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土匪一样活着

2023-09-01 07:59姜红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老屋女儿母亲

姜红兰

1

2019 年的秋天是个什么样的节景呢,现在想想,那一天虹桥机场的上空蓝得刺眼,八月的暑热消退得有点儿慢,又或许是脚步匆忙的原因,即使是冷气开足的机场大厅,我只背了个包,脸上仍汗涔涔的。女儿推着她的三大箱行李,临登机时因超重不得不托运一个箱子。女儿总是在亲戚朋友面前说我在吃穿上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正如我的父母亲从来不曾亏待过我一样,我认为“吃饱穿暖”是每个做父母给予子女最起码的生活保障。这三大箱衣物除了大学期间她认为比较得意的寥寥几件,比如大二那年她采访她中学时代的偶像许嵩时,穿的那一件裙子,是她节省了半个月的零用钱买的。一件大三寒假去香港实习时买的驼色大衣,她用了她那一学期的奖学金。其余小件如袜子、睡衣,大到冬天的毛衫、羽绒服,单鞋、靴子,都是决定动身前一周,我和她开车去了商城,逛了整整一天,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置办齐全的,怕国外没有她穿的尺码。现在谈起来,觉得真是多此一举。但女儿说,这些带去的衣物,现在每季拿出来穿,仍然是她的盔甲,永不过时,不论出席哪个场合,都能合适地贴身并大放异彩。倒是她去苏州,去看她的室友兼死党,两人在飞猪上订票,悄悄飞去韩国看歌舞大赏,回来去了观前街,买的那一件丝质旗袍,她一直压在箱底,没有机会穿。

那天,没有电视剧或者小说里出现的动人桥段,我们彼此的胸腔没有任何感伤气味的充盈。相反,双方都有点儿迫不及待,她如雄鹰一样,野心勃勃正欲振翅高飞,而我亦欲如老牛般,半倚斜阳,准备卸磨归槽了。

女儿进了安检,我笑着问:“就这么上飞机了啊,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矫情让我的体温迅速地降了下来,眼睛里落进飞机飞过上空投射到大厅天窗的阴影。

女儿隔着栏杆对我耳语:“寒假我就回国看你们。我不担心你以后的生活,因为你一直像土匪一样活着!”

“像土匪一样活着!”这句话像烙铁浸入沸水一样,水面上没有烫起任何烟雾。我云淡风轻地和女儿挥手,直至我不能越雷池半步,目不能所及。

尽管已有七八年的驾龄,我始终没有肥胆把车开向高速公路。这次送女儿,同样像以前去镇江南站接女儿,请人代驾,正好把车拉一下高速,清理一下出风口,这也成了女儿调侃我的一个话柄。她是第一个自告奋勇坐在我车子里的人,当我载着她在小城大街小巷龟速行驶的时候,我问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她怕不怕,她说不怕。她赞许道,你这个中年妇女能把车开动起来,值得表扬,这是你应有的样子!

2

那年的冬天是寂寞的,西北风剪了翅膀,除了在最初立冬的节气里喊了两嗓子,其他时间便偃旗息鼓。女儿从大洋彼岸倒是飓风般不停地发视频和图片,她们留学生也在宿舍里上网课,和合租的同学做黄油曲奇、芝士蛋糕。也有外出购物时,戴口罩的美国人和偌大的有点儿冷清的超市背景图。腊八那天,她却是做了个“腊八粥”,很是让我惊艳!她说全是凭小时候的记忆:坐在温暖的被窝里,喝着我一勺一勺喂进她口里的掺有糯米、红豆、花生、芝麻、红枣、桂圆、莲子、芡实等红彤彤的“腊八粥”,欢欣鼓舞,满怀期待,好像春节正热烈地向她奔跑跳跃而来!

“过年要有个过年的样子!”每到春节,我就会想起我父亲生前说过的这句话。院子东山墙上挂着一溜儿的腊肉与咸鱼,挨挨挤挤晒得往地下滴油;吊在廊檐口的风鹅、风鸡,把鹅毛管子剪下来,预备着做钓鱼竿的浮漂,好待来年开春坐在自家门口的码头上钓鱼;大公鸡又黑又亮的羽毛用铜钱串好,做成毽子,预备春节时拿出来踢,这比塑料皮剪成的毽子更加活泼灵动;摊在芦帘席子上热气腾腾的馒头,像孩子白白胖胖的笑脸,暄腾腾的、嫩簇簇的。红双喜坛子不见了,那是父母结婚时放在“老爷柜”上母亲的陪嫁,我们总会在后屋的稻积里挖到,那里面有炒熟的花生、葵花和蚕豆。我们自作聪明地偷食后,又悄悄地盖上盖子。

女儿对我沿袭父辈留给我关于春节传统的记忆,唯一赞同我的是每年春节临近,在客厅里养上一盆水仙花。她也不强烈排斥我在每个房间的门上贴上艳阳天色的春联,因为我和她说过,年画,尤其是带有故事情节的年画,是我混沌幼年最早最直接吸收的文化滋养。

女儿这代人,用她的话说,她们这辈人,注定是“故乡虚无主义”。从农村到城市,再从城市到都市,从都市到海外,她义无反顾地一路前行。

春节前几天,我们姐弟三人就在电话里酝酿怎样下乡拜年,规划拜年路线,先去三叔家还是先去姨妈家?在哪儿集合?谁人开车?他们一致地让我充当乘客。女儿却在年二十九晚上不断发来语音视频要求,劝诫我们不要下乡拜年。“新冠”这个词,第一次在我耳边出现,尽管这个词在三年后,或者以后很长时间会被雪藏,或者遗忘,但这两个字当时对于我们脑门的撞击,犹如冬雷滚滚。她说,怕我们担心,她瞒报了美国于国内早先爆发了大规模流感,多年在外求学,她养成了习惯,报喜不报忧。

自然,女儿没有履行寒假回来看我们的承诺,她的寒假已经结束了,所有关于春节的记忆全部在她的舌尖上复苏。她说想吃我做的烘得脆脆的、金黄透绿的豌豆饼,我就在视频里做给她看。她说她那里没有豌豆苗,去超市买了芝麻汤圆,汤圆委顿在电铛锅里,像盛开的糖糕,勉强可以敷衍过去。饺子终于包得有模有样,牛肉炖土豆,色彩艳丽。唯一遗憾的是,想吃家里的香肠,培根终究替代不了,少了一点儿阳光直射赋予食物生与熟渐变的灵动。除夕那天,她同校的留学生聚在一起,自制了红油火锅。桌子上,来自国内不同省份、各个地方的中国菜系大拼盘,摆放在桌子上,满满当当。我过去所有对年轻人的担忧,正如我青年时端午不吃粽子,中秋不吃月饼。在我中年后,节日的记忆,如磐石一样,根深蒂固。

当口罩价格翻一番的时候,巷口四周围起了木栅栏,确切地说,是竹栅栏,多年不见的麻绳捆着毛竹,各个住宅区被格成一座座岛屿,每家领一个像粮票一样的通行证,递给巷口穿各种颜色马甲的志愿者,轮流出入,疫情给我们每个人按下了暂停键。栅栏拆除了以后,各個住宅小区犹如松了绑,隔离期间被禁锢的各种欲望,如泥土里冬眠后复苏的柔软的蚯蚓,挠搔着人的脚底板。我原本不算白皙的肤色提升了一个色度,眼角的细纹也舒展了一些。

我囤了二百只口罩,我一直都为自己的这一点儿敏感度而沾沾自喜!我准备给女儿寄过去。女儿说,留学生这方面的信息太迅捷了,她已经备下了,而且还收到中国大使馆发放给留学生的防护包,里面有口罩。更为神奇的是,她居然也收到了小区居委会寄过来的口罩!女儿笑着说,她在泪光里好像看见了小城绵延狭长的一人巷,闻到了每个窗户飘出来的饭菜香。女儿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女儿说,断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愿意花十几万买一张机票让我回来?你即使有这个钱,我也不愿意,明年才毕业。即使毕业了,我还要薅一点儿资本主义羊毛才回去。

3

我第一次做志愿者,是2020 年的季春,去乡下的一个古镇,三垛镇。抗金将领岳飞曾在这里屯兵,练习骑射,并在离三垛不远的地方修筑了两条战壕,后来就有了“一沟”“二沟”这两个地名。夜里三点途经二沟小村镇时,竟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每当漫步在市民广场,看人们配合这段音乐翩翩起舞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运河下游,澄子河畔,我家那个低矮的小院。我的母亲,扎着两条粗壮的麻花辫,拍打着自制的手鼓,把猪板油撕匀,蒙在锯好的一小节竹篙的两头,用铅丝固定好,且歌且舞。每年冬闲时,村里文娱队都在我家那个小院里排演节目。我还是狗爬的年纪,据说哭起来,声嘶力竭,破如洪钟,文娱队的“万人嫌”,跟在挑花担后面,扎着冲天辫,鼻子上抹一块白油彩的小丑,给我取名“破竹篙”。每到锣鼓响起的时候,我关上院门,趴在狗洞前,让想进来观看的小伙伴递一张糖纸或者一个空火柴盒。因此,庄客又送外号“孔老二”,这个名字一直叫到结婚前。婚后,回镇上,偶尔还会有老人笑眯眯地叫起。现在想想,实在是对圣人大不敬!

我的母亲读到初中,这在当时农村来说,是很少见的。而且我外公去世早,以至仍健在的姨妈说起外婆,还在愤恨地说外婆偏心,没让她上过一天学,对母亲却是有求必应。说我母亲小时候看到一个货郎挑着担子通庄叫卖小百货,母亲闹着要拨浪鼓玩儿,姥姥把坛里仅有的一点儿米拿去换,被外婆庄上的人称为“瓜奶奶”。一家人饭都吃不饱,还把口粮换成那个不中看又不中吃的劳什子。

母亲因此认得五线谱,会打一手好算盘。先是在乡里农具厂做会计,后又去了五金厂。农具厂食堂门口冬天氤氲着热气的水井,五金厂食堂里、吊在厨房梁上的竹篮,里面永远放着香脆的锅巴,这些都是我童年梦境的组成背景。母亲让人给我剪了个童花头,这个头型一直让我保留至今。为了保持和脸上的褶子对称,近年,每年我都会烫了发梢,但大致还是保持这发型轮廓,女儿说是“经典的妈妈头”。我穿着母亲做的桃红色乔其纱套头衫,白色的百褶裙,被穿着涤卡掐腰上装,笔挺西裤的母亲,坐着轮船带去三垛农村信用社报送账目、存钱。中午,母亲必定带着我在三垛镇上,悠闲笃实地吃一碗鳝丝面。

但母亲在生产队却是被人耻笑的,于农事上,她是个不事稼穑的人,站在秧田不知该怎么倒着走。每天早晨起来却用牙膏刷牙,用香皂洗脸,这在崇尚劳动力的年代,母亲与小镇上的人是有点儿格格不入的,人们大都还习惯用食盐抹在牙口上。

而我的父亲,恰恰相反,他目不识丁,因脚程子厉害,十六岁就在乡里做通讯员,到各个村传达口信。后来有了自行车,广播站,乡里原安排父亲去邮政所,他说认识不了几个字,那几个字还是在扫盲学习班时识得的,不能耽误工作,万一把电报发错了,把信送错了,可就出大事了。

小镇至今还有关于他的传说。割麦插秧犁田做饭,里外一把好手。传说轧打麦场,父亲能举起那个轧场的石碾子,绕场两圈儿。一个人能接过一排人扔过来的稻草麦秸,谷子麦子脱成颗粒后,一个方方正正的草垛就堆好了。尤其是塘草粪,以前化肥用得少,割草、捞河草和人畜粪便集中在田间的大塘里沤,这是大自然馈赠给田野最好的养分。他带队的草粪塘黑黝黝得像块亮晶晶的绸缎,四角方正,都是作为样板被其他生产组效仿。父亲还有一个好处,不管去哪儿蹲点,做现场,还是年底组织民工去河堤挑工,他最会安排食宿,跟他做活的人有得吃,睡得暖,地上稻草铺得厚厚的,被子租得多多的。“多要人,多囤粮,好辦事。”这是我于学业上无所进长,回镇与父亲做伴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母亲去世后好多年,父亲推倒了原来的小院,重建了三进两院的砖瓦房。上梁那个时辰,老天下了一场大雨,“雨浇梁头,代代出诸侯”。

父亲这时在另一个部门主事,专管镇子上的菜市场、猪集场、农贸市场。他说他吃了没文化的亏。然而,他的签名很有个性,别人是模仿不来的。父亲说,他赶上了好时代!而我越来越瞧不起他,我不屑他和没有卫生许可证杀猪宰羊的屠夫拍桌子打板凳;和乱占街道经营的小商小贩瞪眼骂娘;和街面上留着长头发,穿着牛仔喇叭裤,强买强卖的年轻人赤膊摔跤。我讨厌他除夕夜带领员工把镇上的大街小巷清扫一遍,不理解他把残疾人安排在他的集市场工作,年底给每个五保户送钱送粮,这在我眼里纯粹是妇人之仁。每月逢五逢十赶集,集市人头攒动。四乡八镇的人们都来赶集,有耍武艺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有拎着小雀儿算命的看相人。浙江福建的许多养殖户每月都来定点收购苗猪,这里成为远近闻名的苗猪市场。家禽市场的活跃,也带动了羽绒服装业的发达,这个小村镇也成了省市最早的“羽绒之乡”。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浙江乐清的猪贩子,在我父亲遗像前像一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一个高淳的商贩,扛着一袋毛栗子,跌坐在我家的门槛上,默默无言。以后,我没有再看到他们,他们都曾吃过我做的饭菜,逢集,我家就是外来商贩的食堂。

4

一直觉得对“三垛”这个古镇非常熟悉,就像澄子河里的铜头鱼,游弋回自己母体蓝色的血液里。到了镇上才知道,自己就是冰箱里的一尾鱼,弯曲缠绕的井巷,已经是一丛丛被遗忘的光影。我在晨曦中看见了一条条干净整洁的马路,一排排簇新明亮的房舍,衰老的古镇已经跌落在记忆的尘埃里。年轮滚滚向前,无关对错,无关风月,只在当下,只有新生。

乡村四月闲人少。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们下乡要这么早,许多人核酸检测后,赶着去工厂上班,忙着去育虾苗蟹苗,做秧池。年轻人奔向远方,在栖息地逐梦筑巢,留守的村民还在沿袭和从事古老的农事生产,尽管机器套作已经把许多劳作从手工中解放出来,但粮食种子对土地温度的需求与依赖,鱼虾河蟹对水面环境的挑剔与刻薄,这又必须是经由农人的手指来计算和测量的。这些五十岁向上的农人,大抵还掌握着这些农事生产的密码,与田间活泼的鼹鼠、麦秆上跳动的麻雀对话。但周边临近工厂轰鸣的机器声如吉卜赛人的飞毯,蛊惑和牵引着这些村民。哪怕是六七十岁的农人,刚从田间虾塘蟹塘爬上来,洗过脚,换上鞋,转身就可以走进车间。“土里刨食”的概念和格局正在被打破,多元的经济收入使他们的劳动充盈了饱满的底气。

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张开的嘴。人们像鸟巢里等待出去觅食的鸟,仰起头迎着那个伸向他们喉咙颈部细长的检测棒,在结果未可预知的情况下,心理于生理的反应,是干呕了几声,重新拉上褪到下巴处的口罩,遮住口鼻,奔赴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工厂。

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我们遮蔽了目所能见的苦难和艰辛。

多年前,我在所属城市里住校读书,父亲骑车来学校看我,为我送来一大罐煮青鱼段,他不肯在学校食堂吃饭,我也没有迫切留他吃饭的意念,他和城里学生时髦的父亲,有着明显的地理标志。我送他出校门,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校门对过的巷子里斜刺刺地冲出一辆自行车,差一点儿撞着我的父亲。“老头儿,长眼睛了没?”来不及看清骑车人的面貌,那个有着年轻嗓音的人已扬长而去。我父亲并没有因此停下车理论,他若无其事地骑着那个二八杠自行车,载着我穿越巷子,在平坦的大路上把我放下来,示意我回校。我的五脏六腑剧烈翻腾,我拒绝“老头”这两个字强加在这个有着土匪一样体魄的人身上。我触目惊心地发现他衰老的具象,他稀疏的发根已经如鱼鳞般斑驳。他开始在不属于他的地盘上服输。

我在宿舍里打开那罐鱼时,鱼段码在如红褐色泥土一样的酱汤里,像我家红砖房顶的青瓦。而我在齿舌欢娱,滋生袅袅炊烟般曼妙时,却暗咬嘴唇,将来一定要拥有这座城市。

5

当我以壁虎断尾的决绝,妄图割裂与“二沟”所有的羁绊,重新贴上地域身份的标签后,老宅已经由姐姐继承。父亲没有遵循农村“传男不传女”习俗,他躺在三道滴水的大床上,那是母亲一直梦寐以求的雕花大床,母亲却没有来得及在这张大床上睡过一晚。这张雕刻四季花卉、蝶影双飞的大床,在现实生活中显得过于突兀,以致面目狰狞,但依然鲜艳如新,父亲每年都会刷一次,这是父亲给过母亲的承诺。三道踏板层层叠叠地垒在他的脚下,像是迈不过去的门槛。他放下绣着鸳鸯戏水门脸的围帐,对着我们姐弟以及叔伯子侄说,他已经去公证处公证过了,你们不要再有异议。但只有一条,你们都做个见证,这个房子只许住,不许卖。那是父亲给过母亲的承诺。

自从把祖屋留给了姐姐后,姐弟俩之间就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尽管每年四时八节,人情往来,弟弟都会从远在千里的地方赶回来,只是去老屋在父母遗像前作个揖,拜一拜,并不在老屋留宿,那张他曾和父亲抵足而眠的大床,被姐姐更换了。弟弟宿在同村镇的三叔家,不管情愿不情愿,我们姐弟仨还是被族人分在一张桌子上,弟弟安排在上首,他代表着我们父亲这一门的姓氏排行。

2017 年冬,澄子河河道拓宽,公路南边的老屋被征用拆迁。弟弟暗地里打电话给我,问老屋究竟拆了多少钱,够不够姐姐上城来买房?如不够,我们大家凑一点儿,城里总比农村生活方便一点儿。

姐姐还是去了姐夫的村子,姐夫一直觉得先前住的是老丈人的房子,心里很憋屈。他在他的父母亲为他留的宅基地上,盖了一座簇新齐整的农村庭院,尽管这座庭院经济来源是老屋的拆迁款,但因为是姐夫亲手建造的,他像个土皇帝,有了建功立业的慷慨之气。

老屋拆了后,弟弟也就很少回老镇,去三叔那儿,这多少平息了姐姐心中的愤懑不平,她原先看不得弟弟和三叔情同父子,和她这个姐姐若即若离。弟弟也没有去姐姐姐夫的村子,姐弟三人聚齐是件难得的事。我们终于明白父亲那个“只许住,不许卖”的遗训,他是怕我们姐弟没地方去,老屋在,家就在。而我和弟弟是候鸟,淹留不住。只有在乡下的姐姐才能守住老屋的人气,不至于荒废颓败。“人是屋的胆,不住就会散。”这是父母亲留在这个小村镇的印记,他不想这个小镇没有他们留存的气息。

姐姐姐夫在敬宅时,我去了他们的村庄,在酒桌上,姐夫责问我,他哪里得罪了弟弟,他这个舅爷至今不登他的门,不在村里人面前长他的威风!我知道姐夫是让我给弟弟做传声筒。

6

2023 年的春节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女儿从伯明顿的一个屯子迁到了芝加哥。节日里,她的电话、语音视频比平时要多得多。她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说,之所以迁换地址,是想在大城市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受大环境的影响,许多公司大规模裁员,她也未能幸免。好在,她又跳槽到另一家公司。

当我问她归期时,她说,在她想回家的时候,自然回归。许多未知的人和事,等待她去遇见和探寻。

弟弟终于坐在姐姐的庭院。午饭的时候,他让姐姐把四方桌抬到了院子里,就像父亲在世時,我们姐弟围坐在老屋院子里一样,只不过已不需要炭炉放在桌边烧水取暖,姐姐的院子用玻璃钢瓦密封了起来,院子就是一个阳光房。弟弟笑着问我,是否还记得小时候傍晚放学,他不敢进黑洞洞的家门,和我坐在门槛上等从自留田里劳作回来的父亲。我站在小板凳上,在锅沿边炒菜,而他则跪着,往灶膛送穰草麦秸,有次,火星掉在了草捆上,差一点点着了厨房。他说不止一次在灶膛里掏出一个落满锅灰的碗,碗里有一颗莹白的炖蛋,卧在金黄的香油里。姐姐惭愧地说,那是她的小心思,怕我们撞见,来不及吃,偷偷地放在灶膛里,以致忘却。

姐姐比我们年长几岁,顶替了母亲的工作,在她花季的年华,不管不顾地嫁给了爱情,去了偏僻的乡村。她说是被父亲捆起来,结实地被皮裤腰带抽打一顿后,十万火急地逃离了父亲,逃离了老屋。每年稼收季节,她重复着母亲的曾受过的耻痛,站在田里被妯娌邻里看成笑话。父亲带着一群人,开着拖拉机站在她的田头,而这些劳力,又是父亲以自己的劳力一个个去偿还的,这在农忙季节,叫作“换工”。

最终,不是我和弟弟,而是她,这个曾被父亲扬言断绝父女关系的她,被父亲召回。而今,她又回到了从前的村庄,温暖着所有甜蜜的、苦痛的、宿命的、远去的记忆。

冬日丰茂的暖阳,亮堂堂地照在我们姐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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