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那时,他们住在平顶楼房。
夏天已经过尽。窗纱从碧绿褪成苍灰色,近拉手的部分有破损的痕迹。窗户玻璃的裂纹用透明宽胶带粘住,时间太久,胶带与玻璃之间溜进空气的地方出现几条缝隙,里面蓄满很细的水珠,胶带不再透明,像蒙着层雾,灰旧,浑浊。窗帘一直拉在两侧,夜晚也不合拢,因为被晒得褪色得厉害,从外面看进来又泛白又微红,给人感觉不吉利。二楼窗台内侧的写字桌覆着一块玻璃,桌面衬了一张正红皱纸,压在玻璃下面,红色的背景里点缀数十张相片,有黑白照,也有彩色的,大大小小,相片四周被裁出精美的镂空图纹,像林黛玉住的潇湘馆的窗户缩小数倍,塑在玻璃下面。玻璃右下方裂出一道彩虹似的弯缝,写字桌上的电视机不在了。
淑琼在一楼客厅写作业,四脚板凳当桌子,坐着小椅子,挺着背,写得很辛苦。她没有上学前班,追在一帮上过的同学后面,气喘不迭。不是不会,是慢,字写得漂亮工整,就是慢。点灯的时候,她收拢作业簿,把铅笔插进削笔器孔洞,笔头重新变尖细的铅笔与抹干净碎屑的橡皮躺进笔袋。
十八瓦白炽灯的黄色光芒从高高的天花板落下来,很稀疏,很黯淡。建平那边的酒精气味飘到淑琼这面,味道很冲,她闷声快速吞饭粒,零星夹几颗豌豆,把酱油色的瘦肉薄片拨在餐盘一侧。淑琼不碰肉,就着劣质酒精味,她没法沾肉。饭毕,照常跟在建平屁股后面,走到村西,又来到村东,像一只小拖油瓶,但是她不去拖建平的手,离他始终有一点远。
建平酒喝得很慢,啄一小口一小口,菜吃得多,一筷子夹起来满捧,快速往嘴里塞。待两盅酒终于喝完,把杯子一推,不要饭了,起身往外走。他心急如焚,每晚要去候搭子,生恐落空。忠筏小店是其中一站。这一夜,他掷到了北,店铺的正厅位置。煙雾缭绕之际,淑琼知道这个地方不会蹦出孙悟空,只有红中九筒发财碰……她被熏得胸闷,推门在店铺东墙的水泥椅子上坐下来。路灯在老远处,淑琼这里暗黑,初秋的晚风把宽大的校服吹得紧贴皮肤。她觉得自己瘦得很深,感觉太冷,太不耐寒。
“你在这做什么?”淑琼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坐到了身边,很瘦,短发,没有穿校服。
“呃,看星星。”暗沉的光线里淑琼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孩。
“没有星星啊,只有云。”那女孩仰头看着天空说道。
确实没有星星,黑灰的云,一大片压在一大片上,层层叠叠,云朵边沿出奇地亮,极细的光圈住了云,缓缓往西面游动。
“我叫鱼鱼,刚刚上唐枫小学一年级,你呢?”
“许淑琼,实验小学,也读一年级。”下意识不愿意自己是在乡村小学,也许去县里最好的小学是她心底的愿望,毕竟曾经差点实现。
“实验小学什么样?”她见到鱼鱼盯着自己的眼睛亮得刺目,心虚得立刻躲回相触的眼神。
“进大门可以看到很漂亮的雕塑,金色的,嗯……教室是六边形的。”淑琼随母亲逛街寻小吃摊时在金属栅栏外仔细看过,有向往的成分,打量得特别细致。
“什么形状的雕塑?”鱼鱼紧追不舍。
“一条大鱼,尾巴翘得很高,我们去音乐教室上课,会经过那座雕塑。”淑琼说得逼真,几乎自己也相信是实验小学的一分子,幸好是在夜晚,鱼鱼看不到她脸上发窘。
“这里好冷,我要进去了。”扯谎不宜拖长,淑琼知道自己很难编下去了。
一大半的长城已经被推倒。建平护住两块躺着的牌,大拇指在牌面上摩挲,似乎一再确认自己的牌没出什么问题,拇指的力量显示出他是要究竟到底。
“淑琼,这副牌爸爸要是赢了,给你买好吃的,你选一样。”他真的很自信。
淑琼感到荒谬,又窘起来。
“那个葡萄干好了。”她转头,随便指向高柜上挂着的一袋葡萄干。包装袋皱皱的,沾染了灰絮,一副没人要的模样。
“一言为定。”
淑琼不知道父亲是出于什么兴致如此高涨,也没有胡,就算真胡也没什么大不了。麻将对于父亲的意义是她不愿意理解的。
建平左手夹的一枝烟快燃尽,灰垂下头就要落在地上。他顾不上,死盯着其余三方出的牌,每次甩出从所剩不多的长城摸来的牌后,总摇头,大叹痛失好几百。他不知道他那副样子懂牌的人早猜到他的牌,三方都不肯自投罗网。
真的没胡成。建平头摇得厉害,一双大手在牌桌上推来揉去,好像很失望,但是没有扫兴;不管输赢,牌,他总要打到底的。
“下一副,淑琼,下一副爸爸准赢。”他扭头过来看女儿,淑琼正哈欠连天。
睡在忠筏家客厅,凉席铺在瓷砖上,没有枕头,淑琼不太习惯,又不愿去讨。头靠近正门,脚对着北向一副巨大的“家和万事兴”壁画,画的上端一只正方形钟,走到了八点四十七分。竹编的椅子近在席边,椅脚离得尤其近,粗得离奇,像要朝自己逼近,感觉太惊恐,还是把眼睛闭上。她很困了,舒展双臂,手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瓷砖的凉意沁进骨头,寒丝丝。头越来越沉,像飘满雪花的电视机荧幕,一片空蒙,很满,非常满,全世界只剩下空荡的满。
心里如同设了一座小闹钟,忽然铃铃起来。还未睁开眼睛,前间小店里的笑闹声冲撞着把雪花驱赶出去。建平的声音特别重,声调是吓人的,说的话却让人轻视,不是外强中干,就是不分轻重、废话一车。淑琼还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像是要父亲让座,看不过去他的烂输。人声众多,好像有了更多的看客,麻将摊搞得像戏台。她听得不耐烦起来,睁眼与一双黑豆小眼睛对上,居然是一只小老鼠,蹲在脚旁的凉席外缘。淑琼像被点住了穴,害怕那小动物忽然冲自己过来,一动也不敢动,眼神也不动。小老鼠竟然也没动,拖着一条渐细的尾巴,把四只脚藏在腹下继续蹲着。四眼相对凝视,双方都没有敌意,等着对方会做出什么动作。
淑琼看着它跑到墙角就消失了,似乎是一瞬间的事。老鼠停过的那边她不敢走近,有一点恶心,也担心它会再次突然跑出来,或是有别只。这间客厅不再安全了,她要逃出去。
掀开课桌板,一本同步练习簿赫然撞入眼帘,周正的长方形,暗红色封面触目惊心。数学老师正开始检查作业,邻桌纷纷把簿子翻到昨晚的作业那页,摊开在桌面上。一桌桌、一排排走过来,走到淑琼这桌,老师站住了。她是真的忘记了,心没有跳出来,但是也差不多崩裂了。整个班级共有六个学生,组成一队,被老师喝斥到教室外的阳台角落罚站、补写。淑琼站在阳台直角处,下巴几乎贴到胸口,铅笔快速在簿子上涂。右面腰忽地被戳了一下。是鱼鱼。怎么会是鱼鱼?
鱼鱼双唇往上堆,笑得有点不明意思。淑琼的身体忽地僵化,又马上跟着笑起来。害怕鱼鱼在这个时候揭穿她,但是她只一味笑,没有开口。忽然一声訇然刺穿耳膜,这回声音尤其震耳欲聋,抬头见黑色的铁铃在墙壁高处瑟瑟震颤。鱼鱼的嘴在这时动起来,完全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薄双唇正如一只小小的东南西北四方折纸开开合合,没几下又闭上,重新往上堆着笑开来。她想问鱼鱼说的是什么,又担忧一对话诱出昨晚的事情,还是按捺着疑惑。一回到教室,两个人像水滴藏进了深海。五十八个同学,淑琼开学两个月单认识了坐在身边的五六个。鱼鱼个子高挑,坐在倒数第二桌,淑琼是第三桌;鱼鱼在第四排,淑琼坐第二排。所以鱼鱼是在昨晚就认出了她,睁眼看着她说瞎话?淑琼的两瓣脸像是嘟着嘴往两边鼓,婴儿肥很像红苹果,她是真的后悔死说了那个谎。
美术课,鱼鱼向淑琼借灰湖绿水彩笔,淑琼正涂着她的大象肚,等到抬眼,见鱼鱼走回了座位。一支水彩笔由同学递过去,涉过千山万谷,好像她们已经是患难之交。鱼鱼接过交叠了很多同学指纹的水彩笔,举起来冲淑琼晃了晃,仿佛招摇胜利的旗帜,满脸得意。她居然没有提起那个夜晚(淑琼相信没有听清的内容与那个夜晚没有关系)。淑琼本能地舒慰。在学校和鱼鱼碰面,两人也没有许多话,彼此灵犀相通,因为有个近似荒诞的谎。淑琼可以定义为戏谑,假如鱼鱼会说起,不过她相信她不会,关于这个,她相信。
周末,建平骑自行车载淑琼一块去吃上梁喜酒。车子锁在山脚,鹅卵石铺的窄路幽幽斜着往上蜿蜒,似乎永远走不尽。没有走几步,一处矮长石凳脚边摆满粗细不一的香,竖站着,一袋紧挨一袋,可又没有人坐着售卖。淑琼问建平,方知道香要心诚的人自取,不要钱。出于敬畏,香客不会随便乱拿。但是香织寺还没有完全建好呀。淑琼纳闷。虔诚的香客已经在初一十五上山拜了。建平这日颇有耐心,向淑琼解答这样那样,但是她心里依旧吊着,悬而不定,拿不准他的眼睛几时又要冒火星。
山腰处,树木陡然多了许多。窄路两侧密密布满了树叶,上空也摇着众多枝叶。淑琼认得的植物不多。红枫的红色很旧,暗沉在满山的绿林里十分孤独。南天竹要么不长,要么长一丛,一根一根孤立地站着,像丹顶鹤,遗世独立的模样。最平常的是香樟,一年绿到底,好没意思。泡桐的枝叶太疏朗,过于涣散了。她先捕到认识的细看,又就近观察那些不认得的。树干光滑的颜色泛灰白,粗糙的显得脏黑,树叶也不尽相同,尖尖延展出去,横着长,很优雅,也有像樟树叶那样摆脱不了地心引力垂坠的。啾一声,什么在头顶叫唤,声音是移动的。淑琼仰头见一只鸟,生平第一回见到这种不大不小的鸟,尾巴像一面快收拢的折扇,黑色的条纹亘在雪白尾处,翅羽并不宽大,有一定厚度,是羽毛蓬松,重重叠叠,长长地张开在两侧,飞速啾了过去,停在对过一株青枫树上,脑袋朝淑琼这边别过来,像是终于发现了山丛里隐没的两个人,惊着飞走了。
还来不及问建平是什么鸟,等想问的时候,它早已消失,像没有飞来过。山里寂沉,淑琼也不开口问了,知道又怎么样呢?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了。
快到山顶,听见香织寺方向已经人声爆竹声迭起。很怕见到太多人,朝父亲问东问西,最怕看住她直接问她什么,不用猜也知道大人们喜欢问什么,很没意思。
小舅舅看到了他们,手臂向上伸得老长,左右摆动着向他们打招呼,另一只手扶着胸前挂的黑色相机。
淑琼被拉到大雄宝殿前留影。双层顶之间支着许多浓棕色铁管,最上的巨大三角状顶盖镂空,插了许多彩旗,还没有完全建成。镜头里,淑琼站在飞檐下面,异常紧张,手心贴在大腿外侧,两只脚并得很近。她排斥镜头。在她的脚边,散布着八爪鱼形状的炸香肠般的碎爆竹,一瞬间她想要去翻着看。很小的时候听建平讲起公司里有人放爆竹把金戒指放走了,寻来寻去,最后在一截破爆竹内壁找着了。见了碎爆竹如获至宝,觉得里面也有宝藏等着自己。这种好事自然从没发生在她身上。又穿过一处拱门,来到一块高大的石碑前,碑上镌刻“白峰积雪”,很好听,但是没有真的雪痕。小舅舅叫她爬上石碑,贴在那四个字右面照相,又把她的左手拨起来叉在腰处。这张相片照得很神气,压在写字桌玻璃下很多年,母亲喜欢她难得精神抖擞的样子。
吃过喜酒,小孩子被允许大方带走零食。淑琼得到了双层蛋糕,装入蛋糕盒里,固定在建平自行车的后座。一只巨型鲜红气球系在小舅舅的自行车把手,淑琼骑在他的后座上,仰着脸搭手遮阳,一路盯着气球深望。再也想不起有哪一天这么快乐过,因为一只超级硕大的气球,比凤凰牌自行车轮胎还要大。以后她想起那一天的快乐骤然飞丢的心碎,对快乐也小心敬畏,甚至绕着走,因为不想失落,那种得了又没有了的空怅。气球太大,躲避着树枝下坡,也还是在近山脚的转弯处被松针刺破。啪嗒。快乐破得只剩下红色的碎片,一根细塑料绳从空气里落下来。小舅舅转头对她遗憾地微笑,示意抱歉,解开那细绳,绳子彻底躺在鹅卵石地上,但是那只红色的大气球会永远在淑琼的脑袋里占据一隅,随时对她宣战。
黄昏,洒起雨滴,到了晚间,落得滂沱如注。建平脸上像浮着层油,很红腻,看不出是输还是赢。他不知道淑瓊在小舅舅家等得心也急碎了。还有作业要赶回去做,他却总不来老不来,等到变天,等到暮色墨黑。他们赶到公交总站,末班车刚开出,渐渐远去的尾灯在雨幕里成为很模糊的光晕,像冬日里小小的太阳,看起来十分温暖。她站在檐下,看建平跑去推自行车,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脚乱踩在满是水潭的马路,狼狈得不成样子。那只小老鼠像是又在她眼前急匆匆溜过,淑琼像被针戳了一下。
斜坐在横杠上,建平要她抓紧车把,淑琼就握得像把双手焊住了一样。一双眼刚好透过雨披透明的那一正方块看到雨幕里的前方。骑出县中心就几乎没有路灯,凭着地面上反光的积水潭辨认路况。车子颠簸不已,约两厘米直径的横杠差点托不住淑琼,她感觉整个人快要震下来。全身藏在雨披里,只有两只手焊在车把那淋雨。起初手背上的雨还是雨的触感,没一会,感觉是在被烛泪浇,许多根蜡烛点在她头顶,倒着往下洒烛泪。这种烫是冰寒的,凝在手背上,一层又一层,凝得很厚,手完全被封冻,失去知觉。她还是得写完作业,母亲把仍热烫的铝锅摆在桌上,让她烘。手背贴一会,手心贴一会,还是像残肢,毫无知觉。
淑琼记得最后是安然无恙了,但是手是怎么暖起来的,她不记得了;作业几点才做好,也不记得了。好像是理应如此,也没有受伤,只是僵冷,总会好的。她觉得建平当时一定是那么想的,兴许对着她说了出来。他从来不会体恤她与母亲的感受。
半夜里醒来,他们吵得厉害,淑琼脑袋昏沉沉的,但立马领会他们的意思,按捺到她睡着后才吵已经是体贴她的意思,应该是母亲明郁早察觉建平又赌了一下午,还拖累得淑琼的手成那副样子,火冒得一忍再忍,故意拖到淑琼睡着。
建平正拿剪刀剪裤袋,里衬翻了出来,两只口袋被剪去一部分,像什么小动物被削了脑袋。明郁推开柜子玻璃,把一只冷水杯子砸在地上。建平瞪着她,往衣橱镜子逼近,明郁退到镜子前没法再退,他一只手抡拳砸在明郁腰际。淑琼看着母亲挨在镜子上又瘫倒下去,右手护腰,左手撑在地上,母亲没法站起来了。她走过去想要扶母亲,建平立刻把怒目瞪在她身上。淑琼害怕他对她也来那么一拳,可是还是扶母亲重要,他抡淑琼实在没道理。
冷水杯的碎片实在碎,反复扫许多遍才扫干净。渐变的茶褐色冷水杯壶套装从上海坐夜班轮船又坐汽车,一路颠簸没坏,摆在家里没几年,只剩下完好的两只杯子。一把壶和其余六只杯子死在他们的争吵里,无休无止的战争。
建平照例在大吵后的一天没去单位,端着酒杯,嚼虎皮花生。明郁受伤的腰贴着膏药,不管怎样都咽不下那口气。她从楼梯下的杂物间踢出一只痰盂,秽物呈带状泼在建平脚边,浸透尿液的草纸凸在地面上,陈腐的粪味尿味。建平放下酒杯,双手在桌沿一抬,整张圆桌掀翻在地,水泥地上狼藉混杂,酒液混入尿液,四面流淌。建平摔门走了出去。明郁坐在地上号啕,但是太无用太无力了。没有人会来安慰,没有人会帮助收拾残局。淑琼也去坐到母亲身边,睁着一休那样很圆的眼睛,只是沉默地坐在母亲身旁,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良久,明郁站起来去推自行车。
“妈妈,你去哪?”
“买敌敌畏去。”口气相当决绝,驷马难追的感觉。
她看着母亲骑远,拐出巷子。淑琼不知道她会在外面解决,还是回家里来喝。从前也有人喝,也是吵得没法收拾,一横心就喝了下去,是个男人,后来看到那家的小孩总要想起敌敌畏三个字。其实淑琼自己也还是小孩子,但是她很疲惫,非常疲惫,像破石厂的石粒子覆在心脏上,一重又一重,突围不出去了;一副小孩躯壳装着破旧的残碎的灵魂。
明郁回来了,没有买敌敌畏,买了六颗阿咪奶糖,她连一袋也不肯买。床头柜抽屉里的纸币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堆硬币,她抽了几个,赌气买糖给自己吃。也是从这以后,明郁不再把家里的钱放在抽屉里,建平是有多少就在长城堆里贡献多少。
躺在床上一直没说话,整张脸和整个身体浆得硬直。嘴里含着糖,含了很久,一颗才完全化掉。
鱼鱼到她家里来,淑琼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她家没有围墙与铁门,谁都可以直接走进院子。这天阳光很好,室内的光线也很好,使人感觉舒朗。淑琼坐在厨房小桌子边,一碟酱油,用筷子头蘸一星,吞一口饭,酱油很鲜美,添过一小勺味精的缘故。
她抬着下颌看鱼鱼。鱼鱼像刚洗过头发,显得很蓬,发脚新新的。鱼鱼并不坐下,笑容清新地也看着她。淑琼窘起来,鱼鱼应该已经看到那碟酱油,她赶紧走到前厅。两个人一人一把竹椅坐下来。淑琼想问她怎么找过来的,但是窘劲没过去,两片嘴唇粘牢了,开不了口。鱼鱼家搬到了淑琼家前面。淑琼听后马上往窗外望,前面分明没有换人家。前面就是前方,不是贴隔壁。淑琼跟着鱼鱼出门,走到了巷子里。
是可以称前面,出了巷子,朝南走二十余步就到了。西面围墙一个门小小的,是一圈方形钢填了塑料网当作大门。两间平顶水泥房,玻璃擦得很亮。淑琼一进门,闻见一股鱼味。四方桌上一盘鱼,盘子很小圈,两条红烧梅童鱼很乖巧地躺在上面。一面网罩护着那盘鱼,是防苍蝇,但是这时苍蝇已经很少了。鱼鱼的母亲从东向卧室走了出来,淑琼一见到她倏然收回了眼神,担忧自己多看几眼会流露出怪异的神色。问候过阿姨好之后,淑琼和鱼鱼坐在小床上玩芭比娃娃。不是正版,头发也很多很密,足够让小女孩往上面插珍珠簪子(男士衬衫包装盒里固定衬衫用的金属针,一头是白色的假珍珠)。淑琼也有这样一个娃娃,和碎布料假项链之类放在一只鞋盒里,珍珠簪子她也积了许多。她看过《天龙八部》电视剧后,爱把娃娃的头发弄成王语嫣的款式,不能一模一样,却也有七八分像。
他们的卧室很空很长,鱼鱼的小床紧贴北面墙壁,她母亲的床隔着几大步,在房子中间。看惯了建平和明郁的床是两只并排的枕头,见这张大床独有一只,淑琼略感奇怪,也不好意思问。床单是浅蓝底玉兰花图纹,铺得平整,床沿处垂下的一截水平、工整。淑琼想象鱼鱼母亲躺在那床单上的模样,一只暗红色小龙虾睡在大海上,轻轻浮,可是只能朝左侧或者右側卧,她不能平躺。淑琼在想到“平躺”两个字的时候,似乎已经听到咔擦折断的声音。脊椎不会那么脆弱,一只小龙虾平躺起来也不会断腰断背,但是平躺两个字与鱼鱼母亲关联就会发出断裂的声音。脑海里仿佛自动上演了一场戏,鱼鱼忽然开口,她却也听得分明。
“我家没有父亲,是一只圆规,只有两个脚。”不知道鱼鱼怎么突然这样讲,声音很低。
正思索如何接话,窗前身影一晃而过,是小龙虾被光线拉宽了身体,变成了巨大的甲虫。淑琼停止了思忖,鱼鱼叹了句“又来”,也不响了。两个人坐到床上给娃娃做衣裳,淑琼剪布料,鱼鱼穿针引线。
鱼鱼给淑琼看相册,几张合影里有挖空的人影,是鱼鱼父亲,被她都剪得细碎扔进了垃圾桶。“如果你不想原谅,不必勉强自己,再回来也不是原来的他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把我生下来干吗?”鱼鱼口气像是她母亲,恨是肯定的,母亲那个样子,又成了单亲家庭。
她们都不再想起淑琼那个晚上的谎言,置身鱼鱼家让她们互相更为明了。一个缺损的人与另一个缺损的人,不需要说那么多话。鱼鱼家很沉默,淑琼的家太沸腾,两家都压抑。
淑琼后来知道鱼鱼说圆规暗指自己家缺角,勾股定理是要三角才成立的,只剩两个角连公式也不能列。还知道了鱼鱼怕她母亲。期中考试,淑琼语文95分,数学98分;鱼鱼语文92分,数学90分。两人在鱼鱼隔壁家看过新娘子后回去。鱼鱼把抢到的喜糖放在临窗的写字桌上,她母亲果然侧卧,板着脸不响,后背凸起的那圆弧把衣服撑得很饱满,是一只很大的昆虫。这样觉得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不敬,刹住了想象。鱼鱼陪着笑又取来几颗摆在她枕头旁,她斜着眼看看,马上离开视线,仍旧不响。整个卧室成了一座封闭的木板模具,盛进了刚刚搅拌好的水泥,湿腻的,突兀的。渐渐,湿的水泥凝固起来,定型起来,模具失去效用,水泥硬成石头,密不透风。淑琼想,要是有一只蚂蚁凑巧被搅拌了进去,它逐渐失去呼吸,会是什么感觉?
淑琼感到尴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害怕和讨好另一个人,至亲的关系?又略猜出几分她母亲生气的原因,想道别,床那边开口了:“考这么差,还有兴致去看新娘子吃喜糖。”说完脸僵得更板。
鱼鱼没说话,坐到自己床上。淑琼觉得道别也不必了,在闷窒的气氛里逃了出去。难道每一个母亲都这样爱生气?
这夜,明郁是夜班,傍晚五点钟值到凌晨两点。建平冲了两碗康师傅红烧方便面,催淑琼赶紧吃。明郁不在家,他更好秉烛浪荡。辣味料放了太多,淑琼吃得呛咳起来,钻痛从牙龈升到耳根,她疼得流泪,但是没有几颗泪珠。建平起初埋头塞面条,根本没察觉,吸溜完汤汁终于看到,还以为是热蒸气熏的,捧腹笑出来。见不对,又催促淑琼赶快擦,也不悔惜自己给她放了太多辣粉,淑琼丝毫不会吃辣。
又成为一只小拖油瓶,踢踏,踢踏,颠簸在沙石路上。商场一带已经拖开了桌,雾气蒸腾。走到忠筏小店更晚,要另起一桌搭子根本不够。
“吃得那么慢,蚂蚁爬一样,能候着才怪。”看了一眼淑琼,满是嫌弃与埋怨,但是手伸过来拉了她一下,很快放开。淑琼察觉是要替她找方向,小拖油瓶的身份又浓上一层。
建平要去商场隔壁的私人录像厅。初七八的上弦月,越走看起来越小了。嵌在西面夜空,一块细弯的夜光白玉,太遥远了,越来越遥远。较平的那弯凹弧像小孩子用写粗了的铅笔画出来的,不够光滑,但是稚气可掬,是淑琼喜欢的。幼儿园时背到“葡萄美酒夜光杯”,她联想到的是月亮,浅浅的上弦月,她没有见过夜光杯,把美好的事物与美好的事物连缀起来,她第一想到的是上弦月。长大后忽然在书上看到这句诗,又觉得也许是做拖油瓶的时候总是在夜晚,在月光下被动寻麻将搭子,看月亮看多了,就总爱想到月亮,仿佛它的模样已经拓在脑子里,极深,极深。
录像厅的老板把舞厅设在前间,九十年代会做生意的貌似都這样,方便谈恋爱的一双一双人舞跳得累了,猫进录像厅看爱情片,但是电影常常不是认真在看,恋爱不是静止的平面的,它要动起来要立体的。他们一走进舞厅,淑琼的双眼忽地暗了一下,黑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等到适应了幽暗的环境,才看到舞厅的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张一张很小的圆桌正中摆一只小瓶,插着朵红玫瑰,不知是绒布做的还是真花,应该是绒布。有人围坐的桌子另有一只小玻璃浅杯,盛了清水,浮着一簇小小的火焰,是圆蜡烛在燃烧。舞池很窄促,有三四对情侣(也许不是)在跳慢三,几缕绿的蓝的橙的光从墙角射出来,室内仍是黯淡的。淑琼看到了小舅舅,与一个女的正跳着,两个人跳得很柔,身体软软的,舞步很慢,非常慢。她没有喊小舅舅,十岁的年纪,自然知道什么应该、什么最好不要。
看录像的人稀落,空座位太多,坐板都竖起来,白布屏幕投出的光把录像厅照得空洞,淑琼感觉自己误入禁区,被敌方用探光罩住,不能脱身了,可是她跟着父亲把座位的木板翻下,落座。
假如要逃,又为什么呢?
他们看的是《三毛从军记》,淑琼从电影频道看过,建平不管看没看过,照样笑得一顿一顿的,好像噎住了,喘不出气。不知道已经是几点,淑琼开始犯困。双眼微闭之际看到三毛站在列队的墓碑中间,分岔的小路把墓碑分隔开,看过去很像一个“V”,三毛似乎在彷徨。淑琼很是恍惚,她真的要睡着了。
建平搂着她,又用手揽住淑琼手臂,不让她滑到地上。父亲的手很有力,稳稳地不动,香烟味铺天盖地。“你快睡,下一部电影你不要看,快睡。”他拍了拍淑琼,像是不放心她如果没有入睡。
是咕哝声,在很远处淡下去了,又咕哝一声,之后是彻底地睡沉了。
建平捏着她手臂,把她唤醒。电影看好了,只能把淑琼叫醒,一起走回家。困意退得很快,走出录像厅就完全消退了。天边的弦月还在,更白亮了,是天沉黑的缘故。一点没有想起才看过的三毛,也忘记了那咕哝声音,一心想躺到自己床上,不想第二天上学迟到。
贴着内嵌壁柜睡,光滑的柜门凉凉的,很快想起开司米套衫还没脱,直起身脱。开司米弹力太足,在泼满浓墨汁的空气里噼啪作响,甚至散发几丝细小的静电光。淑琼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件廉价的开司米威力这么大,深夜里发出的声音尤其突兀,独自在房间,淑琼也还是深感尴尬。壁柜反光,像湖面,一粼一粼的,也像文徵明山水画里的水面,平平的笔触,一抹是一条涟漪,都是横的,很平静。忽然闻到烟草味,像又置身录像厅,充满了香烟味的气球被拆开了绳,扣在她的鼻子上,满腔的烟味。怎么,又是到录像厅了?
淑琼身后立了个人。“最近有什么人来过家里,来过前间我和你母亲的卧室?”热的烟味烧糊在空气中,沉甸甸的。她反感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一面摸索回话一面屏住呼吸。怎么会有这样疑心的人?
“好吧,那就是没有。”建平把她的沉默当作一种否定的回答,香烟气味淡下去,房间重新沉寂。
淑琼脸上闪过一丝抽搐,眼皮的神经在跳动。建平方才血红的双眼往内收,像一只吃醉了酒的老鼠,焦距模糊,又像要紧扣住目标。许久,她终于呼出一口气,仿佛大难临头后逃生的庆幸。
她蒙进被子,太闷热,又掀开。母亲怎么还没回来?这时才想到母亲,也许她的能量在父亲面前太弱了,他的沸腾煮沸了整个家,母亲也只是颠簸在热锅里的一瓣面疙瘩,自身难保。鱼鱼自嘲圆规,淑琼没有告诉她自己这边连圆规也不如,却曾嗤笑鱼鱼怕母亲,难道她没有对建平畏怯过?后来在太公传下来的经书上看到“众生苦”,她才了然自己同鱼鱼,还有明郁、鱼鱼母亲,甚至建平、鱼鱼父亲都轮回在众生苦之中,自怜还是怜人都是锦上添花。“杀戮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课间,淑琼和鱼鱼在教室外的平台上晒太阳,两个人都穿着冬季校服。鱼鱼捧着历史课本,另只手托着下巴,手肘抵在平台水泥栏杆上。“显得你有多认真似的,瞎扮三好学生。”淑琼戳了戳她的脸。
这时,她们已经是高二年级的学生了。淑琼在“创新班”,鱼鱼中考成绩不够分数线,花四万块钱买了普通班名额。鱼鱼和母亲仍住着租来的两间平顶屋,鱼鱼早上要骑三十五分钟自行车去学校。原本订了村口的商品房,钱给鱼鱼买读书名额,房子退掉了。淑琼家搬到了建平建筑公司分配的商品房里,在县中心,简装修。明郁在淑琼五年级时下岗了,本来按政策老早应该下岗,建平托人疏通,又拿了两年薪水,终于在下岗潮里被甩在了沙滩上。
钴蓝色上岗证放在书房书橱里,淑琼某日忽然翻到,十八岁的明郁脸嘟嘟的,一旋酒窝随着笑容漾开。她那年和朋友逛街遇到算命的,盲眼先生摸着她的掌心纹路,只道一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是淑琼中考后的漫长暑假里,明郁同她谈天随口说起的,云淡风轻的口吻。明郁现在每天把屋子收拾干净后,坐在书桌前看书,要么去阳台边晒阳光边看,话很少,也不太与建平吵了。建筑公司倒闭后,建平做了工程监理,家里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淑琼知道明郁看得最多的是《红楼梦》,脂汇本,上下两册,蛮厚的,复古红的封面,里面铅笔划线很多,深的浅的,明郁看了很多很多遍;偶尔在厨房擦抽油烟机,昂着头唱“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越剧版《红楼梦》看得多也会唱了。
“你说,看一个人看久了会不会有危险?”鱼鱼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淑琼吃了一惊,有点摸到话里的意思,又不确定。
“怎么了?”淑琼真的不确定。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怎么,你有?”淑琼是真的没有,她对男女之间的事不太感兴趣,也像是看哪个男的都觉得不怎么样,是一块绝缘体。
“近代史可真没意思,夜晚要背,翻开来,全是遗照一样的相片。”鱼鱼显然不想招供。高中生谈恋爱很普遍,只是都偷偷地,免得招惹老师和家长棒打鸳鸯,影响青春期留念。
自第一回到鱼鱼家后,淑琼又去玩过几回,最后一回去是在中考结束后。她们两人仍坐在床上,电扇头缓缓地摇来摇去,吹着很舒爽。鱼鱼母亲不再隔墙窃听,但是她们也聊得很少,想说的都在学校里说完了,多是一块看插画书,《灌篮高手》《名侦探柯南》之类,要么静静躺着,默契地休憩。鱼鱼这天说起从前那回打铃时她说的是“下次去我家玩”,过了那么多年,终于知道了,但是淑琼没有老揣测,也从未问起,几乎早已忘记了那幕。
鱼鱼母亲的床与她们坐的床之间多了一道布簾,紫色小碎花,一拳头一拳头的,累累成束。淑琼知道即便鱼鱼母亲躺在床上,她也看不到侧卧的小龙虾了,这么想的时候,她笑了笑,无声地,鱼鱼没发觉。
没多久,鱼鱼不再来学校,淑琼乘着周末去寻她,平顶房空了,她们搬去了别处。淑琼没去班主任那问情况,鱼鱼家一直没有装电话机,也不能打给她。
又过了一阵,校园里有了传闻。初中时候,淑琼学校也有一位女同学被传闻退学,是群殴、混黑社会,加以早恋。她不太相信传闻,但是又疑心有一部分是真的。鱼鱼问看一个人看久了会不会有危险的时候,她没有产生任何想象,她对男女之间的事其实很模糊,知道的都是文学书上读来的,过于文雅。在听到传闻的那刻,她的记忆被刺痛。一只鲜红气球爆破在耳畔,烟味近了又近,再是远了,淡远到天边,像是遗忘了。淑琼感到有什么东西沉没了,像营养不良的长发梢开了叉,手指一撕,成了两条,但是头发断了,永远终结了。
高中生的春游也像幼儿园小孩子,淑琼她们就近在学校北面的山顶郊游。野餐垫铺开在香织寺的空地上,花坛里的玉兰树擎一只只白色紫红色灯泡,花朵刚散开到一半。淑琼看着初绽的玉兰花,像是已经看见它们锈蚀的模样,心里也不惋惜哀叹,她不像明郁,过于善感。她觉得一切都会败损,都会倾塌,像建平从前筑起的长城,总要在四双手底下拆毁,推了又建,筑了再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正方形水泥地砖缝隙里冒着青苔,地上有零星的白灰色鸟粪,小圈地在地面炸开来,凝结住了。淑琼拉开冬瓜汁的易拉罐,想到鱼鱼也最爱喝这种饮料,十余年没有变更味道,喝着心里感到安全。
一阵初春的风吹过,携来微尘,淑琼赶紧闭目,她因为近视双眼突出,很容易沾染尘埃。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遇见鱼鱼的那个夜晚有点像,鱼鱼别着头问她的时候,眼睛里有水光,像玻璃球般明亮。她是一条在月光底下发光的鱼,曾经游到了淑琼的世界,现在又倏然游走了。
春游结束了,她们下午还要上课。淑琼迎风骑着自行车回家。明郁打去电话回绝也是在雨夜,携着淑琼的手来到村长家,进门前母女两个掸了掸衣服上的雨丝。村长家一盏很大的水晶灯垂在客厅半空,暖黄色的光被百千颗水晶折射满溢,室内仿佛也金黄金黄的。明郁握着听筒,谨慎按号码。之前几个月奔波找关系买蓝印户口,又去寻校长插班,在雨夜这晚的两分钟电话里统统搅碎了。建平嚷嚷着一个女孩子读书费那么大劲干吗的那刻,淑琼感到多米诺骨牌一瞬间倒了下去,像那只14寸彩色电视机从写字桌被抱到阳台水泥栏杆上,又被推下去,身心俱焚。后来真的去了县中心学校已经没有什么感觉,没什么分别。
她不再做拖油瓶,也再没有碰见小老鼠从眼前走过。还是要做功课,很多很多的习题簿,在书桌上课桌上叠得很高,但是她不用将就灰暗了,现在她有一只月亮形状的台灯,她要月光一直一直环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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