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雪涛
东魏北齐文林是以文辞法统的士族群体,这一群体却有狎戏卑劣的“倡优”身份特征。本文围绕着这一中心展开论述,探讨“倡优”文林的自身特征及历史作用。相关研究有《东魏北齐的文士及其命运》《东魏、北齐文学集团研究》《北齐文林馆考论》等,主要涉及文林团体相关问题,较少提及“倡优”身份形成以及“倡优”文林执国政的历史问题。
北齐文林的文献记载,从《魏书》《北齐书》的记述来看,二者在文林表述中的语境以及视角有所差异。魏收所著《魏书》对文林持有褒奖态度,以裴伯茂、邢昕、温子昇为例,三人多有正面内容,载裴伯茂“伯茂曾撰《晋书》”①(北齐)魏收:《魏书》卷8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70-1921页。;载邢昕“齐文襄王摄选,拟昕为司徒右长史,未奏,遇疾卒,士友悲之”②(北齐)魏收:《魏书》卷8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70-1921页。;载温子昇“子昇外恬静,与物无竞,言有准的,不妄毁誉”③(北齐)魏收:《魏书》卷8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70-1921页。,甚至借人之口夸耀邢子才、王元景、温子昇,“邢子才、王元景、温子昇彬彬有德素”④(北齐)魏收:《魏书》卷8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70-1921页。。
而唐代李百药的《北齐书》所载文林却多有“倡优”鄙下之行,⑤孔毅:《东魏北齐的文士及其命运》,《贵州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1期。《北齐书·文苑传》共载文林祖鸿勋、李广、樊逊、刘逖、荀士逊、颜之推、袁奭、韦道逊、江旰、眭豫、朱才、荀仲举、萧悫、古道子14人,据有丑行的文林占总数的21.42%。载刘逖“爱交游,善戏谑”,“天保初,行定陶县令,坐奸事免,十余年不得调”①(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荀仲举“长乐王尉粲甚礼之,与粲剧饮,啮粲指至骨”②(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徐之才取悦文宣帝“戏谑滑稽,言无不至”;③(唐)李百药:《北齐书》卷25《徐之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27页。以至于“竟不获述职,尤为弄臣”④(唐)李百药:《北齐书》卷25《徐之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27页。;魏收取悦文宣,“乃干东山与诸倡优为称猴与狗斗,帝宠押之”⑤(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祖珽“解弹琵琶,能为新曲,招城市年少,歌舞为娱,游集诸倡家,与陈元康、穆子容、任胄、元士亮等为声色之游”⑥(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甚者与寡妇公然私通,“又与寡妇王氏奸通,每人前相闻往复”⑦(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祖珽以偷窃为乐,“曾至胶州刺史司马世云家饮酒,遂藏铜叠二面。厨人请搜诸客,果于珽怀中得之,见者以为深耻”,又曾于高欢宴中偷盗金叵罗,“神武宴僚属,于坐失金叵罗,窦泰令饮酒者皆脱帽,于珽髻上得之”⑧(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
《北齐书》之所以直笔,本质上是因为与齐唐皇朝法统的意识观念矛盾。李百药自身也体现了唐王朝的历史人事观,“政或盛衰,有关人事”⑨(唐)吴兢:《贞观政要》卷8《封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38页。。
此外魏收作为北魏、东魏、北齐三个时期的见证者,同时也是北人集团和文林集团的成员,⑩雷炳锋:《东魏、北齐文学集团研究》,《兰台世界》2014年第11期。以第一观察视角经历了魏末时期的动荡过程,深刻受到政治纽带中的现实利益牵连,所对记载自然受到文林集团的社会羁绊。特别是《魏书》编订关乎北齐的皇朝隆望,因此《魏书》受到文宣、孝昭诸帝在政治意识的极端重视,这决定了文林褒笔的形成。孝昭帝为防止魏收以伎俩蒙骗,特令公开抄写,“及诏行魏史,收以为直置秘阁,外人无由得见,于是命送一本付并省,一本付邺下,任人写之”;[11](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武成帝时又复核文书,“武成复敕更审,收又回换”;魏收死后,中书监阳休之又裁修《魏书》,“淹延岁时,竟不措手,惟削去嫡庶一百余字”[12](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北齐政权隆重史学的政治态度,决定了形成了《魏书》藏纳文林丑态的书写态度。
同时从《魏书·文苑传》《北齐书·文苑传》的记载内容来看,这一褒奖除上述原因之外,应另有隐情。二者所记载的文林皆官居中朝,或身兼要职,例如祖鸿勋历除高阳太守;樊逊历除员外参军;袁奭历除中散大夫;荀士逊历除中书舍人;刘逖“从世祖赴晋阳,除散骑侍郎,兼仪曹郎中”[13](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江旰历除郑州司马、太尉从事中郎;韦道逊历除尚书左中兵,加通直散骑侍郎;眭豫历历除晋州道行台郎、大理正、奉车都尉;朱才历除国子博士、谏议大夫;荀仲举历除义宁太守;萧悫历除太子洗马;古道子历除检校御史、司空田曹参军;李广历除授中书郎。此外非在《魏书·文苑传》《北齐书·文苑传》的文林也是如此,魏收晚年天统二年(566)为“行齐州刺史”①(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温子昇“齐文襄王引子昇为大将军府谘议参军”②(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邢邵官至中书监,摄国子祭酒,授特进;祖珽北齐后主高纬即位,拜秘书监、开府仪同三司,迁侍中、左仆射,监修国史,加位特进,受封燕郡公。在文林馆所可考察的六十位文士中,多数身兼高职,有隆重的社会政治身份。③庄芸:《北齐文林馆考论》,《文学遗产》2022年第1期。可见文林士人自身的官宦高位,需要给予其特殊的德望姿态,所以魏收力图在史书的记载中营造文林群体的文者身份与德者身份。不过这也说明了文林集体形成了二重角色扮演,一方面是文林集团作为德者与文者形象,反映在文献之中,而另一面是以取悦、歌颂北人集团的某种身份,被《魏书》悄无声息的隐笔省略,“以魏收所撰书,褒贬失实”④(唐)魏征:《隋书》卷23《魏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80-500页。。
魏收在朝中常扮演陪臣角色而取巧诸帝。德王延宗纳赵郡李祖收女为妃,文宣帝幸李宅宴,德王妃母宋氏递上石榴,文宣问收曰何意,魏收答“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⑤(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魏收亲自嬉闹为“倡优”,取宠文宣帝,“文宣末,数于东山与诸优为猕猴与狗斗,帝宠狎之”⑥(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这种“倡优”角色非为个例,文林领袖祖珽亦扮演“倡优”陪臣角色,“凡诸伎艺,莫不措怀,文章之外,又善音律,解四夷语及阴阳占侯,医药之术尤是所长”⑦(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4页。。
文林“倡优”的荒诞无耻品性,却能够长期占据高位,和齐廷的法统与文辞需要不无关系。以魏收为例子,⑧刘亚欣:《北齐文学研究》,郑州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欲树立正统的王朝世系和万民仰重的国威德望,就需要魏收作为文林栋梁,以神武帝对魏收语最为典见“我后世身名在卿手,勿谓我不知”⑨(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文襄帝语魏收“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国之光彩”⑩(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立齐时魏收以文辞树立皇齐法统,“时齐将受禅,杨愔奏收置之别馆,令撰禅代诏册诸文”[11](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魏收在《魏书》的撰写中,隆重北齐,良书北人,“尔朱荣于魏为贼,收以高氏出自尔朱,且纳荣子金,故减其恶而增其善”[12](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此外魏收为高氏政权书写了大量诏令文件,如《为侯景叛移梁朝文》,激烈声讨侯景,“了无犬马之职,便有枭獍之心”[13](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041-2042页。,再如《为文宣帝出师诏》,为讨伐侯景确立“蕞尔秦陇,久阻风化”①(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041-2042页。的王师之由。魏收因此受到文襄帝称赞:“在今有魏收,便是国之光彩、雅俗文墨,通达纵横”②(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4页。。另在神武帝时,“又与令史李双、仓督成祖等作晋州启,请粟三千石”③(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4页。,祖珽伪请粟三千石,被识破后,祖珽为神武帝作《定国寺碑》,请粟案了然收场,“特恕不问,然犹免官,散参相府”④(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4页。。武成帝时,祖珽“上书请追尊太祖献武皇帝为神武,高祖文宣皇帝改为威宗景烈皇帝”⑤(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4页。,祖珽在皇齐世系上促进了高欢和高洋地位的提升,为祖珽奠定了深厚的政治基础。
同时由于北齐政局险乱,⑥洪懿:《北朝权臣高欢研究》,重庆师范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勋旧、宗室、恩倖势力交复动乱,诸帝常需要陪臣“倡优”媚上伶戏与的狎戏行为,用以表示皇帝威严,或表帝意。“倡优”文林不可或缺。文宣帝不满太子婚宴僭越,毁覆食案,问收“知我意不”⑦(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魏收答道“臣愚谓长娣既东宫之妾,理不须牢,仰惟圣怀,缘此毁去”,文宣帝“大笑,握收手”。正是这种“倡优”角色,被《魏书》所藏纳,形成了文献记载的两层表述。这些文林倡优丑行在私人文献中得以记录留存,最终经过李德林、李百药父子的整理,在以北周为正统的唐史家观念下得以展现。不过文林“倡优”因此获得了政治地位,并开启了文林“倡优”执国政的历史局面,促进了北齐理政的多元化。
北齐社会处处透露着民族的隔阂气息,⑧马延麟:《北齐皇室集团文学与文化研究》,西北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魏末孝武帝时期,神武帝集团内部就已经形成了轻汉尊北的民族观念,⑨黄永年:《论北齐的文化》,《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4第4期。“于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⑩(唐)李百药:《北齐书》卷1《神武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页。。北人勋贵对南人进行了残酷的压榨奴使,[11]曹道衡:《齐诗歌的历史地位》,《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6期。例如强将刘汉在役使汉民治河时,辱汉民语“一钱汉,随之死”[12](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梁纪十三·大同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4882页。。其形势已到神武帝不得不出面调和的地步,[13]刘成栋:《齐社会与士人思想研究》,南开大学2012年博士学位论文.“鲜卑为客,为汝击贼,汉人为奴,为汝耕作”[14](唐)李百药:《北齐书》卷1《神武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页。,甚至动怒强调“不得欺汉儿,不得犯军令”[15](唐)李百药:《北齐书》卷1《神武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7页。;文宣时,魏恺逸职青州刺史,文宣勃怒“何物汉子,我与官,不肯就”[16](唐)李百药:《北齐书》卷15《魏恺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56页。;后主时恩倖集团首领韩凤大语朝臣“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17](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2《恩幸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570页。。这种民族隔阂与歧视最终导致了北齐政治中出现两个集团,一个是掌握威权的北人集团,一个是屈从威严的南人集团,这也是文林倡优角色产生的根本原因。北人集团常年营聚晋阳,社会隔阂延续至此。侯景叛乱时,文襄竟然在晋阳指挥平叛,“时在晋阳,令收为檄五十余纸”①(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
文林集团在神武帝权力构成中的苍白地位,决定了文林集团被迫处于屈从的卑贱境遇。冀州士族,也是中朝宰杨愔期间其带领文林“倡优”角色不断进入中朝,此时邢邵累迁太常卿、中书监,摄国子祭酒,魏收“除中书令,仍兼著作郎,封富平县子”②(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刘逖受魏收提携除开府参军;荀仲举“入馆,除符玺郎”③(唐)李百药:《北齐书》卷25《徐之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27页。;徐之才因“劝显祖应天受禅”而显露;李广“显祖初嗣霸业,命掌书记”④(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祖鸿勋天保时“奉朝请、防河别将”⑤(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樊逊天保时“二年春,会朝堂对策罢,中书郎张子融奏入”⑥(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眭豫“天保中,参议礼令,历晋州道行台郎、大理正、奉车都尉”⑦(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萧悫“天保中入国,武平中太子洗马”⑧(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南朝颜之推“显祖见而悦之,即除奉朝请,引于内馆中,侍从左右,颇被顾眄”⑨(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袁奭“除琅邪王俨大将军谘议,入馆,迁太中大夫”;朱才“稍迁国子博士、谏议大夫”⑩(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江旰“稍迁郑州司马,入馆,除太尉从事中郎”[11](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0-520页。。杨愔多提携、庇佑文林集团,例如杨愔多次在《魏书》案中保护魏收,在盗陈元康书案中包庇祖珽,此外其根本在于文宣帝自身的治策,[12]吉定:《北齐文学兴盛及其原因初探》,《南通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其目的在于“内外清靖,莫不祗肃”,文林有助于稳定齐受魏禅的政治局势,因此放任文林与北人集团同重共显。
文宣帝在任用汉士林的同时,[13]王丁:《文林馆对北齐文学的意义》,《长春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常常伴随戏弄、辱贱的治臣手段,作为役使汉臣的方策,杨愔本身就是受害者。文宣帝辱贱杨愔“虽以杨愔为宰辅,使进厕筹,以其体肥,呼为杨大肚”[14](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4《杨愔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77页。,并用刀玩戏杨愔牧,“以刀子剺其腹藁”[15](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4《杨愔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77页。,甚至将杨愔放入棺材,“又置愔于棺中,载以轜车,几下钉者数”[16](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4《杨愔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77页。。文宣帝鄙劣凶毒的政治手段,也是北人集团对南人集团逐渐登朝而产生危机意识的表现,高氏集团不能适应脱离勋人团体的统治实态,对南人集团充满警惕,因此北人集团一手炮制了文林集团的“倡优”身份传统。魏收压迫士人,语“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则使入地”,亦然为文宣帝对南人集团的写照,实然为魏收在遭受文宣帝“倡优”境遇后的潜意识反映与模仿文宣帝迫害行为的心理转嫁。
除了齐廷对文林士人的戒心和政治利用之外,高齐政权所面对的南人集团本身也有自身的困境,导致神武帝认为南人掌政会使得高齐丧失北人集团的支持,所以神武整肃纲纪的同时,不根除北人贪腐的现象。神武语“我若急正纲纪,不相假借,恐督将尽归黑獭”①(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梁纪十三·大同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152页。。神武帝观察到南人集团甚至成为南朝灭齐的因子,“江东复有一吴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②(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梁纪十三·大同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152页。,北人集团有覆灭的可能,“人物流散,何以为国”③(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梁纪十三·大同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152页。。神武帝从掌政的利害出发,始终以北人为权力基石营动国家社会,导致了南北社会的深厚矛盾。其中豫州士族最为典例,北魏孝武帝西出后,洛南豪族李廷孙、韦法宝、韩雄、陈忻、魏玄随之起兵抗击高氏,后有望族荥阳郑氏、河内司马氏、清河崔氏、汝颖刘氏纷纷投逃西魏;河北士族求荣于高齐诸帝,却导致了河北士族被高齐利用的悲剧,河北士人崔暹在神武、文襄整肃政治中大放异彩,但文宣帝即位后即刻抛弃崔暹,“黜崔暹,则得远近人意,显祖从之”;杜弻虽因参与禅让有功,但受文宣记恨处死,崔季舒为神武帝重臣,在后主时期被恩倖集团谋害。不过在这种极境下,也给予了“倡优”文林登位的机会。
南人集团在北朝登位分为几个时期,“倡优”文林在南人集团的起伏中,借以时机而登位。先是神武、文襄时期冀州士族崔暹整肃时期,崔暹后受到文宣帝的抛弃。其次是文宣时期冀州士族杨愔“主昏于上,政清于下”④(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4《杨愔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77页。的天保政治,杨愔在乾眀政变中被孝昭、武成帝处死,说明高齐政权在君臣的推动下,使国体从北人威权转化为南人执政的历史机遇落空了,不过却为“倡优”文林执国政提供了空间。乾眀政变后孝昭登位,南人士族多进入中朝,青淮士族崔劼“入为秘书监、齐州大中正,转鸿胪卿,迁并省度支尚书,俄授京省,寻转五兵尚书,监国史”;青淮士族王晞官至散骑常侍、太子太傅、太子中庶子,冀州士族阳休之“肃宗留心政道,每访休之治术”;冀州士族卢叔武“太子中庶子,加银青光禄大夫”;冀州士族张耀迁秘书监,“倡优”文林终于开始登朝掌握实权。
“倡优”文林敢于投机齐廷,这种行为和“倡优”文林怪诞愚蠢、寡有廉耻的性格息息相关,且仅有“倡优”文林能够适应北齐诸帝的凌霸役使。其中文林领袖祖珽成就最为突出,弄就了“倡优”文林执国政的中朝格局,这也是北齐南人集团掌政的最后阶段。祖珽久负盛名,与魏收并列⑤高威:《东魏北齐文研究》,湖南师范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时神武送魏兰陵公主出塞嫁蠕蠕,魏收赋《出塞》及《公主远嫁诗》二首,珽皆和之,大为时人传咏”。⑥(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祖珽据有“倡优”文林的扭曲人格特征,首先是鲜有廉耻,竟然通奸寡妇,⑦(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4页。其次祖珽有荒诞且肮脏的放浪性格,祖珽偷盗重臣书籍上千卷,“又盗元康家书数千卷”⑧(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4页。,文宣帝时期甚至“又盗官《遍略》一部”,可至“据犯枉法处绞刑”,然而有司逮捕的事后,祖珽惊慌逃窜,认为可以逃脱刑法,可见祖珽也有愚蠢的一面。
更值得注意的是,祖珽和魏收一样,据有张大社会声望的野望性格。魏收在编纂《魏书》时就企图建立史家霸者身份,控制史家政治评价书写的话语权,对北齐士族多加恐迫,“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而邢邵本身也结文党,也具有这一特征,并与魏收争雄文坛,“议论更相訾毁,各有朋党”①(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7《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0-400页。。祖珽相比魏收、邢邵,其野望更加洪野。其在文襄帝时就投机武成,“知武成阴有大志,遂深自结纳,曲相祗奉”②(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4页。,并媚喜武成帝“珽善为胡桃油以涂画,乃进之长广王”③(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4页。。而武成帝登基后,祖珽确实投机成功进入中朝。
祖珽的政治投机成功,离不开其“倡优”媚喜且精巧的权力伎俩。在吏干方面,先是巧租山东,“仓曹虽云州局,乃受山东课输,由此大有受纳,丰于财产”;后又投机武成帝,其政治手腕精明,魏收、刘逖、徐之才、荀仲举等人所不能及,这也是祖珽能执国政的原因。总体上看,祖珽身上的“倡优”文林特征为其实现掌政的野心提供了路径,这也是在民族社会的政治分裂下,所产生的畸形中朝政治结果。
孝昭帝崩亡后,武成帝将南人集团逐出北廷,青淮士族的五兵尚书崔劼、散骑常侍、太子太傅王晞、冀州士族的阳休之、光禄大夫卢叔武、秘书监张耀纷纷外迁州郡。而“倡优”文林领袖祖珽却籍借机会,联结和士开而登廷。祖珽拉拢和士开上表拥立后主,“今宜命皇太子早践大位,以定君臣。若事成,中宫少主皆德君,此万全计也”④(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此后祖珽权重中朝汉士族集团,“既见重二宫,遂志于宰相”⑤(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联结“倡优文士”和恩倖集团,共同挑击何和士,“先与黄门侍郎刘逖友善,乃疏侍中尚书令赵彦深、侍中左仆射元文遥、侍中和士开罪状,令逖奏之”⑥(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不过“倡优”文林作为北齐畸形政治的产物,本身居于扭曲、卑贱的政治边缘地位,其结局必然是不幸的。为了确立南人的政治地位,祖珽和恩倖集团决裂,在博弈中,祖珽阵营成员“倡优”文林刘逖迟迟不敢发难,而文林集团赵彦深出卖祖珽,致使政局突变,祖珽“乃鞭二百,配甲坊,寻徙于光州”⑦(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并因此受刑瞎眼“夜中以芜菁子烛熏眼,因此失明”⑧(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不过“倡优”文林集团的登朝,作为南人士族在中朝多样化发展的结果,具有强化士族地位、推进汉体、汉化法统的多重现实意义。
武成死后,恩倖集团在后主登基后进一步壮大。祖珽再次联结恩倖势力回到权力中心,祖珽“拜尚书左仆射,监国史,加特进,入文林馆,总监撰书,封燕郡公”⑨(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恩倖集团与祖珽的再次联合。恩倖集团此举有着自身的朝政利益企图,“和士开亦以珽能决大事,欲以为谋主”⑩(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就是借助祖珽的智慧,打击勋旧领袖与军武权力集于一身的武人集团领袖斛律光,“光至,引入凉风堂,刘桃枝自后拉而杀之”①(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在击杀斛律光后,祖珽培植南族势力,推行汉化制度,“珽推崇高望,官人称职,内外称美。复欲增损政务,淘汰人物”,并整肃衰腐的恩倖势力,“又欲点诸阉竖及群小辈”②(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展现了对北齐勋人、恩倖掌政下的衰腐政局具有扫除、整顿作用。恩倖集团与祖珽集团矛盾再次爆发。
由于祖珽“倡优”性格中的愚蠢荒诞因素,在此次博弈中,珽贸然发动恩倖和士族的政治对决,导致了“倡优”文林政治的失败。祖珽失势后,寻“出为北徐州刺史”③(唐)李百药:《北齐书》卷39《祖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45-249页。。后恩倖集团在武平四年(573)政变中杀害汉士族崔季舒、张雕、刘逖、封孝琰、裴泽、郭遵等人,四年后北齐灭亡。
源于北人权力基石下的“倡优”文林群体,以文辞树立法统的政务身份为基础,产生了掌政中朝的政治因子,在北齐社会矛盾缝隙钻营,得以逐权中朝。这也是南人士族政治境遇被动、挣扎扭曲的产物。不过这也为南人士族掌政提供了多样化、多元化的方法路径和权力理径,并取得了推动汉肃除腐败的丰硕政果,充分说明了“倡优”文林群体的巨大历史价值和不朽意义。“倡优”集团的败坏德行,能够在极端腐败的北齐政局中,引导汉化,整肃政局,这种人格堕落和政治光辉,也恰巧反映了在人和社会的存在过程中,善恶好坏在历史社会的利益运动层次中的辩证转化,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因此应对“倡优”文林群体的历史评价予以重新审视,其丑陋的个人行径、杰出的文学价值和巨大的历史推动作用,三重特征不应偏重和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