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思
安娜在自杀前的心理动态是间断的、跳跃的,宛如高速旋转的漩涡,把众多物象、爱恨卷入其中,掀起了疯狂的心灵风暴,这些都在为最后真正直面死亡的“风暴眼”蓄势,也充分显示出托翁对于人物心理极度熟稔揣度描摹的功底。
安娜在莫斯科街头萌发死的念头,认为死亡“不再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心绪在商店招牌、自己与伏伦斯基的感情纠葛、莫斯科的泉水薄饼、十七岁那年的自己、油漆时装店、同卡列宁的往事、林荫道和孩子们的嬉戏之间不停穿梭,摇摆不定。此阶段她的心绪是间断躁动的、不安的、慌乱的,她所看到的东西与情感纠葛没有太多联系,具有一定的隔膜,说明此时她并未全神贯注沉溺于对自身情感境况的思考,而是带有心不在焉的意味。
在拜访陶丽后的回家途中,安娜的情绪在不安的基础上叠加被侮辱、被唾弃的感觉,此时尚处于风暴外围,但心灵流速仍在不断加快,她由“肮脏的冰淇淋”扯到自己、吉娣、伏伦斯基三人关系,该状态下安娜的所观所感都让她归结到爱恨情仇中,意象被赋予了情感的象征意味,带有“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的痕迹,两者由开始的隔膜到后来交织融合在一起。
前往车站途中的胡思乱想表明安娜彷徨于希望与绝望之间,从回想自己与伏伦斯基对爱情的态度到思考生活与苦难、人类的天赋理智等带有哲学色彩的命题,加之多次响起的“死亡”铃声、“死神”般的乡下人、与伏伦斯基初次相逢那天被火车轧死的人都在暗示敦促她涌入自杀的漩涡,疯狂的报复心理达到高潮。
当她终于被推向死亡的“风暴眼”时,我们看到的不是极度的恐惧与战栗,而是微妙的带有窒息感的平静,毕竟风暴眼中心是平静的,也是恐怖的。夏花般明媚朝气的往昔让她由极度恐慌转为刹那间的欢乐安宁,但安娜的目光始终向死亡迸发,当时机一到,她果断扑到车厢下面。然而濒临绝境的生理本能让她在一刹那被惊醒,生命尽头的突然清醒让她意识到自己行为的疯狂,并产生了悔意,发出叩问灵魂的呐喊:“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呀?”这一切却为时已晚,无法挽回,死亡的车轮无情践踏了一个女子的灵魂,也迸溅出如烛火般璀璨的生命光辉,“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她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哔啵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
除了安娜自杀前的内心独白,安娜同儿子谢廖沙见面的片段也充分彰显了托尔斯泰精准揣摩人物心理的深厚功力。从安娜与儿子见面前的谋划到见到儿子之后的匆忙离开,这一过程也构成了一个微型的“心灵风暴”。安娜为了安排自己同儿子的见面煞费苦心,考量了诸多方面。一方面难以按捺自己对儿子的思念之情,另一方面又不愿因此同丈夫交涉,可以说安娜的心境逐渐被期待与子相见的因素所紊乱,一如平静的海面被风吹荡起诸多褶皱,颇有种死水微澜的不平感。安娜在纠结和犹豫之中寄给伯爵夫人苦心酝酿的信却杳无音讯,此时她的心理从一开始的不安担忧、自怨自艾转变为愤恨不已,在她期待与儿子相见的欣喜中加入了拆穿卡列宁蒙蔽孩子的谎言的逆反情绪,情绪强度逐渐加强,这也是促使安娜即刻行动去看儿子的直接原因。当她重新回到曾经的家时,情绪在先前的基础上又添加了几分激动、复杂。笔者认为,此时她的回归并不是那么的光明正大,因为她已不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是带着愧悔的心绪进入家门的。随着她的快步行走,她的急切心理也明显突出,节奏感加快,此刻处于风暴外围,心理流速不断加快。当她终于见到多日未见的儿子时,情绪由刚才的急迫转为一种平静的“甜蜜”,进入短时的“风暴眼”当中。托尔斯泰将安娜和儿子之间的对话、动作、神态描绘得十分细腻:安娜“贪婪”地打量儿子,这种“打量”不仅仅是视觉上的观察,更是一种心灵上的体察关切,以满载“沸腾”的母爱的心灵精准“测量”儿子的成长变化。
心灵辩证法的魅力就在于同样是心理描写,托翁不是保持同一节奏描摹,而是依据人物在不同情境历经不同小事的催化后逐步加速,加速到极致后达到一种终结式的宣告,在这宣告前还有短暂的停顿、缓和,是具有阶段性、升华性的生命律动。死亡车轮的急促迫近与往日欢欣回忆交织的复杂感使读者与安娜同频共调,有着同呼吸、共命运的紧张感,读罢心中惶惶感萦绕不散,这就是心灵风暴的力量。
纵览《安娜·卡列尼娜》全书,我们可以发现人物之所以能够活灵活现地在字里行间游走,在于心灵的驱动。安娜自身因为心灵的丰富性和饱满性展现出充沛且热烈的生命力,但同时她也为内心的沉重和复杂所累。当爱情的热度逐渐消减,初见时的甜蜜被现实生活稀释殆尽,安娜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和不安之中,最终黯然神伤,耗尽心力,奔向毁灭。在笔者看来,安娜的自毁冲动是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酿成的悲剧,而两者之间的冲突也呈现出一种过渡性和阶段性。
此阶段是安娜与伏伦斯基互生好感,感情升温的时期,这时的安娜尚能自如地处理自我与超我之间的关系。莫斯科美好愉快的往事使她兴奋不已,她的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笔者认为,这种“喜悦”便是典型“力比多”的呈现方式,使安娜的自我欲望显露出来,相比于之前平淡乏味的生活,伏伦斯基的出现让安娜眼前一亮,如同一颗石子投掷在死水中激起的亮晶晶的水花,把其中的活水翻荡出来,在安娜的心上漾起层层涟漪。两人风采卓绝,互相吸引,但是情感尚未明确表明,所以两人之间始终弥漫着浪漫朦胧的情感迷雾。可以说,伏伦斯基使安娜喷薄而出的自我欲望有了宣泄的缺口,也为安娜灵动活泼形象的展现提供了契机,也就是为“本我”的表现提供了机会。
尽管安娜的“力比多”已然被唤醒,但是她并未忘记自己是有夫之妇,仍然保持着一定的理智和道德感,她为想起伏伦斯基和舞会的美妙时光感到羞耻,并不断劝说自己不再想他,这是超我在发挥道德规训和约束作用。超我为自我提供指导,使安娜的行为举止符合社会规范;自我又压制本能欲望的过度膨胀,如安娜产生的羞耻感和自我说服的行为是克制本我、延迟满足的一种体现。虽然这种自我约束力在再次相会时便被一种“快乐的骄傲”所瓦解,迅速化为梦幻泡影。但第一阶段“本我”的力量试图突破自我的设限,同“超我”对抗,仍然被压抑限制,所以“本我”并未肆无忌惮地支配着安娜的行为。
第二阶段处于伏伦斯基向安娜表明心意,两人确定情人关系的时期。当伏伦斯基大胆且热烈地向安娜表白后,安娜的内心再不能像第一阶段那般克制稳定,此时她面对伏伦斯基的言行举止产生了一种“可爱”的反差:一方面从道德制高点上要求伏伦斯基请求吉娣的宽恕;另一方面又通过自己“含情脉脉”的目光暴露本我的激情和情感诉求。这种反差呈现出一种“欲拒还迎”的姿态,安娜虽然在语言上拒绝了伏伦斯基,但在行为上却暗示默许了伏伦斯基的追求。此时安娜的“本我”占了上风,两人感情的主动权由安娜逐渐过渡至伏伦斯基。
在两人确定关系后,安娜感受到的不是巨大的欢欣与喜悦,而是沉重的负罪感和恐惧感,因为从此刻开始,安娜真正背叛了丈夫。“超我”的警示使安娜内心掀起一场激烈的心灵风暴,波涛汹涌澎湃,安娜被痛苦和不安裹挟。作者在此处利用梦境巧妙地勾勒出安娜的潜意识,梦境是对潜意识的欲望的一种变形。在梦中,卡列宁和伏伦斯基都成为她的丈夫,而梦中的她笑着认同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处境,并觉得这样能使两人都幸福且满意。从这个梦中我们能够看出安娜其实希望兼得“鱼和熊掌”,一方面卡列宁能够满足安娜“超我”的要求,依然保持着贤妻良母的角色,也保护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另一方面伏伦斯基满足了她“本我”的需要,使她感受到从卡列宁那里断然获取不到的热情似火的爱情。然而,现实的残酷使她惊醒,她必然要从中选择一条道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伏伦斯基的坠马事件是安娜冲破“谎言的罗网”的导火索,当安娜看到伏伦斯基有生命危险时,展现出一种不受控制的惊慌失措的状态:忽而站起来走开,忽而和别人说话。在笔者看来,这种“混乱”状况说明安娜对伏伦斯基极度担心紧张,达到了如坐针毡、坐立难安的程度,此时安娜的“本我”已经突破“自我”的防守,行为举止不再受“超我”的警示和“自我”的控制,而是呈现出一种无逻辑、无理智的姿态。这种克制不住的冲动促使安娜向卡列宁摊牌,说出自己同伏伦斯基的情人关系。可以说,从此刻开始,安娜真正开始与过往冷淡无趣的婚姻做对抗,她的负罪感再次加重,心里承受着面临抛夫弃子带来的巨大压力。
卡列宁的来信令安娜愤怒不已,他以儿子为筹码要挟安娜继续保持过去死气沉沉的生活状态,这对一位深爱孩子的母亲来说是致命软肋,失去儿子的威胁使她看清楚了卡列宁的真面目:具有卑劣本性的卑鄙无耻的家伙。从安娜的角度着眼,卡列宁固然冷酷无情;但从心理层面来说,这类似于一种投射性指责,即为了降低自己违背道德准则产生的强烈罪恶感而去指责别人的过失,以期转移被谴责的对象,所以安娜憎恶指责卡列宁,确实是发泄了长久以来“本我”对于丈夫冷淡漠然处世态度的不满,同时也是为了寻求良心上的安慰,为自己不道德的行为找寻存在的合理性,并找到“本我”“超我”之间的平衡点,从而实现心理上的安宁,并且从无望的恐慌凌乱且充满窒息感的自我“牢笼”中脱身出来,冲破“谎言的罗网”,实现心灵的解放。
在经历了产后病危所带来的心理、生理的双重痛苦后,安娜的“自我”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时常徘徊在无望的“悬崖”边上,她出于对儿子的依恋拒绝同卡列宁离婚,但又无法忍受对其的厌恶,此时她的“超我”层面又加入了作为母亲天然的母性光辉,即母亲这一身份要求她绝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儿子,“本我”同样不甘示弱,当她准备同伏伦斯基理智谈话并思考自身处境时,却又被伏伦斯基火热的感情传染,“本我”的欲望敦促她与所爱之人逃离,于是她撇下丈夫孩子出国了。从读者视角考量他们的“出走”带有逃离、回避当下困境的意味,他们一个辞了职,一个抛下家庭,未来的日子似乎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幸福,正如“娜拉出走后该怎么办”的难题一样令人担忧、困窘。这也标志着安娜正式脱离家庭,奔向自己期待的泡沫般美丽的生活。当初恋期的甜蜜消散,两人的分歧、争端开始不断出现,个性的棱角相互摩擦,可以说伏伦斯基的疏离是压死安娜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安娜为了能与爱人站在一起几乎放弃了所有,承受了多方压力。而当她发现自己追求的不过是无所依凭的幻影和浮沫时,她的内心世界轰然倒塌,“本我”“超我”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其结果必然催生“自毁冲动”,导向悲剧。
安娜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烛火般璀璨,虽然她对爱情的追寻最终以悲剧结尾,但她敢于挣脱苦涩婚姻的坟墓、为爱冲破世俗藩篱的勇气却是值得赞叹的,可以说,安娜追寻生命真谛的价值就在于“打破水晶镜面的束缚”,破镜而出。
歌德在《浮士德》中提到“永恒女性”的形象,将女性定义为温良贤淑、纯洁无私地端坐在屋子里的天使,这无疑将女性本身追求爱与自由的活力和生命力遮蔽掉了,留下的仅仅是服务家庭的躯壳。“天使”一词如朦胧的白纱、模糊的水晶镜面遮住了女性的本真。托尔斯泰与其他男性作家有所不同,他笔下的“安娜”并不是“屋子里的天使”,而是一个呼唤爱、追求爱、拥抱爱的角色,安娜对于卡列宁的不忠似乎是她一生的污点,也是后来被上流贵族唾弃诟病的重要缘由,但托尔斯泰并没有在文中以所谓的道德准绳对安娜进行强烈的批判和谴责,反而赋予了她“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美貌,更借列文之眼,窥见安娜身上具有的“诚实的美德”,脸上有一种“洋溢着幸福的光辉并且把幸福散发给别人的神态”,安娜映射着托尔斯泰希望人人平等,热爱并为所有人服务的精神态度和价值追求。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托尔斯泰对于安娜是同情或者怜惜的,他肯定安娜勇于斩断封建的铁链,坚定地同伏伦斯基站在一起的决心,但同时也尊重生活的真实,安娜对于婚姻的不忠以及对抚养孩子责任的放弃是不道德的,也是有罪的,因此必须接受相应的惩罚,付出惨痛的代价。
安娜死前画十字具有向上帝忏悔的色调,也再次印证了“申冤在我,我必报应”的卷首题词,即让上帝审判、原谅自我,带有忏悔贵族的影子。“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呀?”三声呐喊与质问渗透着反思生命的意味,可惜的是她再也没有找到答案的机会,以自身性命为爱献祭,充分彰显出对于“永恒女性”的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