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志坤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1986 年初夏。那是个下午,天有点热,在上海复兴路147 号2 楼203 室的门口,我见到了一个面目慈祥、白发红颜的老者,正用微笑迎候着我们,不用问,他就是柯灵先生了。先生很热情,一见面,就侧过身,用浓浓的绍兴口音说:“欢迎,欢迎!”
这是一幢西班牙式的老公寓,客厅并不大,旁边一张旧式的书桌上,整齐地码着一叠厚厚的稿纸,在最前面的一张稿纸上,写着几个用钢笔描粗的字:上海百年。哦,原来先生就是在这里创作他的长篇小说《上海百年》啊。从1959 年12 月2 日迁入这里后,先生曾在这张旧式的书桌上,创作出了观众们和读者们至今仍记忆犹新的电影剧本《不夜城》以及散文名篇《遥寄张爱玲》《钱钟书创作浅尝》和《回看血泪相和流》等一大批著作。而现在,先生又是在这张旧式的书桌上,以其77 岁的高龄,在伏案创作他人生中最宏大的一部巨著: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上海百年》。
坐下后,先生夫人陈国容老师为我和上虞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蔡德亿同志沏上了绍兴的绿茶,呷了一口后,我想起去年秋天先生曾有回绍兴老家“避嚣埋头写作”的念头,便问先生:“从报上看到先生想回绍兴老家创作长篇小说《上海百年》,绍兴有关部门已为先生物色好了一个地方,先生准备何时动身呢?”先生笑笑说:“谢谢家乡的领导,也谢谢家乡的父老乡亲,绍兴是我的故乡,我是很想去走走看看的,可我们毕竟年事已高,行动又多有不便,不能再去麻烦大家了。”
“长住不行,小住也成啊。”蔡德亿同志笑着说。先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我也这么想,这次参加夏先生诞辰100 周年纪念会,如果有时间,我是很想去走走看看的。”先生说的夏先生就是夏丏尊,抗战时期上海开明书店的老编辑,他是先生的老朋友,也可以说是文学道路上的引路人。先生曾说过:“我的真正的文学生涯是在由开明书店创办的《妇女杂志》上发表了一首叙事诗《织布的妇人》开始的,那时候在开明主持事务的就是夏先生。那时候刚胜利后不久,重庆来的大员们正在上海乱哄哄地闹‘接收,而那些文艺界的前辈们都还拿着大饼用开水泡了当中饭。丏尊先生是很老的一辈了,也一样地吃着苦。最初我常在电车的拖车里看见他,老态龙钟,毫无抵抗地被人挤来挤去,后来据说连电车也坐不起,只好经常跑路……丏尊先生进过一次日本宪兵队,出来以后,我跟朋友去看他,他约略说了些经过,连连笑着说‘没有吃什么苦……。”可以这么说,先生从19 岁开始向“开明”投稿并发表第一篇文章起,便与“开明”结下了不解之缘。先生在文坛上的第一步,是从“开明”开始的。
1986 年6 月15 日,是夏丏尊先生100 周年诞辰的日子,为了纪念这位杰出的文学家、教育家和编辑家,早在1985 年11 月,由巴金、周谷城和先生3 人发起,胡愈之、夏衍、丁玲、冰心、朱光潜、王力、俞平伯、叶至善、唐弢、楼适夷、吴觉农、金近、黄源等15 人签名,给浙江省人民政府写信,建议举办夏丏尊先生100 周年诞辰纪念活动。在得到浙江省人民政府的大力支持后,就开始了大量的筹备工作,而这副担子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先生的肩上。因为先生在上海,离活动的举办地浙江比较近,更主要的是,在这个活动的所有发起者当中,先生算得上是一个“年富力强”、堪当重任的人。
就这样,在省政府批复同意举办这个纪念活动到纪念活动正式举行不到半年的时间里,77 岁的先生除了自己要写纪念文章、要联络参加纪念活动的人、要收集、整理开明书店和夏先生的珍贵资料外,还要介绍和亲自陪同我们去拜访一些与夏先生有密切交往的文化人。我们这次来上海前,就是在先生的介绍和引荐下,赴北京拜访了叶圣陶、夏衍、叶至善、朱光潜、俞平伯、唐弢,楼适夷、吴觉农、金近及丁玲爱人陈明等文艺界名人。而这次到上海,也是在先生的精心安排下,要拜访巴金先生,征求他对这次活动的意见和建议。
巴金先生的宅第武康路113 号离复兴路并不远。下午二时许,我们在先生的引领下,慢慢步行到巴金先生的家。因为事先先生已与巴老联系好,午休后面色红润的巴老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望着面前这双充满着慈爱的眼睛,我不禁想起了巴老那“生活过、奋斗过、挣扎过、哭过、笑过”的漫长而又坎坷的人生道路。
在客厅坐下后,先生便将他剪辑的、巴老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的“随想录”中的141 篇文章请巴老过目,又将其中一段由他抄录的巴老与夏先生交往的文字呈给巴老看。眼下他正在为香港《大公报》续写《随想录》第5 卷,为了完成这最后一卷作品,巴老几乎是杜门谢客,但对于我们的来访,巴老却十分欢迎,而且兴致很高,不时地和先生开着玩笑。见先生用的是《收获》杂志的直排式老稿纸,巴老笑着说:“我与你一样,也喜欢用这种直排式老稿纸。”先生说:“这是老习惯,已经过时了,人家都不用这种稿纸了。”巴老说:“所以我们要改正,不能给人家出难题啊。”说着,巴老将柯灵先生写的那两张手稿递给我,我看到在两张略显陈旧的稿纸上,先生用娟秀、清致的繁体字抄录着巴老回忆与夏先生交往的那段话:“可以说,我的文学生活是从开明书店开始的,我的第一本小说就在开明出版,第二本也由开明刊行……所以在谈到开明时,我想这样说,开明很少向我组稿,但从第一本小说起,我的任何作品只要送到开明去,他们都会给我出版……在开明主持编辑事务的是夏丏尊,他就是当时读者众多的《爱的教育》的译者,……他思想‘开明,知道我写过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文章,对我却并不歧视,我感谢他。但我很少去书店,同夏先生见面的机会不多,更难得同他交谈,我只记得抗战胜利后我第一次回上海,他来找我,坐了不到一个小时,谈了些文艺界的情况和出版事业的前景,我们对国民党都不抱任何希望。夏先生身体不好,在上海敌占区吃够了苦,脸上还带着病容,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他和我住在一个弄堂里,可是我不久又去了重庆,第二年4 月在那里得知了他逝世的噩耗……”(巴金《随想录》141:《我与开明》摘录)
看毕,我将稿紙还给巴老,巴老说:“不用还给我了,我身体不好,夏先生的纪念活动我可能去不了,这篇东西你们带回去,就算是我的一篇纪念文稿吧。”说毕,又与先生开起了玩笑,说:“不过,这篇东西你们可得保存好,这可是柯灵的手稿啊!”先生一听便笑着说:“巴老的字才珍贵啊!”
柯灵先生不久后就代表巴老来上虞参加夏先生100 周年诞辰的纪念会,他在会上发了言,他发言的题目是《欲造平淡难——夏丏尊先生生辰百年祭》,其中一开头他就这么说:“今年是夏丏尊先生100 周年诞辰、逝世40 周年,今年在夏先生的故乡上虞召开这么一个盛大的纪念会,这件事本身就有极大的纪念意义。因为这标志着,在中国革命和建设的长征路上,人们没有忘记先行者的业绩,文化积累受到尊重,精神文明被提到应有的高度。改革是为了推动历史,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也就没有将来……”
我想,其实先生也是一位成就斐然的先行者,他的一生与夏先生的经历颇为相似。作为抗战时期坚守沪上的重要作家和报刊编辑,他不仅历经坎坷、饱尝辛酸,还在1945 年被日本宪兵抓去两次,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先生却始终不肯低头,保持了一个中国文人真正的气节。与夏先生一样,先生当年在上海的生活也十分清贫,常受冻馁之苦,但先生心中的文学之火并未因此而冷却,而是依然笔耕不辍,勤奋写作,终于成为中国文坛上一位著作等身卓有建树的著名作家、著名编剧和著名文艺评论家,虽然先生说自己的“学历只比文盲高一档,我的生存基础太脆弱了,我的生活道路和文学道路只能一步一步摸索前进”,而自己的创作只不过是“纸上烟云,恰如屐齿印苍苔,字字行行,涂涂抹抹,也就是斑斑点点、浅浅深深的生命留痕”。
我以为,这不是先生的过谦,而是大家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