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

2023-09-03 07:58是枝
西湖 2023年9期
关键词:建平母亲

是枝

那时,他们住在平顶楼房。

夏天已经过尽。窗纱从碧绿褪成苍灰色,近拉手的部分有破损的痕迹。窗户玻璃的裂纹用透明宽胶带粘住,时间太久,胶带与玻璃之间溜进空气的地方出现几条缝隙,里面蓄满很细的水珠,胶带不再透明,像蒙着层雾,灰旧,浑浊。窗帘一直拉在两侧,夜晚也不合拢,因为被晒得褪色得厉害,从外面看进来又泛白又微红,给人感觉不吉利。二楼窗台内侧的写字桌覆着一块玻璃,桌面衬了一张正红皱纸,压在玻璃下面,红色的背景里点缀数十张相片,有黑白照,也有彩色的,大大小小,相片四周被裁出精美的镂空图纹,像林黛玉住的潇湘馆的窗户缩小数倍,塑在玻璃下面。玻璃右下方裂出一道彩虹似的弯缝,写字桌上的电视机不在了。

淑琼在一楼客厅写作业,四脚板凳当桌子,坐着小椅子,挺着背,写得很辛苦。她没有上学前班,追在一帮上过的同学后面,气喘不迭。不是不会,是慢,字写得漂亮工整,就是慢。点灯的时候,她收拢作业簿,把铅笔插进削笔器孔洞,笔头重新变尖细的铅笔与抹干净碎屑的橡皮躺进笔袋。

十八瓦白炽灯的黄色光芒从高高的天花板落下来,很稀疏,很黯淡。建平那边的酒精气味飘到淑琼这面,味道很冲,她闷声快速吞饭粒,零星夹几颗豌豆,把酱油色的瘦肉薄片拨在餐盘一侧。淑琼不碰肉,就着劣质酒精味,她没法沾肉。饭毕,照常跟在建平屁股后面,走到村西,又来到村东,像一只小拖油瓶,但是她不去拖建平的手,离他始终有一点远。

建平酒喝得很慢,啄一小口一小口,菜吃得多,一筷子夹起来满捧,快速往嘴里塞。待两盅酒终于喝完,把杯子一推,不要饭了,起身往外走。他心急如焚,每晚要去候搭子,生恐落空。忠筏小店是其中一站。这一夜,他掷到了北,店铺的正厅位置。煙雾缭绕之际,淑琼知道这个地方不会蹦出孙悟空,只有红中九筒发财碰……她被熏得胸闷,推门在店铺东墙的水泥椅子上坐下来。路灯在老远处,淑琼这里暗黑,初秋的晚风把宽大的校服吹得紧贴皮肤。她觉得自己瘦得很深,感觉太冷,太不耐寒。

“你在这做什么?”淑琼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坐到了身边,很瘦,短发,没有穿校服。

“呃,看星星。”暗沉的光线里淑琼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孩。

“没有星星啊,只有云。”那女孩仰头看着天空说道。

确实没有星星,黑灰的云,一大片压在一大片上,层层叠叠,云朵边沿出奇地亮,极细的光圈住了云,缓缓往西面游动。

“我叫鱼鱼,刚刚上唐枫小学一年级,你呢?”

“许淑琼,实验小学,也读一年级。”下意识不愿意自己是在乡村小学,也许去县里最好的小学是她心底的愿望,毕竟曾经差点实现。

“实验小学什么样?”她见到鱼鱼盯着自己的眼睛亮得刺目,心虚得立刻躲回相触的眼神。

“进大门可以看到很漂亮的雕塑,金色的,嗯……教室是六边形的。”淑琼随母亲逛街寻小吃摊时在金属栅栏外仔细看过,有向往的成分,打量得特别细致。

“什么形状的雕塑?”鱼鱼紧追不舍。

“一条大鱼,尾巴翘得很高,我们去音乐教室上课,会经过那座雕塑。”淑琼说得逼真,几乎自己也相信是实验小学的一分子,幸好是在夜晚,鱼鱼看不到她脸上发窘。

“这里好冷,我要进去了。”扯谎不宜拖长,淑琼知道自己很难编下去了。

一大半的长城已经被推倒。建平护住两块躺着的牌,大拇指在牌面上摩挲,似乎一再确认自己的牌没出什么问题,拇指的力量显示出他是要究竟到底。

“淑琼,这副牌爸爸要是赢了,给你买好吃的,你选一样。”他真的很自信。

淑琼感到荒谬,又窘起来。

“那个葡萄干好了。”她转头,随便指向高柜上挂着的一袋葡萄干。包装袋皱皱的,沾染了灰絮,一副没人要的模样。

“一言为定。”

淑琼不知道父亲是出于什么兴致如此高涨,也没有胡,就算真胡也没什么大不了。麻将对于父亲的意义是她不愿意理解的。

建平左手夹的一枝烟快燃尽,灰垂下头就要落在地上。他顾不上,死盯着其余三方出的牌,每次甩出从所剩不多的长城摸来的牌后,总摇头,大叹痛失好几百。他不知道他那副样子懂牌的人早猜到他的牌,三方都不肯自投罗网。

真的没胡成。建平头摇得厉害,一双大手在牌桌上推来揉去,好像很失望,但是没有扫兴;不管输赢,牌,他总要打到底的。

“下一副,淑琼,下一副爸爸准赢。”他扭头过来看女儿,淑琼正哈欠连天。

睡在忠筏家客厅,凉席铺在瓷砖上,没有枕头,淑琼不太习惯,又不愿去讨。头靠近正门,脚对着北向一副巨大的“家和万事兴”壁画,画的上端一只正方形钟,走到了八点四十七分。竹编的椅子近在席边,椅脚离得尤其近,粗得离奇,像要朝自己逼近,感觉太惊恐,还是把眼睛闭上。她很困了,舒展双臂,手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瓷砖的凉意沁进骨头,寒丝丝。头越来越沉,像飘满雪花的电视机荧幕,一片空蒙,很满,非常满,全世界只剩下空荡的满。

心里如同设了一座小闹钟,忽然铃铃起来。还未睁开眼睛,前间小店里的笑闹声冲撞着把雪花驱赶出去。建平的声音特别重,声调是吓人的,说的话却让人轻视,不是外强中干,就是不分轻重、废话一车。淑琼还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像是要父亲让座,看不过去他的烂输。人声众多,好像有了更多的看客,麻将摊搞得像戏台。她听得不耐烦起来,睁眼与一双黑豆小眼睛对上,居然是一只小老鼠,蹲在脚旁的凉席外缘。淑琼像被点住了穴,害怕那小动物忽然冲自己过来,一动也不敢动,眼神也不动。小老鼠竟然也没动,拖着一条渐细的尾巴,把四只脚藏在腹下继续蹲着。四眼相对凝视,双方都没有敌意,等着对方会做出什么动作。

淑琼看着它跑到墙角就消失了,似乎是一瞬间的事。老鼠停过的那边她不敢走近,有一点恶心,也担心它会再次突然跑出来,或是有别只。这间客厅不再安全了,她要逃出去。

掀开课桌板,一本同步练习簿赫然撞入眼帘,周正的长方形,暗红色封面触目惊心。数学老师正开始检查作业,邻桌纷纷把簿子翻到昨晚的作业那页,摊开在桌面上。一桌桌、一排排走过来,走到淑琼这桌,老师站住了。她是真的忘记了,心没有跳出来,但是也差不多崩裂了。整个班级共有六个学生,组成一队,被老师喝斥到教室外的阳台角落罚站、补写。淑琼站在阳台直角处,下巴几乎贴到胸口,铅笔快速在簿子上涂。右面腰忽地被戳了一下。是鱼鱼。怎么会是鱼鱼?

鱼鱼双唇往上堆,笑得有点不明意思。淑琼的身体忽地僵化,又马上跟着笑起来。害怕鱼鱼在这个时候揭穿她,但是她只一味笑,没有开口。忽然一声訇然刺穿耳膜,这回声音尤其震耳欲聋,抬头见黑色的铁铃在墙壁高处瑟瑟震颤。鱼鱼的嘴在这时动起来,完全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薄双唇正如一只小小的东南西北四方折纸开开合合,没几下又闭上,重新往上堆着笑开来。她想问鱼鱼说的是什么,又担忧一对话诱出昨晚的事情,还是按捺着疑惑。一回到教室,两个人像水滴藏进了深海。五十八个同学,淑琼开学两个月单认识了坐在身边的五六个。鱼鱼个子高挑,坐在倒数第二桌,淑琼是第三桌;鱼鱼在第四排,淑琼坐第二排。所以鱼鱼是在昨晚就认出了她,睁眼看着她说瞎话?淑琼的两瓣脸像是嘟着嘴往两边鼓,婴儿肥很像红苹果,她是真的后悔死说了那个谎。

美术课,鱼鱼向淑琼借灰湖绿水彩笔,淑琼正涂着她的大象肚,等到抬眼,见鱼鱼走回了座位。一支水彩笔由同学递过去,涉过千山万谷,好像她们已经是患难之交。鱼鱼接过交叠了很多同学指纹的水彩笔,举起来冲淑琼晃了晃,仿佛招摇胜利的旗帜,满脸得意。她居然没有提起那个夜晚(淑琼相信没有听清的内容与那个夜晚没有关系)。淑琼本能地舒慰。在学校和鱼鱼碰面,两人也没有许多话,彼此灵犀相通,因为有个近似荒诞的谎。淑琼可以定义为戏谑,假如鱼鱼会说起,不过她相信她不会,关于这个,她相信。

周末,建平骑自行车载淑琼一块去吃上梁喜酒。车子锁在山脚,鹅卵石铺的窄路幽幽斜着往上蜿蜒,似乎永远走不尽。没有走几步,一处矮长石凳脚边摆满粗细不一的香,竖站着,一袋紧挨一袋,可又没有人坐着售卖。淑琼问建平,方知道香要心诚的人自取,不要钱。出于敬畏,香客不会随便乱拿。但是香织寺还没有完全建好呀。淑琼纳闷。虔诚的香客已经在初一十五上山拜了。建平这日颇有耐心,向淑琼解答这样那样,但是她心里依旧吊着,悬而不定,拿不准他的眼睛几时又要冒火星。

山腰处,树木陡然多了许多。窄路两侧密密布满了树叶,上空也摇着众多枝叶。淑琼认得的植物不多。红枫的红色很旧,暗沉在满山的绿林里十分孤独。南天竹要么不长,要么长一丛,一根一根孤立地站着,像丹顶鹤,遗世独立的模样。最平常的是香樟,一年绿到底,好没意思。泡桐的枝叶太疏朗,过于涣散了。她先捕到认识的细看,又就近观察那些不认得的。树干光滑的颜色泛灰白,粗糙的显得脏黑,树叶也不尽相同,尖尖延展出去,横着长,很优雅,也有像樟树叶那样摆脱不了地心引力垂坠的。啾一声,什么在头顶叫唤,声音是移动的。淑琼仰头见一只鸟,生平第一回见到这种不大不小的鸟,尾巴像一面快收拢的折扇,黑色的条纹亘在雪白尾处,翅羽并不宽大,有一定厚度,是羽毛蓬松,重重叠叠,长长地张开在两侧,飞速啾了过去,停在对过一株青枫树上,脑袋朝淑琼这边别过来,像是终于发现了山丛里隐没的两个人,惊着飞走了。

还来不及问建平是什么鸟,等想问的时候,它早已消失,像没有飞来过。山里寂沉,淑琼也不开口问了,知道又怎么样呢?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了。

快到山顶,听见香织寺方向已经人声爆竹声迭起。很怕见到太多人,朝父亲问东问西,最怕看住她直接问她什么,不用猜也知道大人们喜欢问什么,很没意思。

小舅舅看到了他们,手臂向上伸得老长,左右摆动着向他们打招呼,另一只手扶着胸前挂的黑色相机。

淑琼被拉到大雄宝殿前留影。双层顶之间支着许多浓棕色铁管,最上的巨大三角状顶盖镂空,插了许多彩旗,还没有完全建成。镜头里,淑琼站在飞檐下面,异常紧张,手心贴在大腿外侧,两只脚并得很近。她排斥镜头。在她的脚边,散布着八爪鱼形状的炸香肠般的碎爆竹,一瞬间她想要去翻着看。很小的时候听建平讲起公司里有人放爆竹把金戒指放走了,寻来寻去,最后在一截破爆竹内壁找着了。见了碎爆竹如获至宝,觉得里面也有宝藏等着自己。这种好事自然从没发生在她身上。又穿过一处拱门,来到一块高大的石碑前,碑上镌刻“白峰积雪”,很好听,但是没有真的雪痕。小舅舅叫她爬上石碑,贴在那四个字右面照相,又把她的左手拨起来叉在腰处。这张相片照得很神气,压在写字桌玻璃下很多年,母亲喜欢她难得精神抖擞的样子。

吃过喜酒,小孩子被允许大方带走零食。淑琼得到了双层蛋糕,装入蛋糕盒里,固定在建平自行车的后座。一只巨型鲜红气球系在小舅舅的自行车把手,淑琼骑在他的后座上,仰着脸搭手遮阳,一路盯着气球深望。再也想不起有哪一天这么快乐过,因为一只超级硕大的气球,比凤凰牌自行车轮胎还要大。以后她想起那一天的快乐骤然飞丢的心碎,对快乐也小心敬畏,甚至绕着走,因为不想失落,那种得了又没有了的空怅。气球太大,躲避着树枝下坡,也还是在近山脚的转弯处被松针刺破。啪嗒。快乐破得只剩下红色的碎片,一根细塑料绳从空气里落下来。小舅舅转头对她遗憾地微笑,示意抱歉,解开那细绳,绳子彻底躺在鹅卵石地上,但是那只红色的大气球会永远在淑琼的脑袋里占据一隅,随时对她宣战。

黄昏,洒起雨滴,到了晚间,落得滂沱如注。建平脸上像浮着层油,很红腻,看不出是输还是赢。他不知道淑瓊在小舅舅家等得心也急碎了。还有作业要赶回去做,他却总不来老不来,等到变天,等到暮色墨黑。他们赶到公交总站,末班车刚开出,渐渐远去的尾灯在雨幕里成为很模糊的光晕,像冬日里小小的太阳,看起来十分温暖。她站在檐下,看建平跑去推自行车,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脚乱踩在满是水潭的马路,狼狈得不成样子。那只小老鼠像是又在她眼前急匆匆溜过,淑琼像被针戳了一下。

斜坐在横杠上,建平要她抓紧车把,淑琼就握得像把双手焊住了一样。一双眼刚好透过雨披透明的那一正方块看到雨幕里的前方。骑出县中心就几乎没有路灯,凭着地面上反光的积水潭辨认路况。车子颠簸不已,约两厘米直径的横杠差点托不住淑琼,她感觉整个人快要震下来。全身藏在雨披里,只有两只手焊在车把那淋雨。起初手背上的雨还是雨的触感,没一会,感觉是在被烛泪浇,许多根蜡烛点在她头顶,倒着往下洒烛泪。这种烫是冰寒的,凝在手背上,一层又一层,凝得很厚,手完全被封冻,失去知觉。她还是得写完作业,母亲把仍热烫的铝锅摆在桌上,让她烘。手背贴一会,手心贴一会,还是像残肢,毫无知觉。

淑琼记得最后是安然无恙了,但是手是怎么暖起来的,她不记得了;作业几点才做好,也不记得了。好像是理应如此,也没有受伤,只是僵冷,总会好的。她觉得建平当时一定是那么想的,兴许对着她说了出来。他从来不会体恤她与母亲的感受。

半夜里醒来,他们吵得厉害,淑琼脑袋昏沉沉的,但立马领会他们的意思,按捺到她睡着后才吵已经是体贴她的意思,应该是母亲明郁早察觉建平又赌了一下午,还拖累得淑琼的手成那副样子,火冒得一忍再忍,故意拖到淑琼睡着。

建平正拿剪刀剪裤袋,里衬翻了出来,两只口袋被剪去一部分,像什么小动物被削了脑袋。明郁推开柜子玻璃,把一只冷水杯子砸在地上。建平瞪着她,往衣橱镜子逼近,明郁退到镜子前没法再退,他一只手抡拳砸在明郁腰际。淑琼看着母亲挨在镜子上又瘫倒下去,右手护腰,左手撑在地上,母亲没法站起来了。她走过去想要扶母亲,建平立刻把怒目瞪在她身上。淑琼害怕他对她也来那么一拳,可是还是扶母亲重要,他抡淑琼实在没道理。

冷水杯的碎片实在碎,反复扫许多遍才扫干净。渐变的茶褐色冷水杯壶套装从上海坐夜班轮船又坐汽车,一路颠簸没坏,摆在家里没几年,只剩下完好的两只杯子。一把壶和其余六只杯子死在他们的争吵里,无休无止的战争。

建平照例在大吵后的一天没去单位,端着酒杯,嚼虎皮花生。明郁受伤的腰贴着膏药,不管怎样都咽不下那口气。她从楼梯下的杂物间踢出一只痰盂,秽物呈带状泼在建平脚边,浸透尿液的草纸凸在地面上,陈腐的粪味尿味。建平放下酒杯,双手在桌沿一抬,整张圆桌掀翻在地,水泥地上狼藉混杂,酒液混入尿液,四面流淌。建平摔门走了出去。明郁坐在地上号啕,但是太无用太无力了。没有人会来安慰,没有人会帮助收拾残局。淑琼也去坐到母亲身边,睁着一休那样很圆的眼睛,只是沉默地坐在母亲身旁,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良久,明郁站起来去推自行车。

“妈妈,你去哪?”

“买敌敌畏去。”口气相当决绝,驷马难追的感觉。

她看着母亲骑远,拐出巷子。淑琼不知道她会在外面解决,还是回家里来喝。从前也有人喝,也是吵得没法收拾,一横心就喝了下去,是个男人,后来看到那家的小孩总要想起敌敌畏三个字。其实淑琼自己也还是小孩子,但是她很疲惫,非常疲惫,像破石厂的石粒子覆在心脏上,一重又一重,突围不出去了;一副小孩躯壳装着破旧的残碎的灵魂。

明郁回来了,没有买敌敌畏,买了六颗阿咪奶糖,她连一袋也不肯买。床头柜抽屉里的纸币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堆硬币,她抽了几个,赌气买糖给自己吃。也是从这以后,明郁不再把家里的钱放在抽屉里,建平是有多少就在长城堆里贡献多少。

躺在床上一直没说话,整张脸和整个身体浆得硬直。嘴里含着糖,含了很久,一颗才完全化掉。

鱼鱼到她家里来,淑琼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她家没有围墙与铁门,谁都可以直接走进院子。这天阳光很好,室内的光线也很好,使人感觉舒朗。淑琼坐在厨房小桌子边,一碟酱油,用筷子头蘸一星,吞一口饭,酱油很鲜美,添过一小勺味精的缘故。

她抬着下颌看鱼鱼。鱼鱼像刚洗过头发,显得很蓬,发脚新新的。鱼鱼并不坐下,笑容清新地也看着她。淑琼窘起来,鱼鱼应该已经看到那碟酱油,她赶紧走到前厅。两个人一人一把竹椅坐下来。淑琼想问她怎么找过来的,但是窘劲没过去,两片嘴唇粘牢了,开不了口。鱼鱼家搬到了淑琼家前面。淑琼听后马上往窗外望,前面分明没有换人家。前面就是前方,不是贴隔壁。淑琼跟着鱼鱼出门,走到了巷子里。

是可以称前面,出了巷子,朝南走二十余步就到了。西面围墙一个门小小的,是一圈方形钢填了塑料网当作大门。两间平顶水泥房,玻璃擦得很亮。淑琼一进门,闻见一股鱼味。四方桌上一盘鱼,盘子很小圈,两条红烧梅童鱼很乖巧地躺在上面。一面网罩护着那盘鱼,是防苍蝇,但是这时苍蝇已经很少了。鱼鱼的母亲从东向卧室走了出来,淑琼一见到她倏然收回了眼神,担忧自己多看几眼会流露出怪异的神色。问候过阿姨好之后,淑琼和鱼鱼坐在小床上玩芭比娃娃。不是正版,头发也很多很密,足够让小女孩往上面插珍珠簪子(男士衬衫包装盒里固定衬衫用的金属针,一头是白色的假珍珠)。淑琼也有这样一个娃娃,和碎布料假项链之类放在一只鞋盒里,珍珠簪子她也积了许多。她看过《天龙八部》电视剧后,爱把娃娃的头发弄成王语嫣的款式,不能一模一样,却也有七八分像。

他们的卧室很空很长,鱼鱼的小床紧贴北面墙壁,她母亲的床隔着几大步,在房子中间。看惯了建平和明郁的床是两只并排的枕头,见这张大床独有一只,淑琼略感奇怪,也不好意思问。床单是浅蓝底玉兰花图纹,铺得平整,床沿处垂下的一截水平、工整。淑琼想象鱼鱼母亲躺在那床单上的模样,一只暗红色小龙虾睡在大海上,轻轻浮,可是只能朝左侧或者右側卧,她不能平躺。淑琼在想到“平躺”两个字的时候,似乎已经听到咔擦折断的声音。脊椎不会那么脆弱,一只小龙虾平躺起来也不会断腰断背,但是平躺两个字与鱼鱼母亲关联就会发出断裂的声音。脑海里仿佛自动上演了一场戏,鱼鱼忽然开口,她却也听得分明。

“我家没有父亲,是一只圆规,只有两个脚。”不知道鱼鱼怎么突然这样讲,声音很低。

正思索如何接话,窗前身影一晃而过,是小龙虾被光线拉宽了身体,变成了巨大的甲虫。淑琼停止了思忖,鱼鱼叹了句“又来”,也不响了。两个人坐到床上给娃娃做衣裳,淑琼剪布料,鱼鱼穿针引线。

鱼鱼给淑琼看相册,几张合影里有挖空的人影,是鱼鱼父亲,被她都剪得细碎扔进了垃圾桶。“如果你不想原谅,不必勉强自己,再回来也不是原来的他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把我生下来干吗?”鱼鱼口气像是她母亲,恨是肯定的,母亲那个样子,又成了单亲家庭。

她们都不再想起淑琼那个晚上的谎言,置身鱼鱼家让她们互相更为明了。一个缺损的人与另一个缺损的人,不需要说那么多话。鱼鱼家很沉默,淑琼的家太沸腾,两家都压抑。

淑琼后来知道鱼鱼说圆规暗指自己家缺角,勾股定理是要三角才成立的,只剩两个角连公式也不能列。还知道了鱼鱼怕她母亲。期中考试,淑琼语文95分,数学98分;鱼鱼语文92分,数学90分。两人在鱼鱼隔壁家看过新娘子后回去。鱼鱼把抢到的喜糖放在临窗的写字桌上,她母亲果然侧卧,板着脸不响,后背凸起的那圆弧把衣服撑得很饱满,是一只很大的昆虫。这样觉得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不敬,刹住了想象。鱼鱼陪着笑又取来几颗摆在她枕头旁,她斜着眼看看,马上离开视线,仍旧不响。整个卧室成了一座封闭的木板模具,盛进了刚刚搅拌好的水泥,湿腻的,突兀的。渐渐,湿的水泥凝固起来,定型起来,模具失去效用,水泥硬成石头,密不透风。淑琼想,要是有一只蚂蚁凑巧被搅拌了进去,它逐渐失去呼吸,会是什么感觉?

淑琼感到尴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害怕和讨好另一个人,至亲的关系?又略猜出几分她母亲生气的原因,想道别,床那边开口了:“考这么差,还有兴致去看新娘子吃喜糖。”说完脸僵得更板。

鱼鱼没说话,坐到自己床上。淑琼觉得道别也不必了,在闷窒的气氛里逃了出去。难道每一个母亲都这样爱生气?

这夜,明郁是夜班,傍晚五点钟值到凌晨两点。建平冲了两碗康师傅红烧方便面,催淑琼赶紧吃。明郁不在家,他更好秉烛浪荡。辣味料放了太多,淑琼吃得呛咳起来,钻痛从牙龈升到耳根,她疼得流泪,但是没有几颗泪珠。建平起初埋头塞面条,根本没察觉,吸溜完汤汁终于看到,还以为是热蒸气熏的,捧腹笑出来。见不对,又催促淑琼赶快擦,也不悔惜自己给她放了太多辣粉,淑琼丝毫不会吃辣。

又成为一只小拖油瓶,踢踏,踢踏,颠簸在沙石路上。商场一带已经拖开了桌,雾气蒸腾。走到忠筏小店更晚,要另起一桌搭子根本不够。

“吃得那么慢,蚂蚁爬一样,能候着才怪。”看了一眼淑琼,满是嫌弃与埋怨,但是手伸过来拉了她一下,很快放开。淑琼察觉是要替她找方向,小拖油瓶的身份又浓上一层。

建平要去商场隔壁的私人录像厅。初七八的上弦月,越走看起来越小了。嵌在西面夜空,一块细弯的夜光白玉,太遥远了,越来越遥远。较平的那弯凹弧像小孩子用写粗了的铅笔画出来的,不够光滑,但是稚气可掬,是淑琼喜欢的。幼儿园时背到“葡萄美酒夜光杯”,她联想到的是月亮,浅浅的上弦月,她没有见过夜光杯,把美好的事物与美好的事物连缀起来,她第一想到的是上弦月。长大后忽然在书上看到这句诗,又觉得也许是做拖油瓶的时候总是在夜晚,在月光下被动寻麻将搭子,看月亮看多了,就总爱想到月亮,仿佛它的模样已经拓在脑子里,极深,极深。

录像厅的老板把舞厅设在前间,九十年代会做生意的貌似都這样,方便谈恋爱的一双一双人舞跳得累了,猫进录像厅看爱情片,但是电影常常不是认真在看,恋爱不是静止的平面的,它要动起来要立体的。他们一走进舞厅,淑琼的双眼忽地暗了一下,黑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等到适应了幽暗的环境,才看到舞厅的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张一张很小的圆桌正中摆一只小瓶,插着朵红玫瑰,不知是绒布做的还是真花,应该是绒布。有人围坐的桌子另有一只小玻璃浅杯,盛了清水,浮着一簇小小的火焰,是圆蜡烛在燃烧。舞池很窄促,有三四对情侣(也许不是)在跳慢三,几缕绿的蓝的橙的光从墙角射出来,室内仍是黯淡的。淑琼看到了小舅舅,与一个女的正跳着,两个人跳得很柔,身体软软的,舞步很慢,非常慢。她没有喊小舅舅,十岁的年纪,自然知道什么应该、什么最好不要。

看录像的人稀落,空座位太多,坐板都竖起来,白布屏幕投出的光把录像厅照得空洞,淑琼感觉自己误入禁区,被敌方用探光罩住,不能脱身了,可是她跟着父亲把座位的木板翻下,落座。

假如要逃,又为什么呢?

他们看的是《三毛从军记》,淑琼从电影频道看过,建平不管看没看过,照样笑得一顿一顿的,好像噎住了,喘不出气。不知道已经是几点,淑琼开始犯困。双眼微闭之际看到三毛站在列队的墓碑中间,分岔的小路把墓碑分隔开,看过去很像一个“V”,三毛似乎在彷徨。淑琼很是恍惚,她真的要睡着了。

建平搂着她,又用手揽住淑琼手臂,不让她滑到地上。父亲的手很有力,稳稳地不动,香烟味铺天盖地。“你快睡,下一部电影你不要看,快睡。”他拍了拍淑琼,像是不放心她如果没有入睡。

是咕哝声,在很远处淡下去了,又咕哝一声,之后是彻底地睡沉了。

建平捏着她手臂,把她唤醒。电影看好了,只能把淑琼叫醒,一起走回家。困意退得很快,走出录像厅就完全消退了。天边的弦月还在,更白亮了,是天沉黑的缘故。一点没有想起才看过的三毛,也忘记了那咕哝声音,一心想躺到自己床上,不想第二天上学迟到。

贴着内嵌壁柜睡,光滑的柜门凉凉的,很快想起开司米套衫还没脱,直起身脱。开司米弹力太足,在泼满浓墨汁的空气里噼啪作响,甚至散发几丝细小的静电光。淑琼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件廉价的开司米威力这么大,深夜里发出的声音尤其突兀,独自在房间,淑琼也还是深感尴尬。壁柜反光,像湖面,一粼一粼的,也像文徵明山水画里的水面,平平的笔触,一抹是一条涟漪,都是横的,很平静。忽然闻到烟草味,像又置身录像厅,充满了香烟味的气球被拆开了绳,扣在她的鼻子上,满腔的烟味。怎么,又是到录像厅了?

淑琼身后立了个人。“最近有什么人来过家里,来过前间我和你母亲的卧室?”热的烟味烧糊在空气中,沉甸甸的。她反感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一面摸索回话一面屏住呼吸。怎么会有这样疑心的人?

“好吧,那就是没有。”建平把她的沉默当作一种否定的回答,香烟气味淡下去,房间重新沉寂。

淑琼脸上闪过一丝抽搐,眼皮的神经在跳动。建平方才血红的双眼往内收,像一只吃醉了酒的老鼠,焦距模糊,又像要紧扣住目标。许久,她终于呼出一口气,仿佛大难临头后逃生的庆幸。

她蒙进被子,太闷热,又掀开。母亲怎么还没回来?这时才想到母亲,也许她的能量在父亲面前太弱了,他的沸腾煮沸了整个家,母亲也只是颠簸在热锅里的一瓣面疙瘩,自身难保。鱼鱼自嘲圆规,淑琼没有告诉她自己这边连圆规也不如,却曾嗤笑鱼鱼怕母亲,难道她没有对建平畏怯过?后来在太公传下来的经书上看到“众生苦”,她才了然自己同鱼鱼,还有明郁、鱼鱼母亲,甚至建平、鱼鱼父亲都轮回在众生苦之中,自怜还是怜人都是锦上添花。“杀戮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课间,淑琼和鱼鱼在教室外的平台上晒太阳,两个人都穿着冬季校服。鱼鱼捧着历史课本,另只手托着下巴,手肘抵在平台水泥栏杆上。“显得你有多认真似的,瞎扮三好学生。”淑琼戳了戳她的脸。

这时,她们已经是高二年级的学生了。淑琼在“创新班”,鱼鱼中考成绩不够分数线,花四万块钱买了普通班名额。鱼鱼和母亲仍住着租来的两间平顶屋,鱼鱼早上要骑三十五分钟自行车去学校。原本订了村口的商品房,钱给鱼鱼买读书名额,房子退掉了。淑琼家搬到了建平建筑公司分配的商品房里,在县中心,简装修。明郁在淑琼五年级时下岗了,本来按政策老早应该下岗,建平托人疏通,又拿了两年薪水,终于在下岗潮里被甩在了沙滩上。

钴蓝色上岗证放在书房书橱里,淑琼某日忽然翻到,十八岁的明郁脸嘟嘟的,一旋酒窝随着笑容漾开。她那年和朋友逛街遇到算命的,盲眼先生摸着她的掌心纹路,只道一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是淑琼中考后的漫长暑假里,明郁同她谈天随口说起的,云淡风轻的口吻。明郁现在每天把屋子收拾干净后,坐在书桌前看书,要么去阳台边晒阳光边看,话很少,也不太与建平吵了。建筑公司倒闭后,建平做了工程监理,家里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淑琼知道明郁看得最多的是《红楼梦》,脂汇本,上下两册,蛮厚的,复古红的封面,里面铅笔划线很多,深的浅的,明郁看了很多很多遍;偶尔在厨房擦抽油烟机,昂着头唱“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越剧版《红楼梦》看得多也会唱了。

“你说,看一个人看久了会不会有危险?”鱼鱼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淑琼吃了一惊,有点摸到话里的意思,又不确定。

“怎么了?”淑琼真的不确定。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怎么,你有?”淑琼是真的没有,她对男女之间的事不太感兴趣,也像是看哪个男的都觉得不怎么样,是一块绝缘体。

“近代史可真没意思,夜晚要背,翻开来,全是遗照一样的相片。”鱼鱼显然不想招供。高中生谈恋爱很普遍,只是都偷偷地,免得招惹老师和家长棒打鸳鸯,影响青春期留念。

自第一回到鱼鱼家后,淑琼又去玩过几回,最后一回去是在中考结束后。她们两人仍坐在床上,电扇头缓缓地摇来摇去,吹着很舒爽。鱼鱼母亲不再隔墙窃听,但是她们也聊得很少,想说的都在学校里说完了,多是一块看插画书,《灌篮高手》《名侦探柯南》之类,要么静静躺着,默契地休憩。鱼鱼这天说起从前那回打铃时她说的是“下次去我家玩”,过了那么多年,终于知道了,但是淑琼没有老揣测,也从未问起,几乎早已忘记了那幕。

鱼鱼母亲的床与她们坐的床之间多了一道布簾,紫色小碎花,一拳头一拳头的,累累成束。淑琼知道即便鱼鱼母亲躺在床上,她也看不到侧卧的小龙虾了,这么想的时候,她笑了笑,无声地,鱼鱼没发觉。

没多久,鱼鱼不再来学校,淑琼乘着周末去寻她,平顶房空了,她们搬去了别处。淑琼没去班主任那问情况,鱼鱼家一直没有装电话机,也不能打给她。

又过了一阵,校园里有了传闻。初中时候,淑琼学校也有一位女同学被传闻退学,是群殴、混黑社会,加以早恋。她不太相信传闻,但是又疑心有一部分是真的。鱼鱼问看一个人看久了会不会有危险的时候,她没有产生任何想象,她对男女之间的事其实很模糊,知道的都是文学书上读来的,过于文雅。在听到传闻的那刻,她的记忆被刺痛。一只鲜红气球爆破在耳畔,烟味近了又近,再是远了,淡远到天边,像是遗忘了。淑琼感到有什么东西沉没了,像营养不良的长发梢开了叉,手指一撕,成了两条,但是头发断了,永远终结了。

高中生的春游也像幼儿园小孩子,淑琼她们就近在学校北面的山顶郊游。野餐垫铺开在香织寺的空地上,花坛里的玉兰树擎一只只白色紫红色灯泡,花朵刚散开到一半。淑琼看着初绽的玉兰花,像是已经看见它们锈蚀的模样,心里也不惋惜哀叹,她不像明郁,过于善感。她觉得一切都会败损,都会倾塌,像建平从前筑起的长城,总要在四双手底下拆毁,推了又建,筑了再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正方形水泥地砖缝隙里冒着青苔,地上有零星的白灰色鸟粪,小圈地在地面炸开来,凝结住了。淑琼拉开冬瓜汁的易拉罐,想到鱼鱼也最爱喝这种饮料,十余年没有变更味道,喝着心里感到安全。

一阵初春的风吹过,携来微尘,淑琼赶紧闭目,她因为近视双眼突出,很容易沾染尘埃。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遇见鱼鱼的那个夜晚有点像,鱼鱼别着头问她的时候,眼睛里有水光,像玻璃球般明亮。她是一条在月光底下发光的鱼,曾经游到了淑琼的世界,现在又倏然游走了。

春游结束了,她们下午还要上课。淑琼迎风骑着自行车回家。明郁打去电话回绝也是在雨夜,携着淑琼的手来到村长家,进门前母女两个掸了掸衣服上的雨丝。村长家一盏很大的水晶灯垂在客厅半空,暖黄色的光被百千颗水晶折射满溢,室内仿佛也金黄金黄的。明郁握着听筒,谨慎按号码。之前几个月奔波找关系买蓝印户口,又去寻校长插班,在雨夜这晚的两分钟电话里统统搅碎了。建平嚷嚷着一个女孩子读书费那么大劲干吗的那刻,淑琼感到多米诺骨牌一瞬间倒了下去,像那只14寸彩色电视机从写字桌被抱到阳台水泥栏杆上,又被推下去,身心俱焚。后来真的去了县中心学校已经没有什么感觉,没什么分别。

她不再做拖油瓶,也再没有碰见小老鼠从眼前走过。还是要做功课,很多很多的习题簿,在书桌上课桌上叠得很高,但是她不用将就灰暗了,现在她有一只月亮形状的台灯,她要月光一直一直环在身上。

(责任编辑:游离)

猜你喜欢
建平母亲
Spectroscopic study of B2Σ+–X1 2Π1/2 transition of electron electric dipole moment candidate PbF
母亲的债
Preface
给母亲的信
The Effect of Grammar Teaching on Writing in China
母亲
悲惨世界
Ideology Manipulation Reflected in the Translation of Selected Works of Mao Zedong
影像站等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