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我徒步穿过山下的炎炎夏季,进入山上的寒寒冬天。我打算翻过冰达坂,去拍摄山那边的草原。
到达雪线,背后的绿色,面前的白色,截然分明,却都镀上了黄昏余晖的绯红。山峰直插青天。我闻到了凝固的冰雪的气息,一阵一阵的寒气袭来,我打了个冷颤。我辨别不出路的痕迹。
我听说过,冰达坂有条路,却没人说得清那条路存在的时间。我走过无数条难走的路,我自信,有路,我就能走。那路,似乎隐匿在冰雪里。我得找出那条路的线头,它就在冰达坂的腹部。
我听见一声打招呼性质的干咳,像是冰达坂发出的声音——冰块落在冰块上的声音。
一位穿着翻毛羊皮大衣、戴着巴达姆小花帽的汉子,他扛着一把冰镐。猛一眼,以为是冰山脱离出的人体冰雕,使我想起关于雪人的传说。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弧,说:“你要从山这边,去山那边?”那手势,语气,似乎冰达坂在他划的弧的范围里。
我点点头,说:“是呀,过冰达坂,我找不到路。”
他笑了,说:“你当然看不见路。”
山下的客栈老板告诉过我,山上有个专门护送过冰达坂的人,还说,那个送别人过冰达坂的人就住在冰达坂上,可能住在冰窟里,或岩洞里,谁也没见过他的居所。
我真幸运。我猜出面前这个汉子就是送过客过冰达坂的人。
他说:“跟我来。”
我说:“明天一大早再过吧,现在太阳要落山了。”
他说:“你没翻过冰达坂,那就今晚翻。”
我们在一面冰壁前停下来。他挥动冰镐。我想,那就是路的“线头”,我看不出有一点路的影子。冰碴在冰镐的凿击中飞溅。我跺着脚,吐口唾沫,眼看着唾沫落在冰地前已凝结成了冰疙瘩。
飞溅的冰碴子落定,眼前,有一段台阶似的冰路了。他丢给我两块羊毛毡子,两条绳子,示意我裹上。
我说:“我怎么看不出这里有路?”
他说:“没人过冰达坂,我就不去敲这路。”
我说:“你一敲,路就敲出来了,要是没人过冰达坂呢?现在,有柏油路,高速公路,可以绕过冰达坂了。”
他说:“没人,我就等……哦,当心。”
我吓了一跳。出了巨兽的嘴,竟是绝壁。眼下,是幽深的峡谷,一条蜿蜒的河在最后一抹夕阳里闪闪发亮,犹如一条银色的飘带。我觉得那峡谷像要把我吸引了去。我差一点叫出声来。
他说:“别出声。”
我屏住气,似乎一出声,会惊动沉默的冰雪。我听见一种恐怖的声音,像虎啸,如狼嚎,那是风穿过冰山发出的声音。
他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热得像火。我冰凉的手似乎要在他的手里融化。他指指峡谷,摇摇头,意为不要去看,他要我看脚下的不是路的路。我的手在颤抖,是冷,还是怕?
我慢慢挪步,几乎是蹲着,身体贴着冰壁。
眼看不过百把米,却挪了半个来钟头。我猜,是冰雪逐渐叠加,填充了原有的路。接着,确实出现了路的影子——可以过毛驴车的宽度。我可以直起身子走了。
我望着层层叠叠的冰山,我说:“这路,谁开辟的?”
他说:“我爸爸说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有了这条路。”
我说:“你爷爷那辈开的路?”
他说:“爷爷出生前,已有了这条路,哦,到冰达坂的山顶了。”
我说:“你就等在冰达坂这边,等人过冰达坂,没人呢?”
他说:“就等,等出人来。”
我说:“你一定在等一个你要等的人。”
他笑了,说:“也没一定要等的人。”
我说:“那你等什么?”
他说:“山这边有我的朋友、亲戚,他们想起要过冰达坂,我就陪。山那边也有我的朋友、亲戚。”
我说:“山这边,山那边,都有你的亲戚、朋友,你怎么不跟他们待在一起,却一个人待在冰达坂上边。
他说:“我爸爸埋在冰达坂上,我爷爷也埋在冰达坂上。我爸爸说,我们家的祖坟就在冰达坂上。”
我说:“你家世代都是送别人过冰达坂的吧?”
他笑了,笑得很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是细细的冰碴流下来,似乎冰山被他逗乐了。
已经能见到雪线以下的松树了。路又缓又平。这是冰达坂朝阳的一面,可以望见东西方的微亮——地平线把草原和天空截然分开。辽阔的天和地。
我说:“我本来打算等到天亮过冰达坂呢。”
他笑了,说:“要是白天,恐怕你不敢过冰达坂了。夜晚把冰达坂最险的地方给遮住了,你看不出。看不出,你就敢走。你看见了,你的腿就发软。鸟儿也飞不过冰达坂。
过了雪线,他指指前边的路,说:“剩下的路,你自己走了。”
我说:“你现在返回山那边?”
他说:“我等在山这边。等到有人要过冰达坂,我一起去山那边。两边都一样。”
我给他钱。他拒绝,只说:“你要再过冰达坂,给我带两瓶酒就行了。冰达坂用不着钱。
我告别了他。走到天亮,我回头望冰达坂,根本看不见他了。照相机的镜头,一下子把冰达坂的峰巅拉到了眼前,阳光给它镀上了一面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