而突围的需要,单从经济角度出发,远途游击也因近地筹款困难而愈发有吸引力。而远途游击的选择也在很大程度上以财源为选择依据。在此条件下,红四军远途游击方向的选择十分有限,朱德部在湘南“土豪打尽”,所以向西到湘南“去解决经济困难,乃是绝对的不能”。(19)《中共湘赣边特委和红四军军委给湖南省委的报告》(1928年7月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5册,1979年印,第450页。而红五军来井冈山前在平江、浏阳“经济困难万分”,故向北往平、浏也不可行。(20)彭德怀:《关于平江暴动前后情况和经验教训》(1929年10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584页。加上湘敌较强、赣敌较弱,能远行的只剩江西方向。1929年1月,红四军终于决定将主力部队向赣南开拔。
红四军离山南下,在大庾为赣军所败,遂失去了与后方井冈山根据地的联系,如此反倒不再为割据地区周边财源枯竭的问题而烦恼。(21)江华:《井冈山斗争时期几事的回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下卷,第552页。因此红四军的关注也跳出井冈山固定的山上——山下兵财平衡模式,转而探寻在行军流动中重新获取军队的财源与兵源,根据需要随时改变行军方向。
1929年上半年,红四军解决粮饷用度主要依赖军队就地筹款,在赣南、闽西一带游击,反而基本未受经济问题的困扰。红四军进驻大庾时,朱德、毛泽东决定“打一打土豪,筹一点款子,好补发伙食费和草鞋费”。作出决定的当晚,官兵就开始了打土豪,第二天就“已经把几千银元,很多布匹送到军政治部了”。(22)陈茂:《从井冈山到古田》,《亲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第553页。除了打土豪,红四军还会向老百姓借取财物应急。红四军2月行经大柏地,由于手中没有钱,“吃了老百姓的东西都写了借条,答应到时候再还”;5、6月间重返大柏地时,果然履行承诺“给群众赔了钱”。(23)肖克:《向赣南、闽西进军和第一次反“围剿”》,陈毅、肖华等:《回忆中央苏区》,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1页。除此之外,若行军所过区域地方党组织较有力量,亦常联系这些党组织由其提供经济支持。红四军在大庾时给赣南特委写信,要求特委在兴国“筹集几万斤粮食、几万套棉衣和几万元款项,和准备安置伤员”。(24)陈奇涵:《赣南党的历史》,《回忆中央苏区》,第11页。一个月后,红四军在于都与赣南特委会合,在东固与红二团会合,分别得到特委及地方红军的经济帮助。
此后,红四军游弋于闽粤赣地区,逐渐在该区域间探寻兵源与财源之间的平衡。5月下旬,赣军从两湖战场抽身回攻红四军,前委决定避敌锋芒,离赣入闽。自5月至次年1月,红四军除短暂出击闽中、东江之外,基本驻留闽西。(25)⑨陈毅:《关于朱毛红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53—454、467页。1929年8、9月间,红四军全军计5400人左右,人数仅为1928年4月朱毛会师时的一半,部队开销减少,军饷压力大为缓解。(26)陈毅:《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72页。红四军成立时,“全军约万人,枪仅二千余”。参见陈毅:《关于朱毛红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49页。毛泽东也肯定“闽西的粮食可以自给”。(27)邓子恢、张鼎丞:《闽西的春天》,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红军初创时期游击战争:回忆史料》,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版,第161页。不过,与井冈山相似,闽西以山地为主,如果武装规模发展过大,将超出地方经济承载力。早在该年4月,中共福建省委就注意到:闽西两支军阀部队张贞、陈国辉部没有军饷发,士兵动摇,一些士兵甚至已经与中共组织私下联系。(28)《中共福建省委报告》(1929年4月19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4, 1984年印,第171、172、174页。不过对于规模尚小的红四军来说,闽西的经济特性尚未制约红四军发展,却已限制了敌军的发展规模,且便利收编降兵。
此外,近代开埠导致两湖、江西到福建的商路由陆路逐渐转为海路为主,位居陆路要冲的闽西经济萧条,失业人口增多。(29)《赵亦松关于福建工作情况的综合报告》(1928年7月29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1984年印,第89、90页。闽西由此为红军扩军提供了有利条件。原本红军在江西很难吸引本地人参加红军,而在闽西扩军较为容易。这一时期红军兵源结构的变化即可证明。1929年4月,毛泽东报告红四军成分时说:“红军成分是老的国民革命军、浏平湘南的农军和迭次战役的俘虏兵。”(30)毛泽东:《中共红四军前委给中央的信》(1929年4月5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117页。8月陈毅离闽时掌握的信息则变为:“湘南人约占全军人数十分之五,闽赣人约占全军人数十分之二,其余十分之三则为其他各省人。”⑨陈毅提到4月报告未单列的“闽赣人”。这段时间红军主要在闽西,“闽赣人”主要是闽人。而从红军总数的增长亦可知闽西扩军较江西有利。4月初仅有2500余人的红四军,8月入闽很快扩充达5400人,到11月更增至8000人。(31)陈毅:《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72页。《红四军前委致中共广东省委并转中央信》(1929年11月),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28,1983年印,第203页。可见4月至10月红四军扩大到3倍多,其中闽西在兵源方面可谓贡献良多。
随着军队规模扩大,经济压力重新浮现。红四军再次采取向闽中游击筹款的方式缓解财源压力。1929年7、8月,为应对国民党对闽西的第一次“围剿”,红四军第二、三纵队出击闽中。但因闽中地方武装配合国民党军队凭借碉楼拒守,二、三纵队无功而返,筹款行动宣告失败。而留守闽西的一、四纵队因根据地内部经济消耗殆尽也遭遇困难,士兵伙食减少为一天一角,亦未发零用钱。虽然红军粉碎了第一次“围剿”,但其经济开销问题仍无法解决。
为解决这一难题,红四军视攻打上杭县城为“唯一的出路”。9月21日红四军按照计划占领上杭城,但没想到此城守军卢新铭部早已陷入经济困境,连上杭县长都因无法满足军队需款而换了三任。(32)《闽西工作报告》(1929年8月22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 1984年印,第100页。卢新铭只身逃走后,红四军俘虏了大量敌兵,以“只图数量增加,表面上做了扩大”的方式尽量收纳,最后扩充到7000多人。(33)《中共红四军前委给中央的报告》(1930年1月6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第55页。攻上杭不但未能解决经济问题,反而增加大量兵源,加剧军饷紧张,这是10月红四军出击东江的重要经济动因。
远途游击可以减轻原根据地的经济负担。据东江特委报告,红四军带到东江人数有6000人,其中“战斗兵约有三千以上,其余的都是卢新铭、陈江(国)辉、陈维远、郭凤鸣部下投降过来的”。(34)《中共东江特委给省委的报告》(1929年11月2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28,第105页。此报告的分类颇为特别,战斗兵不是与政工干部、民夫对称,而是与投降兵对称。降兵人数只稍少于半数,且基本上不及训练就匆匆带出。换言之,出击东江的部队将近一半都是不堪作战的“非战斗兵”,这严重影响红四军在东江的军事表现。不过,因出兵东江,在上杭接收的大量降兵没有给闽西的经济增添额外负担。留在闽西的红四军只有两千余人,基本相当于红军第一次入闽前的数字。红四军期望能在东江解决经济问题,但因战斗失利,没有充分筹款就被迫撤离。红四军退到赣境寻乌时,只能靠出击临近的江西安远县“解决经济问题”。(35)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第56、57、58、65页。
11月下旬从寻乌折回闽西后,红四军处境与井冈山“八月失败”后类似:远途游击受挫,只能在根据地周边游击筹款。此时龙岩、汀州县城空虚,红四军考虑到此前“已入龙岩四次了”,于是攻下汀州,解决了官兵的冬衣问题。由于此前远途作战劳顿,加上冬天已至,红四军就地休整。可是,因给养不如此前丰厚,士兵不愿休整,纷纷要求游击筹款,甚至质问“一定要把钱花光才出去么”。(36)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第56、57、58、65页。1930年1月红四军“全军给养,业已告罄”。此时国民党军第二次“围剿”已开始,如果不能“数日内筹得一笔款子”,军事上必陷入被动。因此,红四军不得不结束休整,出击连城筹款。(37)《中共红四军前委给中央的报告》(1930年1月6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第12页。为应对军事“围剿”与经济困难的双重压力,红四军决定开往赣南,以便“离开闽西,巩固闽西”。这次出击的逻辑类似1929年1月井冈山时期红军采取的 “围魏救赵”策略。
回观1929年5月下旬二次入闽到1930年1月二次离闽的历程,可以发现红四军的去留与闽西财源贫乏、兵源充足的特性密切相关。军队规模尚小之时,闽西经济可以支持,红四军利用闽西的地方特性不断扩军。军队扩大之际,经济问题逐渐显露,故有远途游击尝试,11月开始又不断在闽西根据地周边游击筹款。但远途游击与周边筹款都未能满足要求,很明显,闽西已经不具备支持红四军的经济条件了。
红四军回师赣南时,预期目标是“打通闽赣粤三省联系,扩大闽西南赤色区域”,布局重心仍在闽西南。(38)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朱德年谱》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69页。但是,红四军进入广昌县境之后,感到国民党军阀战争有不断扩大趋势,“遂决定要计划夺取江西全省”。(39)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第56、57、58、65页。二七会议确定了夺取江西全省的目标,也明确了红四军在赣南持续发展的方向。赣江流域是“江西产米两大区域”之一。(40)《赣西南特委给四军前委信》(1930年5月22日),江西省档案馆、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下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9页。熊寿祺对红四军从闽西进入赣南之后经济处境的变化,有过一段生动记述:红四军的给养以货币支付,在福建因农产品昂贵,只勉强够用,在江西则因农产品便宜而常有剩余,同时江西境内还有富裕土豪可打。(41)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第56、57、58、65页。后来负责苏区经济工作的王观澜也曾讲道:赣南“比较富庶”,红军给养较好。(42)王观澜:《中央苏区的土地斗争和经济情况》,《回忆中央苏区》,第347页。至此,红四军通过不断的游击探索,逐渐发现了赣南与闽西之间在兵源与财源之间的互补。闽西兵源富足但经济贫乏,赣南经济较富但扩红困难。
红四军二次离闽后,闽西根据地在此后的军事斗争中逐渐与赣南连成一片,红四军既可利用闽西兵源,又能摆脱闽西山区的经济制约,依靠盛产粮食、平原广布的赣南维持规模较大的军队。红四军通过在两地之间的游击,可以在扩大兵源与增加财源之间形成良性循环,发展壮大,为此后中央根据地的存续与发展提供基本的物质条件。可见,自井冈山时期至中央苏区形成,红四军的军事动向总是在试图平衡兵源与财源之间的关系。当兵源增加,红四军在发展的同时也迫使其向河谷平地地带汲取更多财源。而在获取财源以后,对兵源的需求又将推动红四军向山地活动。
中共领导武装斗争必然考虑财源与兵源,理想状态二者皆充裕,但实际上它们常有矛盾和冲突,因此不得不在两难中权衡。同样,其关于军队发展区域和方向的决策也需要考量与应对军事压力与经济封锁的因素。需要说明,经济封锁指隔断不同区域之间的经济流通,其中包含货物、金钱的流动与交换。此时中共的发展区域多在山区及周边地带。山区可生产林木、经济作物等,但需要与其他区域交换粮食。平原产粮,但亦需要交换山区货物。交通便利的市镇、城池等聚落,多是商业贸易中心,其作用是沟通乡村与地区性乃至全国性城市的商贸往来。红军在考虑发展方向与行军路线时,常需考虑商贸流通网络因素,以此确保粮饷充足。
以军事条件论,井冈山可凭险而守,军事压力较小;但从经济角度上说,“山上”不能脱离“山下”独存。具体言之,井冈山需依靠宁冈平原地区输送粮食、布匹等给养,井冈山北部的九龙山则依靠莲花、茶陵、永新三县供给。(43)龙开富:《回忆红四军在莲花的斗争》,《亲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第442页。赖毅的回忆颇为生动,他讲道:此地快入冬时就要到“山下小集镇”买棉、布缝棉衣,否则就只能“钻在稻草里过夜”。(44)赖毅:《毛委员教我们发动群众》,《亲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第65页。
国民党对井冈山实施经济封锁,切断其内外的商品流通。红军随即遭遇严重经济困难。1928年11月,毛泽东坦言:在敌人严密封锁下,加上对商人打击过重,红区和白区几乎完全断绝贸易,导致“食盐、布匹、药材等项日常必需品的缺乏和昂贵,木材、茶油等农产品不能输出”。(45)毛泽东:《井冈山的斗争》(1928年11月25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第35页。为获取补给,红四军的军事发展必然具有经济考量的向度。1928年11月入冬之际,红四军向遂川游击“筹足给养”,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即收购过冬布匹、棉花和药材等。(46)刘型:《黄洋界保卫战前后》,《亲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第160页。
红四军放弃井冈山下山游击,面临较大军事压力,但一大利好就是不必处理经营根据地时必须考量的粮棉等商品流通事宜。在离开井冈山后,红四军还有一意外收获。1929年2月红四军至江西东固与红二团李文林部汇合后,学习到应对军事压力与经济封锁的经验。与红四军不同,李文林采取秘密割据方式,不公开党与政权,故不引敌注目;其军队不拘泥“守土”,可四处游击,减少了军事压力。因能突破“围剿”与经济封锁,交通贸易皆畅通,游击又能扩大财源,所以经济充裕,每天士兵给养可达一角五分。稍后2月至5月红四军游击赣南、闽西区域时便仿照此经验实行秘密割据,所建政权与农会皆不公开。红四军还向广东东江特委推广此经验,强调“公开割据”应以“秘密割据”为基础。
1929年5月红四军第二次入闽,初始计划是“在闽西七县游击”。(47)陈毅:《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81页。中共福建省委也曾判断红军来闽并不意味着在当地“长期的割据”。(48)《中共福建省委通告第廿四号》(1929年5月12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4,第217页。但由赣南而转入闽西游击后,红四军意识到闽西不同于赣南的两个因素:其一是敌军实力,闽西之敌弱于赣敌。红军在赣南必须避敌锋芒,在闽西则能与郭凤鸣、陈国辉等部正面较量。其二是活动面积,闽西七县为清代汀州府、龙岩直隶州地域,小于赣南游击区域。红四军考虑到1月至5月“皆在长途奔波中,应该有相当休息”,闽西空间相对较小,符合减少长途行军的需要。(49)陈毅:《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81页。也正因为红四军战斗力不弱于闽西之国民党军,且要较长期地在此地休整,故一变秘密割据形式而为公开割据,以充分建设根据地。5、6月闽西成立永定、龙岩两县革命委员会,皆公开召集群众举行成立大会。
尽管红四军在闽西重新实施公开割据并由此得到了休整机会,但同时再度面临国民党的军事“围剿”与经济封锁,重新面对内外财物流通交易问题。闽西根据地山多田少,“出米不足自给”(50)《中共福建省委关于闽西政治经济状况与今后工作方针的决定》(1929年3月8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4,第120页。,须将山区产品卖至外地再从外地购米。这一区域地理上邻近赣南、闽南,但经济上与粤东东江联系最密切。闽西“上杭、永定、平和、长汀、连城、武平各处工业品之输入,农产品、手工业品之输出”,大部与东江潮汕贸易。尽管龙岩地理上更靠近闽南漳州,但“大部分工业品也是由潮汕来”。(51)《中共闽西特委报告第一号》(1930年11月29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第209页。民初日本东亚同文会调查亦可佐证:闽西所处的汀江流域在经济上已成“潮州圈”组成部分。(52)日本东亚同文会:《支那省别全志:广东省》,东亚同文会1917年版,第74页。转引自蔡立雄:《闽西商史》,厦门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91页。
面对国民党的经济封锁,1929年8月闽西特委一度比较乐观:“永城、湖雷等处较特繁盛,所谓经济封锁今年不成问题”。(53)《闽西工作报告》(1929年8月22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第102页。可是至10月省委巡视员谢运康发现本区既无法输出农产品和手工业品,又无法输入东江区域的货物,内外贸易不畅引发市场萧条和工人失业。(54)《巡视员谢运康给福建省委报告》(1929年10月25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5,1984年印,第368—369、366—367页。而其中永定县问题最大,因该地日常生活用品皆由东江潮汕供应。(55)《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1928年7月29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第127页。
此时红四军出击东江如能取胜,便可打通由汀江、韩江至潮汕的商贸路线,进而恢复两地商业贸易。闽西被封锁后日用品日渐昂贵的事实,确能反映闽西经济依赖东江的实情。1930年红四军动员闽西地方红军出击东江,其宣传大纲就从这一角度入手,指出:“闽西社会经济大部分要靠潮州、汕头,出产纸木要到潮汕去卖,外来货品要向潮汕系办,如果潮汕打通了,韩江一带都是红旗世界,那么我们马上便有便宜盐吃、便宜布穿,同时我们纸木也渐渐可以流通。”(56)《扩大斗争宣传大纲》(1930年5月10日),江西省档案馆、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中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5页。宣传大纲的目的在于动员军民,诉诸柴米油盐的生活实际颇能打动士兵。可见,红四军之所以向军事压力较大的东江推进,很大程度是出于打通闽西与东江之间的商贸路线,缓解经济封锁的目的。
红四军入东江后的行军路线,亦能显示其一大目标就是占领商业市镇进而恢复商品贸易通道。1929年9月28日中央向红四军发出指示:“至两广军阀混战爆发东江空虚时,红军可进至梅县、丰顺、五华、兴宁一带游击。”(57)《中共中央给红军第四军前委的指示信》(1929年9月28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522页。此四地都在韩江以西,以山区为主,其中梅县距离闽西最近,经济往来也最密切。这时红四军本可走陆路向兴宁等地行进,但是却趋河道先向梅县进军,进而希望夺取汀江、梅江一带的商业市镇峰市、虎市、松口。(58)《巡视员谢运康给福建省委报告》(1929年10月25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5,1984年印,第368—369、366—367页。原因就在于汀、梅水路便利商贸往来,是东江与闽西联系的重要孔道。
然而,河道便利敌军调度,对于实力薄弱、需要趁敌之虚的红四军不利。果不其然,敌军察觉其行进方向,利用水运迅速集结兵力于松口,红四军只能放弃梅城,改走蕉岭、平远前去兴宁。(59)《红四军前委致中共广东省委并转中央信》(1929年11月),《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28,第202页。蕉岭、平远位于闽粤边沿,并非商业要地,红四军对这一路线显然不满意。当红四军行至蕉岭获悉梅县县城空虚时,就果断决定改变路线,回攻梅城。梅城沿江而建,敌军回师迅速,红四军刚入梅城没两天就因敌人进攻而仓促离去,南撤丰顺。丰顺也是中央指示游击的地区,且有地方工农武装接应。可是,红四军对梅县仍未忘怀,一听说梅城再度空虚,就再次回攻。回攻失败后,红四军不再考虑南返丰顺或西去兴宁等地,而是直接折回赣南。
由上可知此时红四军选择进军东江的目标,中央指示是“梅县、丰顺、五华、兴宁一带”,但红四军则优先选取攻占梅县。而在行军路线的选择中,丰顺、兴宁等地并非没有山路,红四军第一选择是沿河道一带行进,试图攻克沿岸商业市镇。
事后红四军将领曾反思道:“粤敌利用水面交通,可以迅速集中,不似闽赣山路崎岖,可以阻止其前进。”(60)《红四军前委致中共广东省委并转中央信》(1929年11月),《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28,第203页。其实,南昌起义军南下途中曾利用汀江运输(61)刘伯承:《南昌暴动始末记》(1927年),军事科学院编:《刘伯承军事文选》,军事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4—25页。,红四军将领对水运便利并非不知,此时却选择不利于游击的路线,打破闽西的经济封锁应是重要考量。这也显示出商业枢纽地区在军事行动上的双刃剑特性:它固然能缓解经济封锁带来的压力,对红四军的行军路向有较大吸引力,但来自敌军的军事压力也会随之增加,从而限制红四军的行军路向。
东江战败后,闽西苏区的经济封锁局面仍需解决。在邻近两个区域中,闽南虽有重要城市漳州、厦门,但同时也需要面对强大的守兵。红四军攻梅城不克之后,更难挑战这些重镇。直至1930年1月红四军进入赣南,才最终突破了经济封锁。
随着赣南苏区的扩展,闽西与赣南苏区之间的物资联系成功打通。汀州在清代就是闽西与赣南的重要孔道,两个苏区打通后形成了汀州与瑞金之间畅通的运输路线。(62)王中仁口述:《中央苏区时期的水上运输工会工作》,江西省交通厅史志办公室编:《回忆苏区交通》,1987年印,第70页。通过从江西运粮,缓解了闽西“没有一个县的群众粮食够吃”的局面;红军在福建作战时也从江西调粮,减轻闽西本地负担。(63)朱开铨:《苏区时期的交通运输情况和云集区的交通运输工作》,《回忆苏区交通》,第43页。赣南与闽西相比,交通便利,经济富庶,且游击区域较广,再加上赣江流域又是江西两大产米区域之一,白区必须在此购买米粮,这些都增加了国民党经济封锁的难度。1930年10月,赣西南特委书记刘士奇指出:赣西南苏区虽被经济封锁,但人民日常所需的柴米油酱醋茶都能自给,盐也可以买到,“不过贵昂点”。(64)《赣西南(特委)刘士奇(给中央的综合)报告》(1930年10月7日),江西省档案馆、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54页。而赣南的军事压力相对东江、闽南要小,也成为红四军能够长期割据的区域。
当然,经济封锁与公开割据相伴相生,赣南与闽西突破封锁、畅通贸易的压力始终存在,经济困难也始终存在。但根据地越扩展,苏区内部经济要素越容易互补,反过来红军也有动力向有利于缓解苏区资源困境的地区发展。红四军重回赣南后,赣南苏区的经贸条件优于井冈山与闽西,缓解了闽西的粮食压力,这是中央苏区形成初期辖区没有发生严重物资紧张的一个重要原因。
除了兵源与财源之间的平衡、军事压力与经济封锁之间的调适,红军制定战略战术时也需要考虑到经济因素。大革命失败后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率领红军开展游击斗争积累了行之有效的军事经验。其中毛泽东的《井冈山的斗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数篇文章总结其精华为攻击敌人薄弱之处、割据地区波浪式发展等策略。但既有研究常忽略其考虑军事战略战术策略时需注意军需等经济因素,因此本节将分析红四军的军事发展策略中蕴含的经济因素。
1.战术:攻坚与筹饷
一般而言,红军战术为避强击弱,即井冈山时期总结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战术原则。(65)毛泽东:《中共红四军前委给中央的信》(1929年4月5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118页。但为解决经济问题红军亦会突破这一原则甚至攻打坚城。具体来说,当经济窘迫时红四军面对强敌亦被迫攻打市镇与城池筹款。1929年1月红四军因经济困境计划下井冈山,目标就是赣西南的经济中心赣州、吉安。(6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61—262页。或许因考虑到赣州、吉安守敌较强,红四军离山后先进攻“城市亦颇繁华”(67)《张怀万巡视赣西南报告》(1930年4月5日),江西省档案馆、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册,第183—184页。且守敌较弱的大庾县城来解决军饷,准备进而围攻赣州。可事与愿违,当红四军驻留大庾城筹款之时,赣军李文彬部追来并取胜,红四军只得撤出县城,攻打赣州的计划只能放弃。(68)《十七年暨十八年会剿赣省井冈山朱毛彭黄经过》,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绪编二)》,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印,第330页。之后只要经济条件尚可,红四军仍采取避强击弱的一般性战术。4月30日,红一、二纵队花了五六天时间围攻城墙高耸的宁都县城,城陷后得到枪支、钱财颇多,并俘获守将赖世琮。(69)肖克:《向赣南、闽西进军和第一次反“围剿”》,《回忆中央苏区》,第132页。当然,宁都虽城防坚固,但守军实力弱小,且无援军,大体上符合避强击弱的逻辑,红四军也无较大伤亡。
不过至8月红四军在闽西再次面临经济困境,不得不再有冒险攻坚举动。首先红四军出击碉楼遍地的闽中,无功而返。一月之后又攻打城防坚固的上杭城。这一战斗被中央称为“硬仗”。(70)《中共中央给红军第四军前委的指示信》(1929年12月1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679、680页。至10月红四军出击东江时,又有两次攻打坚城的举动,并出现较大伤亡。具体而言,第一次是10月20日的虎市之战。当时红四军第二纵队已占领汀江西岸的峰市,本应西进松源。但却未按计划西行,反而东渡汀江进攻虎市。(71)《巡视员谢运康给福建省委报告》(1929年10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5,第366—367页。这一攻城战斗我方牺牲纵队司令刘安恭等高级干部二、三人,士兵20余人,仅击溃敌军却未能进城。按照红军“保全自己、消灭敌人”的策略,此仗得不偿失。但考虑到该地是“客商往来潮、惠、汀、漳,皆于此转输”的商路要地(72)臧励龢等编:《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第354页。,如占领该城经济收获将会颇丰,那么这次战斗的动机便可理解。因钱款所得颇多,红军打完此仗气势很壮,强烈要求攻打梅县。(73)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第55、56页。
第二次的攻坚战斗则是反攻梅县县城。10月26日红四军短暂占领梅城,因有敌援迫近,故仓促撤离,只筹得款项20045元,仍有5万元未收。(74)《中共东江特委给省委的报告》(1929年11月1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28,第91页。五日之后红四军得知县城空虚便再度反攻,希望收缴上述尾款。但经过长时间激烈战斗,红四军伤亡甚巨,最终又因敌援赶来不得不撤退。(75)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第55、56页。上述攻城行为皆出于经济动机,更具体的攻城战术也会受经济因素制约。红四军在反攻梅城战斗之后反思当初之所以不愿放火烧街,便是考虑到这一行为将导致商业损失殆尽,城市虽得而尾款不可再得。(76)《红四军前委致中共广东省委并转中央信》(1929年11月),《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28,第204页。
对于上述攻坚硬仗,上级部门单从军事逻辑出发均无法理解。中共福建省委巡视员谢运康指责虎市之战过于轻敌。(77)《巡视员谢运康给福建省委报告》(1929年10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5,第366—367页。中央批评梅城之战是“无条件的攻坚折锐”。(78)《中共中央给红军第四军前委的指示信》(1929年12月1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679、680页。这种“攻坚折锐”从军事逻辑上属于冒进,但如从经济角度考虑则有其合理之处。因此,红四军往往会根据具体经济状况表现出战术差异。只不过攻打坚城虽可暂时缓解经济压力、满足士兵经济需求,对于保存军队有生力量终究不利。因此,无论是经济补给还是军队扩充都要从战略层面寻求出路,即确定根据地的正确发展战略。
2.战略:波浪式发展与经济基础
1928年10月湘赣边界第二次代表大会上,毛泽东提到4至7月间根据地的发展模式是“波浪式的推进政策”。(79)毛泽东:《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1928年10月5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第15页。而“波浪式发展”与红军发展区域的经济条件密不可分。事实上,1928年到1930年之间,波浪式发展曾出现空白期,红四军一度搁置此战略,采取脱离根据地的远途游击。进一步说,波浪式发展的前提是固定区域的武装割据,红四军在此期间也并非一贯坚持此政策,而一度采用李文林式秘密割据的形式,开展“走马观花”式的游击。
具体言之,朱毛会师后井冈山兵员骤增,形成较大经济压力,一度考虑远途分兵。但在毛泽东看来,这只是经济万难时的下策,只要能在周边解决经济问题,就应扎根井冈山建设根据地,采取“节节前进”的方式扩大割据区域,而不应“舍近及远”地远途出击,更不用说放弃固定的割据区域了。1929年1月即使到了不得不下山的关头,红四军前委依然否定了“红军应打圈子,到别处另图发展,不要在边界死守”这种彻底游击的方案,留彭德怀部及袁文才、王佐武装守山。(80)陈毅:《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77—479、472页。
至红军到达东固,毛泽东颇为赞赏李文林式秘密割据,加之确知井冈山已失,遂放弃固定割据,推行秘密割据与“盘旋式的打圈子”的游击政策。该年1月至5月红四军并未建设固定区域割据政权,自然谈不上波浪式推进。毛泽东依据具体情况选择秘密割据与流动游击,其考量就包含经济因素,希望借此避免敌人经济封锁。
不过,毛泽东选择无固定区域的“打圈子”战略还有其理论和实践背景。在群众暴动理论框架下,毛泽东认为“打圈子”的前提条件是敌人统治稳定、地方总暴动尚未开始,且出现“强敌跟追”。但3月红四军进入福建长汀后,毛泽东得到准确消息“蒋桂决裂,国民党大混战快到来”。按上述理论,敌人混战将引发革命高潮到来,秘密割据战略显然将失其前提。毛泽东对江西总暴动的前景尤其看好,4月初建议中央“和蒋桂二派争取江西,同时兼及闽西、浙西”,提出“以一年为期”完成割据计划。(81)毛泽东:《中共红四军前委给中央的信》(1929年4月5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120页。稍后迅速部署“夺取江西”。由于判断国民党大混战在即,时间紧迫,不可能从容建设根据地,故4月至5月间红四军在赣南虽无强敌亦未进行固定区域割据,而是“走马观花”式发动群众。(82)《中共红四军前委给湘赣边界特委的信》(1929年4月13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154页;《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79—480页。总之毛泽东等领导人认为:固定区域割据既不适用于敌人统治稳定、总暴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又不适用于敌人崩溃在即、总暴动可以速胜的情况。在上述两类情况下,都不宜采取波浪式发展。
5月红四军第二次入闽之后才重新进行固定区域割据,其条件为如下两项:第一、闽西敌人薄弱,不再有“强敌跟追”,且经济足以支持规模尚小的红四军,可以公开建设割据政权;其二、闽西及其周边的敌人不可能立即崩溃,因此不可能进行总暴动,故必须建设能持续发展的后方。
但是此时因中央压力和内部争论,红四军在闽西未能以波浪式发展为其具体行动战略。一方面中央再三要求红四军脱离根据地“四向发展”,反对“停留在一个地区”。(83)《中共中央给红军第四军前委的指示信》(1929年9月28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513页。另一方面红四军内部也有争论。毛泽东坚持前委集中领导,主张固定区域割据,批评红四军内部有流寇思想。而其反对者则批评领导家长制并要求提高士兵委员会权力,采纳士兵民主意见。(84)《毛泽东给林彪的信》(1929年6月14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225、229页。
稍后6月22日毛泽东被免去前委书记,随后就离开了红四军决策层。这时战士们出于经济角度考虑,往往主张出战以获得经济果实。据陈毅1929年9月报告,红四军各级士兵委员会有权监督筹款、预算、支取经费。(85)陈毅:《关于朱毛红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55页。其时士兵代表在会议上有两个特点,一是“随时提士兵利益”,二是“随时是主战论者,不主张退让避免的”。(86)陈毅:《关于朱毛红军党务概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477—479、472页。可见士兵们重视经济利益等主张是红四军决策的重要参考。
出兵东江后,士兵们热情一度很高。熊寿祺曾描述我军在虎市、梅县之战中士气颇盛(87)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第55页。,这种士气很大程度上来自繁荣市镇对士兵的经济吸引力。中共广东省委巡视员聂荣臻也观察到红四军士兵普遍认为“梅城物质优”,因此“非常奋激”,必欲反攻梅城。(88)《中共广东省委巡视员荣臻同志报告》(1929年11月6日),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16,1982年印,第142—143页。红四军多次进攻梅县,士兵的经济诉求是一重要因素。
红四军从东江回闽,汲取远途出击的教训,“决定扩大闽西赤色区域,建立闽西政权的政策”。(89)《中共红四军前委给中央的报告》(1930年1月6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第11页。稍后毛泽东重回前委负责,在古田等地的会议上进一步批判了“流寇主义”,反对“不愿意做艰苦工作建立根据地,建立人民群众的政权,并由此去扩大政治影响,而只想用流动游击的方法,去扩大政治影响”的做法,还批判“不耐烦和群众在一块作艰苦的斗争,只希望跑到大城市去大吃大喝”。(90)《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1929年1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第734页。闽中、东江之行显然属于批评对象之列。凡此种种,都体现了东江之战以后,毛泽东坚持固定区域割据的主张已成红四军共识。但此时闽西经济陷入困境,又逢敌军“围剿”,红四军虽已取得根据地发展战略共识,却不得不搁置此战略,“离开闽西、保卫闽西”(9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96页。这八个字充分体现了经济逻辑与武装割据战略之间的张力,闽西根据地的经济条件无法支持红四军推行波浪式发展。
1930年1月,毛泽东率领红四军主力离闽入赣。因这一区域较富庶,波浪式发展战略方有施展空间。1月底,红四军游击赣西途中连克永丰、乐安、宁都、雩都四个县城,共筹饷五万余元,远多于出击东江在梅县筹得的两万多元。(92)《张怀万巡视赣西南报告》(1930年4月5日),《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册,第206、197—198页。毛泽东进而在“二七”会议上确定先夺吉安,再夺抚州、南昌,进而“夺取全江西全省政权”的路线图。围绕此目标,确定了建立政权、彻底分配土地、扩大红军与武装群众三大任务。(93)《张怀万巡视赣西南报告》(1930年4月5日),《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册,第206、197—198页。可见,“二七”会议明确了建立固定区域割据政权,以及伴着发展根据地的战略,同时并不否定群众暴动实现一省首先胜利的远景。
此时红四军领导层判断国民党政权将要崩溃、江西全省有胜利可能,但并未设置革命胜利期限。1930年1月初毛泽东给林彪信曾反思道:1929年4月决策的缺点是“不该规定为一年”,因此当时“不免伴上了一些急躁性”。(94)毛泽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1月5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第135页。不设定具体期限,意味着不能企图速胜,需要建设根据地以争取进退自如的主动权。赣南相对富裕的经济条件,为此地固定区域割据能长期存续、波浪式发展能长期实行打下基础。
“二七”会议提出“伴着发展”与“波浪式发展”的含义相同。1930年3月红四军前委通告就指出:“我们的原则无疑是‘伴着发展’,也即是历来所说的‘波浪式的向前扩大’。”这一报告也明确说明伴着发展即“伴着原有小块红色区域发展,及成立新的小块红色区域,再促进他去发展”。(95)《中共红四军前委通告第三号》(1930年3月18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第104、105页。可见,“波浪式发展”是随着红四军的具体经济条件变化而不断选择调整的战略。只有经济和军事等诸多条件达到要求,这种战略才能够得到有效实施。
1928—1930年红四军的军事行动复杂多变,学界往往根据战略、战术、政治等因素对其进行解读,却往往忽视了具体历史情境中红四军军事行动中的经济逻辑。本文通过对红四军军事行动背后的经济结构因素的分析,揭示出红四军军事行动的经济合理性。
兵源与财源是红军发展军事力量的必要条件,但具体到一区域常常难以兼顾这两个条件。而二者之间的张力,决定了红四军的攻防转换。井冈山根据地在军事上易守难攻,但兵员一旦增多粮食供应就难以为继。稍后红四军进至闽西,该地兵员充足,但同样面临粮食不足的难题。当红四军在游击中注意到闽西与赣南之间兵源与财源的互补后,这种平衡使得红四军再次确定了新根据地的范围。
军事压力与经济封锁也对红四军的行军动向影响明显。井冈山固定割据的根据地势必面对敌人的经济封锁,寻找财源和恢复根据地区域与外部的贸易交通有时变成红军军事行动的重要考量。红四军由闽西希冀攻取东江后转向赣南这一过程就凸显了这一逻辑思路。当红四军转向军事压力较小而又与闽西商贸联系密切的赣南后,这种双重优势为赣南闽西苏区的形成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此外,经济逻辑与战略战术的关系亦十分密切。红四军有时违反避强击弱的一般战术准则,看似反常,背后正是经济因素在起作用。甚至有时攻城的具体方式也与获取战利品等经济收获有关。更重要的是经济因素与工农武装割据理论的演化息息相关。红四军两年多的军事行动表明,固定区域割据与波浪式发展战略在经济条件不具备的井冈山与闽西无法实行,后来至赣南这一具备特定经济条件地区方能实行。因此可以说1930年红四军至经济力较强的赣南扎根,固定区域割据战略伴随中央苏区的形成与发展才由地方经验逐渐凝结成革命传统。
总之,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在摸索苏维埃革命道路中,创造性地将经济逻辑运用于军事行动与苏区战略中,这是扎根于中国本土社会经济结构而有别于联共革命武装活动的中共革命特色。这种军事行动所蕴含的经济逻辑,提醒我们在传统的政策、路线等逻辑之外,还要注意到中共在红军发展壮大的道路上对诸多经济合理性的思考和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