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书,终生品读

2023-09-01 07:59杨亮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菌子钢筋爸爸

杨亮

中午,医院的病房里,另外两床稍微年轻的病友已经休息了。房间里难得清静,连病友的呼吸声都能听出节奏感,葳蕤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了病房。

爸爸在病床上翻了个身,用虚弱的声音说:“我想喝杯茶,烫烫地喝一杯。”

爸爸是个有生活热情的人,在家里时,他喝茶很有仪式感。他喜欢把茶叶先放在手掌心里,挑一挑条索,用他的话说,就是把颜色不“正气”的、有铁锈色的、碎的茶叶在手心里挑走。挑好的放在杯子里准备好,然后用电茶壶自己烧水。待水开时,乘着开水翻滚之势倒入杯中,看着茶叶在杯中升降沉浮几次,瞬间就茶香弥漫。我知道爸爸的习惯,所以入院时就给他带了一盒茶叶进来。于是,我赶忙从床头柜里翻出了茶叶,照着爸爸对茶叶进行挑选的方式做了一遍后,从饮水机上倒出开水洗了一下茶,然后用茶杯给爸爸泡了一杯。爸爸一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泡这杯茶,从我拿茶叶到倒入开水,再到热气腾腾飘出茶香味,他的眼光都没离开过我的双手,生怕哪个环节被我遗漏了。我把床头升高了一些,让爸爸靠稳了,防止他喝茶水时被呛着。爸爸接过茶杯,怕烫,试探着喝了一口,接着才敢喝第二口、第三口……

喝完茶,爸爸仍靠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天空湛蓝,他没说一句话。

爸爸还有个习惯,中午空闲时就带上老花镜看报纸。爸爸住院后,我也坚持每天到楼下给他买一份报纸上来。看着爸爸在沉默,我问他:要不要看看今天的报纸?他说:“不看了,带着眼镜看也很吃力。”我说:那您就闭上眼睛养神,我来给您读,让您也了解一下这些天全国各地发生的大小事情。

爸爸说:“算了,莫影响旁边的病友休息。”

护士长推门进来了,带着两位实习学生。量完血压,问问中午服药的事,然后说要统计病人的一些情况。护士长一边问,学生一边记录,当问到爸爸的出生年月时,我脱口而出。护士长很是惊奇地说:“你是个负责任的儿子。”看到护士长表扬我,爸爸瞬间也很开心,急忙附和说:“是的是的,他很有责任心,工作又忙,还要照顾我,你们帮我跟主治医生说说,用点好的药,让我尽快好起来,出院回家。”护士长又礼节性地附和了几句,带着学生出门去另外的病房了。

休息了一会,爸爸说今天精神稍好一点,让我扶他起来,他想去过道上走一走。我赶忙为他披上外衣,穿上鞋袜,扶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出了病房,爸爸不让我扶他,他一只手扶着过道墙壁上的扶手,抬着另一只手平衡着身体,脚掌在地面上慢慢地向前移动,脚步迟缓,每挪一步都很艰难。才走了几步就开始喘着粗气,看着他消瘦虚弱的身躯、看着他蹒跚中如履薄冰的脚步、看着他一脸病容却还回头强装给我看的笑容、看着他如白雪般的满头银发,我鼻子酸楚。

我的家乡堪称鱼米之乡。但吃鱼方便,吃米不方便。

家里人辛苦一年,没有一分的分红款,有时还倒欠生产队,日子过得非常艰辛。就这样,还要完成生产队安排的生猪养殖任务,每家每户至少要养一头猪交到公社食品站,凭工分分口粮这是一项硬指标。爸爸操劳着一个家庭人人能吃饱的问题,还要操劳着猪吃饱的问题。

我七岁半那年,家里左盼右盼,总算把那头黑猪养到可以送交食品站了。这天鸡叫过头遍后,全家人就起床,用从嘴里省下的麦面,给猪煮好了最后一顿早餐。看着猪吃饱了,我们赶忙把猪绑在一辆手推车上,爸爸拉车,我推车。路上,爸爸怕我走不动,就让我上车和猪坐一段,他一个人拉车。为了鼓励我好好推车,爸爸说送完猪拿了钱就买一碗米线给我吃。当时一碗米线是二两粮票一毛钱。就这样,在手推车的吱吱呀呀声中、在猪的哼哼唧唧声中、在我与爸爸杂乱的脚步声中,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到了食品站。

轮到我家过磅时,已经九点多了。把猪赶进大秤上的围栏里一称,猪都还没站稳,就听到一声细细的、尖尖的、长长的声音说:“五十八点六公斤。”食品站的工作人员直接摆摆手,让我们把猪拉出去。食品站有规定,不过六十公斤的生猪,是不收的。爸爸当时就急得如坐针毡,一味地向人家求情,说猪又拉又撒的也没办法。再说我们村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水淹田,人都吃不饱,更别说养猪。食品站那个人态度很横,说他只管猪过不过六十公斤,至于人吃饱没吃饱,你有胆量就去找公社说理。

站在食品站大门外,爸爸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就这样过了一小时左右,我问爸爸为什么我们不把猪拉回家?爸爸说:“这猪捆来捆去的,回去肯定不吃食了,万一猪病了,我们家的所有希望都没有了。”那时候我不理解,一头猪怎么担得起一个家庭的希望呢?

碰巧遇上在公社基建队工作的表叔来食品站办事,他好像和里面称猪那个人是一个村的。他问了情况后,让我爸去买包“金沙江”香烟。爸爸掏尽了腰包,只有一毛五分钱,表叔又借了一毛给我们,爸爸让我去食品站上边临街的供销社花二毛三分钱买了一包“金沙江”香烟。表叔帮我们拉着车,我和爸爸又跟着进去食品站。表叔把烟塞给了那个人,说我们两家是亲戚,请他帮个忙。结果这次,猪连五十八公斤都不到了。过称那个人说:“既然这样这猪就帮你收了,但猪的斤两不够,品级打得低,以后不养足六十公斤就不要拉来麻烦人了。”爸爸很木讷地赔着笑臉,机械地在收购单上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送完猪,爸爸从食品站领了一张回交给生产队的单子,领了三公斤肉票,还领了三十几元钱。由于猪的斤两缩水了,品级也定得低了,领到手的钱少于早上的预期。我的那碗米线,最终也没吃成。我不知道爸爸是在多么痛苦的情况下,才决定取消我的那碗米线的?而那三十多元钱,最终成了家里买米、买布、买仔猪的开支。关键是,我读一年级时交的一元五角的学费,还有四元多的书包,就是这头猪贡献的。

中考结束后,我的分数高出了片区市属中学的录取线,也高过了我报考的区属中学的录取线。村里的会计知道这情况后,告诉我爸爸:某家的某某也是这情况,人家找了人改到了这片区最热门的市属中学了,让我爸爸想想办法找找人,帮我调整一下志愿,不要误了我的前程。

爸爸回到家后,理了家中所有的家庭关系,近亲、远亲,甚至远到了已经与“亲”不沾边的人,终于想到了一位在這所市属中学教务处工作的老师。说这人与我家有点亲,但其实连爸爸妈妈都已经不认识此人了。

这一次爸爸不木讷了,滇池边的人,瓦罐里腌鱼掏出来一包,喊上我妈妈和我,去了这位老师的老家,找到了这位老师的妈妈。老人家倒是很客气,农村人固有的礼节是有的,就把这位老师住在学校里的门牌号告诉了我们。

爸爸骑上自行车,后座上载上我,迫不及待去了这所市属中学的教工住宅。敲了门,恰是这位老师来开门。爸爸急忙介绍了自己,再说我们两家是亲戚,说着他母亲的名字。这位老师冷若冰霜的,连门也不让进去,只站在门口简单地听我爸爸讲了我们的诉求。他一个弯都没转,直接说:“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家去找找其他人吧!”随后就把门关上了。

站在这位老师门口,这闭门羹确实难于下咽,几分钟后爸爸才回过神来。

回家后,爸爸悲伤了好多天,更多的是自责。

十多年后,这位老师退休了,桃李天下,荣归故里,要把原来其母亲名下的老宅重新翻修。因其母亲也去世了,这位老师希望翻修房子办理手续时把产权人换成他的名字,也就是把农村宅基地的户名换到一个城市户口的人名下。我当时刚好在负责办理此事,由于针对这种情况的政策法规正在从模糊化向规范化进步的过程中,帮他办了,合情合理;不帮他办,有法可依。回家后,我把这事当个案例和爸爸讲了讲,并说就是当年我们去找的那位亲戚老师。爸爸顿了顿说:“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还是应该帮他一下,也包括有类似需求的其他人,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当年我们去找他,他那样对我们,可能人家也确实有难处,我们也要体谅人家。”

语出惊人!没多少文化的爸爸,竟然讲出了这番话,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胸怀的人,一个不纠缠于世俗恩怨的人。

爸爸绝对是个靠得住的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家里翻修老宅时差一些直条钢筋,我和爸爸一块骑自行车去买。过完磅后,我们要从卖钢筋的场地上把钢筋挪到路边才好装车。爸爸对自己的体力是成竹在胸的,他用了个暖暖的“计谋”,让我到前方路口堵一辆过路的拖拉机来拉钢筋,顺便让开拖拉机的师傅和我们一块搬一下钢筋。待我把拖拉机带到卖钢筋的场地旁,看到爸爸满头大汗。近一吨的直条钢筋,已经被他一条一条地搬到路边,整齐的放着了。那些堆着的钢筋,是一堆不会说话的情感载体,是坚如钢筋般的父爱。那一年爸爸六十三岁,我三十八岁。

昆明的雨季有野生菌子,每年六月一过,在烈日的笑脸和暴雨的亲吻下,各种菌子都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钻出了地面。凡是买菌子,我都要叫上爸爸,挑选菌子时必须让爸爸把把关,认清楚品种且绝对没有其它菌子混杂才敢买回来。爸爸洗菌子非常传统,他非用南瓜的叶子来洗菌子不可,说这样既能把菌子洗干净,又不会损坏菌子的“伞盖”,两全其美。

爸爸还从事水电安装方面的工作,技术精湛,做事认真。不仅邻里乡亲有登门拜师的,甚至还有邻村人为了能揽到活计,冒充是他徒弟的事。爸爸知道后没去追究这件事,只是打趣地说:“还算好,他没说是我的师傅。”

爸爸做事喜欢亲力亲为,即使跨过花甲之年,遇上乡亲邻里家建房修宅,他还要去帮人家接电架线。

水电安装不仅仅需要技术、体力,还需要胆量,比如在电杆上爬上爬下的跨线作业等等,没有良好的身体素质与心理素质,这个工作是干不好也干不了的。所以,爸爸站在电线杆上那个伟岸的身躯,是镌刻在我心目中永远不会消失的雕像。

然而,仿佛在一转身的时间,他的年轮就已经缠绕了几十圈。尤其是生病之后,他的精神仍然很坚强,但身体已经显现了老迈。现在我看到的,是从伟岸到蜷缩的身躯。这个落差,像一块尖锐的石块,飞砸在了我的心上。短短几分钟,诸多往事就五味杂陈一并袭来,病房外的走道像个时空隧道,我的思绪像坐着过山车一样,瞬间就跨越了几十年。爸爸现在服用的每一颗药,味都很苦!

我扶着爸爸从走道慢慢地再回到了病床上,爸爸好像觉察到我刚才在思想深处的深深自责,他开始跟我聊些与疾病无关的话题,想转移我的思绪。虽然也是无轻无重的话语,但知子莫若父呀!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宽慰我,从灵魂上包庇我!

住院期间,爸爸没有任何一个能让我看出他心里不悦的举动,他一直积极配合治疗。最后这两日,输液时要扎上几针才能打完那几瓶液体。我看得很心痛,已经有了责怪护士的想法。但爸爸依然平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或许,常年的坚强已经锻炼出他坚韧的毅力;或许,一直习惯于低调平凡的日子练就了他的忍耐力。

住院二十二天后,医院也穷尽了治疗的手段,但终无回天之力。爸爸还是随着天空中那朵飘过的白云闪身而去,永远地离开了我,飘向了浩渺的寰宇。

爸爸用自己的一生,“写”就了一本书,让我在生活中品读。我想,不仅仅我的父亲是这样,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位父亲在躬行着自己的人生,就会有多少个版本的“书”在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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