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脸书?
——论元宇宙与当代社交媒体的相关性

2023-09-03 11:58
文艺理论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宇宙现实社交

郑 兴

元宇宙(Metaverse)概念近期在科技圈乃至坊间引起热议。它被视为是个人计算机互联网、移动互联网之后的第三代信息技术,其要旨是以各种软硬件技术构建出一个虚拟世界,而这一虚拟世界既是自足的,又能与现实世界实时互动乃至相互形塑(比如虚拟世界中的货币可以按照比例在现实世界中兑换成真实的法定货币)。众多国内外科技公司都宣称要进军元宇宙,仿佛在互联网之后,一个繁荣的技术新纪元即将来临。

元宇宙是否真能开启一个新的“盛世”并不是本文关注的重点,令本文作者感兴趣的是,脸书、微信等社交媒体(Social Media)公司在这场元宇宙热潮中表现出最为积极主动的姿态:比如,在2021年10月,脸书创始人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亲自宣布脸书更名为Meta,一度引发热议,更被视为拉开元宇宙大幕的里程碑事件。微信所属的腾讯集团更是斥巨资各处收购和入股与“元宇宙”概念相关的科技公司。这些社交媒体公司如此一致的积极姿态和激进做派是否偶然?其中有没有可能蕴含着某种有待解读的信息,令我们对当代社交媒体乃至对尚未成熟的“元宇宙”的性质加深认识?本文即是以此作为契机的一次尝试。

一、 现实:社交媒体的寄生之处

自21世纪伊始至今,网络社交早已从“Web1.0”时代进入“Web 2.0”时代。从互联网开始向大众开放的1990年直至20世纪末,是雅虎、搜狐等大型门户网站占据顶峰的时期,也即“Web 1.0”时代,彼时网络社交主要是通过论坛以及QQ、MSN等软件匿名在线交往,然而,21世纪以来,脸书和微信等社交媒体软件逐步发展壮大,互联网进入“Web 2.0”时代。这一转变绝不仅仅是一次技术更新和迭代,更是意味着在线社交所属的文化语境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在荷兰媒介学者基尔特·洛文克(Geert Lovink)看来,面对这一转变,传统意义上的网络文化批判路径已经脱节了,部分学者仍然将网络视为某种和真实世界对立的另一种空间,把“赛博空间”视为我们日常现实生活的一种对立物,担心它可能会“侵蚀”我们所处的这个“真实世界”,进而针砭网络世界中的“虚幻”或因其而致的“成瘾”恶果。这种“真实”和“虚假”二元对立的分析路径在“Web1.0”时代确实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但是,已然无法给已经处于脸书和微信时代的当代用户提供真正的洞见(Lovink78)。试作分析如下。

不同于MSN、QQ和论坛时代的匿名交往,脸书和微信这样的社交媒体从其诞生伊始,就试图去“打通”用户和那些与他真实生活中有交集的另一批使用者之间的“关系”,为其提供交往便利,而不是去帮用户搭建和“远方陌生人”之间的联系管道。用户在社交媒体中的“好友”并非都是素未谋面的远方网友,恰恰相反,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我们真实世界中的朋友、亲人和同事。“我们”既和“他们”在真实世界中发生联系,也和“他们”在社交媒体中发生联系。而且,在这“两个世界”中的联系并不是泾渭分明地两不相连,用户反而频繁地在两个世界之间切换、联结抑或转移。由此可见,现实世界和赛博空间的“互动”随时随地都因为社交媒体而发生。用户的上级领导可以通过社交媒体给他布置真实世界中的工作,同样,用户在和朋友们在真实空间中聚会以后,再发一张合照到自己的社交媒体中,让朋友们都可以通过手机端重温这一瞬间。因此,在今天,已经很难再把“赛博空间”界定为“虚假”,也很难就去简单地指认,社交媒体中的联系侵蚀了真实空间中的联系。社交媒体所构建出的空间和真实生活并不是相互分离的,更不是一种有你无我、非此即彼的对抗关系,也不存在相互取代的可能,而是频频互动,深度融合(Lovink5)。

再者,社交媒体并没有让用户的世界更加形于“虚拟化”,反而令其更加“真实”“透明”了。在社交媒体中和在论坛或QQ中所需要的是完全不同的自我呈现策略。一方面,在社交媒体中,用户需要建构个人形象,但这一自我形象构建不同以往,不是去扮演“另一个谁”,或是成为另外某个“更好的他者”,而是一种“后-伪饰”(post-cosmetic)的自我形象,即必须在社交媒体中“呈现自己的本来面目”,让社交媒体时时勾勒自己的“真实生活”,通过此种方式建构出“可信度”。为自己在社交媒体中营造一个“理想人设”当然未尝不可,但显然如果不停展示“完美人生”,很快就会遭到厌恶,更受欢迎的策略其实是主动曝光自己的真实生活中的细节,甚至呈现自己的“缺陷”——糟糕的着装、肥胖、皮肤变差等,以此证明这就是自己的“私人生活”,这样才能和朋友之间建立更为稳定的情感联系。因此,洛文克指出,这个时代的社交网络更多的是要求用户去呈现自身“人之常情”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用户在社交媒体中仅仅转发别人生产的内容,甚至长期保持沉默,那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其呈现出的就是一种无个性、无吸引力的机械形象,将无人关注,这等于是主动将自己放逐于社交网络之外,一样无法充分让今日的社交媒体为己所用(Lovink13)。

如洛文克所说,“Web 2.0”时代的社交媒体都打出“免费且开放”的口号,它们通过自己的应用搭建出一个便于“社交”的平台,用户们在这个平台之中自由搭建自己的“社交网络”。在这种具备充分自主权的生态中,用户们会乐于主动发出自己的“当日状态”,会很自然地对朋友的某一条状态“点赞”或者作出简短评论,也会将任何自己喜爱的文字、图片抑或视频转发,完全是基于他们自主和自发的相互推荐和口耳相传,不需要任何专家的认定。但也就是在这种生态之中,用户们并不觉察到,他们大量的发布、转发和分享的行为,构建了庞大的流量数据,同时,这些由用户自己生成的内容又反过来聚集了其他众多用户的关注度,网络公司对这些数据的后台分析,以及这种凝聚海量用户目光的“关注度”自身,都可以直接被卖给广告商,成为网络公司新兴的盈利模式。用户其实让自己成为网络公司的免费劳动力,而脸书或者微信就因此成了这场游戏里的真正赢家(Lovink5)。

因此,社交媒体的存在之根即是数据,而数据绝非凭空生成,是完全从现实生活中提取出来的。当代技术哲学家许煜(Yuk Hui)认为,数据作为一种“数码物”(digital objects),虽然不像杯子、茶壶乃至工业机器这样的物件具有某种伸手可触的外在形态,但是因为这种数据就是经由现实所产生和构建出来的新“客体-间性”,其实也就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社会关系虽然似乎是抽象的,但脸书和微信等社交媒体的本质就是以数码物“物质化”了我们的社会关系,并使得基于不同“发现”算法的新关联出现。社交媒体甚至就可以被视为我们所处现实的另一种外部形态(Hui251)。

不过,洛文克的论述显然还是不够的。相比于脸书这类国外社交媒体总体仅限于私人生活——至少大部分人可以有“不使用”或者“少用”的权利,“微信”这样的中国式软件更加赤裸地呈现出社交媒体对于“真实”的榨取。如果说,脸书中体现的是部分真实的私人生活,而微信则在此基础上更加是将现实生活中的权力关系也完美地移植到了自己的生态之中。微信在推出的初始阶段,其“朋友圈”功能与脸书的社交属性确实是类似的,因而用户为了让“好友”的目光更多集中于自己,也要在“朋友圈”展露自己的私人生活,展露自己对于生活的“一己感受”,甚至一样也会展露自己的“缺陷”。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真实生活中的朋友、亲人乃至同事和领导都“加入”微信“好友”,其中的情形就变得复杂起来。

如前所述,微信“朋友圈”的“初衷”本来和脸书一样,是构建一个私密的在线交际“圈”,少数值得信任的“朋友”加入这个“圈”,这样,微信的使用者可以向“好友”们自在地发布“状态”。不过,当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好友”,基于对于“中国式关系”的担忧,使用者在发布每条“状态”之前,又不得不又犹豫起来:当公司领导也在“我”的“好友”中,“我”还能真实地在“朋友圈”发布对于工作的抱怨吗?当“我”想要通过发布一条状态表达自己对张三的“不满”时(他不在“我”的“好友”之中),“我”却要顾忌,张三的好友李四却已然在“我”的“好友”里,可以看到“我”的“朋友圈”(因为“我”和李四的关系还维持得不错),那么李四会不会转告张三“我”对他的埋怨?凡此种种,“我”不得不在发布每一条状态前进行“自我审查”,把所有“不适合”公之于众的状态回避。进而,“我”只能陷入一种两难困境中:一方面,基于对于中国式关系的复杂性的担忧,不能完全展示自己的真实面;另一方面,基于“社交媒体”的特性,又不能让自己完全“沉默”,否则,自己有可能被这个社交网络彻底边缘化。

因此,“微信交际”中最为“棘手”之处已不再是洛文克所说的是否要“被迫”展示自己的“真实”,而是在于,“我”虽然是“社交媒体”的使用者,却无法充分展现自己的真实生活,而只能“策略性”展示自己的“部分真实”,甚至回避自己的真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社交媒体的微信“远离现实”了,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一个更为强悍、更为庞大的第二现实——中国式关系——吞噬了微信使用者的私人生活这一“小现实”。于是,今天的人们反而开始怀念或者回归“论坛”这一属于“Web 1.0”时代的社交工具,起码,在论坛中,任何“用户”可以用一个虚拟的身份,和一群与自己真实生活没有任何交集的“远方人”无所顾忌地吐露心迹。现在的问题早就不是“虚假”侵蚀“真实”,反而是“真实”侵蚀了“虚假”。微信“朋友圈”后来特地推出了“分组发布”功能,也正是基于对这一类中国式困境的洞察,当然也是为了避免自身的软件的“社交”特性被这一中国式语境破坏,进而失去用户。但是无论如何,属于中国人的“说话难”这一现实困境,在微信中一样存在着。

由此可见,微信这样的社交媒体让几乎每一个中国人如西西弗斯般疲于奔命,不是因为它“太虚假”了,恰恰是因为它“太真实”了。我们也可从中看到,社交媒体之所以能够在今天的网络世界中成为赢家,是因为它们最大限度地和现实生活融合。它们并不是在现实世界之外构建一个虚拟的新世界(就像我们以前批判大学生沉迷网游的时候多是采取这一论调和视角),恰恰是紧紧地扎根于我们所处的这个现实世界,它们所有的动力和支撑都来自现实世界,没有现实世界给它们提供养料,它们一刻都不能维持。同样,我们绝大多数人之所以会“沉迷”于社交媒体,并不是因为它们构建了一个乌托邦式的、魅力无穷的“美妙新世界”,令人欲罢不能,而是因为它们和我们现实世界的生存逻辑和现实秩序深层次地耦合在一起,令用户无从挣脱。当然,现实世界中的精英阶层和政商领袖们是可以不用为此而烦恼的,他们甚至不用手机都不会给生活带来麻烦,因为一切自有人为其打理,但普通民众却时刻不敢离开微信,时不时都要拿出手机来看一下,深恐自己又遗漏了哪一条“重要信息”。因此,绝大多数用户都难以摆脱它的控制,除非他们甘于使自己被边缘化。

二、 融合:从“混合现实”到元宇宙

如果说社交媒体“寄生”于现实空间与赛博空间的两相融合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相较之下,元宇宙则在其概念诞生的伊始就极力向外界宣示自身的这一属性,各大科技厂商关于元宇宙的方案和计划几乎都会高调宣称“现实与虚拟的完美融合”之类的说辞,所谓“融合”几乎成为元宇宙炫人耳目的标签。在这一设想中,元宇宙的关键创新之一就在于致力于实现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实时互动。但是,如果我们稍微深入这一所谓元宇宙中的“技术创新”,就会发现“融合”也并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新事物,不过是“新瓶装旧酒”而已。

根据目前学界和业界的通行观点,VR(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技术、AR技术(增强现实,“Augmented Reality”)和MR(混合现实,“Mixed Reality”)技术共同构成实现元宇宙在交互层面最为关键的技术支撑。其中,VR旨在构建一个沉浸式的完全虚幻的数码场景。AR则是在现实场景中叠加若干虚拟对象,现实为主,虚拟为辅,但真实世界本身并不会被虚拟数字内容所形塑(喻国明44)。VR和AR目前已经在很多场景中得到商业化运用。比如,索尼(Sony)为自己的PlayStation游戏主机开发的VR眼镜在2016年早已面世,而任天堂(Nintendo)发布的配合智能手机操作的AR游戏《宝可梦Go》(Pokemon Go)自2016年发布后更是风靡一时。

相较之下,MR对普通消费者来说相对陌生。MR名为“混合现实”,意味着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在这一技术形态中实现了融合和交互。MR目前的应用场景主要在工业端(比如汽车制造、建筑设计等),在日常消费领域的应用则是刚刚起步,但是MR已被业界视为更有前景的技术形态。不同于VR的世界完全虚拟,也不同于AR只能在现实环境中添加数码元素,MR同时具备了前两者的优点,更加可以实现前两者都没有的能力——“编辑现实”,可谓做到了将“现实”“互动”和“虚拟”三者彻底打通。比如,当用户在眼前看到一个绿色水壶,只要戴上MR头盔,扫描这个水壶,用户就可以把它编辑成蓝色或改变它的形状。①

虽然MR技术的商用普及起步较晚,但这并不代表这一技术形态本身是新近诞生的。1994年,多伦多大学教授保罗·米尔格拉姆(Paul Milgram)即已经在理论层面明确提出了“混合现实”(Mixed Reality)这一概念。已有研究表明,1999年,艺术家施特劳斯(Wolfgang Strauss)和弗莱施曼(Monika Fleischmann)在装置艺术《细语之境》(Murmuring Fields)中即已通过计算机实践了真实身体和虚拟场景之间的交互式互动。参观者的身体在房间中移动或做出动作时,其动作被摄像头捕捉进而在计算机中被处理成不同的数据,在使用者眼前,虚拟场景随着身体在真实空间中不同形式的运动轨迹而重组(Grau245)。虽然这仅是小范围内的试验,但是显然已表明所谓“混合现实”绝不是“断裂式”的新发明,不过是二十年多前技术的延伸和拓展而已。

就现阶段而言,相比于VR和AR,只有MR技术才实现了现实与虚拟的贯通,因而MR也被视为实现元宇宙最为关键的技术环节,甚至就是元宇宙的雏形,或者说,是元宇宙的初代“1.0版本”。②虽然,MR并不就是等同于元宇宙(比如区块链、物联网也被认为是实现元宇宙的重要环节),MR的商业化普及却已然成为当前众多科技公司向元宇宙进军的第一声号角。就在2022年初,脸书改名为Meta后的第一个重要举措即是宣布即将推出基于MR技术的广告内容。除此之外,科技巨头苹果公司(Apple)的MR头盔也即将面世,显然也是意在以此布局“元宇宙”战略。

但是,无论较为普及的VR和AR,还是作为元宇宙雏形的MR,其实这三种技术都有一个共同的总称,那就是XR(Extended Reality),也即“被延伸的现实”。这一名称其实已然暗示了——“现实”才是其落脚点,这个“现实”绝不是凭空生成出、纯粹后造的现实,而就是我们每时每刻生存于其中的在世现实,尤其是MR技术,更是紧紧依托于现实世界。从VR到AR再到MR,元宇宙的技术进路显然并不是进一步营造更深层次的“虚拟幻境”,而是变本加厉地吹响了向“现实”进军的号角,企图不断将统治的触角深入现实世界的核心。

回到社交媒体。脸书已然是行业内的绝对巨头,微信也已统治中国人生活的各个环节,社交媒体几乎全面占领了用户真实生活的角角落落,让用户须臾不能离手,时刻不敢“离线”,那为何社交媒体的巨头们还如此有危机感,如此紧锣密鼓地布局元宇宙?它们的“焦虑”源自哪里?显然,在达到一定程度的鼎盛之后,社交媒体巨头们也意识到了某种瓶颈在逼近。但这一瓶颈不是源于产品本身在技术层面不够完美,而是“社交媒体”这一软件类型的自身特性所致。

如果说,社交媒体搭建了社交的入口,从我们的真实生活中提取支撑自身发展的“养料”,各种社交媒体几乎已经完美地完成这一既定目标,使用社交媒体的人数也已近于饱和,因此,社交媒体巨头忧虑的焦点不会是自身在技术层面还有多少改进的余地,也不是还有多少人仍然没有在智能手机上安装其开发的应用,而是在于,每个用户作为一个人类个体,每天可供支配的时间最多只有24小时,也即,具体到个人,可供利用的“现实”会不会存在限度?即便除了睡觉和吃饭之外人们时刻都用社交媒体和朋友互动,可这样的时间支配还能有多少拓展的空间?

实际上,现实生活总归还有一些场景能够逃逸出社交媒体的整合。举例来说,我们可以通过网络聊天和视听设备跨过时空障碍来恋爱,但是,性爱总归要两个真实身体的真实接触。我们也可以通过社交媒体来布置工作,但是,工作中总有一些关键步骤必须要在“线下”的状态中完成,而不仅仅是动动手指和戳戳屏幕。因此,如果说社交媒体的发展会有“瓶颈”,只能是它们对现实生活的整合其实还不够彻底,当前的“融合”还不够“圆满”。既然现实世界还没有被完全垄断,被垄断的还只是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若干维度而已,要想摆脱这一“瓶颈”,社交媒体似乎需要进化。如果社交媒体的生存之道是寄生于对现实的提取和融合,但这一融合似乎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很难达到完美,而“元宇宙”恰好又是可以预见的“升级版”现实融合技术,它其实和社交媒体有着本质上的同构性,那么,社交媒体厂商们将“元宇宙”视为自己突破瓶颈的救命稻草,是符合逻辑的。

但是,为什么众多社交媒体厂商都几乎选择元宇宙,难道除了这一种技术形态,未来没有别的可能性了吗?这种“一致性”从何而来?这里实际上涉及技术哲学中的一个关键问题,此即“技术趋势”。当代法国技术哲学家西蒙栋(Gilbert Simondon)曾专门指出,技术物(technical objects)发展到当代已然“具体化”,就像生物的物种从低级形态发展到种类繁多、结构复杂的高级形态,在这个过程中,技术物内部越发趋向于形成一种连贯一致、整合完备的系统,在这个系统内,每个部件之间相互呼应,互为支撑,技术物已然“自成一体”,在这种情况下,决定技术发展方向的根本因素其实不再是经济、人的意志等外部因素,决定性因素就存在于技术物的内部,是技术物本身的性质和“内在需要”决定了它的进化方向“只能如此”(Simondon29)。

另一位法国哲学家艾吕尔(Jacques Ellul)在西蒙栋的基础上,进一步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他指出,技术发展到今天,已然具备了自身的特殊的法则和决定性,经济、政治等种种外部因素将不再能决定技术的发展方向,人类的干预也同样不再具有决定作用,最多只能起到一种“催化剂”的作用。人类的天才性的“创造”和“发明”在技术发展过程中,尤其在关键性的技术突破中所扮演的角色将会越来越小。不再是天才般的个人“发现”了某种新事物,牛顿这样的个别大师的视野也不再会是决定性的因素。技术在追寻“自己的”道路时已经越来越独立于人类的影响,亦即具备了某种“自主性”(Ellul135)。

西蒙栋和艾吕尔的判断乍看起来危言耸听,好像在过分矮化人类自身的作用,似乎技术已然成为某种完全“自主”的怪物,人类在其面前已经无能为力,其实不然。美国学者兰登·温纳(Langdon Winner)曾借用卡尔·马克思(Karl Marx)的相关论述来辨明这种“有限性”。马克思也曾指出,生产力(这里可以理解为所有的物质技术的集合)决定了社会存在的形态和内容。问题在于:这一“决定”也认为人类自身完全无能为力吗?其实,马克思只是认为,“技术-生产力”因素是最为重要的独立变量,但不代表他指认了人类个体就是不能自主的“机器人”。人类是一个积极的、生产性的力量,他当然可以有选择,但他的选择受到了非常严格的限制,特别是就他的生活中的生产力的形态而言(Winner82)。

因此,对于马克思和艾吕尔等人的“决定”论中针对人类“有限性”的论述该作如下理解:生产力,或者说现实技术的总体环境,其实是作为先辈们的发现、发明和日常工作的产物累积起来而被接受的。人类的活动只能依赖于上一代人创立的、在他们之前就已经获得的生产力。因此,每一代人只能极大程度地受限于一种已有的“技术遗产”,而非纯粹的自由创造或自主选择(Winner83)。同样,艾吕尔的“决定论”也当作如是观,他强调的是,主导技术发展趋势的决定性因素是无数匿名前人的“技术遗存”,也即技术突破所需条件的“历史积淀”。当这些条件都满足了,只需要很小的人类干预,技术突破就会发生,或者说,正因为这既有的“技术遗存”,少数天才的灵光一现才能起作用,而这样的技术遗存对每个具体的人类个体而言都不具备可选择性(Ellul86)。

对社交媒体而言,它的下一步发展何去何从同样是没有多少选择性可言的。社交媒体巨头们此时都一致选择发展元宇宙,这并非他们“事先商量”好的结果,也不是因为他们缺少“另辟蹊径”的能力,而是社交媒体这一技术形态走到了当前的这一历史关口,只能在目前已有的历史条件下决定自身发展的方向。扎克伯格这样的管理者无论如何杰出,都只能“洞察”这样的趋势,而非“创造”这一趋势。以目前人类已有的技术基础,在“元宇宙”之中进一步“融合现实”其实是已然明确的技术趋势,这也就是众多社交媒体厂商心照不宣都在布局“元宇宙”的原因。

三、 身体:元宇宙的“向内转”

但是,接下来顺理成章的追问是,如果社交媒体的大获成功是以我们的大量的时间和注意力被捆绑为代价的,那么,元宇宙要是成功了,还会需要我们付出什么?

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在谈及现代技术的发展趋势时指出,技术的发展本质上就是使“速度”不断升级,并且要同时为这样的“升级”创造各种条件。人们开凿、打通地表上的高山和榛莽这类地表的地形障碍,使得地表更加适合速度的传导。人们还需要建立起与此相配合的各种“基础设施”,使得速度潜能充分释放,比如修建道路、飞机场、火车站作为交通枢纽。种种开拓和扩张,都是为了方便速度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Virilio,TheArt104)。

不过,今天我们所能获取的速度早就已经超越以往。我们的速度不断突破各种“障”,突破了“音障”,随后突破了“热障”,今天,网络传输所带来的“绝对速度”已经逼近光速之“障”。相较之下,地球表面的表面积已经极为“有限”,因而毫无再能释放速度的空间。领土边界的概念在今天已然没有意义(这一点已经在“海湾战争”等以后各种当代信息战中得到了体现),所谓的“全球”与“当地”,将不存在区分。因为我们对“绝对速度”的操作,地球表面相对之下极为有限,所有的量级都被相对化了,向外扩张已经走向极限了,于是,往内扩张在所难免。在地表之上,已经没有啥东西是“大”的或者是“远”的了(Virilio,TheArt109)。

但是,维利里奥指出,速度的释放一旦启动,就不会走上回头之路,速度的升级一定会致力于消除所有可能的障碍。人类现在只能把开拓的视角“向内转”,于是,人类身体的内部空间成了速度最后一块待征服的“领土”,因为身体的内外之隔天然地阻断了速度的穿透,这样的“隔”使得速度的潜能无法完全释放,为了打破这仅剩的身体之隔,人类只能操演一种内窥和内侵的策略。因此,就像人类曾经凿开地表、建成道路等“基础设施”,从而使得马车、火车等“移动载具”的速度得以释放,今天的人类也会给身体架设种种“基础设施”,让身体也彻底成为速度传导的无障碍的平台(Virilio,TheArt109)。

为了完成这一目标,人类必然会试图改造自身身体的空间,方案之一就是发展林林总总的“内侵式”的技术物,进入身体或是与身体融合。其中的第一步,也就是初级产品,是通过口服而直接刺激人体、给人体带来愉悦和活力的各种人工制品。咖啡、酒精和烟草这样的刺激物即是代表,运动员为取得更好成绩而服用的兴奋剂也是一例。在此之上,顺着这一强化自身的逻辑,更进一步的技术物将很快随之而来,比如生命科学和纳米技术所带来的异体器官、人造器官、可植入的微型电子器件等。通过此类技术物的嫁接,传递速度的管道即被接通,电流和电磁便可以直接作用于身体中的神经和肌肉,速度在体内的传导从此再无阻隔,任意游走于身体内外,只不过,这样的速度已经不再是传统的物理位移的“相对速度”,而是电磁传导、微观物理传导和网络传输的“绝对速度”(Virilio,TheArt102)。

这样做的效果是,一方面,身体的缺陷可以被弥补,甚至可以被强化,将得到源源不断的“机电动力”,费力动用自身的躯体将不再必要;另一方面,随着微电子器件被移植到身体乃至器官内部后,“内-器官”式的微型机械体(intraorganic micromachinery)就会形成,如果再通过电子遥控这样的技术路径和身体外面的操作者达成“互动”,就像是给身体搭上了管道,彻底打通了内外之隔,为随时随地的操控提供契机。日本丰田实验室的负责人早就宣传,他们将在不久的将来发明出蚊子大小的微型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可以永久性地在人类的血管里自由游走,随时探索和监测人类器官(Virilio,OpenSky49)。

在维利里奥看来,速度的进展与权力的施展密不可分,向身体内部搭建速度装置即伴随着对身体更彻底的、更持久的支配。福柯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所说的那个混沌和封闭的身体空间,经此永久性的植入,最终将会遭逢最为持久和深入的穿透、注视与掌控(Foucault137)。就像当初人们对于地球空间的不断征服一般,人类未来即将达成的动态的、主动的且随时居于人类掌控之下的“植入”,也是一种“殖民”。铁路、火车和飞机的发展使得人们殖民了“地域身体”,这算是一种“外殖民”,今天,我们征服自身的“动物身体”,其实就是一种“内殖民”(Endo-clonization)(Virilio,Politics54)。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维利里奥总结说,人类技术发展也可以大致归纳为从“向外”到“向内”的三次大发展:从“运输革命”(火车、汽车和飞机等)到“通讯革命”(手机、计算机和因特网等),这是一个不断强化和拓深对外部真实空间的征服的过程,今后技术发展的重点会是“向内”转,开始向人类的身体进发,此即由微电子、材料技术和生物技术支撑的“移植革命”。在未来,最为可能成为现实的人类形象就是“终端-人”(Terminal-man):人类被全身联结上各种装置和设备,并被接入各种“界面”和传感装置,如摄像头,显示器、以及发射和接收装置等,于是,一切便都始于身体(发送),也终于身体(接收)。此时人类身体不过是充当传输和传感过程的一个“终端”而已。作为“终端-人”,人类将来所需要“动”的将只是眼球和手指而已(Virilio,OpenSky11)。

维利里奥对未来的人与技术物共生场景的警惕或许会被一些持有“后人类”立场的学者指责为保守的“人类中心主义”。不过,本文并无意愿陷入这样的技术哲学中的价值立场之争,本文所关注的重点是,虽然维利里奥的这些论述文字大多发表于约三十年前(也即20世纪90年代),但他从“速度”角度切入的对技术发展趋势的预测自有其敏锐的先见之明,其中的很多预判已然被今天的现实所印证,更重要的是,他的种种论述,尤其是对“内殖民”和“终端人”的种种论述,对于理解未来的元宇宙的发展尤其具有启示意义。他对于未来人类身体遭遇的预判与当前理论界对于“元宇宙”发展趋势的讨论极有可能存在着微妙的对应。

目前的种种研究和资料显示,包括“混合现实”在内的元宇宙基础技术也同样存在着“向内转”的极大可能。已有论者指出,目前人类的元宇宙计划要想实现更为完备的技术形态,首先在技术层面亟待攻克的难关便是实现感官的全方位“在线化”。目前已有的技术设备主要可以将人类的视觉和听觉“信息化”,也即可以为人类创造一个趋近完美的数字化“视-听”体验,但是,嗅觉、味觉和触觉等感官效应目前还只能在线下得到实现和满足,这就决定了元宇宙很难全方位地令人类真正沉浸其中。只有当人类感官全方位地实现线上化,元宇宙作为人类生活的全新空间才能全面“超越”现实世界(喻国明42)。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尔(Michele Serres)早就指出,在人类的“五感”(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之中,西方的哲学传统长期以来一直更多的是以视觉和听觉为中心,几乎极少指向触觉和味觉。哲学的抽象抹除味觉、嗅觉和触觉,只留下了视听、直觉和理解。但是,相比于视听,触觉、味觉和嗅觉这三种感觉其实对人类的存在而言更为重要。人类之所以会有关于“自我”的意识,并非根源于抽象的理念,更多的却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各种接触,它隐藏在各种身体的触感之中,隐藏在人体组织的褶皱之中,隐藏在舌头与上颚的接触之中,隐藏在牙齿与牙齿的接触之中,隐藏在拳头的紧握之中……没有这些接触,就不会有真正的“存在”感觉,身体和灵魂不是相互分离的,而是在皮肤层面就紧紧交织在一起(Serres22)。因此,要想让人类的身心全方位统摄于元宇宙之中,必须要虚拟出逼真的触觉、嗅觉和味觉。

但是,要制造出逼真的触觉、嗅觉和味觉,比制造逼真的视听感更难,通过高清晰度的、以假乱真的图像和声音去骗过眼睛和耳朵显然要比拟造出逼真的身体触感容易得多。按照一般生理学解释,通过身体的物理接触,人体的表层皮肤接收了原始的刺激,并将其转化成神经系统信号,信号通过人体的内部神经传递给大脑,大脑才会据此判断,是自己的身体在接触,并解读出接触所产生的各种感觉——无论是痛感还是快感。显而易见,只有将技术物嫁接于人类的肉身才能真正实现“虚拟触感”。研究者指出,元宇宙的下一步发展方向正是要征服人类的神经触觉。在各种技术物连接人类身体的情况下,未来的神经触觉技术将虚拟的“信号”,绕过大脑平常的物理输入(身体触碰等等),直接发送给大脑,让大脑“误以为”这是自己身体所发生的触碰,而快感和痛感等各种感觉的解读也都可在这一条件下伪造。③唯有如此,一个“全方位逼真”的完美“元宇宙”才能就此完成。诸如前文所述的“网恋”的局限——只能恋爱而不能性爱,在这一“完美元宇宙”的条件下自然迎刃而解。

但是,这样的种种操作离不开对人类身体的进一步开掘和征用,要想实现“完成体”的“元宇宙”,虽然人们为此构想了各种眼花缭乱的概念,但总的趋势不就是维利里奥所预言的“向内转”——也即向身体的内部空间进军?不让人类成为维利里奥所描述的“终端人”,又如何能破解元宇宙当前的商业化困境?如果说社交媒体商业帝国的鼎盛以我们的时间和注意力为代价,那么元宇宙要想成功就会以身体开掘的进一步加深为代价。虽然现在无法简单断言这样的身体与技术物的连接是“好”还是“坏”,但至少这一趋势已然表明,彻底打破所有影响融合的阻碍,尽可能让现实世界的一切被数据穿透,实现联结和互动,让一切都为自己所整合,既是社交媒体的目标,也会是“元宇宙”的目标。

结 语

正如前文所述,从社交媒体诞生的那一刻起,以持续提取现实作为生存之道就刻写在它的基因里,从未变过。如果说“元宇宙”设想中的核心理念就是实现现实和虚拟的互动与融合,但是通过社交媒体,这一“融合”其实早就被践行,或者更准确地说,今日社交媒体中的“融合”是“1.0版本”,它所期待的是通过“元宇宙”实现“融合”的“2.0版本”,因为社交媒体对现实生活的整合还不够彻底,它亟待通过进一步开掘人类身体获取升级。但无论如何,这两个版本的“融合”中的共通性已昭然若揭,也正因此,脸书、微信这些社交媒体公司带头追捧元宇宙,无论是在理论还是实践的层面,都实属必然。元宇宙的真实目的,不过就是要把那些仍未被整合的现实维度,进一步纳入自己的商业版图之中。也许终有一天,“元宇宙”的梦想家们会自豪地宣称,连性都不需要两具身体的靠近,也可以在“元宇宙”完美达成。

注释[Notes]

① 关于“元宇宙”技术特质的部分解释,参见陈文涛:《实境产业现状》,2019年7月8日,2022年5月1日访问,,[Chen, Wentao.TheStatusQuooftheRealityIndustry, 8 July 2019,1 May 2022. ]。

② 关于各种VR、AR和MR等各种技术形态的区分,参见高智谋:《MR:通往元宇宙的下一代通用计算平台》,2022年2月21日,2022年5月5日访问,,[Gao, Zhimou. “MR:TheUniversalComputingPlatformofNextGeneration”, 21 February 2022,5 May 2022. ]。

③ 关于元宇宙的进一步发展趋势的分析,参见Munster, Gene,TheMetaverseExplained, 28 November 2019,5 May 2022,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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