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

何武

1964 年7 月，大竹县观音高中毕业的父亲，9 月被聘为天城乡中和村“耕读”教师。

华为技术有限公司投资人、企业营销顾问李川，他讲述的一段回忆发人深省：“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数学成绩起步还可以，能时不时受到何老师的表扬。但是例外的情况来了。有一次上数学课走了神，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牛头不对马嘴。当时非常紧张，心想肯定会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出乎意料的是老师不但没有批评我，还乐呵呵地说：‘既然李川都没有搞懂，那我再讲一遍！我当时内心满是愧疚，随之涌动的是对老师的感激之情。从此在何老师的课上更加专心听讲，数学成绩也越来越好。小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省级重点中学——大竹中学。何老师不仅仅是教给了我们數学知识，他那种认真负责、乐观豁达的教书育人的精神永远激励着我，让我终身受益。”

父亲严谨治学，虽地处全县偏远的明月山脚，声名却日渐隆盛，影响日渐深远。一位校长至今提及父亲仍眉飞色舞，有件事人们曾一度津津乐道着。一次全县小学数学竞赛阅卷中，父亲执教的班成绩优异。时任教研室主任的刘显国惊呼起来：“乡小学一个班这么多人获奖，这让我们解放街小学（现在的第一小学）怎么办？！”刘显国主任创立的反馈教学法闻名全国，他本人多次在国家级刊物发表论文，也多次在全国巡回作学术报告。他在研究过程中，把父亲的教学方法和教学成绩纳入研究对象，进行分析并作为典型成功案例推介。

父亲由于教学成绩显著，从中和村小学调到了乡中心校教六年级的数学。说来也怪，他走到哪里，学生就跟到哪里。尽管学校领导出面把关，可教室里还是塞满了91 人。

那时，小学毕业班也要上早晚自习，离中心校远的学生住校无宿舍，怎么办？父亲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寝室让给学生住。学校与家相距5 里远，要过河，徒步的是乡间小路。用脚丈量大地，用心唤醒世界。寒来暑往，起早摸黑，父亲承受了多么大的苦和累啊！

有人称赞父亲批阅学生作业的水平高，有魔术师的速度、测量师的精准、慈母般的关怀。其实，这是与他耗费大量的精力分不开的。

冬天的一个晚自习后，他在办公室备课改完作业，已是夜半时分了。走出校门，感觉冰凉细小的东西扑到脸上，一刻又消失了。走到河边，河流泛出白色耀眼的光，似乎在暗示一场大雪即将到来。越过河流上的弯弯桥（又名玉带桥），大雪纷纷扬扬，密不透风，仿佛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脚底迅速粘满一层又一层的雪，鞋底越来越厚，越来越沉。路过沈家湾，眼见院子里的竹子已被积雪压弯了，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在坎下，造成右臂脱臼。当他忍痛回家，以一个雪人出现在家时，母亲哽咽了：“为了啥！自己的两个孩子你认真管没有？”我和妻子从睡梦中惊醒，起床看到父亲摔成这个样子，哭着，抱怨着，冒风雪去喊医生……

父亲仅养了5 天伤就回到了教学岗位。当他走进教室，同学们的眼睛“刷”的盯向了他，教室一片静寂。

开始上课了，教室里回荡着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传出了同学们做笔记的“沙沙”声。父亲右手不能写字，同学们见状，都把眼泪往心里流。一个女同学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教室一片唏嘘。学生张伟在日记中写道：“左手写的字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是我不能问，任凭滚烫的泪珠嗒嗒地滴在记录本上……”

张伟成名为国际数学家，接受采访时说，他的小学前四年在村小读书，到了五年级转入天城乡中心小学。通过数学老师两年的悉心指导，他逐渐迈入了数学的殿堂。当时奥数还不流行，更不普及，数学老师放弃自己的休息时间，无论寒暑，课余时间都组织同学们讨论奥数并讲解奥数，张伟对数学由兴趣变为痴迷，并获得了全国小学数学竞赛一等奖。张伟说，小学数学老师的无私奉献，在他的启蒙阶段给了很好的引导，不经意间为他打开了一座藏满奇珍异宝的宝库。这位数学老师就是我父亲。

张伟坦言：“这段经历改变了我的人生！”他后来得以进入北京大学学习数学，再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直到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授，因其开创性贡献获得2019 年度克雷数学研究奖，这是中国数学家首次获得该奖项。今年，他刚刚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

“张伟现象”不是偶然的，是父亲热爱教育事业的智慧结晶。

父亲热爱事业，淡泊名利，反而成了“ 反面典型”。有的领导教育年轻教师说：“如果何世发老师性格不倔强，完全可以谋得一官半职。”这其实是对旁观者而言。而对于父亲来讲，越是淡泊名利，越是知足；越是知足，就越自豪。

党和人民没有忘记他。

父亲本来是市级优秀教师推荐人选，有关部门看了其突出贡献材料，深感震撼，表示要往最高层级推荐。1995 年教师节，四川省人社厅和教育委员会联合表彰父亲为“四川省优秀教师”。

1994 年暑假，接到县教委通知：要他带领全国数学奥林匹克一等奖获得者张伟去成都参加“夏令营活动”，他借口有事，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给了他人。1996 年7 月，父亲作为四川省优秀乡村教师代表赴京观光考察，他又想把机会让给同事。省市电话层层急转县教委，要求父亲及时启程，否则要扣县教委的考核分。父亲就这样首次见到了成都和北京，受到了时任副省长徐世群、政协副主席韩邦彦和国家教委领导的接见。

莘莘学子没有忘记他。

农历正月初五八十岁寿诞之际，美好的祝福潮水般涌来。张伟、李川、沈旭明、沈川、张翔、沈来平、沈明翠、沈祖春、陈帅、王梅梅等同学先后发来祝福视频。张伟从美国发来视频祝福：“在何老师八十大寿之际，我祝您福如东海，松鹤长春！同时，我也期盼疫情的影响早日消散，让我们师生在2023 年能够有机会再次欢聚！”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科学家沈旭明由衷感慨：“您39 年前带我入数学之门，从此改变我人生道路。我热爱数学喜欢钻研，大学毕业之后走上科学研究之路，为国防事业添砖加瓦。”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科学家沈川感恩和仰慕交集：“何老师数学造诣深，教学方法好，幽默风趣，给了我很好的数学启蒙，并打下了很好的数学基础。”西南大学博士沈祖春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虽然我后来一直学的是中文专业，但是在小学的时候，何老师给我打下了非常坚实的数学基础，培养起了良好的数学思维，这对于我在今后的学习和工作中一直是非常重要的。”北京市财政局沈来平处长表达的是满满祝福：“何老师的教学情景历历在目，特别是他脸上总是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和智慧，铭刻在心，伴随我走天涯、闯世界！”……

老师喜逢八十大寿，学生们纷纷忙活起来。沈红爱与新疆回来的沈明发同学忙着联系演艺公司，广东回来的沈明发也在寻找活跃生日氛围的项目，更多的同学呼朋引伴，借此一聚。许多同学生活在各自城市总有一种异乡的感觉，不时去回想那过去的时光，他们发现：那些最美最不可割舍的记忆都在小学的校园里。

他们的根都在天城乡中心校，他们，却像树叶一样被时代的风吹向了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