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画院/ 季颁
帕米尔高原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觉得可以从那里找到最真挚的艺术感受。从十年前第一次和新疆画院同学登上雪山高原,到最近两次跟随课题组去采风,我已经三次领略帕米尔高原的壮美风光,近距离感受过塔吉克族人的淳朴善良,这个题材几乎成为我近期主要的创作源泉。
第一次去塔县,是缘于2011年和两个同学一道的采风活动。从喀什去塔县大概要一整天,道路海拔基本都在四千米左右,中间还要经过一段无人区。那时的道路还很残破,到底是土路还是柏油路,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一路都是在崇山峻岭中颠簸穿行,峭壁上时不时还有碎石滚落,融化的雪水会一直淌到汽车的车顶上。那一次,我们遭遇了极端恶劣的天气,前一分钟还是阳光明媚,转瞬间汽车就被飞沙走石包裹,车外狂风大作,暗无天日,大雪山里的狂风不像平原的风,它十分恐怖,因为高原上都是裸露的沙土,罕有植被,狂风就会裹挟无数的碎石和沙土,打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大风中我们想体验一下,曾经走出车外试着走几步,结果却是寸步难行。这种经历让我印象深刻,以至于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都会想起第一次走进帕米尔高原的独特感受。
最近两次去塔县,分别是在2018年和2019年的课题采风活动中。一行大约有十来人,仍然是从喀什到塔县,道路却已经铺得平平整整,从车窗向外望去,两边的崇山峻岭依然令人震撼,这些雪山和平时看到的山完全不同,它们不仅体量巨大,而且海拔也极高,沿途所见海拔七千米以上的大雪山就有数座,其中有慕士塔格峰、公格尔峰等。慕士塔格峰海拔七千多米,虽然不是最高峰,但其伟岸雄浑的身躯犹如一个巨大的碗倒扣在高原上,极为壮阔,为其赢得了“冰山之父”的美誉。穿出雪山群之后,海拔大约下降了一千多米,然后才慢慢到达塔县附近,有了草地和人烟。宋代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中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我并非有志者,但是的确是经历了险远,才看到这别样的风景。
塔吉克族人生活的塔县,坐落在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山和阿赖山几条大雪山之间有绿草的地带,海拔大约是三千多米,一年之中这里只有7、8、9这三个月的气候真正适合人类生活,其余绝大部分的时间——即使是5月和10月,这里也都飘着雪花。所以塔吉克族人一年中大部分的劳作都是集中在这几个月内进行,就连嫁娶之事也不例外。
十年前第一次去塔县的时候,我们还看到了许多塔吉克族原住民的土木结构的房子。由于气候太过寒冷,当地人建房子是先向地下深挖,然后再在周围筑起厚厚的土墙,为了抵御冬季的严寒,这些房子的墙上甚至没有窗户,而且有里外两道门,房子里面四周全都是炕,中间是炉子和一块用于活动的空地。后来我们再到塔县的时候,这些土房子已经不多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援建的现代样式的房子。
当地人饲养的主要家畜是牦牛和羊,在这样空气稀薄的高原上,鸡的生存也变得相当艰难。与驻守边关的官兵战士交谈得知,部队曾经在外地购买了一百只鸡运到营地喂养,结果没几天就死了将近一半,高原的生存环境由此可见一斑。塔吉克族人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和简陋的居住条件下坚韧地生活着,并始终保持着他们乐观豁达的天性。音乐和舞蹈是塔吉克族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吃完了饭,常常在院子中翩翩起舞,最常见的舞姿是模仿老鹰在空中翱翔的鹰舞,塔吉克族人对鹰有特殊的感情,搏击风云的雄鹰被视为一种民族的图腾。跳舞时双人对舞为多,即兴发挥左右旋转舞步多变,并扭动手臂做雄鹰展翅搏击长空状。鹰的骨头是中空的,当地人会在骨头上琢磨几个洞做笛子来伴奏。骨笛是其灵魂所在,只要悠扬的笛声一起,塔吉克族人仿佛就能感受到自身与雪山高原的共存。
塔吉克族人对汉族人十分友好,原因一是他们天性淳朴善良,二是因为塔吉克族在长期的民族纷争中来到了这个海拔高且生存不易的地方,是汉族人一直在帮助他们平息战乱,获得安宁的生活,因而,他们对汉族人也就自然而然怀有一种感激之情。塔吉克族人是纯正的欧罗巴人种,身材高大,高鼻深目,他们的孩子大多有着棕黄色的头发和浅色的眼睛,随着年龄的增长,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会慢慢加深,少数人成年后依然是蓝绿色的眼睛。走在塔县的大街上,每当他们用湛蓝的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些来自雪山之外的人时,都会使我们感觉恍若身在异域他乡。
对着摄影镜头的塔吉克族人会十分地羞涩,他们躲避镜头不是因为不让人拍摄,而是因为他们真的会脸红,偶尔遇到一些比较胆儿大的,也只是笔管条直、表情僵硬地立在那里,所以,要想拍到“生动鲜活”的塔吉克族人并不容易。
描绘这些淳朴、羞涩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塔吉克族人是我第一次到塔县时就萌生的想法。我试图去描绘这个纯净世界,试图捕捉那种新鲜的感受,但是当我真正落笔的时候,才发现这种创作的渴望,更多是源于对异域风情和少数民族的猎奇心理,那种符号化和视觉化的图像其实并不是我内心中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而且我知道,我对塔吉克族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所以,自此之后便一直没有动笔,而这一等就是七八年,直到近年接连两次赴塔县采风,并深入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之后,才算对他们的理解透彻一些。这一次,我终于画出一批让我稍感满意的塔吉克族人物肖像。
当代中国人物画创作中的肖像画比较少,尤其是工笔肖像,这有可能与展览的要求有关,另外,肖像画尺幅不大,构图和传达的内容也较为简单,但是刻画难度却很大,它不仅需要准确的造型能力,而且还要有对于描绘对象的深刻理解。年轻的时候,我也并不愿意画这种纯粹的头像,部分原因也是出于功利的角度,觉得它与大作品的距离有点远,画出来的作品不适合参展,而且也不能实现自我的表达。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觉得这些纯粹的面部刻画最有力量,最能传达人的内心。有人说我那幅《塔吉克族妇女》肖像有些欧洲古典绘画的味道,这可能是某种图式的处理碰巧契合了一些大师的画作,但是,就个人来说,这并不是我最关注的,我真正追求的还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表达。
我的这一系列肖像画基本上是在速写的基础上参考照片完成的,这样既保持了那种原始的感觉,又能进行主观上的再创造。在对作品的背景、人物的衣着和佩饰的处理中,我摒弃了盛装化和符号化的习惯性思路,采用了一种简单质朴的平面画法。我特别在意的是面部刻画,觉得这是人物画中最重要的部分,我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早在东晋早期的人物画家顾恺之就说“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可见眼睛刻画对人物画的重要性。最近这些年,我越发注重观察和刻画对象的眼睛,也一直在努力揣摩如何通过眼睛来表达人物的内心,因此,在画这些作品时,我着力于刻画人物的形象和表情,尤其是他们纯净安宁的蓝眼睛所深藏的人文和精神世界,是值得当代艺术家用画笔去赞美的。
最后,我想从绘画方法上再说一些自己的创作感悟,中国画的肖像表现方法和西画不太一样,西画是借助光影来表达体积和结构的,而中国画的造型却是平面的,这就需要画家抛弃对光线的表达,不能照抄对象的明暗关系,而是要通过对形体和结构更加深刻的理解,采用平面的手法,把光线塑造的结构、质感以及体量表达出来,就这一点来说,中国画的肖像表现手法是有语言的局限性的,加之中国画的不可更改性,它比西画的表现更有难度,但是,可能正是这种局限性反而成为中国画所独有的特点,并激发出一种特有的味道。比如我画的《塔吉克族警察》,采用了一些“染高”的方法来画他的鼻子,原本应该是亮部凸起的鼻头反而加重,暗部反而画浅。石涛曾说“笔墨当随时代”,人物画的表现也是随着时代主题的变化而发生改变,但是对人性的表达和人文主义的关怀却是始终不变的。肖像画重要的是刻画和表现对象,方法只是工具手段,不管用什么方法,做到形神兼备,充分表达出自己最真挚的情感才是根本。
1.季颁 塔吉克族警察 60cm×43cm
因为新冠疫情的原因,这两年很少再外出采风,但是,我希望有一天能再次登上帕米尔高原,因为我忘不了那里碧蓝的天空,也忘不了那片辽阔的土地,忘不了那里鹰笛的声音,更忘不了塔吉克族人民永恒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