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娘亲

赵敏

?水河南岸的这个故事，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半个多世纪之前，我也才半岁吧！我的姥姥拿着我的尿布跳过?水边上的寨墻到?水河里去给我洗尿布，那时候的姥姥才50 多岁。她是后来人，不是我的亲姥姥。我半岁时，她来了，我的继母，就是我姥姥的女儿，是我父亲的第四位夫人，我母亲是第三位夫人，生下我之后，产褥热两个月就去世了。

我父亲是个工农干部，没有多少文化，16 岁参加革命，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48 年大部队南下，他从河北老家保定城跟随部队过黄河来到了河南，在?水河的边沿上有一小仗打，也许那一小仗在史册上就没有记载，可就是那一打土匪的小仗，他受了重伤，被部队留在了河南，留在了?水河畔的南岸。后来他做了?水河岸边一个叫邓襄镇（刚解放时叫邓襄公社）的镇党委书记兼镇长。再后来他做了郾城县的副县长、县长。邓襄是郾城县的一个乡镇。

那一天，他到一个乡中学去做报告，据后来他告诉我说那次报告是给中学里的学生们讲战争年代的革命故事，现在叫作演讲。他在讲台上把故事讲得激情振奋，底下听讲的同学们握着拳头热泪盈眶。我的继母就是那几百名听讲的同学中其中的一个，她比我的父亲小了十二岁，她来到我家的时候，我母亲刚刚去世两个月，镇政府的人看我可怜，我父亲一个大男人怎么也侍弄不好一个两个月的娃娃。据说当时是不少领导撮合，我继母来了，我姥姥也来了，我姥姥就我继母一个女儿，早年丧夫，29 岁就开始守寡，直到把我继母养大成人。姥姥开明，刚一解放，就把我继母送到了解放初期的速成班里学文化。

无论怎么说，我父亲的故乡很多，?水河岸边是他的第二故乡，却是我出生的故地和家园，我就是?水河畔的女儿，长大后我才知道，我父亲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可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一张口就是?水河边的土味话。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啊！父亲16 岁参加革命，虽然生在乡野山村，却是个喜欢静思非常有头脑的人，随着他在部队的职务越升越高，他的文化素养也在职务的不断升迁中变化着，在部队转战的间歇里，他从不放过在忙碌中得到的少许时间，刻苦勤奋地读书学习，特别是不耻下问，得到了部队领导及战士们对他最公允的褒奖。父亲的家，也是我的老家，是在离北平城最近的地方，中国的中心，文化和经济命脉的中心，虽然那里大山一重又一重，河道一弯又一弯，却阻隔不断乡音在喉咙里低吟，父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还有他此后在部队历练多年养成的思考习惯，即便后来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那身刚正不阿的气韵也让人十分的敬慕。

我继母来的第二年，我大弟就出生了，我只比他大了一岁多点，我是这年的年尾，他是第二年的年尾。

我父亲走进市委大院里工作，我还很小，不记事儿，但也隐隐约约想起一点什么，比如：春天来临的时候，打开父亲办公室的后门，就会看见像花园一样的小径和万紫千红的花木，长长的柳叶垂在小径蓝色的砖沿上，有鸟儿的鸣叫，近处还有水声。花园里不止一条小径，好像条条都能通到父亲的办公室，通到市委大院的每一个角落，我不知道小径旁都是什么花儿，开的热烈，一簇簇，一丛丛，红白相间的，黄的、紫的、蓝的……

长大后常常驻足只想一个事儿：如果当年父亲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不拥有那一丁点儿的权力，我就这样无忧无虑的长大也不挺好吗？虽然我在?水河畔的日子只是生命中飘忽一瞬的时光，可?水河滋养我学会了这方热土上的乡音土话，我的户口簿上永远不能改变的出生地是那六个字：漯河市郾城县！

父亲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放着一张躺椅，父亲怜惜我从小没有了妈妈，恨不能天天把我带在身边，几十年后，姥姥告诉我说，你爸和你妈刚结婚那阵儿，你爸最不信任我们，怕我和你妈苦害了你，只要一下班回来先往床上看看你咋样了，每次你在凉席上躺着玩儿，咿咿呀呀地学说话，他都不放心地拿起你的小脚看了又看，然后对姥姥说，看紧点儿，别让凉席上有刺儿扎了脚板儿，姥姥眼一瞪，嘴一撇说：说什么呢，不会有人害了你闺女。

其实，长大后我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姥姥最亲我，她曾经对我说，你不是我的外孙女儿，你就是我生我养的老生子闺女呀，这话不假，我从小没有吃过母奶，肠胃不好，拉肚子，上火发烧是经常的事儿，姥姥背着我翻过?水河寨墙，给我挖黄蒿苗熬水喝，让我败火消炎，背着我从邓襄寨一直走到她的老家马湾村，指挥着家里的大舅二舅给我煮鸡蛋吃。懂事后我才知道，家里的大舅二舅根本不是姥姥的儿子，是她婆家侄子。姥姥是个绝户头，没有儿子，只有继母一个女儿，可姥姥在家乡人眼中守寡几十年，就像是立了牌坊一样的有气势，我大舅二舅不听她娘的话，却听姥姥的话。

姥姥是个小脚，是真正的三寸金莲。真的不知道她那双小脚在她50 多岁的年龄时，还会走那么远的路，还会背着我，抱着我，时时呵护着我，我能长大，我认为绝不是父亲呵护我的一天半天，却是姥姥长年累月从不间断的心血滋养和教导。我和她的缘分从我的继母来到我家，就已经深深地把我们子孙凝合在一起了，这缘分是上天给的。

她的心善，善的就像?水河里的清水一样，软软溜溜的，她对人说话，眉眼先笑，再开口说话。

她和继母督促着我父亲，让他把河北老家大妈妈的两个女儿都接来河南，姥姥说你的这个大妈妈是你奶奶给你爸包办的婚姻，你爸不愿意都不中，你爸那时候才14 岁，半大个孩子知道个屁事儿，人到你家就是你奶奶的儿媳妇，人死了就死了。姥姥说得淡然，我也听得淡然，因为小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妈妈，姥姥说接闺女的事儿给你爸说了几次了，快点把那俩闺女接来吧。在老家无人管有多可怜。

后来，我大姐，二姐都从河北保定来到了河南。姥姥给大姐、二姐做衣服，纳鞋底做鞋子。再后来，大姐、二姐都有了工作，又都走了，继母只比大姐大了不到十岁。可大姐终生都叫继母“妈妈”！二姐在家里也只有几年，她参加工作走时，我已略有记忆。

姥姥这么和顺善良的一个人，却半生和我的继母不对劲儿，从我的继母来到我家，她俩就不咋说话，我那时候太小，不知道究竟船在哪儿歪着？她们娘儿俩是血亲，为啥不说话？姥姥不理继母，继母多年都痛苦在心里，我和弟妹们都知道这事儿，可谁也解决不了，父亲也知道，父亲也解决不了。

邓襄寨的寨门是很多很多年前，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好像只能开着，不能关。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姥姥爱背着我坐在那个寨门旁边的石墩子上沉默，当然，那么小的我当时决不会知道姥姥忧伤的心里都想些什么。父亲又远游了，带着我们全家，我慢慢记事，懂事了，知道了姥姥的伤感是因为什么，还因为什么恨继母。她一辈子没有儿子，她的丈夫又在她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伤感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夫家不让她再嫁，她的婆婆不止一次给她叩头，让她不要再嫁，让她把继母养大再说，夫家说把孙女儿养大会把姥姥当烈女供奉，她很害怕她的婆婆跪在她面前说东道西，最后她铁了心，拿剪刀剪下头发，立誓说不走了她的婆婆才肯罢休。她还伤感，继母不听她的话，嫁了大她12 岁的父亲，她恨继母，说让人耻笑了她半辈子。

我懂事了，我也恨姥姥的夫家。姥爷死了，为什么不让姥姥再嫁，姥姥哭了，说：“我能嫁哪儿去，我舍不得你妈呀！”

我喜爱读书，从小就喜爱。姥姥对我说，你从小读书就读得好，记性深，会讲故事。父亲也对我说，读书读得好，得学会举一反三，要学会思考事情，不要人云亦云，要学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去想问题。后来才明白，姥姥的话和父亲的话是一致的，意思也是一样的，只是姥姥不明白父亲说的“举一反三”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是明白的。

父亲在?河岸边又走到另外一座城市去任职了，他不但带走了?河岸的人脉和远去的精神积余，还让他的下属们给他满满当当装了五大木箱的图书，这些书在我少年及青年成长的路上，给予了我终身的滋养和陪伴。从五六岁就开始在灯下读书，继母说我读的都是闲书，可我觉得，这些闲书是那么有滋有味，咀嚼在嘴里，悠长绵绵的气息让我一生不能忘怀。

那是1995 年的浅秋，姥姥去世了。那一年，她89岁。我带着10 岁的儿子又回到了?水河畔，我看着姥姥去世后的容颜，百感交集，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往下流。她在去世前的一个月里，继母一直在?水河畔守在她的病床前，大舅在她還清醒时，就将她接回了老家，继母哭得不省人事，说：娘啊，你咋一直都不理我，我嫁给她爸，不是心疼那个小闺女儿没有娘吗？你不是也疼她爱她了那么多年，这都半辈子过去了，你咋还记恨我呀……

其实，我在15 岁之前就明白了继母的心思，在姥姥的葬礼上，我一下子哭晕在继母的怀里。在我小的时候，在我长成大姑娘的时候，只要不在人前刻意去说我不是继母的亲女儿，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和母亲不是血亲。

今天，我不止一次带着儿子回到?水河南岸，那里变化太大了，我已找不到姥姥背着我在邓襄寨门前的石墩子上坐着的痕迹，也找不到姥姥翻越寨墙去给我洗尿布的地方。郾城县已被国务院有了新的命名：郾城区。我恍惚中，看见了父亲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朝我笑，给我说话：“你回来啦，去村里吧，去马湾儿……你姥姥在那儿等你呢！”

我知道，我与姥姥灵魂相通，无论旧时的?水河畔，还是现在的?水河畔，都有她老人家的小脚留下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