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惠明
边塞诗在唐代整体时代风貌与情感走向有其必然的历史因素。从初唐到晚唐的四唐时期,随着国力的增强和对外征战的胜利,时代风貌焕然一新,文人从军边塞的热情高涨,为边塞诗提供了丰富多样的题材和报效祖国的精神内核。而唐王朝综合国力的衰颓,同样也使得边塞诗褪去原本的激情,转向了直面边疆苦难的凄厉与沉痛。
一、初唐“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从军热情
初唐在唐代近三百年的历史里占据了九十六年的时间,也就是大唐从立国到开元以前的时段。大唐在近百年的时间里,经受了内忧外患的严峻考验。对内,大唐王朝因为刚刚建立,所以政权不稳,百废待兴;对外,则是战争不断,边患严重。据《新唐书·突厥传》记载:“唐兴,蛮夷更盛衰,尝与中国抗衡者有四:突厥、吐蕃、回鹘、云南是也。”可见,唐初时期面临的重大挑战就是内忧外患。一直到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对边境的战争才发生了变化,因为大唐王朝大规模地对外用兵开始连连获胜,而这种卫国战争的胜利无疑激起了人们的爱国热情,而民族的自信、自豪感也由此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一时间从戎报国、建功立业就成了初唐文人的共同追求。
据粗略统计,初唐边塞诗的诗人有五六十人,边塞诗有百余首,著名的边塞诗人,有骆宾王、卢照邻、杜审言、崔融、王勃、杨炯、刘希夷、宋之问、陈子昂等。他们的边塞诗集中体现了初唐时期唐王朝要平定边患、巩固国防、保卫国家安全的总的时代特征。这些诗人有的曾到过边塞,有亲历战争的机会,还有一些诗人并没有到过边塞,但并不影响他们创作以战争为题材的诗歌。在“初唐四杰”和陈子昂的诗歌当中,我们看到作为这一时期诗坛的代表,他们的边塞诗就充满了赴边御敌、立功报国的豪情壮志。
在“初唐四杰”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骆宾王。如果说其他诗人是在时代的感召下创作边塞诗,骆宾王则是以他自己亲历边塞的真实体验来创作边塞诗的。骆宾王一生三次从军,到达过如今的甘肃、青海、新疆等地。当时的边塞不是高适、岑参、王维在盛唐时的边塞,在初唐,需要有极大的勇气与豪气远赴边疆。他的边塞诗也多用来抒发自己为国效力的志向,如骆宾王的“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从军行》),以及“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在军登城楼》)。骆宾王借朔风寒水凸现军人威武的气概,他以想象中的凯旋场面,“何日定”抒发他获胜的坚定信念。同样,陈子昂也是两度从军,他笔下也有不少抒发慷慨戍边、英勇报国、建功立業的诗作。他在他的感遇诗中写的“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感遇三十八首》其三十四),“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送魏大从军》),无论是送别还是抒发豪情,都是希望书生能像将军一样建立功勋,希望友人魏大能够像车骑将军窦宪一样勒石燕然山,千古留名。
二、盛唐“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进取精神
盛唐是大唐社会“青春焕发”的一个时代,开元天宝年间的唐王朝,它的综合国力达到了全盛,建立在政治安定、经济繁荣的基础上的盛唐,就具有了一种宏大的魄力和自信,上自皇帝,下自平民,都能够看出他们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精神风貌。比如,玄宗皇帝李隆基作有“雾扫清玄塞,云开静朔方”(《平胡》),这实际上就是李隆基他的治边理念。换句话说,唐王朝开始以非常强硬的态度回击异族的统治,使得唐人免受外族的侵扰欺凌。当时的边邦外族,在大唐的强硬面前不再敢轻起战事。
当国富民强之后,作为大唐的统治者就有了更多选择:其一,他要安边护境;其二,他要开辟疆域。所以,盛唐年年对外用兵,征战不已,这种屡屡得胜的战争也让大唐的统治者得到了战争的实惠。而这种战争也让人们觉得从军边塞、建功立业是一条简单易行而又直接痛快的晋升之路。因此,吸引了更多没有走上成功之路的热血男儿。这些人跃跃欲试,他们对边疆战场心驰神往,形成了一种时代的潮流,一种社会的思潮。
杜甫素来有非战诗人之称,但我们发现,这一时期他也十分关注边塞。从他的诗句就可以看出:“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后出塞五首》其一)。他认为,作为一个堂堂的男儿,最重要的是通过“战伐有功业”而封侯。而我们知道,唐代这一时期已经建立了科举制,科举制本身是可以吸引文人钻进故纸堆和象牙塔皓首穷经的,像杜甫这样的诗人都开始倡导去大漠边塞一展宏图了,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盛唐有不少的诗人有过从军塞外或者是参佐幕府的经历,这在当时是一种自然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时候,狂放不羁的文人,他们向往边关塞外的刀光剑影还有大漠风沙中的搏杀。例如,李白的《送外甥郑灌从军三首》,像这样的边塞送别诗里面,已经看不见对于送别亲人的悲伤了,反而是鼓励自己的外甥要义无反顾地走这条“功名只向马上取”的英雄之路,而且要不惜性命报效天子。又如,高适的《酬裴员外以诗代书》,诗歌倡导的也是盛唐文人的从军报国的理想,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舒展自己平生的抱负。盛唐时期风流倜傥的文人的确是不同于其他时代的,他们关心和遵循的已经不是如何循规蹈矩地诵读安贫乐道的儒家经典了,他们要在现实战争的血与火中实现抱负,克敌制胜。就连被后世尊为诗圣的杜甫,在自己的诗歌《前出塞九首》里面居然也开始讨论扬长避短,克敌制胜的经验了。
在这些边塞诗人的作品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大唐盛世的龙腾虎跃,也能触摸到盛唐这些血性男儿有力跳动的脉搏。同样是边关塞外,同样是从军征战,同样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但是盛唐诗人的感受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他们的眼中,边疆沙场不再是满目苍凉的荒城古漠,而是热血男儿施展身手、建功立业的好去处。诗人挥动他们的巨笔,扫除了笼罩在边塞的重重阴霾,所以使得盛唐的边塞诗与它的前后时代的边塞诗相比有了质的区别。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说盛唐的边塞诗在四唐都边塞诗中是最为突出的。
三、中唐“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厌战情绪
经历安史之乱后,唐代社会由盛转衰。安史之乱历经八年战乱,这让大唐帝国元气大伤,所以盛唐那种开放的、向外的勃勃生机已经不复存在。生逢在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时代,中唐文人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刘商在《行营即事》中写道:“万姓厌干戈,三边尚未和。”国事衰颓,烽火不息,飘摇动荡,在这种时局当中,我们看到中唐的文人更多是感受到了沧桑巨变、世态炎凉。所以,他们会关注社会现实,会关注边疆的烽火硝烟。可以说,这个时候中唐的文人没有办法再勃发出盛唐文人那种要立功边塞的热情了,他们怀着一种强烈的失落感,非常怀念开元天宝盛世。
中唐时期边塞诗的代表诗人主要是李益。李益在《上汝州郡楼》中写道:“今日山城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不为悲秋,是为满目疮痍的国家而悲。虽然在中唐诗中我们也能看到一些豪情,如李益的《塞下曲》“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但是这样的豪情在中唐诗中太少。有些诗人是继承了盛唐的精神,也有一些反映了慷慨激昂战斗热情的边塞诗。这些边塞诗大多出现在唐宪宗元和年间,因为这个时候天子和百姓都有一种强烈的复兴意识,所以文人受到了鼓舞。比如,王涯在《塞上曲二首》其二中写的“塞虏常为敌,边风已报秋”,还有李贺在《南园十三首》其五中写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就是中唐元和时期中兴唤起了诗人心底的希望。王涯和李贺的诗歌都反映出要弃文从军、报效国家、收复失地的豪情。这代表了当时文人的一种心态,因为在中唐文人看来,如果国家中兴有望,那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中唐时期主要的劲敌是吐蕃,当时吐蕃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占据西北大片土地,以此为跳板,不断地威胁着大唐的统治。与此同时,它也给边地的人民和广大的士兵带来了极大的灾难。贾至在《燕歌行》中写的“南风不竞多死声,鼓卧旗折黄云横”,其惨烈的场景令人心惊,这种屡屡失败的战争改变了人们的心理。张籍的《征妇怨》写战死疆场都将士,白骨无人收,万里之外的家人只能招魂以葬。依靠丈夫的妇人,丈夫已战死沙场,孩子却还在腹中,生活没有任何的希望。所以,中唐边塞诗的特点就是要描绘战争的残酷,写边地都艰苦,写士兵厌战思归的情绪。这样内容的诗作比例大大提高,而这样的残酷战争的描写盛唐也有,但是数量很少,到了中唐,比例就大为提高了。
四、晚唐“憑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反战呼声
晚唐时期是整个唐代的末期,与之前任何一个朝代的末期一样,晚唐也充满阴霾。唐王朝内部的党派争斗越来越激烈,各种危机日益严重,宦官专权,地方处于藩镇割据的局面,边疆战争不断,统治者自顾不暇,由此也失去了盛唐时期统治者开疆拓土的勇气与信心。而文人在这一背景之下,也同样失去了像初唐、盛唐诗人那样立功边疆的壮志,他们的边塞诗也多反映边疆的血腥和百姓的苦难。
高骈不是一般的诗人,他是晚唐朝廷倚重的边将。但我们从他的边塞诗中可以发现,他的边塞诗是易水悲歌式的感慨—“心坚胆壮箭头亲,十载沙场受苦辛”(《叹征人》)。作为边将,他的边塞诗缺少那种纵横沙场、引兵杀敌的斗志豪情。那昔日心坚胆壮的将士,如今却发出了“力尽路傍行不得,广张红旆是何人”的感慨。心衰力竭,眼前看到面前高高举着红旗冲杀的年轻人的命运又将怎么样呢?这是作为一个边将而且是朝廷倚重的边将易水悲歌式的感慨。高骈还有一首《塞上寄家兄》,实际上是思乡,这样的诗歌的格调是低回的,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已经找不到盛唐诗人笔下的那种阳刚健朗之气了。像这样的诗作在晚唐还有不少,如黄滔在《塞下》中写的“匹马萧萧去不前,平芜千里见穷边”,这是边塞阴惨、凄冷的气氛,而实际上流露出的,是对延绵了近三百年,曾一度国威远扬的大唐帝国的哀悼之情。从他描写的格调中,就能感受到深深的哀悼之情。所以我们说,晚唐诗人的笔下,他们所写的内容是初盛唐诗人很少涉及的,他描绘的就是边塞战争是如何血腥,如何肃杀。其实,是抨击朝廷开边拓土的战争给人们带来了怎样的灾难,通过这样的诗歌能够感受到诗人的反战情绪是充溢在字里行间的。
我们来看李山甫《兵后寻边三首》的三首组诗,李山甫的这三首组诗都是直接描绘战场的血腥和恐怖的,这样的题材在盛唐甚至在中唐诗人的笔下是几乎没有见到过的。而晚唐诗人如此大力描写边疆战场悲惨的情景,或者是描绘边疆荒败的景象,就是要揭示战争的罪恶,由此来启迪人们思考,反思战争的意义价值何在。所以,这样对于战争的理性思考很多。如李咸用的《陇头行》也是如此,“杀成边将名,名著生灵灭”(一说于濆《陇头水》),这是唐代诗人的理智和思考。因此,诗人们就在感叹“岁岁征兵去,难防塞草秋”(李频《闻北虏入灵州二首》其一)。
所以我们说,唐代的边塞诗走过了初盛唐时期的尚战、颂战,当时的边塞诗如同旭日东升,具有无限活力,而中唐的边塞诗也可以称之为午后斜阳,但晚唐的边塞诗只剩下一抹绚丽的余晖。所以,从中唐的哀婉幽怨到晚唐的凄厉沉痛,唐代的边塞诗走过了自己的发展历程。晚唐边塞诗为唐代边塞诗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这些边塞诗也给后人留下了诸多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