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丽
《雪》,是鲁迅创作的一首散文诗。作为一首散文诗,《雪》同时具有散文和诗的双重特质,所谓“散文做其表,诗意为其质”。在这里,“散文做其表”,指的无非是抒情和绘景的自由化;“诗意为其质”,则是指诗表现主观心灵和情绪的功能,诗表达感情时往往需要某种物象间接地表达出来,即意象。在《雪》这首散文诗中,作者描绘了三种形态的雪,构建的意境是多重的,是一层层递进与融合后形成的。这三种境界暗喻了鲁迅在不同时期的人生境界,最后这三种境界的交融则展示出一个完整的鲁迅的灵魂。
一、暖国的雨—润泽秀丽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雪》开篇展示给我们的是一幅奇幻美丽的江南雪野风景图。江南大地被瑞雪覆盖,洁白滋润如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玫瑰、深黄磬口的蜡梅花,及冷绿的杂草点缀其中,成群的蜜蜂飞舞鸣唱。单说这每一处风景,在冬天都是很难见到的,更不用说众多独特的风景拼凑在一起,南国美不胜收的风光,作者在第一段仅凭数笔便描绘得淋漓尽致。
在这一节,出现了《雪》中的第一个意象—“南国的雪”,作者用了大量饱含春意的景象去衬托南雪,如油画般描绘出“江南的雪”的“美艳”,同时还暗递着诗人对不畏严寒的自然界生命的颂赞之情,给人以生机盎然之感。在严寒中,自然界的生命尚且如此绚烂,那自然之子的人类呢?由此及彼,作者在写“南国的雪”的同时,联系到了“自我”的青少年时期,正如同这“南国的雪”一般,一颗赤子之心追求自己的理想,无畏严寒,满腔热血。
《雪》这首散文诗写作于1925年1月18日,此时,鲁迅先生身处北方。1924年12月31日,鲁迅先生在日记中写道:“晴,大风吹雪盈空际。”这便是《雪》创作的来源了。身处他乡,看着窗外的大雪,让他回忆起故乡的雪。文中写道:“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的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何以会记不真切呢?这些都是鲁迅先生青少年时期的回忆,是关于家乡绍兴的独特记忆,以至于在构建“南国的雪”这一意象时隐隐约约流露出一些哀婉之情。“南国的雪”寄予了鲁迅先生对于故乡的怀念,更是对于自己逝去的青春的怀念,它象征着作者生机勃勃的青少年时期,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热情、有勇气的青春形象。
在第二节中,作者在江南美丽的雪景基础上加上孩子们兴致勃勃塑出的洁白、明艳、目光灼灼、嘴唇通红的大雪罗汉,描绘了一个色彩缤纷、生机盎然的美丽世界,把江南的雪景之美和给人们带来欢快的生活情趣写到了极致。
散文诗的第三节,是《雪》中的一个过渡段,作者不再继续这种美的描写与渲染,而是描写“雪罗汉”经不起日夜的销蚀,不几天就变得面目全非而“不知道算什么了”。“雪罗汉”的消失,标志着鲁迅青春岁月的逝去,标志着他的家乡已经变成了一段遥远的回忆。更深层的原因在于,鲁迅青春时代的激情、活力、温暖的生活经历已经消失殆尽。“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點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接下去的“又来”“又使”,更是让人感到鲁迅对这一消逝的无能为力与留恋。
《野草》的文章可以看作是几个二元对立类的主题,如明与暗、梦与醒、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拥抱与杀戮、看与被看、悲哀与欢喜、希望与绝望、宽恕与忘却、说与不说、眷念与决绝、祝福与诅咒、充实与空虚、沉默与开口等,且每一主题本身具有互文的特点。自《希望》篇起,《雪》《风筝》《好的故事》都是体现了作者回忆故乡、回忆青春的主题。这些诗篇表面上是温煦柔润、平和恬淡的,但是和《雪》一样,都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哀伤深藏其中,诉说着希望与绝望、宽恕与忘却、眷恋与决绝……但一以贯之的是回望过去与展望未来的主题。自这几篇之后,鲁迅开启了《朝花夕拾》回忆性小说的创作,回忆、过往、故乡,这些东西是诗人心灵深处底色性的情愫,它带给诗人以温暖,用以抵挡内心中或关于自我的某种阴冷而虚空的情绪,进而可以直面现实中孤独的斗争。
从这一点看,散文诗《雪》的情绪和节拍从高亢走向低落,又回归到了最初的情绪低位。这就为后面对“朔方的雪”飘落的描述奠定了坚实的感情根基。
二、朔方的雪—蓬勃奋发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朔方的雪”跨越了已经逝去的“江南的雪”,成为对生活力量的一种孤寂而又壮丽的符号。随着“但是”一声急促的抑扬顿挫,诗在迅速实现了一次空间的跃迁之后,最终打开了长期积聚的情绪水闸。平淡的笔触已经无法携带宏大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对“朔方的雪”的形态和数目的详细描述:“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还有反复多次对“朔方的雪”的高昂神态的赞美:“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这一节出现了《雪》的第二个意象—朔方的雪,它直指鲁迅生命中所有温暖鲜活的体验都已消逝后,所产生的一种孤独、凄清、暮年的感觉。同时,也写出了“朔方的雪”的两种姿态—其一是孤独的,它们“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这正是鲁迅自我内心的写照;其二是奋勇的,是孤勇者的反抗。
在《雪》的前一篇《希望》中,作者也曾提到自己人近暮年,散文诗中是这样写的:“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fi Sándor(1823—49)的‘希望之歌”。其实,这两种状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涉及“孤独”这种心灵体验。这时,诗人已经从青春的回忆中觉醒过来,迷茫、无助、孤独占据了诗人的内心世界。鲁迅也根据自己当时的状态作了一首五言绝句:“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身处无法挽回的孤独与绝望,才能让我们重新去认识生命的意义。大雪并没有屈服于外部的冲击,它还用自己的“飞行”,“在空中盘旋,在上升,在闪耀”,这一点,直指鲁迅在失去了青春,告别了温暖的生活中,一种新的生活形态,一种在孤寂和凄冷中进行的激烈的战斗,就像浓烟中的一团火焰。同样,在《希望》中,鲁迅写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人只有在绝望中才能迸发出无穷无尽的斗志,也正是因为绝望才能激发出超乎常人的意志,实现个体生命的价值。
其实,不论是《雪》中的人近暮年,还是《希望》中的人近暮年,他们指向的都是作者“自我”的生命体验,两者都是一种绝望又孤独的状态。但是,这个“自我”并没有向孤独和绝望妥协,相反,而是以一种战斗者的姿态与孤独和绝望作斗争。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衬托出“这类战士”那种坚韧不拔的性格,才是最难能可贵的,才是最令人敬佩的,才是最具有震撼力的。
三、雨的精魂—恒久恢宏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紧接着“朔方的雪”之后,作者又提出“雨的精魂”这一意象,它能在无边的旷野和凛冽的天宇下升腾。它是“孤独的雪”“死掉的雨”,是南雪和朔雪的进一步升华。这个意象与前面“暖国的雨”相互贯通,早期的某些事情,就像“雪罗汉”一样,虽然已经烟消云散,但并不是完全消散。少年时代的生活感悟与经历过程,在作家的内心深处,成了一种强有力的动力,浇灌了魯迅后期的生活轨迹。所以,温暖之地的雨水,被称为“死掉的雨”。但是,如果把它当成“精魂”来看待,那它就是一场永世的轮回。
愿做水滋润万物,也愿为雨荡涤尘埃,更愿为雪弥漫太空。只要能唤醒国民的精神,只要能建立崭新的世界,只要能给民众美好的生活,他就会像水,像雨,他就会默默地奉献—像江南的雪,他可以声嘶力竭地呐喊;像孤独、奋飞的朔方的雪,他可以无畏地战斗。
同时,文章以“雨”开篇,以“雨”结尾,连同散文诗中所出现的“暖国的雪”与“朔方的雪”也都是雨的化身,雪终归要落于大地。我们也能从中看出各个意象之间是相互关联的。从“暖国的雨”“江南的雪”所代表的热情澎湃的青少年时期,到“朔方的雪”所代表的孤独奋斗的暮年时期,再到“雨的精魂”所代表的既饱含着柔情,又溢着磅礴气势的挑战者,都是作者在特定阶段的人生状态中所感受到的不同生命体验,三种状态相贯穿展示出自我完整的心灵世界。
每个人都认识鲁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了解鲁迅。鲁迅是独一无二的,不能被人复制。在鲁迅的语言中,隐含了鲁迅独特的人格、气质、文风、审美情趣。卓越的艺术不能孕育,鲁迅的重要性,正因为他的人和事、他的文章、他的个性、他的中国文化、他的声音。散文是作家、思想家的一种情怀,鲁迅先生表达感情的方法与一般人大相径庭。他的性格很强。鲁迅在《雪》中,却跨过了心中的犹豫和矛盾,完成了对自己的拆散和重建,追忆过去;放下所有的留恋,和过去说再见,再一次面对未来。在当今社会,尽管存在着多种价值观念,但鲁迅先生对人的精神危机所采取的应对之策,仍然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时代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