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马斯顿
杰里米·贝克威尔是个安静、谦逊、守法的人,他从来没料到有朝一日也会寻思着如何杀掉一个人。
康丝坦斯·霍利戴根本不知道她已在不经意间成功地将一个友善、诚信、体面的人变成了潜在的杀手。
这一转变发生在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期间。
一开始,杰里米就注定是第二小提琴手(小提琴是交响乐团中最为重要的乐器,在交响乐团演出的节目单上,除了作曲和指挥,首席小提琴手的名字紧随其后,而其余乐手则不列姓名。——译注)。他出生于那一年二月的第二天,在孪生兄弟中也是第二个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哥哥詹姆斯比他早几分钟,杰里米的呜咽则显得彬彬有礼,标志着他从呱呱坠地开始就是个陪跑的。詹姆斯·贝克威尔后来成了前途光明的钢琴演奏家,杰里米只能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中。杰里米有水平,但是因条件所限,他追求的目标只能达到第二小提琴手这一层次,不可能再高了。詹姆斯是国际巨星,杰里米是英国皇家爱乐乐团里的无名人物。
二十年过去了,杰里米的地位没有任何改变,第二小提琴手的地位坚如磐石。他那不张扬的个性使他在两性关系上也走不了多远。丽奈特·库珀是乐团的大提琴手,身材丰满,演奏的时候就好像在和大提琴做爱一样,爱得死去活来。有一段时间杰里米疯狂地迷上了她,可是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杰里米鼓起足够的勇气邀请她出去吃饭的时候,却又发现她的心已经另有所属——她被铜管组一个大胡子帅哥的花言巧语给俘虏了。这一改变令人沮丧,却也不是完全出人意料。杰里米天生就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人。他咬咬牙,一声不吭,演奏着小提琴——保持这样的姿势很难,尤其是在演奏《马勒第一交响曲》的时候。
最后还是马丁·肯布尔人好,他同情杰里米的不幸遭遇。马丁·肯布尔是个天分极高的笛手,喜欢开玩笑,常常和其他乐手一起拿杰里米寻开心。但是,开玩笑归开玩笑,他对杰里米还是有感情的。在一次排练的间隙,他将杰里米拉到一旁,悄悄地说:“我刚听说阿里斯泰尔要退休了。”
“不可能!”杰里米惊讶地说,“阿里斯泰尔·鲁姆里是英国最好的小提琴手之一,音乐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不可能退休的。”
“可是大自然这个母亲不同意他的想法,而且她已经开始不断地提醒阿里斯泰尔,他老了。他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当然了,他的身体还有其他问题。反正阿里斯泰尔已经决定,在自己还能握得住小提琴的时候就急流勇退。这样,第一小提琴手的位置就空出来了。杰里米,我觉得你应该上。”
“我?”
“是的,你做第二小提琴手已经很长时间啦。”
“我能上?”
“你当然能上,你哥哥也是这样认为的。”
“你是说詹姆斯?”
“是的。上次和我们共同演奏了《格里格钢琴协奏曲》之后,伟大的詹姆斯·贝克威尔说你真的不该只是第二小提琴手。”
“他是这么对你说的?”杰里米问。他觉得很受伤,因为他哥哥从来没有和他直接谈论过这个话题。
“据丽奈特·库珀说,那是他的原话。”
“丽奈特·库珀?”
“是的,”马丁·肯布尔咧嘴笑了,接着解释道,“我敢说,这是她喝了白兰地之后吐露的真言。你不知道你哥哥在演出结束之后就把她带到丽兹酒店去了?此后她就有了个新绰号。”
“什么绰号?”
“贝克威尔的小点心!”
杰里米的脸抽搐了一下。他觉得难堪、厌恶。他哥哥是著名的钢琴演奏大师,而他的风流成性也是远近闻名。虽然詹姆斯·贝克威尔早已成家,妻子是个美丽的金发女子,但是,詹姆斯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吝啬,必须向世界各地一流交响乐团中的女性成员传播他的大爱。杰里米真希望和他哥哥一起玩“夜晚二重唱”的人不是麗奈特·库珀啊。想到哥哥说他应该升到第一小提琴手的话是“二手货”,杰里米心中不由得一阵刺痛。
“努力吧!”马丁·肯布尔敦促道,“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杰里米。”
渴望成就一番事业的火焰在胸中燃烧,杰里米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和那些可能也想当第一小提琴手的同事相比,马丁·肯布尔透露的这个消息让他抢了先机。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练习演示曲目,他知道指挥塔尓昆·罗巴克在选人的时候肯定会用那一首,因为塔尓昆·罗巴克是个彻头彻尾的西贝柳斯迷。西贝柳斯的《D 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作品47号,风格忧郁,令人沉思,是塔尓昆最喜欢的。杰里米后来才知道,这首曲子也是谋杀前的序曲。
他和谋杀对象的第一次会面发生在几周之后。
“你好,”她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笑容说,“我是康丝坦斯·霍利戴。”
“我是杰里米·贝克威尔。”他腼腆地说,说得有些含糊不清。
“我猜你就是那个著名的詹姆斯的弟弟吧。”
“是的。”
“可怜的人啊!这也太不均衡了。”与其说这是同情之语,还不如说是讽刺。
康丝坦斯·霍利戴对他露齿一笑。康丝坦斯的牙齿真丑啊!笑完之后,康丝坦斯就一阵风似的赶着去约会了,留下杰里米在她身后大张着嘴,喘着粗气。
第一小提琴手的空缺将由他们中的一个补上。当然,此前也有其他人提出了申请,但现在只剩下他们俩在激烈竞争。这个傲慢的康丝坦斯比杰里米年长几岁,是个瘦高个,有着一张戈耳工(或译蛇发女妖,在希腊神话中,是个长有尖牙、头生毒蛇的恐怖女妖。——译注)式的脸,但才华出众,因此才得以进入伦敦交响乐团,成为弦乐四重奏组合之中的杰出成员。现在,她渴望重新拾起交响乐,就向皇家爱乐乐团提出了申请,准备应征第一小提琴手的位置。她将这视为未来向上发展的垫脚石。
杰里米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再次被挤到第二小提琴手的位置上,这将令他颜面扫地,而且,居然是被一个牙齿有严重毛病的傲慢女人夺了他的位置,这更令他无地自容。他的决心非常坚定。演示的那一天到了。他没有像一个毫无指望的第二小提琴手那样演奏西贝柳斯,而是投入了全部精力,好像他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了这件事上面。塔尔昆·罗巴克是个竹节虫一样的人,双臂活像两根后来加上去的棍子。杰里米演奏第一乐章华彩乐段(古典乐中高难度的独奏乐段。——译注)、第二乐章中清澈优美的旋律、终曲里跳动的节奏时,十分动情,给塔尔昆留下了独特的印象。杰里米·贝克威尔不仅仅是在演奏协奏曲,更是在生动诠释它的内涵。
“太棒了!”塔尔昆一边鼓掌一边说。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做第一小提琴手了?”杰里米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恐怕不是。坦率地说吧,你们两个人让我没法选,你们的演奏都无可挑剔。但是,康丝坦斯·霍利戴的经验丰富,比你稍占优势。还有……我想我真的不该告诉你这个,但又觉得你有权知道——阿里斯泰尔推荐了她。”
杰里米眨眨眼:“没有推荐我?”
“是的。”
“塔尔昆,我就没有任何机会了吗?”
“是的,她胜了,险胜。”
塔尔昆说完这句话,就看到了杰里米的脸上露出了沮丧和痛苦的表情,于是塔尔昆决定要安慰他一下:“下次你就不用参加这样的选拔啦,只要第一小提琴手再出现空缺,杰里米,你就直接上。”
这给了杰里米小小的安慰。他被一个同等才华的人打败了,这个人的水平绝对不比他高。阿里斯泰尔·鲁米里的一句美言再次把他弄成了配角。他们之间的友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阿里斯泰尔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同事情谊,不推荐他呢?胜利者康丝坦斯·霍利戴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更加剧了他的痛苦。
“今天我演奏的时候特别有灵感,”她洋洋得意地说,“我从来没把西贝柳斯演绎得这么好过。”
“我也是。”杰里米说。
“是啊,可你还是少了我的那种气质。还有,贝克威尔家族已经出了一个音乐天才——你哥哥詹姆斯,同一个家族里要出两个天才,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就安安稳稳地做第二小提琴手吧,”她得意地笑了,“配角也是在做贡献嘛。”
这个女人叫人忍无可忍了。康丝坦斯·霍利戴进入皇家爱乐乐团之后,那种气派就好像她是众望所归的明星一样,因此,她成功地得罪了周围的人,唯一喜欢她的就是那个患有厌食症的指挥塔尔昆·罗巴克。
但无可否认,这个女人确实是个不错的小提琴手。
他也逐渐知道并开始欣赏自己的音乐才华,觉得自己应该奋起抗争,以获得某种承认。
在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二乐章时,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当时乐团正在伯明翰交响音乐厅里演奏。这里应该是音乐的辉煌舞台,但也许在当时却成了杰里米杀人念头的发源地。
杰里米在第二小提琴手的位置上,能够清楚地看見康丝坦斯像伐木工人一样拉着小提琴,但制造出来的音乐却是那么美妙。必须除掉康丝坦斯·霍利戴。
这个女人不仅是皇家爱乐乐团里最遭人厌的家伙,而且时时刻刻在提醒杰里米,他是她的手下败将。只要有机会,她就兴奋地对着杰里米喋喋不休,几乎到了一种变态的地步。
制造第一小提琴手空缺的最佳办法是除掉她,这样既能让自己“上位”,又能一雪前耻——毕其功于一役。杰里米一边思考着种种可能的办法,一边自动巡航般的拉着小提琴。让她在演奏音乐的时候死去是最合适的。在她的小提琴里藏一小罐氰化物气体,只要她的琴弓碰到小提琴,剧毒气体就会爆炸?在她的乐谱里藏一只毒蜘蛛,只要她的手往乐谱上伸,蜘蛛就咬她一口?在她的琴盒里藏一条毒蛇?这些想法看似诱人,但是都太不可行了。杰里米必须等待时机。这就意味着他不得不日复一日地继续忍受她的侮辱,但这样也有一个好处——他要杀死她的决心越来越坚定了。
在土耳其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乐团在伊斯坦布尔成功演出之后,在飞往下一站雅典之前,有几天的休息时间。大部分人都决定乘船游览博斯普鲁斯海峡。杰里米很想和大家坐同一条船出游,却迟到了。结果,当他到达码头的时候,那条船正好刚刚驶离,引来了同事们的一阵口哨和讥笑。他没办法,只得等另一条船。这还没完,更倒霉的是另一名小提琴手比他还慢,也没赶上那条船。
“他们为什么不等我?”康丝坦斯气势汹汹地问。
“船上已经满了。”杰里米说。
“这不是借口,他们总能给我腾出地方来的。”
“下一条船五分钟后就来了。”
“目前恐怕也只能等了。”她抱怨道。她诡秘地一笑,丑陋的牙齿露了出来。“嗯,杰里米,我们也许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互相增进了解嘛。”
杰里米讨厌这个提议,但热血涌上头的他很快就改变主意了。机会来了。他们即将登上的这条船上没有一位是他们的同事,也就是说没有目击证人。
“康丝坦斯,你会游泳吗?”他问。这个问题太不艺术了。
“天哪,我不会!小提琴手必须保护好自己的双手。”
“太正确了。”
“水泡了之后,我的手会变得像西梅干。”
第二条船靠到了码头上,两人和其他乘客一起登船。船很快驶离了码头。康丝坦斯说话一如既往地尖刻:“你哥哥觉得你的事业正在走下坡路。”
“詹姆斯说的?”他心不在焉地问。他正忙着掂量要不要采取下一步行动。
“他最近和伦敦交响乐团有过合作演出。我想,演奏的是莫扎特。”
“他提起我了?”
“汉娜·玛格雷夫是这么说的。她吹双簧管,是我的朋友。”
杰里米可以想象哥哥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中发表如上评论的。唯有和最新的征服对象滚床单之时,詹姆斯才有兴致对自己的孪生弟弟评头论足。想到这里,杰里米尴尬不已。
“你们两个不是真的孪生兄弟吧?”康丝坦斯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你们俩各方面差异太大了。詹姆斯·贝克威尔真的是位成功的音乐家。”
这句话太过分了,简直是明晃晃的侮辱。这句话决定了她的命运,杰里米下了决心。船开到深水区的时候,形势突然朝着有利于杰里米的方向发展了。船尾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其他乘客都在船头,而且都背对着他们。康丝坦斯把一架极其昂贵的照相机朝杰里米手里一塞,要他给她拍照。康丝坦斯双手抵在后腰上,站在船舷旁边,脸上挂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笑。杰里米感觉到机会来了。
“往后一点点,”他建议道,“再往后一点点。”
“你不要按错按钮啊!”康丝坦斯说着,往后移了一点儿。
“不会按错的。康丝坦斯,你坐到船舷上。”
“太危险了。”
“别瞎说!”说着他走过去指挥她摆好姿势,“只要稍微靠着就行了,一条腿抬上来。好,好,这样好看多了,拍出来的照片肯定完美。”
康丝坦斯·霍利戴只有在她葬礼上拍的照片才是完美照片,这是杰里米经过思考之后得出的观点。他假装是要为她调整姿势,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然后猛地一推——康丝坦斯翻过船舷,落到了海里,一下子就不见了。接着,她的头冒了上来。但是,杰里米必须装出无辜的样子。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
他绝望地挥舞着双手,朝船头跑去。
“有人落水了!”他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船上的工作人员以及乘客都惊讶地看着他,一开始,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救命!”他叫道,“我的朋友掉海里了!”
他抓了一只救生圈扔到海里,接着又连扔了三只,可没有一只靠近落水的小提琴手。以他的估算,等船减速掉过头来的时候,一个不会游泳的女人早就淹死了——罪孽深重的她将躺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底。杰里米杀了人,然而,乐团的其他人听到康丝坦斯死了的消息之后,定会为之欢呼雀跃。更重要的是,他撇清了干系,毫发无损。
——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康丝坦斯·霍利戴还没做好见上帝的准备。她突然又冒出头来,疯了似的拍打着海水,以最高的音量喊叫道:“杰里米!救我!救我!”
殺人对象突然变成了落难少女。早已策划好要除掉康丝坦斯的杰里米·贝克威尔,现在浑身充满了一种挺身而出、勇敢救人的冲动,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没有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袖手旁观,而是一头跳进了海里,奋力朝康丝坦斯游去。船员和乘客都为他的勇敢之举欢呼鼓掌。康丝坦斯在海里时隐时现,她已经筋疲力尽,再也喊不出来了。就在她即将永远沉入海底的那一刻,杰里米及时赶到,抓住了她,把她翻过身来(这一动作他在小时候就学会了),一只手将她的脸朝上托住,用脚蹬水,往船那里游去。
几分钟后,两人被拖上了船。杰里米在心里暗骂自己。本来是除掉仇敌的好机会,可他却又救了她。
等康丝坦斯从刚才的磨难中恢复过来,肯定会用手指着杰里米说他想害她。然后,他就完了。
他这完全是杞人忧天。上气不接下气的康丝坦斯吐了一大摊海水之后,睁开了眼睛,心怀感激地看着杰里米,那是人们看见上帝时才会有的眼神。
“你是我的英雄!”她说。
他终于成功了。乐团的其他人听说了他的英雄壮举,杰里米·贝克威尔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现在的大师不是他的哥哥詹姆斯,而是他。丽奈特·库珀跑过来搂住他,说要好好庆祝一下,他拒绝了她。塔尔昆·罗巴克不停地亲他的脸,亲了左脸又亲右脸。
康丝坦斯·霍利戴明目张胆地朝他抛媚眼。那些以前嘲笑他的男人现在纷纷过来和他握手,以前冷眼看他的女人争先恐后地接近他。
马丁·肯布尔指出了他的英雄行为即将产生的影响:“你明天会上头条的,不管是大报还是小报。”
“是吗?”
“你往海里勇敢一跳,跳成了国际巨星。”
“是吗?”
“以后你再也不用做第二小提琴手了。”
但残酷的是,人们后来发现他的这个预言并不准确。杰里米·贝克威尔一举成名的美梦很快就被击得粉碎。他救了那个自己原本要除掉的女人,但就在同一天,土耳其东部地区发生了大地震,有人在安卡拉策动了一场军事政变,土耳其人气最高的歌手获得了欧洲电视网歌唱大赛的冠军。第二天,杰里米翻遍了手上的报纸,也没看到自己的新闻。报纸的主要版面全部是土耳其国内新闻,他在冰冷海水中的英雄行为没有丝毫报道,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康丝坦斯·霍利戴想为他打气,可惜失败了。
“别灰心,杰里米,”她好心好意地说,“也许在报纸的第二版上会有你的报道。”
如果真的有,对杰里米来说,那也是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