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歌声里永生

倪宇春

一

此刻是大年初一。

妻子从厨房到餐厅来来回回，已经奔忙了大半天，终于把烧好的佳肴摆满一桌，我在餐桌上摆好四个瓷杯，为您习惯就座的席位杯中斟上一小杯，呼妻儿一起把这第一杯敬献给一生勤劳、善良而平凡的您。我在默默对您致以虔诚的问安与忏悔之际，忽然感到这空无的座上有您的真身存在！您大约在抿上一小口后，颔首微笑。您或许能感受到您这不争气的幺子此刻的至真至诚吧？然而我怎么也不敢转头将您凝望，我生怕在这一转首间，您影迹无踪。

二

这三年，从武汉封城，到疫情肆虐神州大地，我们常牵挂着您的安危，也总会为您度暑和过年留好房间。今年暑假接您来家，两次驱车炎亭海滩，望海潮、吃海鲜，特别是您第二次与我们一起在沙滩小坐，在海鲜楼用晚餐，您居然连续吃了五六条小黄鱼，这是我最幸福难忘的回忆。到冬季，我们早在一个月前就收拾干净，铺好洗刷一新的被褥。妻说今年过年，定要接您来家安心住上两个月。

可一个半月前，儿子、妻子与我相继发高烧，以至扰乱了多年来一家人每周末看望您，腊月提前一月接您来家过年的计划……

如今将被什收拾打包，运回白沙故家焚烧，却见床头那根枣红色手柄、镶嵌着金边的拐杖，我回想起15 年前，偕您、妻子和三哥三嫂，从龙港出发一路自驾，经温州、绍兴、杭城、上海、姑苏、无锡、南京，最后到购置房产的扬州运河西路住下。每经一城，住上一二宿。楼外楼的醋鱼与东坡肉，太湖船上文友安排的丰盛午餐，尤其那条肥硕可口的太湖鱼让您念念不忘，还有游览总统府，见孙先生及民国政要们的展馆时，您兴致勃勃……这根拐杖是从总统府出来的一个摊位上购得的，而今它已经莫名无主了。

腊月初四晚上，您因摔倒被连夜送到龙港医院急诊室。您颤抖着说很冷，到次日凌晨完全清醒后，您便唱起了人们闻所未闻的关于祖国省城首府的“地名歌”和《竹枝词》，这是您几十年来，用或劳作或无聊时的吟唱，来排解故母离世后长达半个世纪郁积心胸的无尽寂寞。您还声声称赞我的守夜是“真真孝顺”！

住院第三天（12 月30 日）晚上21 点，直奔医院十四樓。您前两天在急诊室还唱着歌，前一天吃半大碗粥，讲自己能活百岁，此刻却只能靠呼吸机发出哼哼呻吟。医生劝说家人们放弃治疗，可我岂肯罢休？并且对他们的劝慰致以愤然的藐视！

我坚信您的意志力，也绝不放弃。让家人们全回去休息后，我用开水温热粥汤，先后五六次用小勺喂饮，趁着您出气时将粥汤喂入，以免呛到您。至午夜三点半，您的呻吟声渐渐式微，我按铃呼叫医师，医护检查后重为您套上手指仪器，也不向我说明什么。疫情在时值隆冬放开，医院急症室人满为患，每天有多少人离去，尤其老者，姓氏红旗插遍村头桥边，生命在时运的洪流中不足为惜。我为您侧背轻揉时，您尚有温热的轻汗。我忙用开水热开粥汤，再喂您两口，仍相信您的意志力，我坚信您定能挺过此劫！

三

医生给您输上小瓶滴液走了。

我把古罗马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从《忏悔与对祈祷的疑问》阅到第五章《祈求宽恕与光明》，猛一抬头，液滴依然正常，但仪器再次脱落，您的呻吟声越来越低，犹似睡去。再次按铃呼唤，检查后，医护跑去叫当时劝我们放弃治疗的医生，医生说您快不行了，问还要抢救吗？我说，救啊！

药液滴着，料必回天乏术，我便俯首凝望着您慈祥的脸，一滴细微的晶莹之液窝在您左眼角，不舍滑落。我轻轻将它抹去。

我至今半信半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