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命令下来了。
排长田一禾想去执行,没想到连长肖凡却说,这个任务由他亲自去完成。
命令很简单,让汽车连派几个人去一号达坂,用红漆把界碑上的“中国”二字描红。一号达坂在多尔玛边防连,汽车连下喀喇昆仑山时会路过那里,任务便落在了汽车连头上。
如果没有这个命令,田一禾带着十五辆军车,在三天后就下了喀喇昆仑山,就能回到叶城县的零公里。突然接到这个命令,下山时间只能推后。汽车兵上一趟喀喇昆仑山不容易,下山时便很迫切,哪怕一晚上不睡觉,也愿意把车开下山。下了山,海拔一低,就不会缺氧,头也就不再疼痛。
但是命令来了,得服从。
田一禾在前几天听到一个消息,多尔玛边防连因为冬季缺人,阿里军分区要求汽车营挑出一百人,到多尔玛边防连执行任务。这个消息,汽车营的人很快都听说了。汽车营有两个连队就在山上,任务来了便不用下山,在山上直接执行即可。田一禾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这样想的,后来又觉得有的连队在山上,有的还在山下,必须汇集到一起才能上山。当时的山上,正下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一夜间就让高原变了颜色。田一禾想,就像雪花必须从天上落下,才能算是下了一场雪,汽车营要执行任务,必须服从命令统一行动。
那就先下山,然后再上山。田一禾笑了笑。
汽车兵说的上山和下山,是指在新藏线上的行驶。新藏公路从喀喇昆仑山下的零公里开始,到西藏拉孜县的查务乡结束。虽然阿里还有冈底斯山,一直叫喀喇昆仑山似乎不太严肃,但人们叫习惯了,这么多年一直就这样叫了下来。
新藏公路,是新疆通往西藏的唯一一条公路。
汽车营属于西藏阿里军分区,却驻扎在新疆叶城零公里旁边的留守处,汽车营驻扎在新疆叶城县的零公里,专门负责给阿里军分区运送物资。本来,他们在新疆,去阿里就上了喀喇昆仑山,就去了西藏,汽车兵却不说去阿里是去西藏,而说成上山。他们从零公里出发,不久就经过库地达坂,踏上喀喇昆仑山。当地人习惯把喀喇昆仑山称为昆仑山,而驻防的军人则又简化,只用“山上”或“山下”简而称之。山上一说,指五六千米高海拔、危险、缺氧、头痛、胸闷、孤独和吃不上蔬菜;山下一说,则指氧气充足、安全、轻松和行走自如,即使是叶城那样的小县城,让下山的军人也觉得犹如繁华都市。
上山。
下山。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茬老汽车兵复员离去,一茬新汽车兵又来,每年都重复上山,每趟都去阿里。上山时,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害怕上去下不来,从此只在花名册上留下一个名字。上山途中,历经达坂、雪山、险滩、峡谷、悬崖、风雪、寒流、饥渴、寂寞等,汽车兵个个灰头土脸,满眼血丝,嘴唇裂缝。这些经历哪怕千难万难,汽车兵都能忍受。汽車兵不能忍受的,是缺氧和高原反应。缺氧让人昏昏欲睡,高原反应让人头痛欲裂。这时候,汽车兵都不敢睡过去,否则就再也醒不过来。头痛得实在受不了,他们便把背包带绑在头上,把头绑得麻木,挨到天亮后上路。下山后,新兵倒头就睡,而老兵哪怕再累,也要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又一次平安下了山,他们脸上有不常见的欣慰之色。
上山执行任务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田一禾到了阿里首府狮泉河,去邮电局给对象马静发了一封电报,说他下山后最多待十天,然后就要上山。田一禾与马静是高中同学。田一禾参军入伍的那一年,马静考上了大学,之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去年,两人在通信中确定了恋爱关系。马静说,咱们不能只靠通信谈恋爱,应该见面,田一禾本以为今年入冬后就可以休假,不料汽车营又要上山,只能让马静来一趟。马静很快发回电报,说她一两天即可动身来新疆。田一禾算好下山的日子,给马静去电报确定了见面日期。不料,汽车连却接到了去一号达坂描红“中国”二字的命令,看来他下山的日子又得推后几天。他知道马静已经从兰州出发,过几天就能到达零公里旁的留守处,如果他能早一点儿下山,马静就能站在他面前,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他想起部队常说的一句话,舍小家顾大家。这句话的意思是个人利益是小,部队利益是大。阿里的军人在这方面的牺牲比比皆是,有一位排长准备结婚,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因为执行紧急任务上了山,那一去就是一年,一年后下山才得知,未婚妻因为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早已返回黑龙江与别人成家。想到这些,田一禾暗自叹息,希望马静不要因为这些变心。
车队很快上路,向多尔玛边防连驶去。
山上有很多像一号达坂这样的地方,因为这个任务,一号达坂一下子被拉近。描红“中国”二字的任务已经明确,哪怕再模糊,平时再不关注的一座山,也将变得清晰。
田一禾想,一号达坂在等着咱们汽车连。
如果连长肖凡去完成描红“中国”二字的任务,那就只能说一号达坂在等着肖凡一个人。
迎面的阳光照过来,照着田一禾,也照着肖凡。
田一禾劝肖凡在多尔玛边防连休息,他的身体好,由他去执行任务。肖凡说:“战士们都很辛苦,再说一号达坂的海拔太高,这个任务由我去完成。”
田一禾有些吃惊:“你一个人去吗?”
肖凡点了点头。
田一禾说:“我的身体好,让我去吧。”
肖凡却摇头。
田一禾又说:“要不我陪你去,两个人在路上有个照应。”
肖凡说:“一号达坂那么高,我之所以要一个人去,就是不想多一个人受罪,你陪我干什么?没那个必要。”
田一禾的嘴张了张,像被什么压着,没有吐出一个字。排长必须听副连长的,这是规矩,而且还有军令如山一说,田一禾懂得这些,只能把想说的话压下去。
有风从田一禾和肖凡身边刮过,像是把一股寒意砸在了他们身上,二人不由得颤抖了几下。喀喇昆仑山上的风不大,但是刮起来没完没了,历来有“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说法。平时刮风倒也没什么,最多是冷一点儿而已,如果人遭受高原反应,再加上刮风,头就会更疼,呼吸就会更困难,好像有一只巨手,一把将气喘吁吁的人拎起,一甩手就扔向不可知的去处。现在刮过来的风,让田一禾和肖凡觉得说话费劲,于是便打住话题,踩一脚油门,加速向多尔玛边防连驶去。
虽然驶去的是下山方向,但因为要在多尔玛停留几天,所以这只是短暂的行程,很快就会到达。
新藏公路上车辆不多,加之沿途很少有人,所以一路都很凄清,除了偶尔飞过的鸟儿,从山谷里蹿出的羚羊,再无别的活物。汽车兵不为赶路,却快速前行,好像只为把寂寞扔在身后。真能把寂寞扔掉?好像他们在心里那样想了,就真的能扔掉。
田一禾在车载音响中放着李娜唱的歌曲《青藏高原》,旋律高亢,荡气回肠。李娜已经告别娱乐圈,出家为尼多年,这首歌也已变成老歌,但汽車兵仍然喜欢听,一上路就放这首歌,而且反复听,很提神。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哦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连
呀啦索
那可是青藏高原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
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
还是那仿佛不能改变的庄严
哦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连
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
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
田一禾曾听一位老兵说,李娜能把歌唱成这样,一定在高原的黑夜里听过狼叫。他起初不理解,后来上了几趟喀喇昆仑山,理解了那位老兵的话。
车队一路迅疾,是不是把寂寞扔在了身后,谁也不说,但是把夕阳扔在了身后,跑了一天,到了多尔玛边防连。
进入多尔玛院子后,田一禾抬头向上看了看,一号达坂的海拔5800多米,几乎与云朵挨在一起,是阿里军人常说的“天边边”。边防连就在一号达坂下面,抬头能看见,但上去一趟却很难,大雪封山后就更上不去了,只有等到开春后积雪融化,在巡逻时才上去一趟。空气稀薄、缺氧、高原反应等,会在迈出第一步时,像石头一样压在战士们身上,像针扎一样让脑袋生疼,像被抽去筋骨一样让双腿发软。边防线在一号达坂上,必须上去巡逻。担任巡逻任务的是边防军人,除了他们几乎没有人上去。
平时,不上一号达坂,也有高原反应的头疼,而上一号达坂则举步维艰,一步三喘。战士们每次上去都议论,咱们如此艰难地爬上一号达坂,是为了什么?有的说,是为了到达,咱们到达就证明是坚守;有的说,是为了看一眼界碑上的“中国”二字,那两个字红灿灿的,体现着中国的威严。
说得都好。
这些话,在每次都会说一遍,好像是仪式,又好像是为自己鼓劲。多少年了,一号达坂没变,这些话也没变。说完这些话,战士们就开始向上爬,有时候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不是他们不喜欢说话,而是因为说话费劲,一费劲就头痛胸闷,走不了几步就腿软,所以不说话是爬上一号达坂的明智之举。
田一禾再次向肖凡提出请求,由他去完成这次任务。
肖凡仍然不同意。
田一禾很想去一趟一号达坂,作为军人,只有上了一号达坂,对界碑敬一个军礼,才算是真正到了边关。虽然在喀喇昆仑山上苦,但并不能苦熬,必须在苦中见精神,苦中有作为,这就是喀喇昆仑山精神——一天天忍,一月月熬,一年年扛。只要喀喇昆仑山在,这些精神就在。外人认为他们傻,人生在世为自己选择一个好的去处,本无可厚非,他们为什么就不离开喀喇昆仑山,去氧气充足的地方,哪怕是喀喇昆仑山下的叶城县一带,至少能吃饱空气,白天走路轻松,晚上睡觉踏实。喀喇昆仑山上的军人把氧气充足叫“吃饱空气”,足可见氧气对他们多么重要。有一个说法,在喀喇昆仑山上的无人区,但凡出现人,那一定是军人。现在,田一禾也想当一回在无人区出现的人,哪怕肖凡不同意,他也想争取。
一阵风吹来,没有刚才那么冷,田一禾却看见肖凡突然颤抖了一下。是那种被什么突然袭中,不觉间禁不住的颤抖。田一禾没见过这样的情景,起初以为是高原反应所致,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一想法,高原反应首先会让人头疼,身体不会先颤抖,倒是因为呼吸短促,嘴唇会先颤几下。还有,高原反应引起的头痛首先会让人神情有变,但肖凡的神情看上去很正常,不像高原反应。田一禾注意观察肖凡,如果肖凡继续颤抖,他就能判断出一二,但好一会儿了,肖凡没有再颤抖。田一禾有些疑惑,天并不算冷,也没有因为缺氧而高原反应,为什么肖凡却颤抖了一下?田一禾伸手去扶肖凡,肖凡却迅速避开,田一禾的手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掩饰着尴尬收回,然后问肖凡:“连长,你的身体怎么啦?”
肖凡说:“没什么,这个地方海拔高,天气冷。”
田一禾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但是我看见你颤抖了,你不舒服吗?”
“没有啊?”肖凡不明白田一禾的话,看了看腿脚,没有什么毛病,遂一笑完事。
田一禾觉得自己多虑了,不再说什么。
田一禾没有争取到任务,有些郁郁寡欢。他问肖凡:“咱们下山后过不了几天,就又要上山,明天就上一号达坂吗?”
肖凡摇摇头说:“上山的任务重是重,但是不要急,明天在多尔玛边防连休息一天,养足精神,后天上一号达坂。”
田一禾忍了忍,没忍住,便说:“连长,还是我去一号达坂吧,你的身体……”
肖凡说:“我的身体怎么啦?”
田一禾不好直说心里的顾虑:“这么多人,这么多车,需要你带下山。所以,你把身体养好……”
肖凡不耐烦了:“你一个排长,操的连长的心……”
田一禾不好再说什么。他想起有一次在狮泉河,一位营长对抢任务的连长说,你一个连长,操的是营长的心!你什么都别想,让你休息你就休息,任务再重,少一个连长,地球照样转。现在也是这种情况,他是排长,肖凡是连长,他无法让肖凡改变主意。
吃完晚饭,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多尔玛因为孤零零地处在一号达坂下面,加之四周没有村庄和走动的人,所以夜好像更厚重,像铁板一样紧紧夹着边防连,就连窗户上的灯光,也好像被压得发不出光芒,一副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没有人走动,好像在这样的夜晚走动,一不小心就会掉入黑色的巨大深渊。
其实,多尔玛的夜晚,与别处的夜晚并无二致,都是夜色将万物遮蔽,所有生灵都屏息歇息,以挨时间到天亮。
起风了,田一禾走到窗前,看见外面的树枝掠起一团幻影,过了一会儿风小了,树枝还在不停地摆动。风吹打树枝是常事,在阿里的一个边防连,因为风总是从一个方向吹,树枝便向另一个方向弯去,看上去像是整棵树都弯着腰,再也不会直起来。喀喇昆仑山上的人很苦,树也不例外,人苦了还可以倾诉,树却无言无语,把磨难熬成了无言。在喀喇昆仑山上,很难让一棵樹活下来,往往栽十棵也就活一两棵,而且一个冬天过后,第二年只剩下一根秃干。窗外的这棵树,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活到现在,一天天被风吹打,一年年经历风雪,在春天生出绿色,让战士们欣喜。
风不停,树亦无法停止摆动,人不能久看,看久了心里会难受。
田一禾刚转过身,看见肖凡又颤抖了一下,他想提醒肖凡,却又觉得肖凡不会认为自己颤抖过,便把话咽了下去。
很快,田一禾看见肖凡还在颤抖,便对肖凡说:“连长,你的身体……不行的话,我带队去一号达坂。”
肖凡仍然没有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学着那位营长的腔调对田一禾说:“你一个排长操的是连长的心!你不也是急着下山,要见对象马静吗?在汽车营,谁不知道你与马静确定恋爱关系两年了,还只是靠写信在谈恋爱。所以,还是你在多尔玛边防连好好休息一下,下山后在零公里的留守处等马静来看你吧。”
马静可能已经在路上了。田一禾想。
肖凡见田一禾走神,一笑说:“你的心恐怕早就飞下山了。”
田一禾确实想尽快下山,尽快见到马静。但是他又看了看肖凡,虽然肖凡没有颤抖,他还是请求肖凡让他去一号达坂。
肖凡还是不同意。
田一禾不想放弃,在一号达坂上每走一步都缺氧、气喘、胸闷、头疼,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他听说有一次,战士们走到离界碑100多米的地方,气喘吁吁一步一停,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界碑跟前,到了界碑旁要说话,得慢慢转过身,一字一顿才能说一两句话。肖凡的身体莫名其妙地颤抖,上一号达坂能行吗?于是,田一禾对肖凡说:“我晚回去几天没关系,马静多等几天也无妨。我去一趟一号达坂,这一趟上山来就圆满了。”
肖凡没有说什么。在部队,连长不同意的事,排长不能自作主张。
外面的风又刮了起来,好像一个挣扎的人,在向着幽暗的地方挪动。
因为奔波了一天,战士们早早地睡了。
田一禾争取任务无望,只能躺下睡觉。
半夜,田一禾梦见自己在阿里的狮泉河边,他本来想去看看河中有没有鱼,却离狮泉河越走越远,直至走到一片荒地上,才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
他转身往回走,一场风刮了起来,而且越刮越大,而且还夹杂着沙子,打在脸上一阵生疼。刮在阿里高原上的都是冷风,现实中是这样,梦里也不例外,不一会儿就将田一禾冻得瑟瑟发抖。
狮泉河就在不远处,他看得清清楚楚,好像还看见了水里的鱼,但是他却在大风中迈不开步子。他于是明白,水里的鱼是幻觉,甚至狮泉河也不在眼前。
他想,不怕慢就怕停,慢慢走吧,哪怕狮泉河再远,迟早也能走到它跟前。
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喘息。虽然在梦里,人仍然高原反应,做梦的人不知详情,只是难受。
过了一会儿,喘息渐缓,又往前走。
有一个人在前面健步如飞,大风奈何不了他,高原更不能让他慢下来。
田一禾对那人喊叫,风太大了,不能走这么快。喊完了自己笑自己,你想快还快不了呢,倒替别人操心。
很快,田一禾发现因为风太大,他喊出的话,像是被风中的大嘴一口吞了,那人没有听见。
那人会不会是肖凡?
好像是。
又好像不是。
那人走得轻快如飞,田一禾心里的答案也随之起起伏伏。最后,好像风中的石头落了地,他断定那人是肖凡。他又想喊叫一声,却看见那人被风刮得飞起,你树叶一样漂过狮泉河,落到了对面的山洼里。“肖凡……”这次他喊出了声,肖凡却已经不见了。不见了……是生还是死,他不敢往下想。
大风停了。
一下子就停了,好像没有刮过一样。
田一禾急急往前走,很轻松,他走得很快。
到了狮泉河边,他无心看河水,更无心看水里是否有鱼。
他要赶回多尔玛边防连,告诉大家肖凡出事了。多尔玛离狮泉河很远,但梦是无序的世界,田一禾说到就到了。
奇怪的是,肖凡却在多尔玛,完好无损。梦中人半醒着,田一禾没有惊讶,他对肖凡说话,却听不清自己对肖凡说着什么。而肖凡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好像对他的话有肯定,也有反对。田一禾纳闷,肖凡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唯一清楚的是,肖凡要一个人去一号达坂,那么肖凡点头,是听从他的建议,由他陪着一块儿去。但是肖凡又摇头了,说明肖凡反对他的建议。他于是大声对肖凡说话,声音很大,但还是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后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却仍然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声音钻入自己耳朵,刺出一阵疼痛,把自己折磨得醒了过来。
一醒来,疼痛消失了。
梦境中的事件还没有结束,他还在说话,那话隐隐约约,像伸出的手拽了他一把,又把他拽入了梦中。
他和肖凡同住一屋,本可以看看肖凡,但因为他白天长途奔波,晚上又做了那样的梦,实在太累,很快又沉沉睡去。
人睡着了,自然又会做梦。田一禾又梦见了肖凡,这次的梦境接近现实,他看见肖凡在发抖,是那种浑身难以止住的颤抖,连嘴唇都晃出一团幻影,间或还有牙齿磕碰的声音。
肖凡病了。
很重。
都这样了,还能上一号达坂吗?
不能。
那怎么办?
阻止他。
怎么阻止?
没有办法阻止,一个排长,不能替连长操心。
不,一定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不要急,一定能想出办法。
田一禾提问时,是他;回答时,是另一个他。
肖凡一直在颤抖,田一禾想走过去把肖凡扶起,让肖凡喝点儿水,但梦不给他力气,连脚也不让他动一下,他干着急动不了,便只能这样自问自答。
问来答去,不要说答案,连问题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脑子里彻底乱了。
这时,他听见肖凡在叫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肖凡好像听不见,仍在叫。他急了,大声答应,让自己都吃惊,他的声音居然会这么大。
这一声,他醒了过来。
是做梦了,他唏嘘不已。
梦中情景让人悸动,现实中的事实更让人惊骇——肖凡果然在发抖,浑身像被电击了一样扭来扭去。肖凡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便叫着田一禾的名字,叫醒了田一禾。
田一禾扶肖凡坐起,替肖凡擦去汗水。
肖凡看了一眼田一禾,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田一禾明白,肖凡在白天不承认自己颤抖,现在承认了。
他为什么颤抖?
不是高原反应。
也不是缺氧。
高原反应和缺氧都不会这样。
可能得了什么病?
是什么病?
在多尔玛这样的地方,得一般病都很麻烦,现在肖凡变成这样,怎么办?
田一禾一筹莫展,正准备叫醒战士们,让车队连夜下山,把肖凡送到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及早抢救治疗。肖凡却突然停止了颤抖,软得像面条一样瘫了下去。
田一禾再次把肖凡扶起,让肖凡靠着枕头,给肖凡倒了一杯水。肖凡喝下水后,慢慢好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肖凡想说什么,田一禾用手势制止了肖凡。他打了一个哈欠,田一禾便扶肖凡躺下:“睡吧,好好睡一觉。”
肖凡很快睡着了,呼吸平缓,应该不会再有事。
夜慢慢深了。
田一禾睡不着。
睡不着也好,刚好照看肖凡。
肖凡入睡后说了一句话,一禾,你下山后就不用上山,不用执行任务了。田一禾以为肖凡在清醒中说话,凑近一看,发现肖凡已经睡着,是在说梦话。肖凡睡得很沉,被子不见动一下,说明他没有再发抖。
田一禾没有多想肖凡的话,人入睡后身体的某些器官也会休眠,肖凡应该不会再颤抖,哪怕再颤抖几下,也会因为睡得沉而没有反应。昆仑山上有一个说法,只要能睡着,高原反应就会轻缓一些,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一觉睡到天亮吧,那样就缓过来了。田一禾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了一些。
外面的风大起来,田一禾想,这样的风刮起来,千万不要没完没了,否则汽车连会被困在这里。喀喇昆仑山上的大风很厉害,能把树枝刮得漫天飞,地上刚长出的草就变成了黄色,一年的生长便宣告结束。如果是冬天,地上的积雪哪怕再厚,也能被大风掀起几层,有时候甚至会让积雪彻底消失。
田一禾的脚有些酥麻,便换一个姿势坐着。这个季节,山下还是初秋,但山上已经入冬,冷不丁在一夜间会大雪纷飞,让天地一片雪白。这样想着,他坐不住了,决定出去看看,风大不大不要紧,千万别下雪,否则上不了一号达坂。
哦,上一号达坂。田一禾一阵头疼,肖凡都这样了,还能去吗?
他看了一眼肖凡,被折腾了一番的肖凡,好像缩小了,而且这一缩小就再也舒展不开,从此无缘再上喀喇昆仑山。不,不能这样想,喀喇昆仑山上的军人,没有什么能被改变。往往在别人都离开后,留下的还是军人。在最累的时候,他们用身体去撑;在最饥饿的时候,用意志去撑。撑过来,就活下来了;撑不过来,也在喀喇昆仑山面前不服输。一次次,一年年,就这样折腾,从不气馁和退却。
这时,田一禾才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院中。哦,因为想事,居然不知不觉出来,在院子里站了这么长时间。他想起自己是出来看天气的,天很黑,看是看不来的,只能感觉一下。
其实不用去感觉,风在吹,雪在落,不是好天气。
田一禾觉出脸上有凉意,一摸是雪花。下雪了,因为天黑,加之雪下得太小,所以没有感觉。田一禾暗自希望雪不要下大,否则明天会被困在这里。又一股凉意袭来,田一禾以为雪下大了,用手一摸脸上,才知道是寒風。他叹息一声,冷一点儿没关系,只要不下雪,就不会影响去一号达坂。
大风慢慢小了,雪也落得稀疏,哪怕天气不好,也坏不到哪里去。
田一禾扭头向一个方向望去,远处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想起昨天来多尔玛的路上,他看了一会儿前面的雪山,觉得沉闷,便向下看低处。突然,他看见山脚有一片红,很大,也很鲜艳。
是什么呢?
他猜测不出答案。喀喇昆仑山的雪线之上是雪山,洁白晶莹的雪线下是褐色山脉,显得粗粝苍茫。从雪线向下便是沟谷,不见一丝绿色。他对此早已习惯,每次上路看上几眼便就不看了,因为看与不看,喀喇昆仑山都在心里。
但是那片红色却是意外,上次路过时没有看见,这次却突然出现了,到底是什么呢?
从上午到中午,再从中午到下午,那片红色一直都在前面。田一禾估计明天才能跑到那片红色跟前,到时候就能看出究竟。
汽车跑了一天,天慢慢黑下来后,到了班公湖边。班公湖是一个奇迹。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粗糙的山峰环绕起伏,而幽蓝的班公湖就在中间安然偃卧。太阳已经落下,湖面扩散着片片刺目的幽光,人尚未走近便被那片光亮裹住,有眩晕之感。
过了班公湖,就到了多尔玛。到了多尔玛,其他的事都很正常,唯独肖凡莫可名状的颤抖。因为忙碌,田一禾一直没有顾得上去看那片红色,现在想起来了,便扭头去看,夜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不要紧,那片红色一定还在夜色中,只不过被夜色遮蔽了而已。黑色是夜晚的专利,那片红色只有在太阳照射下才会显得赤烈明亮,在黑夜里只能暗自呼吸,等着时间。
熬过今夜,就能看清那片红色是什么。如果明天天气不好看不清,很快就又上山了,迟早有一天会看清。也许那时候,风和雪都会停止,肖凡的身体也会好起来。田一禾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在喀喇昆仑山上,白天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晚上,只要晚上睡得好,身体得到缓解,第二天哪怕到了海拔再高的地方,哪怕再缺氧气,甚至产生高原反应,也能扛住。
田一禾一阵坦然。
一个黑影径直向田一禾移动过来,田一禾以为是肖凡醒来发现他不在,便出来找他。他刚要对着黑影叫一声“连长”,那黑影却先开口了:“田排长,你半夜站在院子里,是睡不着吗?”
是下哨的战士,背着枪。
田一禾不好意思说自己睡不着,便对那战士说:“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那战士却不动:“田排长,你不回去吗?”
田一禾说:“我待一会儿。”
那战士说:“我陪你。”
田一禾劝不走那战士,只好让他留下陪自己。阿里高原上的军人,其实不缺觉,没事时只要你愿意躺,便有足够的时间睡觉。问题是白天睡多了,晚上便没有睡意,眼睁睁地挨到天亮很难受,所以军人们在白天都不午睡,为的是能在晚上睡着,睡着了就会少受罪。现在,这位战士一定知道回去睡不着,加之田一禾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便要留下来陪他。陪吧,他陪我,我也陪着他,把这个夜晚打发过去。
两个人走出院子,站在马路上,什么也看不见,便不知要干什么。
一股寒意袭来,把田一禾撞出一阵疼痛。他以为是风,但是感觉不到刮风。他一愣,不是风,那就是雪下大了,但是他一摸身上,没有多少落雪。奇怪,既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雪,这股寒意是从哪里来的?
又一股寒意袭来,田一禾裏紧军大衣,索性不去想了,反正喀喇昆仑山就这样的气候,不必为一股寒意大惊小怪。
突然,传来一连串狞厉的嗥叫。
有狼!
田一禾一惊,知道了袭到身上的那股寒意是从哪儿来的。
那战士拉动枪栓的同时,对田一禾大叫:“快过来,有狼。”
田一禾一惊,被那战士拉到了身边。黑暗中,有一片绿点闪了过来。是狼的眼睛,像小灯泡似的越来越大。毋庸置疑,狼越来越近。喀喇昆仑山上的狼与别处的狼不一样,别处的狼凶,但喀喇昆仑山的狼恶,尤其是无人区的狼,个儿大,体硕,袭人如发疯。不仅仅是狼,就连野马、野驴、野牦牛等都凶猛无比,甚至野羊见了人,也会刺过来一对锋利的角。
是他们二人的气息被风刮开,被狼嗅到,便围了过来。
那片像小灯泡似的光到了山冈上,突然不动了。这不是好事,狼群有一个习惯,围到人跟前会前仰后蹲停顿下来,人以为狼不会进攻,其实这是最危险的时刻,此时的狼在观察人,它们将人观察清楚后,就会突然发起进攻,而且准确无误,一击便击中人的要害。
田一禾的呼吸紧促起来,与狼相遇,有了麻烦。
那战士本能地拉动枪栓,准备向狼射击。
“不许开枪,说不定这儿是边境线。”田一禾低沉地吼了一声,那战士马上意识到军人的责任,将食指从扳机上收了回来。
慢慢地,那片小燈泡似的光围了过来,到了他们跟前又不动了。这是狼进攻前的惯例,他们谁也不说话,瞪着眼睛与小灯泡似的光对视。这时仍看不清狼,但是那片光就是狼,他们与那片光对视,其实就是与狼对视。
田一禾咬紧了牙,如果狼群发起进攻,他和那战士却不能开枪,怎么办?只能用枪刺或用枪托去刺去砸,那样的话他们的战斗力会明显减弱,弄不好会出人命。
田一禾的手颤了一下。
这时,一股旋风把脚下的雪卷过去,小灯泡似的光晃动几下,像是被风吹得飘了起来。狼群受到了惊吓,在恐慌地躲闪。很快,便传来嗷嗷的嗥叫。狼的这种表现,表明它们也恐慌,同时也给田一禾和那战士增添了一种启示。
“不停地拉枪栓。”田一禾下了命令。
一时间,铁器的撞碰声骤然在夜色中响起,狼群被惊吓得乱了阵容,发出难听的叫声。那战士不停拉着枪栓,清脆的声响,似乎是一把刺向狼群的长剑。
终于,狼的气焰被压了下去,那片小灯泡似的光乱成一团,不一会儿便消失了。
他们松了一口气,那战士的双手仍紧握着枪,直到进入房中才松了开来。大家都醒了,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后,都再也睡不着了,大家开始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话语在深夜中随着雪花一并落地,顷刻间又被大风卷入幽暗的远处。
他们这才发现又下雪了,因为下得不大,所以他们在刚才没有发现,喀喇昆仑山上就是这样,雪说下就下,有时候一夜之间便一片苍白,有时候下一会儿就会停止。刚才有一团雪惊扰了狼,说明已经下雪了,但是当时太紧张,田一禾和那战士没有注意到,现在危险已经过去,才看清地上有一层雪。
在喀喇昆仑山,下雪的夜晚很常见,唯一的办法就是熬,熬到天亮又上路,不管多大的雪,都会被留在身后。
有一位战士却熬不下去,他突然从床上爬起,哇哇叫起来:“我不干了,我要回家。”大家都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一下子被唤醒了什么。这些军人待在孤寂的高原,对家的渴望无比强烈,这位战士的喊叫也合乎情理。田一禾上前握住那位战士的手:“不要这样。我们一定要坚持住,一定会回去的。”
“不,我不干了,让我走。”那位战士仍然不能冷静。
田一禾大吼:“你给我听着,现在并不是你干不干的问题,而是你活不活的事情。好,你不干了,你回家,不也是从这儿往回走吗?现在,你干也是走出去,不干也是走出去。咱喀喇昆仑山的军人,只要活着,只要走在风雪线上,就是干,我们边防军人在这冰天雪地奔波,为了什么?就是体现国威、军威。所以干不干没有形式,只有意义,我们的意义就是能够活着下山。再说了,你想想死了的战友,他们在临死的那一刻,产生过不干的念头吗?咱们再过两天就下山了,这两天哪怕再难再累,也一定要扛住。”
那位战士安静了下来。
或许在别的地方,有人潇洒地喊一声“不干了”,就可以换一个环境,甚至换一种活法,而高原军人就不同了,他们不干了,却仍然离不开高原,在高原上,让自己在荒野冰雪中活下去,只要自己在风雪中存在,就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干”。
“你要明白,咱喀喇昆仑山的军人,不能自己丢自己的人。”大家一同伸手拉那位战士,他不再乱叫乱动。
田一禾给那位战士披上大衣。
远处开始泛白,天快亮了。
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这样的事在喀喇昆仑山上很常见,比如晚上打开携带的被褥露天而宿,虽然铺在褥子下的塑料布可防潮,但不防寒,如果遇上大风,牙齿发颤与大风呼啸的节奏如出一辙。而下大雪则更难挨,第二天早上被子变得像雪堆,有的战士冻得无力从被窝中爬出。
好在雪已经停了,地面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这样的雪不影响驾驶,车队可以照常行驶。
战士们开始做饭,忙碌的声音和升起的炊烟,把大家从一夜的惊悸中拉回现实,也拉回像往日一样的正常程序。最多再过两天,吃完这样的一顿早饭后就下山了,越往下走海拔会越来越低,也就离留守处越近,回到留守处就完成了这次任务。
突然,田一禾看见几只鹰在山坡上缓慢爬动着,稍不注意,便以为它们趴在那儿纹丝不动。他第一次见到在地上爬行的鹰,心里有些好奇,便尾随其后想看个仔细。它们缓慢爬过的地方,被它们双翅上流下的水沾湿。回头一看,这条湿痕是从班公湖边一直延伸过来的,在晨光里像一条明净的丝带。他想,鹰可能在湖中游水或者洗澡了,所以从湖中出来后,身上的水把爬过的地方也弄湿了。长年在喀喇昆仑山上生存的人有一句调侃的谚语:死人沟里睡过觉,班公湖里洗过澡。这是他们在那些没上过喀喇昆仑山的人面前的炫耀,高原七月飞雪,湖水一夜间便可结冰,人若是敢下湖去洗澡,恐怕便不能再爬上岸来。
现在,这几只鹰已经离开班公湖,正在往一座山的顶部爬行。平时,鹰都是在蓝天中展翅飞翔,其速度之快,像尖利的刀劍一样倏然刺入远方。人不可能接近鹰,所以鹰的具体生活是神秘的。据说,西藏的鹰来自雅鲁藏布大峡谷,它们大多在那里出生并长大,然后向远处飞翔。大峡谷在它们身后渐渐疏远,随之出现的就是这无比高阔遥远的高原。它们苦苦飞翔,苦苦寻觅适于生存的地方。
田一禾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几只鹰的躯体都很臃肿,在缓慢挪动时两只翅膀散在地上,像不属于身体的东西。再细看,它们翅上的羽毛稀疏而又粗糙,上面淤积着厚厚的污垢。在羽毛的根部,有褐色的粗皮在堆积,没有羽毛的地方裸露着皮肤,像是刚被刀剔开的一样。他跟在它们身后,它们已经爬了很长时间,晨光在此时已变得无比明亮,但它们的眼睛却都紧闭着,头颅也缩了回去,似乎并没有能力来度过这美好的一天。
他想,它们也许在班公湖中被浸泡了一夜,已经被冻得丧失了生存的能力,所以在爬行时才显得如此艰辛。他跟在它们后面,一伸手便可将它们捉住,但他没有那样做,几只在苦难中苦苦挣扎的鹰,与不幸的人是一样的,这时候应该同情它们,而不应该伤害。一只鹰在努力向上爬行时显得很吃力,以至于爬了好几次,都不能爬到那块不大的石头上去。他想伸出手推它一把,而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它眼中的泪水。从鹰流下泪水的眸子里,他看见了苦难中的挣扎和屈辱。
山下,战士们在叫田一禾,但他不想下去,他想跟着这几只鹰爬高一点儿。他有几次忍不住想伸出手扶它们一把,帮它们把翅膀收回,如果可以,他宁愿帮它们把身上的脏东西洗掉,弄些吃的东西来将它们精心喂养,好让它们有朝一日重新飞上蓝天。只有天空才是它们生命的家园,它们应该回到以飞翔的形式生存的家园中去。战士们等得不耐烦了,按响了车子的喇叭,鹰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加快速度,仍旧无比缓慢地往山上爬着。
十几分钟后,几只鹰终于爬上了山顶。
它们慢慢靠拢,爬上一块平坦的石头。过了一会儿,它们敛翅、挺颈、抬头,站立起来。突然,它们一跃而起,像射出的箭一样飞了出去。它们飞走了。不,是射了出去。几只鹰在一瞬间,身体内部的力量迸发,把自己射出去了。太神奇了,这样的情景完全出乎田一禾的意料,他本以为它们是在苦难中挣扎,没想到它们却是为了到达山顶才起飞。
几只鹰很快便已飞远。在天空中,它们仍然是平时的那种样子,翅膀如锋利的刀剑,沉稳地刺入云层。远处是更为宽广的天空,它们飞掠而入,班公湖和众山峰皆在它们的翅下。
这就是神遇啊!目睹了这一幕,田一禾心满意足。下山时,他内心无比激动。脚边有几根它们掉落的羽毛,他捡起紧紧抓在手中,他有一种拥握着圣物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鹰不论多么艰难,都要从高处起飞。
田一禾无意一抬头,看见了那片红色。这次他看清楚了,是边防连的战士们用红油漆在山崖上涂出了一面国旗,从远处看只是一片红色,走近了便看得清清楚楚。
田一禾举起手,敬了一个军礼。
田一禾用了一个多小时,爬上多尔玛后面的山岗,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多尔玛边防连。他知道肖凡起床后,才会知道他一个人来了一号达坂。他出发时,战士们都争抢着要跟他来,他学着肖凡的口气说,你们一个个战士,操的是排长的心。
战士们便不再吭气。
狼群退去后,那位战士又折腾了一番,田一禾把那位战士安抚平静后,又睡了一会儿。他又在梦中说着什么,说到最后,终于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去一号达坂。虽然在梦中,他的思维却很清晰,肖凡的身体一定有问题了,去一号达坂一定会有危险,必须把他拦住,但是肖凡是连长,自己是排长,用什么办法拦住他呢?一着急,田一禾急醒了,醒后的他下定决心替肖凡去一号达坂。收拾东西时,他低声嘀咕了一句,他的声音很小,连他也没听见自己嘀咕的是什么。不过那嘀咕声是从心里发出的,耳朵没听见,他心里知道。他嘀咕的是,我很快就下山了,等着我,我的马静。从未谈过恋爱的人,怎么能大声说出这样的话,加之旁边有战士,便只能低低地嘀咕。
嘀咕完,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觉得幸福。
只有几个人知道他要去一号达坂。田一禾责任心强,能吃苦,大家倒不担心他的身体,只是希望他早一点儿完成任务回来。马静要来新疆的消息已人人皆知,战士们都希望他们二人早一点儿见面。
一位战士问田一禾:“马静来了,我们是叫嫂子,还是叫姐姐?”
田一禾不好意思,说不出话。他也不知道,战士们应该把马静叫嫂子,还是叫姐姐?不过他很快便从窘迫中清醒过来,还没结婚呢,叫什么嫂子?那就叫姐姐?部队不兴这个,直接叫马静也行。
出了连队大门,他朝着山下的方向说,亲爱的马静,你到了零公里的留守处,等我几天,我很快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没有人能听见,他这次的声音大,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一说,心里有劲了,脚步也快了很多。
出了多尔玛边防连的大门,很快就上山了。战士们平时习惯把多尔玛边防连后面的达坂叫山,那样叫着,好像达坂就低了,心里会好受一些。
田一禾往上爬了没有几步,胸口沉闷,腿也酸软,呼吸更是困难。但是他知道,哪怕胸再闷,头再疼,腿再软,也要坚持往上爬。
上一号达坂,这是唯一的办法。这次是这样,过些天再次上山来执行任务,上一号达坂还是这样。不过,再次上山来执行的是冬天的任务,到时候大雪会封山,也许不会有上一号达坂的任务,所以,这次上一号达坂,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幸亏自己用了这个办法替换了肖凡。
战士们站在院子里,看着田一禾。田一禾知道他们一个一个看他,虽然他因为背对着他们,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能感觉到他们脸上充满信心。那是给他的,他们相信他能完成任务,他就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田一禾感觉到,好像有人悄悄叹了口气。
毕竟是去一号达坂,而且还是一个人,难免有人会担心。
田一禾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在叹气,他的劲在腿上,心已经在往上飞,要飞到一号达坂上去,心飞上去了,人自然也就上去了。虽然他的心已经飞了,仍觉得肩上很重,此次去一号达坂,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他必须小心,当然也得咬牙爬上去,才能完成任务。这样想着,田一禾又在心里默默说,亲爱的马静,你耐心等着我,我从一号达坂下来,马上就下山,最多两天就到你身边。
身边没有人,他索性把刚才在心里说过的话,大声说了出来。
说完,又来了一句,马静,我想你。
都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却还没有正式见面,不知道这次见面会不会尴尬?唉,阿里军人这条件,真是别无选择。好在马静通情达理,不计较他在这样的地方当兵。他有一次在信中对马静说,我待的地方有多艰苦,你可能想象不到。马静回信问,有多艰苦?他回信说,我待的地方的艰苦有两种,第一种是山上的苦,那种苦我一个人吃就够了,反正你没有机会,我也不会让你上山体验一回;第二种是山下的苦,比任何一个地方都遥远、偏僻和闭塞,但我们军人别无选择,既然到了这里就要拿出当兵的样子,把任务完成好,把义务尽好,把属于喀喇昆仑军人的荣耀传承下去。马静说她能理解,也能接受,田一禾心里却没底,马静没来过新疆,仅凭想象了解不了这些军人的处境,只有亲自来看一看,才会知道是什么样子。他这次动员马静来新疆,就有这个意思,但是他没有给马静说,他心想马静如果后悔或变心了,就当她是来看望了一次老同学,他什么都不说,然后把马静送走。
太阳出来了,在山巅抖出一片金光,紧接着便一跃而出。被阳光照亮的石头,像是从一夜昏睡中苏醒了过来。更高的地方,太阳已将雪山照亮,有刺眼的光束被反射出去,与蓝天交相辉映,展示着高原的雄浑之美。
再往上爬几百米,田一禾就在阳光中了。
田一禾恍然觉得马静在看着他笑,他心里一阵欣慰,马静也支持他这样做,他很高兴。
有风,田一禾停下让风吹吹,好受了一些。
这才爬了几步,不能停,一停就成了习惯,后面就意志更脆弱,腿更软,很难上到一号达坂的界碑跟前。
田一禾在停步喘息的间隙,回头望了一眼达坂下面的多尔玛边防连。过不了多长时间,汽车营的人就到了这里,会在大雪纷飞中度过一个冬天。汽车营虽然上山下山频繁,但是从来没有长时间待在山上,这次上山将待一个冬天,是一次考验。
田一禾尽管累,但已经爬高了不少,从这里看下去,连队的房子夹在峡谷中间,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其实连队的房子不呼吸,也不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是田一禾呼吸困难,喘不过气,便产生了这样的感觉。爬达坂就是这样,爬,让人喘不过气,停下不爬,也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咬着牙爬,爬一步少一步。
又有风吹来,田一禾像刚才一样,又好受了一些。
在高海拔地帶,风带动空气流通,加大含氧量,所以刮风会让人舒服。是不是这样,没有定论,反正喀喇昆仑山上的军人都这样认为,说多了便都相信了,相信了也就让心里有了力量,心里有了力量就能扛更多的缺氧和高原反应。很多人其实都明白,人在喀喇昆仑山上,没有办法改变自然条件,所以人的精气神不能弱下去,否则身体也就垮了,
现在,田一禾就是这样,被风一吹,脸上有了喜悦的神情。
这时候的风很难得,田一禾迎风站立,让风吹。喀喇昆仑山上的兵,把这种情景称为喝风,喝上一通风,人就会舒服。这个说法在喀喇昆仑军人中人人皆知,但别处的人却闻所未闻。有一位陕西兵从喀喇昆仑山上回去探亲,在家中待不了多长时间就出去一趟,家人不解他在干什么,他唏嘘着说,他家乡这么好的风,要是放在喀喇昆仑山上,还不把人喝美哩!家人仍不解,但他不管不顾迎风张着嘴,一脸沉迷之色。
田一禾又想起马静,她是高个子女孩,上高三时已经一米七三,现在的个头儿可能更高了吧?其实他只记得马静高中时的样子,正如她的名字中带有一个静字一样,她乖巧,身上有一种静谧的美。他在高三那年喜欢上了马静,马静的学习比他好,他担心影响马静高考,没有向马静表白。这样想着,他笑了,他对马静的表白迟了七年。
风刮得大了起来。
虽然迎着风舒服,但不能待太长时间,否则人就会懒,要想再次鼓起勇气往前走就会困难。田一禾对自己命令一声:“走”,便又往上爬。
风好像留在了身后。
过了一会儿,他爬到了叫老鸦口的地方。这里最难爬,只有一个仅能容一人爬过去的豁口,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去一号达坂别无选择,只能从这里爬过。人们都习惯把上达坂叫爬,那是因为达坂很陡,便那样叫了,其实严格来说还是叫走,只有到了老鸦口才是真正的爬,人必须匍匐在地,手脚并用一点儿一点儿往前爬。爬的时候只能往前看,看见前面的光亮,离出口就不远了。在爬的过程中不能往下看,一看就会头晕身体软,极有可能会掉下达坂。海拔这么高,达坂又这么陡,人掉下去不敢想象。
没有人和田一禾说话,他便对自己说,说出口才发现又对自己命令了一声:“小心一点儿,慢慢爬过去。”
平时说的爬上达坂,是从低处到高处,这次是真的爬。
田一禾往老鸦口里面看了一眼,老鸦口太窄,人像蚂蚁爬进去,很久才能从另一边露出头。
不能急,只能这样爬。
田一禾匍匐下去,慢慢爬入老鸦口。爬到中间,光线突然暗下来。多尔玛边防连和战士没有提醒他老鸦口难爬,看来他们都不把老鸦口当回事。他想,年轻就是好啊,他们从老鸦口爬过去,不会有一个人喊叫,更不会把昏暗当回事。这样一想,田一禾便告诫自己,你是排长,战士能吃的苦,你一定也能吃,不能因为光线暗下来就慌了神,或者乱叫。你只能坚持,在坚持中忍受黑暗,再爬几步就能出去。
巨大的黑暗却遮蔽了过来。
田一禾往前看,黑暗让老鸦口没有了尽头。他想回头看,如果后面有光亮,他就退回去喘口气,然后再爬一次。他相信再来一次,一定能够顺利爬出去。但是他浑身无力,连头也转不过去。他很惊讶,我这是怎么啦?难道高原反应一下子就击垮了我吗?以前他也曾遭受过高原反应,不是这样的。那么这次是因为什么?他想弄明白,却觉得自己滑入了一个无比柔软的深洞,身体一下子放松了,胸闷、头痛、气喘都不见了,只有从未体验过的舒适。他很纳闷,难道老鸦口中不缺氧,这么舒服吗?他觉得不对劲,好像有几只小虫子钻进了他脑袋中,慢慢蠕动出一种无比舒服的感觉。
如果过些天汽车营的人上山来执行任务,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该多好!
不,这是缺氧导致的昏厥。
他知道自己不能昏睡过去,否则会再也醒不过来,永远都见不到马静。那小虫子蠕动出更为舒适的感觉,他浑身一软,像是被什么丢开似的,已无法抓住自己。太累了,在老鸦口里面反而放松了下来,那就先睡一觉,等到醒来会更有力气,一口气爬出去又一口气到达界碑跟前,应该没有问题。这时候的他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既不能冷静判断处境,也不能像先前一样命令自己,头一歪,身体就软了下去。在他恍惚睡去之际,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他看不清那只手,那只手却紧紧抓着他,把拽出了老鸦口。
是马静的手吗?
看不清,便无法肯定。
被外面的风一吹,田一禾清醒过来,那只手不见了。其实是他在昏厥的前一刻,本能地用力爬了出来,但因为想着马静,所以在那一刻产生了幻觉,觉得被一只手拽出了老鸦口。幸亏在最后挣扎了一下,否则他就会在老鸦口里面长眠,等到多尔玛边防连的人上来,他有可能已经变成了冰疙瘩。
田一禾坐在石头上,让风吹自己。
老鸦口的另一端的风更大,田一禾一阵欣喜。
田一禾被风吹着,慢慢缓了过来。高原反应能在一瞬间把人击倒,但只要在被击倒的前一瞬间缓过来,就不会有事。刚才的危险是个教训,下去后也要告诉战友们,以便大家在以后遇到同样情况时,知道該怎么办。
休息了一会儿,田一禾又像是对自己下命令一样说:“走吧。”
走了几步,头开始疼了。
高原反应。
田一禾经历过无数高原反应,他知道只要忍着,扛一会儿就好了。从头痛程度而言,现在的头痛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剧烈。这是一号达坂,头如此痛实属正常,他能忍。
忍着,扛着,又往上走。
没多久,头更痛了。
不得不停下。
田一禾像是憋了很久,终于对自己说:“田排长,咱就走到这儿算了。即使咱爬上去把字描红,但一号达坂上风大雪也大,下次去一号达坂的人,见到的还是褪色的字。咱现在回去,就说已经描红了,谁会怀疑咱?”
又有风吹来,田一禾的额际一阵清凉,遂清醒过来,也为自己刚才的话吃惊。
他一愣,生气地说:“不行!田一禾,你胡说八道什么?不要啰唆,赶紧往上走。”田一禾为自己生气,语气陡然硬了很多。他一个人上来,只有自己监督自己。但是又会出现同样的情况,他的意志随时都会崩溃,随时都会为自己找理由转身下山,所以此时的他既是自己的战友,也是自己的敌人,而且敌友难分,像两只手一样争抢着要把他拉向一边。过些天汽车营的人上山来,可能也会这样时时面临两难选择,所以从现在开始,必须严格要求自己,不能让意志滑坡,不然习惯成自然,说不定在困难面前就败下了阵,当了可耻的偷懒者。
“田一禾,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走到界碑跟前去。”他狠狠地对自己说。
于是又上路。
田一禾不得不放慢脚步,他怕走快了出事,慢慢走,步子迈得稳当,就不会因为高原反应一头栽倒。
爬上一个山冈,就看见了高处的界碑。
人已经在一号达坂了。
田一禾目测了一下,大概再爬400米就到界碑跟前了。但这400米很陡峭,如果脚下打滑,会倒退好几步,要再爬这几步,得费很大力气。
“歇一会儿吧。”田一禾对自己说,这次不是命令,话音一落就坐在了地上。歇了一会儿,田一禾扭头向下看,看不见多尔玛边防连,连大致位置也判断不出。他心里一阵欣喜,爬了这么长时间,苦是苦,累是累,看不见多尔玛边防连是好事,证明没有白费力气,终于接近了界碑。从下决心上一号达坂,到出了连队大门开始向上爬,他都没有意识到此行会如此艰难,低估了情况的后果,一路的难度逐渐加大,他内心波动一次比一次激烈,好在他的意识还算清醒,在他快要崩溃的前一瞬,总是能够把自己从危险的想法中拽出,然后就又上路。
田一禾怕自己意志消沉,便又给自己下命令:“田一禾,让你歇一会儿,是为了养精蓄锐,然后一鼓作气爬上去。”
下了命令,田一禾心里踏实了,脸上却有为难之色。在这么高海拔的地方不管怎么歇,都不能一鼓作气爬上去。但是自己给自己下命令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歇一会儿后无论如何都要爬上去。
田一禾为自己刚才想打退堂鼓后悔,都爬过了老鸦口,然后又爬了这么远,怎么就产生了想回去的念头呢?从达坂上往下走,虽不比从下往上爬,但同样不轻松,与其那样,不如再受点儿苦受点儿累,爬到界碑跟前去。
田一禾又想起马静,她笑起来很好看,双腮上会出现酒窝。他和马静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时,仅仅以同学关系通信,他在一次通信中问马静,你的两个酒窝还在吗?马静回信说,只要人在,酒窝就在。就是马静的这句话,让他爱上了马静,在回信中向马静表白了爱意。
想着这些,田一禾觉得不再缺氧,呼吸舒畅了很多。其实是歇息时间长了,便以为不缺氧,呼吸也舒畅了。田一禾反应过来后笑了一下,对自己说:“上吧。”说完,他站起身,望了一眼达坂顶部的界碑。界碑是熟悉的,但看不清上面的“中国”二字。
他缓了缓,头还是疼,他忍着忍着便好像不疼了。
他又抬头望一眼界碑,还是看不清上面的字。于是,他又给自己下命令:“田一禾,你爬得太慢了,得加快步子。”
但一个声音回答他:“不能快,快了会有麻烦。”
是田一禾回答了自己。
田一禾想说什么,却忍住没有说。就这样折腾着,其实没有停。田一禾不知不觉又向上爬出很远。他觉得把刚才说话的那个自己,扔在了身后。好在这次是理智在提醒他,不必责怪自己,于是他低下头继续往上爬。只有爬上去,才能看到界碑上的“中国”二字,此次任务的目的就在于此。
风还在刮,不大,声音却很响。田一禾以为一号达坂与别的地方不一样,风也就不一样。但是风的声响太大了,以至于让他的耳朵都嗡嗡轰鸣。他用手指捅了捅耳朵,才反应过来,不是风的声响太大,而是他因为高原反应,导致了耳鸣。头一直在疼,他能忍,那么耳鸣也就得忍,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
他慢慢爬。
慢慢爬。
爬。
界碑越来越近,还是看不清上面的“中国”二字。
继续爬。
这时候不能急,也不能快,脚步快了呼吸就困难,很快就会迈不开脚步。只能一步一步爬,让脚步和呼吸保持一致。
田一禾深谙高原规律,便慢慢爬。
阳光从达坂上照下来,他身上有了一层亮色,也有了暖意。
在这么高的地方,只有阳光能给人温暖。
很快又不行了,虽然在慢慢爬,时间一长,便觉得头上裏着坚硬的东西,而且越来越紧,像是要把脑袋夹碎。
他本能地去摸了摸头,一阵麻木的感觉。
是缺氧导致头痛,产生了幻觉。
田一禾想休息一下,一想到休息过后更难动身,便咬咬牙继续往上爬。
突然,田一禾觉得周围静了下来,只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初,他以为是缺氧引起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后来又好像是马静的声音,而且感觉马静就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在说什么。他一阵恍惚,以为自己下山见到了马静,和她在一起。他想听马静说话,便侧耳聆听,马静的声音隐隐约约,他好像听清了,又好像听不清。他晃了一下头,这次听清了,一个声音对他说:“田排长,你慢一点儿!”
不是马静的声音,是田一禾对自己在说话。那声音很小,说完最后一个字,声音就弱了下去。
田一禾遂反应过来,高原反应导致自己耳鸣,出现了视听混乱。他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很远。他没有停,又往上爬,终于看到了界碑上的“中国”二字。
风吹雨淋,“中国”二字已褪去红色。
田一禾气喘吁吁地对自己说:“田排长,你已经看见界碑了,它好好地立在那儿,上面的字还是红色的,像新描红的一样,咱们是不是走到这儿就可以了?”
田一禾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之所以对自己又说出打退堂鼓的话,是因为他实在走不动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再迈出一步,就会一头栽倒。
头痛,像针扎一样。
耳鸣,像是有什么机器在耳朵里轰鸣。
呼吸短促,像是吸进去的空气,被什么一拳就击打了出来。
田一禾用哀求的口吻对自己说:“田排长,头实在太疼了……”田一禾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眼中流露出的神情,把要说的意思都流露了出来——爬不动了。
难受归难受,田一禾还是知道不能打退堂鼓,否则没有脸面回多尔玛见战友。
更没脸面见马静。
想到马静,田一禾又有了劲。他瞪了一眼脚边的影子,就像瞪了自己。然后,田一禾对自己说:“离界碑100米,与离1000米是一样的,都是没有到达。”
之后,田一禾不再说话。
他想,如果此时马静在身边,她一定会鼓励他爬上去,所以他要做出边防军人该有的样子,让马静满意。他想,以后马静一定会问起山上的事,他不能因为偷懒,到时候吞吞吐吐说不出话。
田一禾在心里用勁,向界碑爬去。他感觉马静在看着他,就笑了。其实他记忆中只有马静上高三时微笑的样子,但他依然很高兴,脚步也有了力量。
田一禾紧爬几步,一抬头,看见界碑就在眼前。
终于到了。
田一禾腿一阵软,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
休息了一会儿,田一禾从背包中拿出红色颜料和笔,蘸上颜料,一下一下地描界碑上的“中国”二字。很快,那两个字显出了红色,亮晶晶的很好看。描完了,他收起颜料和笔,心里踏实了。
有风刮了过来,田一禾大口呼吸。喝了几口风,胸还是沉闷,呼吸还是短促,头还是疼。
田一禾知道,高原反应太厉害,加之又太累,不这样则不正常。
田一禾想,休息一会儿后慢慢下吧。
阳光明亮,照得界碑上的“中国”二字闪出光芒。田一禾看着红烁烁的两个字,心里默念:“亲爱的马静,我完成了描红‘中国二字的任务。”想着马静,他好像感觉不到高原反应了,真好啊,与马静相爱会获得力量。
田一禾起身向远处看,这是巡逻必不可少的观察。喀喇昆仑山向远处逶迤而去,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是晶莹的雪山却颇为清晰,像是喀喇昆仑山戴着一顶白色头冠。边界在喀喇昆仑山上,边境线其实就是边界,只有军人经常在边境线上巡逻,其他人从来都不会涉足。他已经当排长三年了,来年调整到副连一职后,很有可能到边防连任副连长。这样一来就苦了马静,要么马静从兰州来零公里的留守处,要么他下山,从叶城坐夜班车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到兰州。马静来,大概需要七天,而他回去至少需要十天。守卫喀喇昆仑山的军人都是这样,与亲人一年只能相聚一次。
田一禾默默在心里说,马静啊,对不起,与高原军人谈恋爱,要比与别人谈恋爱付出更多;与高原军人结婚,要比与别人结婚牺牲更多。
这时,田一禾恍惚又听见马静在耳边说话,而且还把温热的呼吸喷到了他耳朵上。虽然他知道又是高原反应导致的幻听,但还是一阵欣慰,在这种时候能幻听到马静的声音,感受到她的呼吸,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田一禾低声说:“亲爱的马静,谢谢你,在这时陪着我。”
又有风刮过来,田一禾身上一阵舒服,脑子里也有了清凉的感觉。
风中,似乎又传来马静的声音。田一禾笑了,说了一声:“亲爱的马静……”
风没有停。
田一禾这次不对他说话了,而是对风说:“风啊,谢谢你了,幸亏这儿有风,氧气多。”
刚说了这么一句,又气喘吁吁。田一禾便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说话了,保持安静,好好缓一缓。”
不说话,田一禾面色从容,心里却不平静,上来已被折腾成这样,下去时怎么办,会不会因为体力透支,会更难?
肯定的。
田一禾决定下山。
突然,田一禾看见什么东西晃着,要从他脚下飘走,很快却又飘了回来。他定了定神细看,才发现是自己坐不稳,影子在东摇西晃。很显然,他已没有力气站起。他便又坐着,对自己说:“田排长,实在不行就坐着再休息一下,过一会儿下去。”
天上飘过云朵,巨大的阴影将田一禾裏了进去。田一禾一愣,该不会变天吧?達坂上的天气有异于别处,变天之后如果下大雪,下去会更困难。
这样一想,田一禾紧张起来。
田一禾又看了一眼界碑,决定下达坂。
站起身,田一禾看着界碑说:“在界碑边上栽一棵树,该多好啊!”
田一禾刚说完,风中似乎又传来了马静的声音。他笑了,但风好像旋转着刮了起来,马静的声音也倏然消失。他一愣,这是怎么啦?还没有捋出头绪,他便觉得喀喇昆仑山也旋转起来,然后他一头栽倒,从界碑旁翻滚了下去。
田一禾听见自己在惊叫,他想抓住什么,伸出的手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抓住。高原反应让他昏厥,仅存的意识无法判断出发生了什么,更无法自救。
田一禾觉得自己变轻了,在翻滚中被什么撞碰了一下,火辣辣的反而好受了一些。他便伸手抓住那个撞碰自己的东西,用力抓住,一拽把自己拽到了平坦的地方。他站起,只觉得头痛欲裂,一片黑色遮住了眼睛,他伸出的手随即落空。那片黑色很快就消失了,他仍然什么也看不见。马静……田一禾一声惊叫,跌倒下去。
田一禾坠入达坂。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