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立伟
一
徐威是一个年轻的“90后”作家,也是一个评论家,已在《人民文学》《诗刊》《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和评论数十万字。他近期出版的学术著作《群像与个体——“90后文学”论稿》(下文简称《群像与个体》)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3年5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称得上是第一部关于“90后”文学的专论。
自“90后”创作进入公众视野以来,相关研究方兴未艾。何言宏在《Z世代文学的兴起》中将“互联网普及后的一代”即“Z世代”的创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对这一群体写作主题和情感状态的梳理,表达了对其“主体情状和精神品性”的担忧。徐妍的《“90后”写作:以回归纯文学传统的方式低调出发》则观察到了部分“90后”作家开始向“纯文学传统”回归的新趋势。霍俊明的《一份提纲:关于90后诗歌或同代人写作》、谢尚发的《一代人的“文学出场”——创作谈里的“90后”作家及其文学观念》、唐诗人的《后虚无主义写作——论“90后”的青春叙事》等都表达了对这一代际的关注。2017年以来,当时还在读博士的徐威作为《作品》的专栏作家,以“‘90后文学观察”为题撰写了多篇系列评论,引起了學界关注。
作为“90后文学”研究的集中性成果,《群像与个体》兼具宏观与微观的视野,既容纳了关于“代际”等宏阔命题的敏锐思考,也包括了关于“90后”文学生产与发展的细致探究,同时不乏对文本的具体阐释。这种多元辐射力与徐威一直保持的“在场”状态相关,他通过创作、访谈、沙龙研讨等活动始终处在文学生产的现场,这是他的优势。这种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能力让徐威的研究不仅成为“同时代人的批评”,更是作家自我历史化的鲜明体现。
二
《群像与个体》最引人注目的是鲜明的“方法意识”。从目前来看,关于“XX后”的评述不再新鲜,但方法的有效性依然是一个问题。故而,徐威开宗明义地表明了以下观点:以代际研究为方法,从宏观上把握创作的群体性,观照作家与社会/时代之间的关联。以往的研究通常对“90后”想当然地贴上“叛逆”“敏感”等标签,这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很难在学理层面上展开论述。徐威的研究路径带有鲜明的代际性和媒介性,他充分利用新媒体,通过微信在“90后”作家中发放不记名问卷,设置了33道单选/多选题,包含如“‘90后作家眼中的‘90后群体代际特征”“‘90后作家作品发表平台”“‘90后作家受教育情况”“‘90后作家眼中的‘90后创作”等题目,突显了信息时代、网络空间、城市化、消费社会、高等教育等关键词,希冀从中透视并概括“90后”作家的典型特征。
这种统计方法看似笨拙,却将代际问题进行了细化,开辟了微观阐释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代际指认的浮泛和不足。我们可以将这种钩沉代际特征的方法称为“代际共相”研究。事实上,以问卷展开调查在当代文学中有过著名的先例,就是1998年朱文向作家们发放问卷,经过统计分析之后发表了《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这一举动在文坛引起了轩然大波。张春梅在《中国后现代语境下的文学叙事》中认为这种“在现有文化秩序中寻找裂缝的先锋姿态”彰显了这一代人的“差异性”。但不可否认,极端化等弊病也削弱了“问卷”的丰富性与多种可能性。与“断裂问卷”相比,徐威的问题设置更加中立,也更为周到,可作为了解“90后”作家的重要参照。例如,在关于影响“90后”作家的写作资源的统计里,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的影响力排名第一,而其他文学资源的影响指数同样不低。这提醒研究者在考察“90后”时,其思路应当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乃至中国古典文学以及世界文学的多重视域内展开。
徐威的方法论还体现在对“90后”文学的“发生学”认知上。他引入了布尔迪厄的“场域”概念,吸纳了布氏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中将“文学场”视为一个“力量场”,以及“这个场对所有进入其中的人发挥作用”的观点,由此建构起了具有社会学意义的研究路径。如他自己所说:“探究‘90后文学的发生,从本质上说,就是探究‘90后作家及其作品如何进入当下‘文学场,并与‘文学场内不同位置占据者发生复杂关系的一项工作。”他通过不同代际的对比,抓取出了当下的“文学场”及“90后”作家的入“场”方式的特点,阐明了“90后”是如何在多种文学力量的交织并置中发展起来的。例如在“‘90后文学的新气象”这一部分中,徐威指出,在2017年前后,不少文学刊物对“90后”作品表现出了“集体性的欢迎姿态”,相关的文学批评和研究也热情高涨,在一些“分量颇重的奖项评选”中,他们“逐渐崭露头角”。由此,徐威认为“90后”作家的入“场”方式尽管因为传媒的更新和自主意识的增强而有特别之处,但他们的“入场许可证”仍是由文学刊物等“场内关键位置占据者与强大力量持有者”所颁发的。
这种对文学代际进行“发生学”的细致梳理表明,徐威具有相当自觉的“触摸现场”的意识,其研究也呈现出浓厚的介入感和鲜活感。
三
如果说徐威的方法论是其研究“架构”的话,那么,文本分析或者说文本细读则构成了《群像与个体》一书饱满的“肌质”。
对于代际文学而言,阐释的关键在于既要抓住群体特征(“代性”),又要发掘个体特质(“个性”),徐威深以为然。比如在“现代体验与个体存在”这一部分,他谈到有相当一部分“90后”作家偏爱以“自我为中心”,擅长描绘“作为独立个体的‘我在现代生活中的生存状况,并在虚构中袒露‘我的孤独、焦虑、恐惧、失落等现代体验”,这可以视为一种代际共性。他继而对作家的个性特征进行了深入论述,指出同样是“孤独”书写,有的作家选择了“逃离”,如李唐的小说《迷鹿》《巴别》描绘了“企图在外出游荡中将压抑与焦虑遗忘”的主人公;有的作家则看到了“新的光亮”,如在文西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打扰》里,处境艰难的主人公由陌生人的“牵引”而选择“重新审视自我内心”。又如关于“现实主义”的问题,徐威认为“90后”并非“过度关心自我而对外在社会现实缺乏关注的一代”,恰恰相反,他们对于社会现实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其现实书写既有“纯正的现实主义”,如张春莹的《弯道超车》、郑在欢的《点唱机》;又有“披上现代主义、科幻主义、神秘主义等面纱”的作品,如周燊的《月光监牢》。
徐威还充分动用作为作家的优势,对同代作家的创作意图予以了细察和分析。他发现“90后”作家热衷于通过“营造出神秘的氛围”来展现“命运的强大与无常”,如周朝军的《抢面灯》善于隐藏细节,文本中遍布“断裂”;王苏辛的《漫长的一天结束了》充满了神秘的气氛;在鬼鱼的《临江仙》里,人物之死使得小说在叙事主线中“合逻辑地延伸出多条支脉”。他认为这些书写不是“故弄玄虚”,而是为了让小说文本由“闭合”走向“开放”,展现了这代作家的抱负——“呈现多样性文本”。通过群体/个体、共性/共性的交叉分析,徐威精准地勾勒出了“90后”的“文学肖像”与“精神肖像”。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指出,评价一位作家应将其置于文学传统脉络中,在与前人的对照中来进行分析。尽管“90后”的创作新质不断涌现,或如王占黑的《空响炮》《街道英雄》着眼于“社区”生活而非“社会”生活,三三的《补天》融合了“想象”等不确定性元素,但徐威依然坚信这代作家与中国/世界经典文学传统之间保持着潜在而深刻的联结。在阐释路魆的《拯救我的叔叔卫无》《圆神》《林中的利马》等文本时,他首先指出其中的末日景象如同“艾略特笔下的荒原”,接着感慨“这种写作路数,令我不得不怀疑——在路魆走上文学创作的过程中,他应当深受当代作家残雪的影响”。又如鬼鱼的《临江仙》中对兰江别院的描写,“尽管三三两两的乌鸦早已随着摇摇欲坠的太阳消失殆尽,但兰江别院周围的树丛依旧散布着浓郁的阴森之气……”,这种“悬疑与恐怖之气”让徐威想到了爱伦·坡的《厄歇尔府的倒塌》,他认为这两者对神秘氛围的营造可谓异曲同工。再如徐晓《请你抱紧我》里对性的刻画令徐威想到卫慧的《上海宝贝》,他机敏地意识到时代语境已经发生了重要变迁,这可能会让《请你抱紧我》无法获得与《上海宝贝》相似的关注。这种以广阔视域在文学源流与发展中把握“90后文学”的方式,让徐威的文学批评具有了厚重的历史感。
方法的有效和细读的精当是徐威的研究特色。或许有人会认为研究“90后”为时尚早,但随着这一群体的创作日益壮大,研究的必要性日益彰显。《群像与个体》无疑为这一研究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