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浩
小说《阿扣》讲述藏地传奇人物“玉观音”阿扣的故事,专注于在清末大小金川之戰中土司女儿阿扣在权力游戏与爱情追求间的颠簸人生,在大历史的波峰与波谷之间重述一个被巨浪冲击的小小个体,力图书写东女国女儿的健朗人性之歌。
小说《阿扣》讲述藏地传奇人物“玉观音”阿扣的故事,专注于在清末大小金川之战中土司女儿阿扣在权力游戏与爱情追求间的颠簸人生,在大历史的波峰与波谷之间重述一个被巨浪冲击的小小个体,力图书写东女国女儿的健朗人性之歌。作品叙述生动,情节、人物等令人着迷,情感真挚,是一部生动、成熟的小说,其已经获得青稞文学奖等就是明证。一方面这些特征充分展示出该小说写作的魅力,但另一方面在作者着力营造的似真幻觉下也可能导致读者迷失自我,故而就提出了“跳出文本看文本”的破译路径,扩大视野而转从作家韩玲的散文说起。韩玲已出版的两本散文集《遇见自己》《康家地》可见其成熟风格,文笔简洁、雅致细腻,清新,情感丰富,描写生动,对女性心理描写细腻,事实上,在小说中也大量采用了其散文风格的笔法。从散文到小说具有文体区别,也分明可见从纪实到虚构的转换,在看到其文本之间互文性的相互印证之时,也可见不同叙述文体之间的相互拆解性。故而,在这种互文与拆解的丰富关系中,就会发现事实上这个小说阅读可以展开的是三重文本叙述下的张力。
第一重文本是小说叙述的阿扣故事正文,这是按照历史逻辑展开,在叙述中作者致力于营造似真幻觉,让读者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历史真实。但实际上故事讲述之下隐藏着自我叙述主体,作者自以为的貌似对历史的公允讲述,实则为重述历史,是个体主观的历史演义,带有翻案和历史正义性质的当代性讲述、个人化讲述,因此这里实际埋藏有小说叙述的欺骗性。考虑及此,这也就有可能引发出读者的反抗,既有对于作者个人性立场的怀疑,也引发对于所叙述故事真实性的反抗。
第二重文本是寻访历史时“我”之行迹的片段插话(楷体字标示)与文末《后记》作者自述,这是按照现实生活逻辑推演,也是散文化写作的直接出场。作者现实自我主体忍不住出场,柔性情感氤氲,在寻访历史之旅中主体对于历史直接感怀慨叹。第二重文本的引入具有双面效应。一方面历史与现实这两重文本之间相得益彰,以跨越时空的两个女性进行对话和情感交流,让探访历史的真实性得以强化,让小说叙述变得更加有温度、有个性,但另一方面也带来了从散文风格与内容出发而产生的对小说真实的叙述内在单一逻辑的打破,并让读者自主判断复活以及对历史破译的可能性。
小说化叙述与散文化笔法这前两重文本可以直接在小说中发现,而第三重文本则是在作者的后记中暴露出来,即史料记录《金川妖姬志》。在《金川妖姬志》中,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传统文化观念语境中对女性的妖姬化塑造,但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更接近历史的真实逻辑,即女人阿扣是权力游戏中被多方势力摆布的情色牺牲品。在小说中,这种与传统的隐藏对话倒并未正式出场,也许是因为作者认为这是一种对于自己叙事的颠覆性文本,因此,自然要悄悄抹掉它,需要假装没看见它,但这种若无其事事实上当然是无效的。简单一句话就可暴露这种隐藏和掩饰逻辑的虚弱,作者那为阿扣叙事的饱满热情,不正是因为有了与妖姬传说的潜在对话,才激发起一腔重述的激情嘛。故而,第三重文本才是强大的,要假装忽视它其实是无效的,反而重视这部分对话倒是可以加强其文化深度与思辨性含量。
三重文本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叙述立场,在各自的叙述逻辑中都具有强烈的叙述气场,也具有自我叙述的自信,但若综合起来看,所展现出的历史真相也在彼此的抵牾与参差中变得更加迷乱,却也更加迷人。韩玲小说《阿扣》事实上具有一个强大的对话潜文本,正是在这种从“妖姬”到饱满生命活力的人性化阿扣的转化中,我们会更加感受到作者强行压抑继而转入更加隐晦和深沉表达的历史与文化愤懑之情,也体悟其借历史人物而吐自家之块垒的叙述勇气和立意企图,并为这种企图的兑现程度而叫好。另一方面,所谓几重文本之间的张力,自然意味着相互之间的差异性关系而形成的丰富空间,这既包括相互印证相互支撑的方面,同时也意味着矛盾、反差乃至相互拆解性。作者韩玲无论在其散文还是小说中,都具有饱满的情感和真诚的主体投射性,这本身是一位优秀写作者素质的体现,但若将分散的单一文本结合为一个更大的对话性文本时,就会显露出不同主体间的逻辑抵牾和相互拆解处。
三重文本之间如同人的大脑皮层的三块区域,在某块区域活跃时激发为某种形态的表达,三种表达形态间有矛盾,有分裂的可能,但也有统一的内在合理性。破解的结论在自我表述性质的散文、小说后记的相互印证中逐步清晰。其散文中多次写到旅游,一方面是在文本表层上分享经验、见识、情怀、哲学,另一方面也具有主体性哲学上的在异地发现自我,在别处印证自我、故土的深意。而小说《阿扣》也是一次旅行,是在历史的虚构和重塑中的旅行。在这种对于真实与虚构、客体与主体关系的处理上,还可以再引入韩玲的另一重文本,在其脱贫攻坚题材小说《杨扎西的春天》中,尽管是主题写作,但作者始终保持着从情感到事件描述的中性立场,既有着分寸的热情,也保持着局外人的节制和冷静,既有对贫困户的关心和力所能及的帮助,也有并不讳言、客观存在的距离感,甚至还表达了对下派干部迎接检查、应付检查的客观压力和担心,她并不盲目随大流地进行传声筒式表达,这些均体现了作者对于生活逻辑的尊重态度。小说客观真实,不夸大、不溢美,以独立主体性观察表达着对于现实社会人物的同情和历史文化的深沉思考,这种以历史文化底蕴所堆积出的女性柔美内敛和独立性也让人想起丁玲《我在霞村的日子》的风格。而作为逻辑的印证,小说《阿扣》正是将这两者结合的一个典型文本,要破解也需要将“表面上的客观冷静”和实质内心的强烈主体性投入相融合,要相对照起来看,结合的结论也正是所谓“非虚构历史”,其实也是一种虚构,一种主观投射下的重述历史。
回到那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阿扣”具体是怎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讲述者,是韩玲,是韩玲的讲述。因此,对于这个故事的讲法也还有别的可能性,并不一定完全致力于营造单一化的似真幻觉,相反可以鉴于对争议历史的重述性以及三重文本之间的复杂矛盾,故而并不一定要将三重文本、三重逻辑强行整合为一个完整的统一体,相反,可以大大方方承认三重文本、三重逻辑之间的裂缝,大可跳出单一叙述立场,强化三种叙述角度间的矛盾,将历史人物、事件放置到更强的思辨性之中。因此,我们也不必为发现小说《阿扣》中埋藏的自我颠覆性而惊慌失措,相反,这正是对于客体真实与主体真实多重逻辑尊重的结果,也是彼此印证而创造出生成性可变空间的结果。如是观,本身可能被视作叙述敌人的内在矛盾性就变成丰富性,就由欲盖弥彰的叙述矛盾转化成为在思辨性厚重感方面的另一种武器,作品的立场与境界也从小历史主体进入大历史主体立场的理解。从小说叙述的现代性来看,单一叙述主体与矛盾分裂的叙述主体相比,万能控制型的叙述与近乎失控的叙述相比,后者反而呈现出一种更为丰富深邃,也更为真实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