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翔
“燕子啊,你把这些都带着。”“你上次不是给我过了吗,再说了,这些在超市都能买得到。”“你从小就爱吃南瓜,这南瓜啊我是用粗肥种的,很甜的。这花生也是我种的,刚从地里拔来的。这是丝瓜瓤,我已给你剥好了,种子也剔出来了,我知道你最喜欢用这个刷碗,超市可没有卖这个的……”“好了,好了,二叔,你给我这么多干吗?哦,好吧,全放在后备箱吧,我还要赶时间呢。”说完,我迅速把自己塞进车里,然后狠踩油门,一溜烟跑了。
我之所以匆忙离开二叔的家,是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泪水。
永远的黄胶鞋,永远的褪了色的上衣和裤子,干瘦的身躯、花白的头发、稀疏的黄牙……三十多年的光阴,短得像个喷嚏,真不知道二叔是在哪一瞬间苍老的。
二叔的严厉是出了名的。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吃红枣,但只有过年蒸馒头的时候,才可以吃上红枣。一次奶奶给我一个玉米馒头,并且告诉我里面包了红枣。我趁奶奶不注意,就把馒头掰开,然后把红枣掏出来连忙放在嘴里,并迅速把馒头扔到了门后,本以为我这样做,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谁知,却被二叔这位“多管闲事”的发现了,他用严厉的目光瞪着我,并且不紧不慢地说:“把馒头捡起来!”我心想:你又不是我父母,为何来管我!于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第二遍又说:“把馒头捡起来!”声音明显比第一遍要大,而且语速也快了些。我用五岁孩子侥幸的心理和他对抗着: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也不动。“捡起来!大人都舍不得吃,你竟然还给扔了!那是粮食啊!”说着,就扬起大手向我挥来,还没等大手落在我身上,仅那呵斥的吼声和刀子似的目光,已把我吓得大哭,我连忙跑到门后,把馒头拾起来,放在桌子上后,然后哭着跑开了。从此,我见着二叔,总是躲着走,但是,从那次开始,我再也没有扔过馒头。
反正,那时候,无论什么场合,只要见到二叔,我扭头就跑,绝不给他片刻批评我的机会。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成绩较好,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每个班级只评选两名。为了表扬我们这些学生,学校专门请来了鼓乐队,敲锣打鼓地把每一张奖状送到每个“三好学生”的家里。送到我们家时,正好二叔下地干活儿回来,刚好看到我正在领奖状,他很高兴,不苟言笑的他,那一次笑成了一朵花。第二天我从他门口经过上学时,他喊住了我,把一个熟鸡蛋放在我的书包里,嘱咐一句“好好念书”。二叔突然的“多云转晴”,让我受宠若惊。也许从那时起,我不再那么害怕和讨厌他了,隔三岔五的,他会在我的书包里塞些好吃的,有时候,还会端碗南瓜饭送到我家,因为他知道我喜欢吃。
村里人都说二叔是个神探,我也这么认为的。谁家的牛丢了、羊跑了、鸡找不着了,只要给他说,他总是能找到。一次,邻居三阳从亲戚家借来一头牛耕地,耕完地后,天也快黑了,三阳就把牛丢在一边,也没拴上,就收拾起农具,一转眼,牛没了,三阳到处找,哪都没找到,他都快急哭了。二叔见状,告诉三阳不用害怕,也不用找了,牛自己回家了。三阳连忙跑到亲戚家,一看,牛果真回来了,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青草。为了答谢二叔,人家送给他几个鸡蛋,他拒绝了,他说,天黑了,人会回家,鸟会归巢,同样,牛也要回家。其实二叔并不是神探,只不过,他和这些牲口朝夕相处,时间久了,他已掌握了它们的习性。
二叔一直以捕鱼为生,也以捕鱼为乐。他每天天黑时去河里下网,每天天不亮就去河里起网,然后再到集市上卖鱼。谁家孩子订婚、结婚、下节礼,准找二叔买鱼,不仅便宜,最重要的是二叔讲信用,只要答应人家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办成,哪怕在河里待個两天两夜不睡觉,他也要把事情办妥。有一次人家订婚,主家让二叔给准备两条六斤六两的大鲤鱼,二叔在河里摆了两天的小船,终于逮了几条大鲤鱼,上岸一称,只一条是六斤六两左右,其余的均是六斤二三两左右。90 年代,虽然野生鱼很好捕,但是若要两条重量完全相同的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条是六斤六两,另一条是六斤二三两,如果是别人的话,差个二三两也没什么,偏偏二叔是个讲死理的人,他说,人家要的是六斤六两,图的是和顺、吉利,我给个六斤二三两的算什么事嘛……于是,二叔又熬了一宿,终于捕到一条理想的大鲤鱼。在河里熬了几天几夜,渴了喝点儿水,饿了吃儿点煎饼卷盐豆,虽然二叔明显地消瘦,但他因圆满地完成了“使命”而自豪!唉,二叔就是这么一个执拗的人。
1997 年的冬天,二婶已是胃癌晚期,二叔带着她分别去了几家知名医院,医院都不接收。二叔含着泪把二婶拉回家,但是他仍然不放弃,四处打听治疗的方法,后来有人告诉他安徽省灵壁县九顶镇有人愿意接收这样的病人,只是路途有点儿远,又不通车,只能骑自行车去。如果骑自行车去,六七十里的路程,二婶的身体是吃不消的,于是,二叔头天晚上借来了一辆平板车,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就起床了,给二婶喂完药、穿戴好后,他把二婶抱到车上盖好棉被,就匆忙起程了。到达九顶镇时,已是凌晨两点多,虽然是寒冬腊月,但是二叔额头的汗始终没有干过。二婶在那儿住院的第七天,我给二叔二婶送煎饼去,二婶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但精神状态还不错,而二叔又黑又瘦,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往日的那种威严、斗志已被悲痛、无奈消磨殆尽。医生给我讲,病人来的时候,经过诊断,只剩下两三天的日子了,之所以出现些许好转,一靠病人的运气,二是病人家属的意志力,不过,时日不多了……
二婶走后,二叔没有太多的悲痛,只是把所有的泪水变成了汗水,他不仅要拉扯三个孩子,还要还清二婶治病期间欠下的所有账目。尽管二叔那几年已是一贫如洗,但当他得知我考取一所大专院校时,还是在我的行李箱里塞了三百元钱。这事还是我到了学校之后,发现皮箱里装着三百元钱,一问父母,才知道是我二叔在我睡着的时候,放在我皮箱里的,并且告诉我父母,暂时不要告诉我。三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用一张崭新的桑皮纸包裹着,我能够领会二叔的用意,他想让我在学校里开启崭新的、快乐的校园生活。二叔呀,您虽然不识字,但您会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启迪和影响着我,让我觉得这人世间是温暖而美好的。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自从我结婚后,很少再看到二叔。因为我工作忙,加之二叔没有手机,只有在我回娘家的时候,才会见到二叔一面。
暑假里的一个周末,大早上,我还在睡梦中,手机响了,我一看是母亲家的座机,便很快接通了。原来是二叔打来的,他听我母亲说,我生完孩子后,因身体虚弱、气血不足,晕倒过两次,于是,就连夜下河逮了一些鳝鱼又买了两只乌鸡,要送给我。我说我在老家了,不在县城,而且从他家到我那儿,很不方便,即使坐车,也要换三次车。二叔却说,只要在中国,我就能给你送去。我说八十多里的路程,天热路又远,二叔却说,路不就在脚下嘛,再远的路我都走过!我知道二叔的倔劲儿上来了,我是拗不过他的,于是把地址告诉了他。中午两点多的时候,二叔竟然满头大汗地找到了我家,我当时正带孩子午休,睁开眼看到二叔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那么远的路,还带了那么多东西(西瓜、豆角、剥好的青豆粒),一口气骑了八十多里路……我连忙要去给二叔做饭,他怎么也不让我做,他说在路上吃了一碗面条。说完,戴上他的破草帽,把满是汗味的旧毛巾往脖子上一搭,然后骑着无闸无铃无盖瓦的老旧自行车,一阵风似的,越刮越远。看着那已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逐渐消失,我气得大哭。
三十多年过去了,二叔也不再去河里捕鱼了,只种些庄稼和蔬菜。他的头发白了,牙齿豁了,声音不再那么洪亮了,现在,他真的老了,但他的倔强劲儿一点儿也没改变。你看,我给他买的酒,他原封不动地搬在了我的后备箱,他送我的东西,一样不少地堆在了后备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