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周
坦白地说,我是一个比较慌乱也比较急躁的人。这种慌乱和急躁源于我内心深处的自卑。
我的自卑与我的出生有关。倒不是我出生难产或者有别的是是非非,而是我的籍贯看起来有一些复杂。那些年,在填写相关表格时,填到籍贯那一栏,我经常犯难。我爷爷那辈生活在湖南湘西,后来爷爷辗转搬迁到了贵州,在黔南州又待了好些年,直到有了我的父辈们,爷爷才被生活逼迫得毫无退路,只能继续迁徙,并最终落户广西,安居南丹县一个叫岩洞平的村子里。起初,我在籍贯里填的是“湖南湘西”,后来想想似乎有一点远了,便又改成“贵州黔南”,读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我的籍贯就一直填写的是“广西南丹”。不是我善变,而是我觉得一个人的本事大小、水平高低,多是自身勤奋努力的结果,与籍贯没多大关联。也就是说,我的籍贯,不管是湖南、贵州还是广西,都没能给我带来耀眼的光环,没有所谓的“根正苗红”,也没有“大富大贵”,所以,我也就不太在意了。
说我的自卑与出生有关,真不是托词。
我爷爷那一辈,是湖南人,住在湘西一带,匪气较重。长衫和长烟杆成为他相对固定的形象,威严、生硬、死板,看着不太容易让人接近,爷爷没有太多亲和力,加上继承了祖传的一些似是而非的“道法巫术”,瘦瘦的身体里装满许多神秘兮兮的人和事,让人心生敬畏。就连爷爷的满女我的小姑,见到她自己的爸爸我的爷爷,都胆怯退缩。以至于现在谈论起来,70 多岁的小姑对入土40 余年的爷爷还心有余悸。小姑比我的大哥她的大侄子年长十岁,小姑是个瘦弱的小丫头片子,大哥满3 岁了,都还“长脚懒杆”地挂在小姑背上。那天晌午,小姑没吃饱饭,却要背着大哥去割猪草,爺爷打身边经过,本就饥饿的小姑被爷爷突然的瘦影惊着了,脚下一滑,狠狠地摔了一跤。爷爷心疼地一手抱起我大哥他的长孙,腾出另一只手来,长烟杆斗“啪”的一声,清脆地打在小姑头上,小姑泪水奔出眼眶,但还得强忍着不敢哭出声音。爷爷对小姑说:“你还好意思淌‘马尿(流泪),你十个宋老细(小姑长得瘦矮,小名叫老细),都比不得我一个宋老八(宋老八是我大哥的乳名)。”
从那时起,家族里重男轻女的根就种下了。小姑转过背,继续背着大哥提着猪草艰难回到家。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在贵州出生的,长大成家之后才搬到广西来,他们在广西西北的边陲之地养活了我们兄弟姐妹8 人。这样,对于我们兄妹来说,算是有着湖南血统,却是出生在广西的贵州人。说简单一点,如果把我们看成一款产品的话,在产品介绍上可以这么标注:技术支持“湖南湘西”,生产原料“贵州黔南”,产地“广西南丹”。
这似乎有点调笑了。但是我这么一说大家也就容易弄明白。
作为我的“产地”的广西,原本我也没啥自卑的理由,不至于让我慌乱和急躁。但是,当你知道,从我家里出来,赶一次集上一次街,单程就要步行4 个多小时,你是不是体会到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我年少时,吃饭问题还是成问题的,经常碰到青黄不接的状况,家里就必须用青苗去换粮食,这在我幼小的心里种下了苦难的种子,常常感觉低人一等。
在我上初中之前,很难穿到一件新衣裳,只能是大哥穿了二哥穿,三哥再穿一季,轮到我穿的时候,已经打了第四层补丁了。那些年,我内心经常生出一些无可奈何的幽怨,埋怨父母的无能,苦恼生存的艰难。但是,我偶尔会自嘲,说我算幸运的了,我庆幸的是我有一个姐姐,姐姐是女性,如果这个姐姐也变成我的哥哥,衣服轮到我穿时,就是第五个年头了,补丁会在第四层的基础上再多加一层。
我的慌乱当然还不止这些。这种因出身产生的自卑心理,导致我经常会莫名的孤独,不敢跟人说话,不好意思和多人扎堆,哪怕偶尔聚集,我也会自怜自伤。我内心极度脆弱,被人欺负,想要反抗又怕打不过他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而逃避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捧着书本躲起来。
山里面没几本书,除了小学课本,那些年,就只能反复读我家里仅有的两本书,一本叫《薛仁贵征东》另一本叫《薛刚反唐》,偶尔借到手的,就还有几本连环画,好像是《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之类,因为成套的连环画已经不全,断断续续地读,断断续续地想象。我经常会在心中构筑我想要的英雄形象,或是有意识地刻画一些反面人物面孔。我跟着这些故事情节,跟着那些人物恐惧、傻笑、流泪……
那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要改变命运,只能读书。
现在,我还得讲讲我的出生地,桂西北的一个山旮旯,一个叫“岩洞坪”的地方。
“岩洞坪”这名字不免让人遐想,但是也让人嗤之以鼻,既然是“岩洞”,哪还能“坪”?我们家去往下湾的半道上,在一个叫“洞边”的地方,实实在在的有个岩洞,口很大,里边很敞亮,顶部可以通到山顶,但是比较凶险,我们放牛的时候,经常到洞里躲雨。我猜“岩洞坪”这地名应该与这个洞有关。这个洞给我留下了险恶、封闭、狭隘、躲藏的印象,或者说逃避才是它真正的样子,也是我们“岩洞坪”的真实含义。
毕竟,选择远离都市,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爷爷是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的。那时爷爷身体不太好,全靠自己种植的“中药材”镇痛,他举家迁到“岩洞坪”,就为了在一个险峻的独坡顶上的那小块空地里种植“中药材”。这当然是听父亲说的,那山坡至今我都没上去过,父亲说他也只去过两次,反正就是没有路,爷爷怎么上去的,我不懂,爷爷在上面种植的“中药材”没给别人,只自己用,好像种了两年,爷爷老态龙钟,也不再上山了,那个山顶又恢复它的荒芜。
我家不算是“岩洞坪”最大的老住户。在我家到来之前,“岩洞坪”已经有五户人家了,我们来后,户数就慢慢增加到十来户,人口也突破了40 人。我的记忆里,没多少平地的“岩洞坪”似乎要把贫穷进行到底,黑土地里刨不出富裕,但是大家穷开心,远离喧嚣,与世无争地活成另一种景象,大家也很满足。后来,我们家因为穷得比较彻底,爷爷竟然当上了农会主席。
那些年,对我们而言,读书绝对是一种挑战。小学一二年级在隔壁三里地的天平小学上学,每节课的上半堂一年级讲课二年级作业,下半堂就反过来。只有上午上课,下午都是劳动。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位姓韦的民办老师,公办学校里用民办老师上课,这恐怕也是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期的一种独特现象。我们没有钱交学费,老师也不喜欢要现金,每学期就用一担干稻谷当作学费。学期末,老师自己到家里来挑回去。我和三哥一个读一年级,一个读二年级,每学期两担谷子,父亲好像还在堂屋里过一下称,那担谷子具体多少重量我们不知道,如果我们家丰收了,粮食有多的话,过完秤之后,父亲会多加两升,在韦老师的左右两筐各放一升。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要步行一个半小时,翻过四座山,到一个叫巴益的壮族小村里读书了。每天五点半起床,炒两碗剩饭,当场吃一碗算早餐,饭盒装一碗带去学校当中餐,放晚学要快快跑回来,不能慢慢走,一是那些顽皮的同学经常拦路殴打我们这些跑读的,被他们称为“吗嘎佬”的山里娃,二是害怕肚子饿扁了走不回来。读到四五年级,就到村部完全小学去读寄宿制学校了,学校也只安排两间房,几张摇摇晃晃的空床架,我们得自己从家扛竹子去拼成床板,经常是三四个人挤一床,我们还要在宿舍门口搭一排小火灶,放学后自己煮饭。那时我年龄比较小,个子也比较单薄,做饭要到学校围墙外边两里地的水井去打水,那时候我们没有桶,直接用饭锅提水,满满的一锅水,我摇摇晃晃地提到宿舍之后,只剩下半锅了,经常煮不熟饭,如果不是长我4 岁的表哥世清和我同班读书的话,估计我要吃夹生米很长一段时间。上了初中,就到镇上了,要走4 个多小时,每周回家一次。我们整个寨子近五十口人,除了我们家五兄妹以外,没有任何一家的孩子能够如数完成初中学历。那时,读中学是一种奢望。
读小学那些年,我很少有机会去赶集,父母亲也很少出街,没有必要就不去挑战那种脚力。真要上街,必定跟柴米油盐有关。我读四年级的下学期,第一次跟父亲去赶集,我们早上5 点出发,父亲挑一担大米,我背了5 斤黄豆,拿到街上去摆卖,从上午10 点蹲守到下午3 点,都快散场了,我们的大米和黄豆还没有卖出去,不是没人买,是父亲嫌他们给的价格太低。等到最后低价也想出售时,竟没人要了。父亲带着我拿了两斤米到街边粉摊兑换了两碗素粉,我们父子俩一人一碗,汤汤水水都吃得干干净净之后,把没卖出去的大米和黄豆寄存在街上远房的亲戚家,原来计划要买的猪油,没钱买了。我和父亲,乘着夜色返回,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才回到了家,等油下锅的母亲,只等来两个狼狈的身影。
这次赶集让我内心的卑微再一次加重,讓我猛烈地想要改变命运。我的慌乱和急躁就表现得更加明显,凡事都搁置不下,整天不停抓狂,恨不得一天能把所有的事做完,恨不能三年的初中课程一下子就能读完,恨不能很快就可以成为国家干部。这种急躁,使我的书读得乱七八糟,啥都半懂不懂,成不了优秀学生,字写得潦潦草草,书背得断断续续。说实话,至今想起来,我都感觉自己的学历是混出来的。我在煤油灯下读书,有时候煤油点完了,就把火生得旺一点,就着火光把作业写完。我的慌乱和急切没有让成绩变好,仅中上水平,跌跌撞撞地读下去。
慌乱和急躁,常常让我忽略许多细节,事情做得有些粗糙,很多时候,我都盲目地原谅自己。毕竟,一个把煤油灯点到2002 年的山村,一个2012 年才通路的穷苦之地,要靠肩挑背扛,打着火把走出去的山寨,也确实不容易。而这些疾苦让我没有底气淡定,同时,也造就了我深沉思辨的小心脏。我时常想,我必须要学会奔跑,因为我要不停地去追赶时光,去追赶前人的脚步。我稍一停留,时光就会走远,我又被别人甩开一大截。
直到我决定用写作来释放内心压力,我才真正学会了放慢步子,因为我知道,急切出不来文学,慌乱是文学的硬伤,急躁会让文字蒙羞。
写作,我就慢下来了。曾经的慌张和急躁,让我在人世间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落下一大段,我的生活也常常停留在过去,停留在别人生活的早些年里。然而时间并没有为我停留,时光按照它自己的模式飞奔。
在为了生活的艰难行走中,我的苦痛与忧伤无处诉说,无人知晓,我只能选择与文字为伴,在文字里倾吐心声。很庆幸,我终于学会把文字当成解读内心密码的钥匙,我追着四季的风霜雨雪日月星辰上路,我的密码被一点点打开,我在时光里晾晒自己。我突然发现,生活的忙碌,让我失去了快乐的童真,我甚至连青春的萌动都来不及体验,突然就在中年大叔的队伍里徘徊了。
前些年,我被组织以党建指导员的身份派驻丹泉集团,我在挖掘企业品牌和文化建设的同时,我又在内心再次展开“快”和“慢”的博弈。企业发展不能太慢,也不能太快,要学会有节奏地奔跑。那时候,我要求丹泉集团生产部门的全体员工都动起来,奔跑起来,我把“我们都在努力奔跑,我们都是追梦人!”这句话高高地悬挂在“洞天酒海”的门口,我自己也穿上跑鞋,整天在车间里转,有需要汇报工作讨论问题的,经常到半路上拦截我,办公室里很少有我的身影。
但是回过头,我又在想,出了厂区呢,我该怎么办?我们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那时候,“慢生活”三个字开始在脑海里跳动。是的,快是追逐,“慢”才是生活的原色。我想要的慢生活,就是三五好友聚在一起把酒畅谈,或一人独处,一笔一纸一盏灯,一书一歌一盏茶……
生活是这样,读书写作更应该如此。但愿那些慌乱和急躁成为过往,成为历史的记忆。我希望能留下来的,是一些有亮色的文字,也希望读到这些文字的朋友们能读懂我的迷惘与清醒,跟着这些文字一起沉思和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