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萍
(成都大学中国—东盟艺术学院,四川成都 610106)
地处陆路“丝绸之路”东段的中国新疆、河西走廊地区,干燥少雨的气候是保存地下古丝绸文物的有利条件。在丝绸之路遗存中发现大量保存较好的中古时期的中亚和中国汉唐时期的丝织物,可佐证历史上东西文化交流互动的繁盛。自20世纪中叶相继发现的汉唐遗址有新疆民丰尼雅汉晋墓地、若羌楼兰汉晋墓地、尉犁营盘汉晋墓地、吐鲁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晋唐时期墓地等,其中大量的实物以及壁画信息记录了汉唐时期织造技术和图案设计的多样与文化的多元。在公元7—8 世纪,新疆吐鲁番的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墓葬群中出土的丝织物残片有数百件,品种除唐代传统的平纹经锦外,还有斜纹经锦和纬锦及棉织物,色泽鲜亮、图案丰富[1],这彰显其染缬印染技艺之纯熟。这些织物残片和壁画中突显“萨珊样式”的图案,有联珠圆环中绘猪头纹、绶带鸟、对兽和对禽等式样,这其中也有与中亚索格底亚那地区出土织物相类者,也有风格迥异者。就此研究,薄小莹在《吐鲁番地区发现的联珠纹织物》①薄小莹《吐鲁蕃地区发现的联珠纹织物》,《纪念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三十周年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年。一文中作过类型学划分,区分出的第二类锦为中亚地区织造的“中亚锦”,认为尽管与萨珊锦有一些共同之处,但彼此的差异还是很明显的,比如织造较粗糙,联珠圈内的圆形较大等特征,属于另一种独立的系统。薄小莹这里所指“中亚锦”可联系到热议的“赞丹尼奇锦(Zandaniji)”,是否其间有传播的背景,总因佐证材料的空缺,仍未有肯定的论断。这种中亚地区织造的锦在后来的汉文史籍中零星提及。元代这种锦仍存在于中国汉地,即所谓粟特本土出产的“赞丹尼奇锦”(Zandaniji)[2]。然而,随着不同地区(青海都兰)陆续出土织物的比对,尚刚的推断也需再行斟酌,2019 年他在《撒答剌欺在中国》文中提出:撒答剌欺本为中亚的传统彩丝锦,原产于中亚布哈拉附近的撒答剌村而得名,最晚于唐代已出现在中国的西北,辽金时,撒答剌欺又出现在中国的东部,并把文献里关于完颜宗翰赠予宋朝议和使臣的“赞叹宁”也归为撒答剌欺,强调蒙元时代,撒答剌欺以浓郁的西域风,融入中国图案元素后流行于世[3]8-11。对此文中提出:sa-da-la-qi 与Zandanījī 的关系问题,詹姆斯·瓦特(Watt)和An·沃特威尔(Wardwell)认为没有足够的文本资料可以证明二者使用相似的制造技术,Zvedana Dode 也不认为有中世纪文本的证据能够证明二者是同义词②Zvezdana Dode,“Zandanījī SILKS”:The Story of a Myth“赞丹尼奇丝绸”一个神话故事,The Silk Road(Volume14),printed by E&T Printing,Inc.www.etcolorprint.com,1941Concourse Drive,San Jose,CA95131,ISSN2152-7237 (print)ISSN2153-2060(online),2016:213-222. 另见https://max.book118.com/html/2019/0308/5321111333002014.shtm.。由此,可关注于20 世纪学术界有关Zandanījī概念的一系列讨论,主要集中于这种织物是丝绸还是棉织品的争议。
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古代史与考古研究所的Zvezdana Dode 教授在《“Zandanījī SILKS”:The Story of a Myth》③Zvezdana Dode“,Zandanījī SILKS”:The Story of a Myth,同上注。一文中,提出学者们热议的“Zandanījī SILKS”在没有任何批判性质疑的言论中,顶着与历史证据相悖的谬误之嫌,创造了一个“神话”概念。她具体将这一现象溯源于德裔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沃尔特·布鲁诺·亨宁(Walter B.Henning) 和纺织品专家谢珀德Shepherd 合作的《赞丹尼奇已获识别?》(Zandanījī identified?)一文,对“Zandanījī 丝绸”铭文的错误破译④Dorothy G.Shepherd and Walter B.Henning. 《赞丹尼奇已获识别?》“Zandanījī Identified?”Aus der Welt der islamischen Kunst.Festscherift Ernst Kuhnel,Berlin,1959:15-40.另见赵丰、王乐《敦煌的胡锦与番锦》,《敦煌研究》,2009 年第4 期,第46 页。,认为亨宁最初使用理查德·尼德森·弗莱(Richard Nelson Fyre)的英文版《布哈拉的历史》中“Zandanījī ”描述的松散翻译,仍坚持自己的“Zandanījī 丝绸”理念,并且这一理论还得到了 Ierusalimskaia 的无条件支持和发展⑤Anna A.Ierusalimskaia.“K slozheniiu shkoy khudozhestvennogo shelkotkachestva v Sogde”[On the formation of the school of artistic silk weaving in Sogdia 论索格底亚那丝织艺术流派的形成]. In:Sredniaia Aziia i Iran:Sbornik statei. Leningrad:Avora,1972:5-58.。Zvezdana Dode 教授肯定10 世纪布哈拉历史学家纳尔沙喜Narshakhi 所证实Zandanījī 织物是棉织品的可靠性。基于Narshakhi 提供了关于织物的第一手资料,她强调关于Zandanījī 织物的虚假结论,导致在北高加索考古遗址和中世纪欧洲教堂中发现的大量丝绸被错误归属于Zandanījī 丝绸,而其中大多丝绸的实际产地和时间并不确定;这种缪谈也导致了中世纪索格底亚那存在一个已经确定的编织艺术流派的观点流行⑥Boris I.Marshak“,The So-called Zandaniji Silks:Comparison with the Art of Sogdia.”In:Central Asian Textiles and Their Context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 Regula Schorta,ed. printed by Abegg-Stiftung,2006:49-60. 另参见百度学术https://xueshu.baidu.com/usercenter/paper/show?paperid=f04492b0d569c1d1013634b112487b73.,以及对中国丝绸生产的一些错误认识。
1959 年Henning 宣布一件保存在Huy 教堂的St.Mengold 裹尸布上的彩色丝织品,上面印有两行粟特语文字①Shepherd 和Henning 1959 年文章第38-40 页中,Henning 将几个字母标记为可疑(wytsp 中的w 和t,未翻译的y's h 中的y)以及强调书写体的特质和阅读在编织物表面上书写文本的困难。。同时他与Dorothy G.Shepherd 谢珀德一同撰文,在Henning 对印文解释的基础上,Shepherd 不仅把Huy 圣母院的丝绸识别为著名的Zandanījī 的一块样本,而且把一系列她认为相似的丝绸归于该品类,又根据技艺的不同分出“Zandanījī I”和“Zandanījī II”②Shepherd 在1980 年讨论分析了“赞丹尼奇II”品类织物大约稍晚于8—9 世纪流行,并提出第三品类“赞丹尼奇III”。两组样式。她也用Huy 圣母院的丝绸证明这种索格底亚那的丝绸约生产于7 世纪③Shepherd 和Henning 1959 年文章第20 页。。最终基于Henning 的观点:这种粟特语文字风格至多与8 世纪中亚粟特城堡遗址穆格山(Mt.Mug)的粟特语文献一样古老④Shepherd 和Henning 1959 年文章第40 页。。这一观点得到不少赞同的意见。Anna A.Ierusalimskaia 还进一步分出“Zandanījī Ⅲ”的样式。
直到一次在比利时最西端一处粟特语印文的发现,引起人们重新回顾Henning 对St.Mengold 裹尸布上印文的假设和解读。随即,针对Huy 教堂裹尸布被称为Zandanījī 丝绸和出产于7 世纪索格底亚那地区的推断提出了许多反对意见。屈志仁(James C.Y.Watt)和沃德韦尔(Anne E.Wardwell),马尔沙克(Marshak)和腊丝波波娃(V.Raspopova)分别证实“Zandanījī 丝绸”分型的谬误。中亚考古学家马尔沙克通过大量的材料佐证认为,Zandanījī 织物是棉布材质,而不是丝绸⑤马尔沙克认为:赞丹尼奇锦开始在索格底亚那流行仅在740 年之后,参见Boris I.Marshak“,The So-called Zandaniji Silks:Comparison with the Art of Sogdia.”In:Central Asian Textiles and Their Context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Regula Schorta,ed.Riggisberger Berichte,9.Riggisberg:Abegg-Stiftung,2006:49-60.;Raspopova 比对公元400 年-740 年的大量粟特壁画上绘制的典型粟特织物风格⑥Valentina I.Raspopova 瓦伦蒂娜·拉斯波波娃.“Textiles and Their Context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Regula Schorta,ed.Riggisberger Berichte,9.Riggisberg:Abegg-Stiftung,2006:61-73.,认为这种织物图案风格也与粟特艺术风格不一致。2009—2011 年间,比利时皇家文化遗产研究所 (KIK-IRPA) 实验室通过放射性碳测定Huy 教堂那块丝绸的年代在780—980 年间⑦维也纳宫廷图书馆的馆长、东方学家约瑟夫·冯·卡拉巴克(Josephvon Karabacek),Krall and Wessely 1894,11-12;Grohmann 1924,59-60.,更有可能缩小范围到870—980 年间。该信息一经公布,立刻推翻了Henning 曾认定这块丝绸上印文为粟特文的论断,甚至包括马尔沙克曾推断的8 世纪后半期到9 世纪前半期的时间测定也不准确。Huy教堂丝绸上印文也曾被认定为阿拉伯语,所以根据铭文判断丝绸文物的时间和属性显然不够慎重。
Narshakhi 用阿拉伯语著的《布哈拉的历史》⑧阿布·阿卜杜拉·穆罕默德·本·艾哈迈德·本·苏莱曼·贡贾尔·布哈里(Abu 'AbdAllah Muhammad ibn Ahmad ibn Sulaiman al-Ghunjar al-Bukhari) 著,纳尔沙喜(Narshakhi)翻译,The History of Bukhara《布哈拉史》,899-959. Richard N.Frye,Tr.and ed.Cambridge,Mass:Mediaeval Academy of America,1954.另参考百度学术https://xueshu.baidu.com/usercenter/paper/show?paperid=e21509 14ff3689996a12c21f206a8913出版于公元943—944 年,但也仅存于6—12 世纪的波斯语删减本。Shepherd 曾引用Nizam al-Mulk,Yāqūt al-Hamawi 和Atǎ-Malik Juvayni 等的英文翻译版本,书中专门提到Zandanījī 生产于赞丹那(Zandana)村,书中还记载许多生产于布哈拉的另一些乡村的这类织物也被称作Zandanījī,因为它最先出现在Zandana 这个村子。这些以出产地名称命名的织物出口到伊拉克、法尔斯省(Fārs 伊朗的30个省份之一)、克尔曼(Kimān 伊朗)、印度(Hindustān)和其他地方。所有的统治者和贵族们都用这种织物制作服装,并按照与织锦一样的价格购买。后来5—11 世纪的一篇文章出自Nizām al-Mulk,则对这类织物有完全不同提法,这种织物被用于制作萨曼(Samanid)王朝宫廷中服务的奴隶们常穿着的衣服[4]159-166。这两种资料似乎为其材质的推断提供佐证,前者认为Zandanījī 具有同织锦相当昂贵的价格,为贵族服饰的主要材料,以此推定其丝绸的身份;后者则相反,在资料中显示该织物是奴隶衣服的主要材料,否定其丝绸材质的意向推断。但最终仅从有限的价格资料推断其材质,并不具有说服力。
在波斯语的字典里常常把Zandanījī 定义为“粗糙的,白棉布”,最早的资料提到来自布哈拉的织物是9 世纪的阿拉伯历史学家拜拉祖里(Al-Balādhurī),他记录中世纪文献中描述产自中亚河中地区(Transoxiana)的织物在10 世纪以及之后主要是棉布[5]。Narshakhi 强调阿拉伯语著《布哈拉的历史》提供10 世纪的一手资料,把Zandanījī 描述为棉织物。同样至迟在17 世纪俄语的Zenden 术语被马尔沙克确证为一种单色的棉织物的词语①Marshak 在“The So-called Zandaniji Silks:Comparison with the Art of Sogdia.”文中指出Frye 1954 年发文将俄语术语指代丝绸制成的布是错误的,In:Central Asian Textiles and Their Context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 Regula Schorta,ed. printed by Abegg-Stiftung,2006:49.。
针对以上讨论,笔者认为看待这些研究讨论还须慎重。首先,针对中国北方丝绸之路上出土丝绸与中亚织锦的关系,不能因为些许相似就归位思考。其次,考证散落在丝绸之路上的织物遗珍,时代与区域的关联问题是寻迹文化传播与影响的必要条件。例如,上文提到学界对撒答剌欺(sa-da-la-qi)的论述存在漏洞:地域范围的横向跨度,通过从西到东的零星出土织物进行组合,牵强于表面图案相似,但其实并未对图案所牵涉的繁杂文化交流问题细致探究,难免草率;纵向的时间跨度,从唐至元,把唐代中国西北地区出土丝绸遗存论定为Zandanījī 的织物, 并且与元代撒答剌欺(sa-da-la-qi)对应,也疏于年代跨度如此大的时间段,缺乏中间时代衔接的实物和文献资料,硬要将二者联系起来,似乎欠妥。于是出现了将模糊的概念“中国因素”注入漫长的唐宋时期的发展进程中,规避历史的连续性可能验证对实物考证的不真实论断。因此,艺术科学也需遵循实证方法和历史研究法,在占有资料的基础上谨慎下结论为宜。
从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收藏的联珠对鸟含绶纹小孩衣物和一件马鞍坐垫织物上的联珠含绶对鸟纹(如图1),似乎可寻迹索格底亚那地区丝绸的艺术特征。联珠圆环形架构的主图案中,面面相对的两只鸟(鸭子)站立于分裂开的棕榈叶饰上,鸟足没有蹼,并向下指;鸟尾部作板刷状;在身体上的装饰花环,形成的四个小的心形指向中心;鸟佩戴的绶带下坠三颗宝石,鸟嘴衔项链;珍珠圆环外宾花为对称的四个方向的十字形棕榈叶。黑地上以红、黄、白、褐色显花;联珠团窠又由一个个小的联珠团窠连接组成。这种粗糙和抽象的图案是典型的粟特丝绸,圆圈的空间在纬线方向上较为紧密,但在经线方向的间隔较宽。即所谓的纬面复合斜纹结构编织法,是由纬纱组织点连续形成一定斜向的图案纹饰。经线是右Z 捻,即在纬向上进行图案重复,这是中亚织物的特征。织出的图案显得不够细腻,线条较为粗放,或者说“抽象”。图案中五种颜色的使用以及图案化方法只在纬向重复,都被确切地归属于索格底亚那特色。
成对的站立鸟(鸭子)所系丝带和联珠团窠圆形主图案空隙间以四个方向的棕榈叶形图案填补。这种设计受到萨珊伊朗艺术的强烈影响(224—640)。而对称排列的鸭子站在分裂棕榈叶盘上和其他元素则属于索格底亚那的特点[6]33-34。这种粟特风格在Shepherd 对比利时辉伊Huy 教堂发现的一件织物残片,根据背面的一处粟特铭文,命名为赞丹尼奇锦I 组分类的样式。根据上文关于赞丹尼奇织物误读的讨论中,Huy 教堂织物上文字识读的错误论证,这里的分类显然不能作参考,但仍然不影响将这些织物推定为中亚地区风格。虽是一个笼统含糊的说法,但实际能归入中亚风格的织物的艺术元素,本身也是有粟特、萨珊波斯、拜占庭、中国汉唐时期等多元文化风格的融合。一种极具渊源关系的联珠圆环内饰单只立鸟图案的丝绸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出土丝绸残片上呈现;也出现在著名的唐代画家阎立本的《步辇图》中,吐蕃使臣禄东赞所穿着的有带子的长袖衣服图案中[7]286-289;也可以在敦煌莫高窟158 窟的佛头下的枕头上的图案中找到。赵丰根据织造工艺和图案的艺术风格,把丝绸之路沿线出土丝织物分为两种主要类型,其中一类是世界众多纺织研究者所称的中亚风格或称为“赞丹尼奇”,并把西方收藏者手中的丝制品及青海都兰①林梅村认为青海都兰墓出土联珠纹织锦类似这些粟特艺术风格的织锦实际上包括两种不同性质的织锦,一种为粟特织锦,另一种为粟特风格的吐蕃番锦;林梅村《丝绸之路上的吐蕃番锦》,《东方早报》,2013 年11 月11 日第007 版。、新疆吐鲁番出土丝织物都归入这一类。图案设计就以联珠圆环包围动物或鸟类为主的母题重复。对照中亚地区出土壁画资料中,最有价值的内容呈现在中亚阿弗拉西阿布(Afrasiyab)使节厅建筑遗址的壁画上,使者们所穿丝绸质长袍上的图案就有联珠环形内包围有鸟和兽头(野猪)等(如图2)。
图2 中亚阿弗拉西阿布Afrasiyab 使节厅建筑遗址的壁画
从已知中古时期欧亚地区的织物遗存和壁画等资料中出现的联珠圆环形图案看,圆形骨架内包裹有动物、植物和人物图案,其中动物有单只或成对的马、山羊、狮子、野猪、鸭子和不同种类的鸟、有翼的马、神话的森莫夫(Senmurv)②[俄]Sergey A. Yatsenko,周杨译《阿弗拉西阿卜“大使厅”7 世纪壁画所见外国使者及撒马尔罕居民服饰的历史渊源》,载罗丰主编《丝绸之路考古》第3 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 年,第130 页。。这些图案分别带有萨珊波斯、粟特、拜占庭等风格特色。按照Carol Bier 分析,这些图案构成精美、色彩华丽和编织技术复杂的织物在丝绸之路上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这些从西边的欧洲教堂到东边的日本正仓院收藏的纺织品,织物和图案所代表的艺术和思想在丝绸之路北线上传播,简单从织物的质地、技术的不同、图案的牵强归属来做出准确解释,尚难以完成。
1.丝绸流通与功能提升。中古时期的丝绸之路上,中国的丝绸被作为礼物馈赠、封赏,或被用于典礼仪式,或作为一种贵族身份衡量的参照,或用于交付税款。丝绸显然在中古时期的中国和那些丝绸之路上的异域国家具有金银货币的功能,用于流通。张骞出使西域,开拓了丝绸之路的官方通道,大宛国的良马进贡与汉王朝的丝绸馈赠及贸易往来就通过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地区展开东西交流之路。一度月支人曾因匈奴进犯向西占据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地区定居下来,并于公元前1 世纪建立贵霜帝国。他们的贸易路线分为两条,从西到东(波斯和中国汉王朝)和从北到南(土耳其斯坦和印度),通过转运贸易贵霜扮演了中介的角色③Stephan Barisitz,“Central Asia and the Silk Road-Economic Rise and Decline over Several Millennia”.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AG 2017:33-36. 另引自百度学术https://xueshu.baidu.com/usercenter/paper/show?paperid=182j0tj05c4r06k0b37h0jw0d158 2179&site=xueshu_se.。也就是在公元前1 世纪,从汉王朝都城长安,经塔里木盆地(汉朝控制),贵霜帝国、帕提亚,美索不达米亚到达地中海东部和欧洲,最终形成一条欧亚贸易通道。在贵霜帝国时期,居住于索格底亚那地区的粟特商人在中印贸易中的作用越来越突出。以定居生活为主的粟特人原住于撒马尔罕和索格底亚那其他绿洲,一直未能建立统一的王国,而是由许多小的公国组成。但在贸易上,他们很快在古丝路商贸生活中占支配地位。由此在这条路途遥远、自然条件恶略的路线上,布哈拉、撒马尔罕和一些其他绿洲城市成为知名的货物集散市场,大部分货物在到达终点之前就已经过多次转手④Stephan Barisitz,“Central Asia and the Silk Road-Economic Rise and Decline over Several Millennia”.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AG 2017:38.另参见[法]魏义天,王睿译《粟特商人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大宗的丝绸和其他奢侈品在这些货物中占比最大。其中,丝绸本在中国汉朝就获得了准货币的地位,导致公元1—2 世纪跨国贸易中尤其对这种奢华织物的尊重,自此,一种对丝绸作为交换媒介、计算单位和价值存储的信任走向国际标准。
2.织造者的流转对艺术风格的影响。公元6—8 世纪,在这条贸易之路上的各绿洲中出土的丝绸图案具有浓郁的粟特风格。当时著名的大都市——长安和洛阳的人口中包括了大量来自亚洲各地的商人、牧师和定居者,他们带来商品、理念,并把新的工艺技巧和艺术风格传入中国。一些艺术家和技艺高超的工匠还被授予高级官职。唐王朝与伊朗、印度和中亚各国的加速联系推动丝绸贸易发展。中国丝绸运往中亚、西亚和萨珊的数量剧增,开辟了更广阔的市场,位于塔里木盆地西端的疏勒在当时就成为重要的丝绸国际集散中心。掌握织造技术的萨珊人也开始在丝绸上织出他们自己设计图案,粟特商人不断移民到丝路重镇,从敦煌到吐鲁番形成大小不等数个粟特人聚居点,他们在这里种植粮食、丝绸、葡萄等,并开拓养蚕业和织造业发展,这些不同产地的萨珊、粟特风格的丝绸从中亚销往整个亚洲。
成品与织造技艺的传播带来了多元的丝织业发展,丝绸工匠的迁徙是丝路织造业兴盛的主要原因之一。历史上,亚历山大东征至索格底亚那地区,有不少希腊、马其顿、伊朗手工艺制作者移民至此,他们参与到当地织造业,为织造业注入新的民族文化思想。在中亚和西亚的国家也注重对中国丝绸工匠的保护,并且给予他们较高的地位。公元751 年唐与阿拉伯帝国的怛罗斯之战的失利,许多被俘的中国工匠被安置在阿拉伯帝国的首都巴格达(Baghdad),其中一些丝绸织工则被留在了撒马尔罕。据记载,10 世纪中亚历史上的布哈拉城的确为中国商人和艺术工匠安置有特殊的职位。在北高加索的出土文物中,不仅有相当数量被确证出自拜占庭、粟特,还有来自中国,表明这些区域间的交通和交流畅通且频繁。也因中国织工定居中亚,粟特织工与中国工匠建立了交流和融合的关系,他们的风格无疑相互影响。
由此,从织物的材质、技术和图案的复杂而微妙变化确切解释其来源与传播路线,并没有很可靠的证据判断出结果。再从艺术样式的形成与演变背后的人与事的变迁,寻找准确答案,显然也是缘木求鱼。一种文化交融的艺术现象本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表象呈现。例如在对吐鲁番地区出土织物中的联珠圆形图案风格的辨识中,康马泰(Matteo Compareti)对采用纬面复合斜纹技术制造的丝绸残片的风格提出具有中国元素的“粟特—吐鲁番类型”的装饰①康马泰Matteo Compareti“粟特移民在联珠纹传播中的角色”,《唐风吹拂撒马尔罕》卷四:粟特与拜占庭. 桂林:漓江出版社,2016 年,第175 页。。这种装饰类型形成的背后是复杂的中亚贸易和征服史的演进,牵涉到萨珊波斯、粟特、中国汉唐政权的关系,以及移民的流入流出等等。这些内外因素都是文化艺术风格形成与变化的原动力。
总之,考古和艺术史研究对丝绸之路上出土丝织物及其图案的考证,在近半个世纪里成果丰硕,集中到中亚身份的讨论中,焦点一度缠绕纠结于Zandaniji 织物的材质和准确特征的争议中,至今分歧不断。根据对讨论中正反方向意见的梳理,抽样部分实物或图像资料进行分析,本文越来越认识到,这些丝绸之路上的织物和图像遗存,因为地域范围广大、时间不连贯、参考资料不足等问题的存在,硬要剥离出某种具体身份的形象特点,勉强为之不妥。Zandaniji 织物的识读案例就证明,该区域的文物艺术研究需从实物背后的文化历史空间中分时段分区域的综合人文变迁的多方因素考察,方可辨别多元杂糅的文化艺术现象的结构层次,还原历史上民族交融历史时期固有的和谐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