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董家渡》到《愚园路》:浅析周洪波导演的影像创作风格

2023-09-01 18:23:44沈国华魏联宇
中国电影市场 2023年9期

沈国华 魏联宇

【摘要】周洪波导演的代表作《董家渡》《愚园路》的共同之处在于:在拍摄观念上,导演用具象、鲜活的生活场景代替宏观叙事,把俯瞰视角变为人间烟火;在拍摄手法上,导演始终坚持“直接电影”的拍摄原则,将事件发生的真实场景客观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在拍摄视角上,导演借用考古学的理论视角,引发观众对城市空间的多元思考。

【关键词】周洪波 纪录片创作 直接电影 媒介考古

上海纪录片人为中国纪录片的发展做出筚路蓝缕的贡献。1993年,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推出的《纪录片编辑室》栏目,是全国第一档以纪录片命名的电视栏目。周洪波1999年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毕业后,在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担任导演,工作至今共拍摄了数十部纪录长片和多部故事片,在国外电影节获得多项电影大奖。城市的变化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周洪波的作品聚焦于中国城市化的转变。2006年,周洪波导演创作的纪录片《董家渡》借助一个社区的兴衰展开对城市家园的思考。2018年,周洪波导演的纪录片《愚园路》,对城市空间的思考再次向前推进,该片设置了历史和当下两个时空对照组,以考古学的理论视角,为观众提供了多种感知的可能性。2021年,周洪波导演的纪录电影《在上海,愚园路》赋予主观世界与客观现实同等的说服力,为纪录片的创作开拓了一个更为复杂的广阔世界。在周洪波导演的作品中,城市的世俗与优雅共存,城市的烟火与美好共生。

一、坚持“直接电影”的创作原则

美国徳鲁小组1960年拍摄的《初选》(Primary)充分体现了“直接电影”的创作原则,即摄影机永远是旁观者,不干涉、不影响事件的过程,只做静观默察式的真实记录。“周洪波导演纪录片创作的成功,与当下很多富有创新成功的纪录片创作都具有某种共通性,那就是始终坚持对生活现场的直接拍摄与真实记录。”[1]

为了保证真实的实现,法国著名电影评论家巴赞提出了长镜头理论:“电影拍摄应多用长镜头和景深镜头,只有这样在影片的拍摄中,才能再现真实的时空流程和纵深。”[2]周洪波导演在谈及纪录片拍摄体会时说到:“为城市塑形的纪录片不仅需要平民视角,更需要‘时间’这一元叙事元素的介入。时间就藏在长镜头的‘凝视’视点和‘散焦’视点中。”[3]在《董家渡》中,导演用长镜头的“散焦”视点对人物进行直觉性的捕捉。“散焦”视点的冷漠和追逐,恰恰是人眼的本能。在该片中,导演当下性地捕捉街面上、菜场上的人。镜头里的人物情感都是自然流露,每一个人物的面孔所呈现的表情都是心灵与特定时空交汇所呈现出的精神图式。长镜头的使用仿佛摄影机不存在一样,纪录片最后呈现给观众的是如同呼吸般真实的生活场景。周洪波导演“让纪录片避免分切镜头,从而形成视觉的延绵和节奏感,坚持用一个镜头展现空间的完整性,把人和空间的关系表达出来。《董家渡》因此才能给观众带来对社会循环往复的认识。空间的发生、发展、消逝然后传世的过程,也是上海城市更新换代的过程。”[4]

导演对董家渡的刻画是中立的,没有突出矛盾,或煽动感情,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如实地展现了这里的日常生活,留给观众去感受。但是,观看影片的过程并不让人感到沉闷,如同初到董家渡的导演感到的一样,观众恍如置身时光特区:“在浦江两岸的大楼包围之中,自成一体的小世界———道路细密蜿蜒,人流翻滚不息,乡音嘈杂炸耳。当最初的声光轰炸过后,静坐街头就会发现,这里的声音虽然嘈杂,却和上海别处不同,细听,它有走街串巷的叫卖、有母亲唤儿吃饭的嚷嚷、有手工造物的哐当作响……各个声部,它不是大城市里的车辆喧嚣刺破云天,却是家长里短的稼轩长短句,粗暴,又含着温情,有着城外人的乡愁。”[5]

《董家渡》是一部没有故事情节、没有戏剧冲突、没有解说的纪录片。“此时无声胜有声,看似无情却有情”。“无情”所产生出另一种可能性:寻找表面的真实,恰恰可以复杂性而不揭开。观众和拍摄对象共同沉浸在董家渡表面嘈杂的生活之中,去寻找隐藏其中的生活温情。这是一场深刻的心理互动,观众会记住在这片即将拆除的老街里,有一群人过着平凡而热闹的日子。该片保留住了董家渡拥挤、世俗而美好的生活景象。

纪录片情感的表达,就是把作者的情绪和拍摄对象的喜怒哀乐结合起来,通过影像传递给观众,从而影响观众的情绪。2005年,周洪波导演开始尝试用便捷式家用摄影机拍摄纪录片。轻便的拍摄设备让导演对镜头有了全新的理解:“自由地通过镜头打量拍摄对象,让我能更深地感觉到与拍摄对象之间的情感连接,也让我觉得情感比故事更重要。”[6]

纪录片要表达的情感是导演的态度,因此纪录片要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首先要能打动导演自身。2006年,周洪波导演走访即将面临拆迁的董家渡时,“感到预想和现实反差很大,以前没有去过董家渡这个地方,以为要拆,应该是冷冷清清的,但是没想到董家渡是那么拥挤、热闹、充满平民气息的地方。我想对这个区域进行一个描绘,对这个地区进行存像,让这个地方留下来。”[7]在拍摄的准备阶段,导演每天拿着摄影机去董家渡采风,也让街坊们熟悉攝影机的存在。经过多天的相处,导演感到手中的摄影机已和拍摄现场产生了联结,能够实现摄影机和拍摄场景的自由对话,能够真实地传递导演想要表达的情感。导演深入董家渡的肌理,用几组人物群像表现时间的流动和人群的聚合,进而勾勒出教堂、布料场、社区工厂、唱戏堂子等生活空间。在结构安排上,该片如同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在这场旅行中,人们会遇到年轻的水果摊主、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的讲着一口流利英文的孤寡老人、相依为命的发廊兄妹。在董家渡喧闹的多声部合奏中,时间因此被把握。

《董家渡》与当时上海电视台的纪录片有很大不同。当时的纪录片如《一个叫做家的地方》(2000)、《房东蒋先生》(2004)等多从城市内部出发,深入到上海人的家庭和上海人的心灵中去理解城市空间,是城市居民内部情感的凝结。而《董家渡》从外部视角出发,以空间的生死作为主题,突出城市发展过程中的复杂性。如在该片的最后一个镜头中,一块布料在董家渡的布料场上随风摇摆。这块镶着金色凤凰的布料是专门为去香港参加选美的女士准备的旗袍面料。镜头以远飞的凤凰,暗喻着即将远逝的董家渡。在热闹的影像中,隐藏着导演对这片城区深沉的情感:“我想从喧闹之中看到空灵的东西,看到人的生命短暂与流逝的东西。我并不想去讲一个什么人生故事,我想讲一个大的地方的流逝感和变迁性。”[8]董家渡的热闹是短暂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将离开属于自己的家园,寻找新的归宿。周洪波导演用影像让董家渡永远存留下来。

2006年至2007年间,《董家渡》入围了荷兰阿姆斯特丹电影节、法国FIPA电影节,获得中国纪录片协会“最佳导演奖”,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该片获得了上海市民的肯定。周洪波导演创作的纪录片《董家渡》于上海电视台人文纪实频道首播后,当即荣登收视冠军,赢得了业界和观众的广泛关注。在纪录片的民间展映活动中,不断有市民表示为之感动。上海的巨变牵动着无数人的心,《董家渡》用镜头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变革。对于普通市民来说,逝去的家园是内隐的集体无意识。在可感知的世界里,“家园”与“栖息地”是专属于城市的文化符号。周洪波导演用影像保存住了董家渡这一区域的原貌,该片也就成为上海这座城市的一场集体的心理共鸣。

2018年,周洪波导演的城市纪录片《愚园路》(上集《洄流》、中集《时刻》、下集《呼吸》)在上海电视台人文纪实频道播出后引发了强烈反响。对于这样一条融红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于一身的马路,导演没有按照宏大的历史发展脉络去建构纪录片,而是以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提到的“历史的不连续性”串联起愚园路的当下与历史。周洪波导演借用考古学的理论视野,使观众对自己熟悉的文化陌生化,帮助我们提出问题,而不仅仅确证已知的知识。在影片中,导演不拘泥于对根深蒂固的历史发展逻辑的解释,将看似无关的人物活动连缀成一个整体,寻找潜藏的历史关联性,带给观众理解城市空间的多种感知可能。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指出:“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9]作为上海永不拓宽的六十四条马路之一,许多大的历史事件都能在愚园路上找到注脚。纪录片《愚园路》以作家徐锦江的同名小说作为开场,在该片第33秒,一本厚重的《愚园路》出现在画面正中间。一位年轻的读者缓缓翻开书卷,书本上展开的文字与影片的配音声相交映:“岁月悠悠。在光阴里,愚园路上的建筑慢慢地变成了一部石头的书……它弄堂深处的一呼一吸,它砖墙罅漏间的丝丝温情,它券拱花饰间铭刻的历史,它落地钢窗内晃过的人物,它围墙天井里隐秘的故事,好是眷恋。”伴随愚园路的街景和配音,观众真正走进了愚园路。如同在沙漠里矗立千年的狮身人面像,愚园路见证了历史上数不清的风云变幻。如今愚园路上的寻常巷陌,曾与整个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在《愚园路》上集《洄流》篇中,夜幕降临,行驶在愚园路上的公交司机缓缓说到:“每当这时……我感觉到有种特别的神秘感,好像这种平静里藏着很多故事。”接着,镜头转场,画面开始叙述1939年发生在愚园路上的一场刺杀汉奸的秘密行动,这次看似不起眼的活动,无意中影响了整个历史走向。观众在考古学的叙事视角下,静谧地感受着历史跳动的脉搏。在该片中,导演使用大量跟拍长镜头。如在《愚园路》中集《时刻》篇的第19分51秒至第21分49秒,导演用将近两分钟的镜头,向观众展现弄堂小路蜿蜒曲折的流动之美。导演甚至通过长镜头,在同一空间内,将历史上愚园路的住客和当下生活的居民放在同一个长镜头内展示。长镜头触动着观众敏感的神经,营造出极具沉浸感的视听氛围。

该片重点刻画了愚园路1136弄31号(上海大夏大学校长王伯群和爱人保志宁的故居)。通过影像资料、历史文档展现抗日战争期间,愚园路1136弄31号被汉奸鸠占鹊巢,以及抗战胜利后,文人雅士们重聚于此、建设家园的繁荣景象。与此同时,纪录片还邀请了华东师范大学档案馆馆长、《上海名媛保志宁回忆录》作者杨涛,复旦大学哲学院教授李天纲,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上海社会科学院城市文化创新研究院院长徐锦江等专家学者共同担任旁白讲解。如今,这里是长宁区的少年宫。镜头下,青春洋溢的学子们在少年宫齐声合唱着李叔同谱写的《春游》:“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于画……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歌声结尾处,镜头定格在1981年,保志宁在阶前与故居的合影。无数个春天来了又去,建筑无法开口,却善于保存记忆。如同前苏联美学家鲍列夫所言:“当歌曲和传说都已经沉寂,已无任何东西能使我们回想一去不复返的古代民族时,只有建筑还在说话,在‘石头’的篇页上记载着人类历史的时代。”[10]

音乐在影视作品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当我要去欣赏一个房间或一处风景时,我必须把我的眼睛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然而,当我聆听时,我同时从各个方向收集声音:我在我的听觉世界的中心,它包围着我。你可以让自己沉浸在听觉世界中,沉浸在声音中,却没办法以同样方式让自己沉浸在视觉中。”[11]值得一提的是《愚园路》的滬语配乐。沪语音乐人郑耀华为该片谱写音乐《入梦》:“看见著风/听见著松/全入梦……”观众跟随长镜头和娓娓道来的沪语穿过百年弄堂,如同做了一场梦。片尾曲是同样由郑耀华先生创作的《轻静慢远》:“一条马路/记得多少多少多少/多少双鞋子踏伊过/一场梦/分著多少多少多少/多少份各人归各人去做/造了一座城/变出多少多少多少/多少面镜子/多少老物事老个心事/在我前头后头/多少薄悠悠个/老个人影子/轻轻较轻轻较/静静较静静较/慢慢较慢慢较/远远较远远较……”伴随着片尾字幕,缓慢流淌的音乐追忆着愚园路上数不清的往事,给人们留下无尽回味。

各个时期的风云变幻都或多或少地在愚园路上留下了痕迹,上海社会科学院城市文化创新研究院院长徐锦江认为:“今天的愚路,是由不同时代文化景观、社会场景‘层累’而形成的结果: 1949年前可总结为越界筑路、新里弄堂、街区商业、雅俗共存的市民社会,日伪时期也曾一度沦为‘沪西歹土’的空间景观。在1949年之后,愚园路中段许多住宅为‘南京路上好八连’等部队接收,而将社会主义军队的特色带入其中。改革开放以后直到今天,愚园路趋向于‘生活美学街区’的定位愈发明确。”[12]对于这样一个活着的生命体来说,周洪波导演并没有总结愚园路,只是如实地为它画了像,并通过对愚园路历史的回望,形成了当下与过去之间的回响。

2021年,周洪波导演将纪录片《愚园路》的视频素材重新剪辑成纪录电影《在上海,愚园路》。该片获第十九届广州国际纪录片节长片单元“最终入围奖”,并入围第十一届中国纪录片学院奖。周洪波导演在电影中使用了多感知的文本交织,选取法国作家帕特里克的文学作品《八月的星期天》中的文字段落作为配音旁白,重新挖掘纪录片表面真实下潜藏着的主观情感。在纪录电影《在上海,愚园路》中,旁白不再为了解释影像而存在,我们既可以看到“直接电影”所呈现的客观真实,也能见到导演对心理与意识问题的精妙表达。在该片中,导演将自己的情绪附着在愚园路的街道、弄堂、深巷等一系列富有世俗气息的城市建筑中,“依附于某个地方,并深切地与之相连,乃是人类的一项基本需求”。[13]在第一人称的旁白引领下,观众从宏大的叙事、线性的历史、坚硬的结构中解放出来,收获全新的观看体验。在纪录电影《在上海,愚园路》中,人们不再拘泥于客观与主观、真实与虚假的绝对界限。电影不仅是映照现实的一面镜子,而更加接近于鲍德里亚所说的镜像大厅,影片从多重感知维度建立了一种更加灵活、弹性的现实主义叙事风格。

从纪录片《董家渡》《愚园路》到纪录电影《在上海,愚园路》,周洪波导演超越了不同片种的界限,用真挚的创作情感与富有哲思的创作理念记录了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物故事、弄堂里巷的点滴温情、记忆深处的隐秘角落……并将纪录影像留在观众的大脑中,完成最终的叙事塑形。

注释

[1]倪祥保.“直接电影”基本精神及方法不應过时———由周洪波导演新作述评说开去[J].电影评介, 2017(19): 1-4.

[2]刘博章.纪录片纪实拍摄的真实表达———浅谈“直接电影”在电视纪录片中的传承[J].电影评介, 2011(17).

[3]大师讲坛回顾|从董家渡到愚园路—周洪波导演专访https: / / m. thepaper. cn/ baijiahao_ 5216770

[4]华东师范大学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系列学术活动: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上海主题纪录片展映及导演交流暨系列研讨会举行。https: / / m. sohu. com/ a/277143745_ 260616

[5]长尽头:曾经你骄傲如尘土,如今你虚心如蜃楼。https: / / mp. weixin. qq. com/ s/ qbBVg5tDxEu8RK938jRiSQ

[6]黎小峰、贾凯:《大地行走:当代中国纪录片人跟着采访录》[M]. 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2022年版本,第210页。

[7]唐聘华:《读城:董家渡的怀念》,《生活周刊》第1556。

[8]黎小峰、贾凯:《大地行走:当代中国纪录片人跟着采访录》[M].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2022年版本,第213页。

[9]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张密译,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9年,第9页。

[10] [苏]鲍列夫:《美学》. [M].乔修业,常谢枫译.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年版,第415页。

[11] Walter J. Ong, Orality and Literacy. The Technologizing of the Word ( New York: Methuen, 1982), 72. Here it stands in full:

[12]徐锦江.理论视域下的愚园路空间生产研究[J].上海文化, 2022 (08)。

[13]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60—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