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富
弟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幺,农村俗语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老幺。”照理说弟是父母最偏爱的一个,是有福气的,可弟活得并不遂意。
弟出娘胎时,正值青黄不接的四月,因粮食不够吃,娘的营养不足,奶水稀少,弟到白露时长得仍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大。
由于营养不良,体质差,弟隔三岔五地被父亲驮在背上往队里诊所跑。一次弟在深夜发高烧,父亲驮起弟摸黑赶往队里诊所,路上被一凹坑绊倒,弟从父亲背上滑落下来,上嘴唇被玻璃碴磕裂了,当时诊所没有缝合条件,仅做了止血包扎,以至于伤口没愈好,落下唇裂的缺憾。
由于家里经济窘困,到弟上学时父母都没给他做矫正手术。弟因吐词不清,全班同学都曾被语文老师叫过朗读课文,弟却像一个旁听生,被老师遗忘在角落里。在学校同学会围观他,对着他哄笑,揶揄,他深感羞赧,一向沉默寡言的弟越发木讷。
弟受辱的怨气终以逃学爆发了。
弟与我每天一起上学,我进了教室,他却偷偷溜出校门,中午放學后他仍与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与我一块儿回家。一日,他的班主任在上完课去田里收割麦子的路上,偶遇我父亲,对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幺儿不念书待家做了帮手了吧?!”父亲愕然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气恼的父亲对着刚放下书包的弟举起了巴掌,巴掌还没落下,弟就乖乖交代了。他说他逃学半个月了,他与隔壁邻居辍学在家的五子哥去拾荒卖钱。弟从床头把掖在芦席底下的一个小布口袋拿了出来,分币和角票悉数被抖出,有十多块钱。
父亲的训斥声似滚过头顶的响雷,惊得弟一股脑儿地把他在学校受到的憋屈倾倒在哗哗流出的泪水里。
那是一次在家里的手术。
那时,家里没钱到医院为弟做缝合手术,父亲请来了大队的赤脚医生。于是弟在家里接受了一台外科手术。弟上过麻药后,赤脚医生在弟裂开的上唇处小心翼翼地削皮,殷红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淌入口中,弟满嘴鲜血,眼眶里噙着泪,自始至终没滴落,也没吭一声,额头沁出了密匝匝的汗珠,双手十指紧紧地攥住桌边。那一刻,我能感知他的痛,那痛如针戳在我心上。
父亲用弟拾荒换来的十几块钱凑齐了手术费。
走上“新生”的弟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直至上初中成绩都列年级前茅。到上高中时,弟与我一样也考进了县里一所重点高中。学校离家有二十几里远,兄弟俩都要住校,一大笔开销如泰山压顶,重重地压在经济困窘的父母身上。
开学那天,父亲为我交了学费和住校费,弟没报住校(他与我睡一张床,吃一份伙食),他的学费暂欠着,承诺到秋收时用卖粮款还上。
由于兄弟俩交了一份伙食费,中午的菜也只够一个人吃,弟说我高三了学习很辛苦,让我吃,他吃咸菜放在开水里泡做成的汤。我再三推让,让他吃,这往往会惹他生气,他甚至以他退学要挟我让我吃。
开学两个月后,弟突然斩钉截铁地对我说,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退学,他退学父母负担轻了,也能让我安心地读书,准备来年的高考。弟秉性执拗,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父母哪能应允弟退学?母亲说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兄弟俩读书。节后返校的那天,父亲像押犯人似的把弟一路上拖拽到学校。可父亲前脚走,弟就出了校门,我追出校门,弟却遁逃到路边的芦苇荡里,他躲藏了起来,任由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父亲或许放心不下弟,在回家的半途他又折回头。我与父亲分头在茂密的芦苇丛里找寻弟,父亲呼唤弟的声音湮没在被风吹得刷刷作响的芦苇丛中。
父亲无奈地与我说弟决意退学,就顺了他吧!在我与父亲一声声的呼唤中,在父亲痛心地作出允诺后,弟才在远处的芦苇丛中应声。
15 岁的弟在家做了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这一转眼就是一年。翌年,我顺利地考上了免费的师范学校,从此,父母的肩上卸下了一个沉甸甸的担子,父母也不再为弟如何交上学费和伙食费而揪心了,经母亲力劝,弟同意了复学,三年后弟也考取了一所师范院校。
弟走上工作岗位的第十个年头,因工作劳累过度,他在睡梦中溘然而去。弟已长眠,我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