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探戈或妩媚手

2023-09-01 10:31赵燕飞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小妞安平绿萝

赵燕飞

琴声缓缓响起。

小妞老师修长的手臂向身体两侧徐徐打开,那是两条刚刚结束冬眠的蛇,睡眼惺忪,懒懒地蠕动着。小妞老师的头发浓密而又光滑,当她舞动蛇臂时,及腰长发轻轻荡漾,如微风吹皱夕阳下的板栗色春水。

这间练功房本是客厅,墙上装满了镜子,却没有任何家具。靠窗的墙角倚了一台立式空调,空调脚畔卧了一只黑色的蓝牙音箱,一部酒红色手机横躺在音箱上。镜子里的小妞老师上穿酒红色流苏文胸,下穿酒红色低腰半身长裙,流苏腰封也是酒红色的。文胸和腰封镶有亮闪闪的装饰钻。半身长裙左侧高开衩,露出小妞老师又白又直的大长腿。

随着中东鼓的加入,音乐的节奏越来越欢快。小妞老师微屈双膝,快速抖动她那半圆状的翘臀。她的腹部似麦浪起伏。她的胸,波涛汹涌。抖胸,提胸,绕肩,绕胸,她的双手从后颈往上撩起头发,她的脸上绽放迷人的微笑。鼓点更激烈了,她开始大旋转,像一枚任性的陀螺,一圈,两圈,三圈……她的长发借助身体旋转的力量甩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

叶子看呆了。她发现小妞老师的两条腹肌微微隆起,中间还有一条不深也不浅的沟。如此完美的马甲线,与惊心动魄的巨胸形成呼应,叶子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叶子的腰身不如瘦时纤细,腹部却始终紧致。隐隐的两条腹肌,小巧的月牙形肚脐眼,都是安平喜欢的。他为叶子的腹部拍了多组美照。安平在床上来了兴致,就想亲叶子的肚脐眼。叶子越躲,安平越来劲。叶子不得已就范时,就骂安平变态。在叶子的内心深处,对于安平的这类“耍赖”行为,其实是一种欲迎还拒。

叶子多少年的得意,在见到小妞老师无懈可击的马甲线的那一刻,通通化为羞愧。

绿萝也被小妞老师的阿拉伯风情舞彻底迷住了。

“肚皮舞真好看,”绿萝一边鼓掌,一边侧过头对叶子大声说。小妞老师停止旋转,一步一步走向绿萝。

“错!”小妞老师站在绿萝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跳的是东方舞,不是肚皮舞。”

“亲,东方舞不就是肚皮舞吗?”绿萝讪讪地笑。

“再这样,你以后就不要来了。”小妞老师的眼神结了一层寒霜。这一秒的她,与刚才热烈奔放的她判若两人。

叶子与绿萝都住在蝴蝶谷小区6 栋2 单元,两人在微信业主群里搭上话,再相约逛了几次街,不知不觉有了闺蜜的味道。绿萝先在业主群里发现9 栋1 单元小妞老师的招生广告,“本人从事东方舞教学多年,现赋闲在家,欲招收学生两至三名,免收学费。”

明明免收学费,却无人搭理小妞老师。绿萝截图发微信给叶子。叶子正为横向发展的腰身发愁,听说小区里面有人免费教东方舞,想去探个究竟,便与绿萝一起加了小妞老师为微信好友,约好每周二和每周五的晚上八点去小妞老师家里上课。

她俩都没想到第一次上课就闹得不欢而散。

蝴蝶谷与浏阳河只隔了一条马路。叶子和绿萝出了9 栋的大门,没有回6 栋,朝着相反的方向,出了小区门,来到浏阳河边。天冷,霾重,人不多,他们要不跑步,要不骑单车,像叶子和绿萝这样闲逛瞎聊的,没几个。

“这个小妞,”绿萝挽住叶子的一只胳膊,恨恨地说,“瞧她那小样,东方舞就是肚皮舞,地球人都知道,她非说自己跳的东方舞,不是肚皮舞。”叶子呵呵地笑。绿萝顺手掐了叶子一把,叶子唉哟一声,仍旧笑。绿萝说:“年轻是资本,性感是资本,舞跳得好是资本,靠,怪不得这么牛。”叶子说:“你还真生气啊,小妞不过是个孩子,咱们老大不小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她的舞跳得那么好,管她东方舞还是肚皮舞,等我们学会了,立马炒她鱿鱼。”绿萝叫声好,随手在叶子肩上猛地一拍,叶子这下真疼了,捂住肩膀半天说不出话来。绿萝长了一双断掌,那劲道,不比男人差。她见自己真的弄疼了叶子,赶紧去帮叶子揉。

绿萝时轻时重,给叶子揉了好一会儿:“今天就学了两三个简单动作,汗都没怎么出,都怪你,非要把空调的温度调那么低。”叶子拨开绿萝的手:“还好意思怪我,是你自己说错话,惹恼了小妞老师。空调温度太高,我快要窒息了,去调温度时还差点儿摔倒,左手蹭到窗框上,那铝合金框框像长了牙齿一样咬得我生疼生疼。”绿萝咯咯地笑:“亲,谁让你的肉那么嫩,没咬掉皮就不错了。要不我俩骑单车出出汗?我快一百四了!冬天不减肥,过年徒伤悲!”

“过年还早得很,”叶子隔着羽绒服摸了摸自己的腰,“我的水蛇腰马上要变成水桶腰了,可是我不会骑单车啊?”绿萝径直走向那排共享单车,掏出手机,将最外面的那辆扫码解锁,推到叶子身边:“我教你。”叶子连连摇头。绿萝说:“这样吧,我尽量慢点儿骑,你跑步追我。”

别说追女人,这大半辈子,叶子连男人都没追过。她还在犹豫,绿萝已经骑到前面去了,大声喊着叶子快来。绿萝上穿红色短款棉衣,下穿黑色紧身牛仔裤,脚上蹬的黑色低跟马丁靴。叶子裹了一件长及脚踝的墨绿鹅绒服,里面是米白羊绒衫和咖色加绒牛仔裤,她的浅咖坡跟雪地靴是皮毛一体的那种,特别暖和。追了不到十分钟,叶子的额头就有了细细密密的汗。在小妞老师家里,她脱掉羽绒服和雪地靴,穿了羊毛袜踩在不算太凉的木地板上,跟着练习开罗手和小圆胯时,她的背上汗津津的。直到小妞老师表演《阿拉伯风情》,她的汗才慢慢消退。

绿萝在前面慢慢悠悠地骑着,叶子跑得气喘吁吁的,追不上又不愿服输,正纠结,手机响了。安平问她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接。周一到周五,安平在叶子这边过夜。周六和周日,叶子去安平那边过夜。这是他们多次谈判的结果。叶子的电脑公司离蝴蝶谷很近,虽说平时没什么事不用去公司,但叶子还是习惯住在蝴蝶谷。安平要叶子将蝴蝶谷这套三居室出租,他那套位于时代广场的四室兩厅住起来更舒服。叶子不愿意,她建议安平周末才来蝴蝶谷,每周聚两天。安平不肯。最后各让一步,终于达成协议。这天是周五,安平下了班就回蝴蝶谷,叶子吃了晚饭说要健身,安平就在小区里面溜达溜达,权当消食。

绿萝也要去接女儿了。她的女儿薇薇刚满十岁,在蝴蝶谷旁边的少儿拉丁舞馆上培训课。绿萝小鼻子小眼睛,薇薇却黑黑的眉毛,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副可爱的机灵模样。

叶子回家时,安平正歪在沙发上收看乒羽频道。

空调的温度有点儿高,那种接近窒息的感觉又来了,叶子要安平将温度调低点儿,安平奇怪地看了看叶子。叶子怕冷,空调的温度一般设在28℃左右。安平拿起放在松木茶几上的空调遥控器,从28℃ 调到24℃,想了想,又调到26℃。

叶子冲完澡,吹干头发,换了浅蓝色珊瑚绒睡衣,捏了把指甲钳往安平身边一坐。安平看到她手里的武器,往旁边一躲,一副紧张的样子:“你别过来,我的指甲才自己剪过,不要你剪。”叶子哼了一声:“我给自己剪,你怕什么?不识好歹。”安平赔笑:“你剪指甲的水平太高了,连皮带肉的,我老人家消受不起。”叶子噘起嘴,右手对着安平一摊:“拿来!”安平连连摇头。

叶子说:“拿不拿?”

安平还是摇头。

叶子扑过去,想抓安平的手。安平左闪右躲,叶子不依不饶。突然,叶子唉哟一声,安平一惊,“怎么了?”

叶子忽地抓住安平的左手。

“臭丫头,又耍我!”安平苦笑,“怕你伤到自己的手呢,不然你哪抓得到我!”

叶子原本没有强迫安平的打算,不知为什么,安平越躲,她越有斗志。安平的指甲干净整齐,叶子不过意思了一下,就扔了那只好不容易才抢来的手。当她去剪自己左手的指甲时,叫了一声“天哪”。

“又怎么了?”安平以为叶子要玩新花样。

“没,没事,”叶子支支吾吾地说,“差点儿剪到肉。”

安平继续看电视,叶子起身进了卧室。她走到妆台前,取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举起来,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叶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铂金钻戒,为何只剩下了戒箍和戒托。那颗牢牢镶嵌的克拉钻,到底是什么时候擅自出逃的?戒托上方的六只小爪失去依附,中间空出的一大块,明晃晃的特别刺眼。叶子拉开妆台左边的抽屉,将残缺的戒指塞进最里面,再压上两三个首饰盒和爽肤水润肤乳之类的瓶瓶罐罐。梳妆镜里面的叶子眉头拧成了一团。她的珍珠耳钉闪烁隐约的光芒,那种光芒让叶子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发了一阵呆,忽然伸手取下右耳的珍珠耳钉,拉开妆台右边的抽屉,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护肤品里翻了翻,拿起一只装了新粉扑的盒子,将耳钉塞进去,重新盖好,放在抽屉最里面。

“你看!”叶子气鼓鼓地走到沙发旁,蹲在安平面前。

安平瞧了瞧叶子板着的脸,“要我数皱纹还是数斑点?”

“看清楚!”

“我的手指头不够用。”

“耳朵!”

安平这才发现叶子只戴了一枚耳钉。他哦了一声,“谁让你总偷懒,洗澡睡觉都不取呢。”

“都怪你!”叶子说,“起来啊!刚才你动手动脚的,耳钉肯定掉沙发上了。”

“多大个事啊,”安平慢条斯理地挪了挪屁股,“珍珠耳钉而已,又不是钻石做的,要不了几个钱……哦,对了,这对耳钉是我送你的吧,丢不得,丢不得!”

“啰唆,还不快找!”叶子扶着安平的膝盖站起来。

“你去洗手间找找,说不定就是洗澡时掉的。沙发这边,我保证翻个底朝天。”

叶子抓了手机往洗手间去。

安平从电视柜抽屉里翻出一支强光手电筒。安全绳、强光手电筒、家用灭火器,这些都是叶子某个双十一的战利品。安平认为叶子过于悲观,好好的一栋楼,哪那么容易失火。叶子却说有备无患,没想到真有东西派上了用场。沙发是真皮做的,深咖色,耳钉再小,也不可能钻到真皮毛孔里去。有了强光手电筒的加持,白色的珍珠耳钉在深咖色的真皮沙发上应该无处遁形。安平甚至连沙发的每一条缝隙都细细察看了一遍。沙发底下也只有薄薄一层尘灰。安平直起腰,喊了声叶子。洗手间关着门,里面悄无声息。

安平敲了敲门。

“门没锁,”叶子没好气地说。安平推开门,叶子蹲在地上,手机电筒的白光照在米黄色的地砖上,像一层油虚虚地漂在水面。

“找不到算了,蹲这么久你累不累?”

“我非找到不可。”

“干吗非找到不可?再送你几十对就是。”

“就要非找到不可。”

“行,我今晚不睡觉,陪你一起找。”

安平握着手电筒,打开防盗门,在门外照了好一会儿,关上门,半蹲,查看铺在门口的地垫。地垫是咖啡色的,毛很短,根本藏不住珍珠耳钉。安平还是蹲下去,用手拨开地垫的短毛,照了又照,找了又找。还把鞋子一只只拎起来,检查了鞋底,再检查放过鞋子的地板。安平一块地板一块地板地耐心寻找,不过二三十平方米的客餐厅,他来回找了好几遍。

叶子检查完洗手间,又检查主卧室。被子、床单、枕头、床头柜、妆台、地板……都没有。叶子仍不死心,次卧和书房也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

一无所获的叶子将自己扔在沙发上,满脸沮丧。

安平安慰她:“说不定掉在你健身的地方了。”叶子望着天花板:“早给小妞老师发微信了,她里里外外找了好久,说是没看到。唉,要是掉在路上,肯定找不到了。”安平摸了摸叶子的脑袋:“莫急莫躁,说不定那只耳钉哪天自己就跑回来了,它可能只是想逗你玩玩。

再说,不就一个珍珠耳钉吗?掉了就掉了,我送你一堆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不重样。”

“我不要新的,就要旧的。戴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电视里赛事正酣,安平却没了看球的兴致。两人枯坐在沙发上,半晌无话。突然,叶子一蹦而起,冲进厨房,将装得满满的垃圾桶拎出來,所有的垃圾被她哗啦啦倒在了餐厅与客厅连接处的地板上。她蹲在地上,左手握着强光手电筒,右手慢慢拨弄着垃圾,整堆垃圾被她一点一点地从左侧拨拉到了右侧,又一点一点地从右侧拨拉到了左侧。

“唉,这又何苦?”

“去睡你的觉。”

安平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关了电视。

折腾到后半夜,叶子才上床,安平早就呼噜打鼾了。

叶子去商场买完东西,回头找不到她的绿色吉普了。她记得自己从一个很狭窄的入口进的停车场。

有个身穿藏青工作服的保安带着她左兜右转,帮她寻找车位。那个停车场很奇怪,像是在海底,却没有一滴海水。高高的珊瑚礁挤挤挨挨,绿吉普如一尾小鱼在珊瑚礁的缝隙里慢慢穿梭。终于有一处窄窄的平地,不挡路,刚够摆得下一辆小车。叶子停好车,想跟保安道声谢,问问这个车位编号多少,却怎么也找不到保安了。叶子用手机拍下车子与周围的珊瑚礁,七弯八拐,出了停车場。没过多久,叶子提着一个白色的购物袋回到停车场,四处寻找自己的车。明明就是这个地方,可珊瑚礁都不见了,到处都是大石头,有些石头大得像一座山。若说这里不是停车场,却又见缝插针到处停满了车。令人不解的是,这些车大多破旧得很。有一辆黑色大奔的前挡风玻璃只有半块,空出来的半块,往外呼呼地吐着火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张开远大于常人的嘴,那些火舌就是他吐出来的。叶子心中疑惑,跌跌撞撞继续找车。

一块方形巨石上,瘫着一辆银色林肯加长版房车,车顶上铺了天蓝色地毯,一群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女孩儿穿着露脐装,伴着越来越激烈的鼓点声,时而摇摆她们的腰肢,时而将她们的臀部变成高速颤抖的电动马达。从她们身上洒落的汗珠变成纷飞的蝴蝶,环绕四周,跟随她们的节奏翩翩起舞。蝴蝶越来越多,有一只朝着叶子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等蝴蝶飞到叶子面前,她才发现那不是蝴蝶,而是之前带领自己寻找停车位的保安。

“跟我来!”保安说。叶子跟着保安穿过一片石林,又翻过一座石山,没看到她的绿吉普,却发现有辆金色越野车嵌在两块大石头之间,司机猛踩油门,发动机发出绝望的怒吼,车子仍然纹丝不动。“看我的!”

保安伸出双手,指着其中一块大石头,嘴里念念有词。只听砰的一声,那块大石头往旁边一跳,金色越野车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飘悠悠飞向天边。保安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有点儿诡异,跳向一旁的石头突然朝着叶子狂奔过来……

叶子啊的一声,终于逃出了梦境。

安平也醒了。“又做噩梦了吧。”安平嘟囔一句,伸出一只胳膊,将叶子搂进自己怀里。叶子蜷缩着,仿佛安平的肉身真能抵挡梦里那块大石头。迷迷糊糊正要睡着,楼下隐约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紧接着啪的一声,像是玻璃之类的东西狠狠砸在了瓷砖上。又混入一个男人含糊不清的咒骂声,夹杂着一个孩子低低的抽泣。那对冤家又吵架了。叶子仅有的半点儿睡意都被赶跑,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微信,进入蝴蝶谷业主群,果然,已经有邻居在吐槽,“到底是哪家?怎么还不离!夜夜吵架有意思吗?你们活得不耐烦还要闹得整栋楼的人都生不如死!”

没多久,楼下熄了战火,群里也恢复了安静。叶子的睡眠较浅。每当被那对冤家吵醒,她就恨不得立刻搬去时代广场住。她和绿萝说过这事,以为绿萝也有同样的烦恼。绿萝却说自己属猪,睡觉时雷都打不醒的那种。有一回叶子格外清醒,忽然觉得尖叫声有点儿像绿萝的声音。第二天问绿萝是不是和老公吵架了,绿萝微微一笑,“怎么可能?有那力气还不如多刷朋友圈赚点儿真金白银。”

天大亮时,安平起了床,说要去单位加班,下了班直接回时代广场。叶子下午要去公司参加新产品发布会,睡到十二点,叫了外卖,吃完又把次卧、书房、厨房搜寻了一遍,眼看要开会了,才匆匆往门外跑。

叶子正开会,绿萝发微信过来,“亲,我淘了几套肚皮舞练习服,你看看,喜欢哪一套。”叶子回一句,“亲,你那个店不是什么都卖吗?”绿萝发了个流汗的表情,“亲,抱歉哦,就是没这个卖。”

绿萝做微商,天天在朋友圈刷屏,和叶子聊天也是“亲”来“亲”去的。她有一点好,从不群发广告,从不找叶子推销店里的产品。叶子偶尔想起自己好久没照顾绿萝的生意了,主动去绿萝店里选一两样东西下单。绿萝自然高兴,给叶子留言又是玫瑰又是拥抱的。其实每单生意绿萝挣的并不多,她也没出去找其他工作,开着微店,代理多种直销产品。化妆品、万能药膏、纸品、姨妈巾……不晓得她挣没挣到钱,从她圆滚滚的脸盘和身材来看,日子应该也还滋润。倒是她那大大的眼袋,让人怀疑她代理的那些据说效果堪比整容的化妆品是否名副其实。

叶子也拿不准哪套更合适,她要绿萝请教小妞老师。绿萝说:“这些就是小妞老师推荐的,她建议我们买两套,一条高开衩连衣裙,一套中袖紧身超短上衣搭配低腰小阔腿裤。配的腰饰她都帮我们挑好了。”

叶子说她正开会,要绿萝全权做主。绿萝发个竖着的大拇指过来:“大老板年终要领几十万奖金吧,要我给你提密码箱不?”

年终分红当然有,叶子全靠这家电脑公司的每月分红养活自己。安平愿意养她,也养得起。叶子却不需要任何人养。她的生活很简单,没什么花大钱的地方,父母的一切开支都由比叶子更有钱的姐姐们管,她算是比同龄人更早实现了财务自由。

周日晚上,叶子住在时代广场。洗手间里,叶子看着自己光溜溜的左手,一边刷牙,一边寻思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找到钻石。刷了一两分钟,觉得嘴巴里又苦又黏,还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对镜一望,嘴角全是白色的泡沫。平时刷牙哪有这么多泡沫?当叶子发现自己在用洗面奶刷牙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伏在洗脸池上,哇哇地吐了起来。

安平冲进来问她怎么了。

叶子用小方巾擦掉眼泪和嘴角的泡沫,“没什么。”

“你——有喜了?”安平小心翼翼地问。他一直希望能和叶子生一个孩子,但叶子的态度很坚决。

“啊呸!”叶子斜了安平一眼,“我把洗面奶当牙膏了。”

“真是服了你。”安平扔下叶子,出了洗手间。

叶子刚上床,手机响了。安平瞟了瞟叶子的手机屏幕:“这么晚谁打你电话?”

“小妞老师。”

叶子的心忽然怦怦乱跳。

“我搞了一天大扫除,累得腰酸背疼,捡到了一只袜子、一个发箍,就是没找到你掉的钻石,”小妞老师顿了顿,接着说,“很贵吧那个钻戒?”

夜,好静。那些静,放大了小妞老师的声音。她的话,即便安平不想听,也一字不落地全砸到他心窝子里去了。叶子挂了电话,安平一把捉住她的左手,果然,叶子的无名指上,不见那枚她已经戴了多年的钻戒,唯有一圈淡淡的印痕像一张暗含嘲讽的嘴。

“你到底掉了什么?”安平坐起来,锐利的眼神铆住叶子。

叶子本想解释一下,可又觉得这事没法解释。她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你满世界找的,不是我送的耳钉,而是别人送的钻戒?就为這事,你把洗面奶当成了牙膏?”

“你可以去拍戏了。”

“演戏的是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演技特别好?还是觉得我特别好骗?”

“无聊!”

“我要买,你不肯,别人送的当宝贝!到底谁无聊?”安平的声音越来越大。

安平原本是那种喜怒很少形于色的人。多年前两人刚同居不久,有一天面对面吃晚饭时,安平突然抬头问叶子:“你上个月去了S 城?”叶子停止咀嚼,本能地反问:“你怎么知道?”问完才觉心虚。她是瞒着安平去的S 城。某人发朋友圈,说是急性胰腺炎,差点儿死掉。叶子当即买了第二天的高铁票。清早出门,晚上赶回长沙。其实也没什么,下了高铁,她打个车直奔医院,先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束香水百合,再打某人电话问病室。某人的妻子刚离开医院回家去拿东西,叶子就进了病房。不知这一切是否纯属巧合。叶子在病房大约待了半小时。气氛有点儿尴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没有一句是彼时彼地适合说的。某人已过危险期,需要时间慢慢恢复。叶子坐着,他躺着,他们之间再无摩擦起电的危险。曾经熊熊燃烧的大火,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终于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至成为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或许有那么一天,那点儿灰烬都要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从此了无痕迹。不能说彼此毫无挂牵,否则,某人不会发朋友圈静候叶子的到来,叶子也不会毫不犹豫地买了高铁票。某人问叶子过得怎么样。叶子随口说还过得去。他便盯住叶子左手上的铂金钻戒,不作声了。叶子的脸一热。真是昏了头,怎么忘了摘掉戒指?竟然让他发现自己还戴着他送的信物。某人又问叶子吃不吃水果,储物柜里有火龙果,有香梨,还有波罗蜜。“哦,你不吃波罗蜜的。”他低低地说。叶子赶紧接过话头:“我去洗香梨。”习惯未改,默契还在,但过去的终成过去,永远只在一念间。只是,安平会相信这种纯洁得令人生疑的牵挂吗?与其多费口舌,不如一瞒到底。时隔一个月,安平才过问此事,叶子又觉得委屈,觉得安平未免太不在乎。如果换作是她,绝对会在得知真相的一分钟之内兴师问罪。觉得委屈的叶子反守为攻,“你这城府,也太深了吧?若无其事长达一个月之久,太可怕了。”安平扔了筷子往厨房去。叶子没好意思再倒打一耙,也扔下筷子,进卧室收拾衣服去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从一开始就说实话,安平绝不会如此生气,叶子憋回泪水:“好,我走!”她忽地掀开被子,光着脚跳下床。安平想扯她的手,没扯住。叶子胡乱套着衣服,安平的身子动了动,又张了张嘴,但他还是保持原来的坐姿,直到叶子摔门而去,他也没开口再说一句话。

寻物启事

本人于××月××日不慎遗失一克拉莫桑钻一颗,虽然是人造钻石,净度切工都不算好,值不了多少钱,对我个人而言却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如有拾者请与我联系,当面重谢!联系电话:××××。

叶子先将《寻物启事》发在业主群里,又打印了几十张,贴在蝴蝶谷大门处和各栋电梯口。她早就想贴《寻物启事》了。安平知道掉的是钻戒,她也不用藏着掖着了。那天晚上安平没有挽留她,第二天、第三天没来蝴蝶谷,也没电话微信或QQ,看样子是真生气了。随他去吧,叶子想,如果他从此再不来蝴蝶谷,她也认了。

《寻物启事》贴出来当天,有个女人给叶子打电话,说是前些日子在蝴蝶谷里面的小路上捡到一颗钻石,没办法联系失主,一直放在背包里。叶子问她现在哪里,如果她没时间送,叶子可以自己开车过去拿。女人说她回安徽老家了,只能快递。叶子一高兴,主动提到酬金。女人说:“你加我微信,我拍几张钻石的照片给你,你仔细看看,如果真是你掉的那颗,我再快递过来,到时你给我发个红包就行了。”刚加好微信,女人就发来钻石照片,叶子无法确定那颗钻石是不是自己掉的那一颗,但她还是给女人发了一个两百元的红包,要女人现在就将钻石快递过来。女人收了红包,说她家附近只有×通,经常掉包裹,要是钻石被他们弄丢了可别怪她。叶子赶紧又发了两百块给女人,要她务必找顺丰。女人回了个“好”字。

一直等到吃完晚饭,女人还没发快递单过来。叶子打开女人的微信,“您好,辛苦将快递单拍照发我,以便了解包裹动态。谢谢您!”点击发送后,这句话的最前面出现一个红色的感叹号,下面是一条提醒,“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点击“重新发送”,依然是红色感叹号加那句提醒的话。几乎是下意识的,叶子拨出一串无比熟悉的电话号码,正要按拨号键,忽然想起自己是半夜从他床上逃回蝴蝶谷的,愣怔片刻,给绿萝发微信语音。绿萝很快回了话,“亲,被人拉黑的滋味不好受吧?说不定真是一颗莫桑钻呢,为了一个假钻戒和安平闹翻,值不值啊亲!”

被骗走四百块的第三天中午,有个男人给叶子打电话,说他刚从蝴蝶谷的朋友家吃饭回来,脱掉鞋想刷一下,发现鞋底的凹槽里黏着一个发光的东西,抠下来一看,好像是一颗钻石。他问朋友有没有掉钻石,朋友说他没钻石可掉,但蝴蝶谷业主群里有人贴了寻找莫桑钻的《寻物启事》,叶子的手机号码就是朋友发给他的。叶子吃过一次亏,冷静想了想,问男人怎么肯定他鞋底上粘的是一颗莫桑钻,就算肯定是莫桑钻,又怎么肯定刚好是叶子掉的那一颗?男人直接挂了电话。叶子愣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重拨过去,接通提示音快断时,男人接了电话劈头就是一句:“老子一番好意你要当成驴肝肺!老子这辈子从没骗过人,平时最恨别人不相信老子。”叶子赶紧道歉:“对不起,不是我不相信您,我是不相信自己那颗莫桑钻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您住哪里,我过去找您可以吗?您方便的话,也可以送到蝴蝶谷来,一定好好感谢您!”男人张口就要两千块,而且要现金,如果他手上这颗钻石不是叶子掉的那一颗,他一分钱都不要。晚上八点整,他会在蝴蝶谷靠近车站路大桥的拐弯处等她。叶子想问就在蝴蝶谷大门口可以不,男人却已挂了电话。

两千就两千吧,叶子下定决心要找回那颗钻石,不管它是真是假,不管它值不值钱。为了“非找到不可”,两万块她也认了。叶子安慰自己,如果这个男人是骗子,怎么会那么大的脾气,动不动就挂她的电话?就算他是骗子,那颗钻石并不是她掉的那颗,也好办,她不要钻石,他未必还敢抢走她的两千块?她给绿萝发微信,说了这事。绿萝自然懂她的意思,“对不起啊亲,我要接薇薇,要安平陪你去吧,就说找了这次再也不找了,乖啊,别死犟,给他台阶也是给你自己台阶。”

叶子回了个笑哭的表情。

七点五十分,叶子裹上长羽绒服出了门。无风无雨的冬夜,空气中弥漫着长了棱角的凛冽,所有裸露的皮肤都能感觉到那种微微的刺痛。叶子戴上镶了一圈貉子毛的羽绒服帽子,双手缩进衣服口袋里,碰到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那是用牛皮纸信封装好的两千块钱。叶子的眼神不太好,快走到约定的地点时,才看清那里果然站了一个瘦高男人。男人戴着方框眼镜和黑色防雾霾口罩。叶子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号码,重拨。男人慌慌张张地从黑色棉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压低声音“喂”了一句。叶子挂掉电话,快步走到男人面前。“刚才是你打电话?”男人问。他的声音怪怪的,像是被口罩过滤了最清晰的部分。叶子点点头。男人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能装两寸照片大小的塑料袋,用手机电筒照给叶子看。里面果然有一颗亮晶晶的钻石。叶子接过塑料袋,用自己的手机电筒照了照。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那个装了钱的信封。男人接过信封,转身就走。

叶子忽然发现那个背影很像记忆深处的某个人,她大声喊道,“等一等!你不数一下吗?”

男人头也不回,一路小跑而去。

“有什么好数的!”

叶子一惊,转过身,却见安平站在不远处。叶子没理他,扭头往小区里走。安平追上来,去揽叶子的肩。叶子挣扎了一下,没挣脱,便任由安平半搂着,两人一路无话。

回到家里,叶子往沙发上一坐,打开手机电筒研究那颗可疑的钻石。安平问:“真有人捡到你的钻石了?”

“干吗跟踪我?”

“你说呢?”

叶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你闺蜜给我发微信,她说我再不来找你,你就跟别人跑了。”

“接着编。”

“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臭,也只有我能够容忍你的臭脾气。”

“你以为自己有多伟大多重要?”

“我想不通,那颗钻石真有那么重要?甚至比我更重要?”

“你可以回你的时代广场,现在,马上!”

“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叶子不理安平了,她捏着那颗钻石左瞧右瞧,越看越觉得不像自己掉的那颗。那颗发出的是锐利的蓝色光芒,这颗却像玻璃珠子反射的那种呆滞的白光,关掉手机电筒,就变成了死鱼眼。安平凑过去,“我看看。”叶子没有拒绝。安平拿在手里把玩好一会儿,笑了:“这颗钻石和你皮靴上镶的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有什么区别?真傻,以后再有人拿着钻石找你要钱,你要和他们说清楚,必须先去城南珠宝城鉴定一下,是真的莫桑钻你才给酬金。”

安平的话和他脸上的笑容一样,略带嘲讽。叶子懒得和他计较,拿起手机进入×东App 搜索一克拉裸钻,再按价格从低到高排列,发现最便宜的一克拉裸钻竟然只要九块九。叶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么世道啊这是?苹果十几块钱一斤,牛肉四五十块钱一斤,钻石却只要九块九,还是一克拉的……叶子做了一个深呼吸,翻到通话记录,重拨那个号码,通话中;再打,还是通话中。打了若干遍,一直都在通话中。安平默默坐在一旁,见叶子焦躁而又气愤的模样,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丫头,别犟了,人家拿到钱就把你拉黑了。”

某天下午,绿萝提了两盒韩国面膜来找叶子。这是她代理得最久的一款产品,时不时给叶子送两盒过来。叶子没好意思告诉绿萝自己一片都没用过,有些送她姐了,有些给了同事,有些快过期的直接扔进垃圾桶了。叶子不喜欢敷面膜。绿萝总说女人的一张脸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一个女人连面膜都不敷,只能说明一点:她压根就不配做一个女人。叶子息事宁人地笑,嘴里应着好好好,敷敷敷!

绿萝说:“就是这个韩国品牌要举行年会。”

叶子有些惊讶:“你要去韩国开会?太爽了吧!”

“去什么韩国啊亲,”绿萝推了叶子一下,“就在咱们大长沙!”

绿萝绕了几个弯弯才挑明话题:她想在年會上表演肚皮舞,反正就图个好玩,跳得好不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开心。据说年会节目要评出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所有获奖员工可以免费参加公司组织的韩国十日游。

叶子咬着嘴唇笑,就绿萝这身材这功底,竟然想着天上会有馅饼掉,也是服了她。

“亲,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肯定在笑我想得美,我一个人当然不行,但我可以请你和小妞老师助力,小妞老师跳得那么好,我就不信有她出场还得不了大奖。你呀你,为了一颗破钻石被人骗了一次又一次,不行,我得拯救你。还有小妞老师,天天一个人闷在家里,迟早会闷出毛病来,我不但要救你还得救她,对,就这么定了!”

叶子扑哧一笑,“拜托!你救不救我,我都住你楼上,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求小妞老师帮你夺大奖,还要以救世主的名义,小妞老师遇到你这样的学生,真是遇人不淑。”

“你说小妞老师会不会答应?”

“你怎么不问问我答不答应?”

“你要是不答应,信不信我打到你答应为止?”

“好好好,我上辈子欠你的,小妞老师只怕也是上辈子欠你的。”

说曹操,曹操的电话就到了。小妞老师带着哭腔要叶子赶紧去她家。叶子问发生什么事了,小妞老师答非所问:“快!我受不了了!”紧接着,绿萝的手机也响了,小妞老师还是那副腔调:“快来我家,快!”

叶子和绿萝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小妞老师家里。防盗门半天才打开,只见小妞老师穿着那套酒红色练功服,手里攥着一片钥匙,脸上全是泪痕。叶子扶住她的肩膀,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打120 叫救护车。

“我男朋友又不见了!”小妞老师抽抽噎噎地说,“刚才他还陪我一起跳舞,突然就不见了!”

叶子和绿萝有点儿蒙。她俩第一次听说小妞老师有男朋友。好端端的,男朋友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绿萝从厨房拿了瓶矿泉水出来,拧开后递给小妞老师:“别急,先喝口水。”

“我不喝水!你们赶紧帮我找男朋友!赶紧啊!他肯定就在我家里!他逃不出去的!我的防盗门每天都用钥匙从里面反锁了,没有钥匙谁也开不了门。钥匙一直捏在我手里,我捏着钥匙和男朋友跳舞,就是怕他偷拿我的钥匙开门逃走……”

叶子和绿萝越听越糊涂。小妞老师这般风情万种的女人,竟然会遇上想要偷偷逃走的男朋友?再说,她家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客厅除了空调就是大镜子,不可能藏得了人。唯一的卧室只在正中央摆了个实心圆床,被子和衣服凌乱地堆放着,没有其他家具。和客厅一样,卧室的三面墙全都装了镜子,落地玻璃窗那面挂着米色窗帘和白色窗纱。绿萝检查门和阳台,叶子翻了翻床上的衣服和被子,又把窗帘拉开看了看。这样的房间,怎么可能藏得住一个大男人?厨房很小,锅碗瓢盆一样都没有,黑色的大理石台面上摊着一摞快餐盒。卫生间整洁干净。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着的。

哪里有什么男朋友?连半点儿男人的气息都没有。

反反复复找了好几遍,叶子和绿萝越找越觉得小妞老师是在和她们开玩笑。

果然,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小妞老师好像忘了找男朋友这件事,她的脸洗得干干净净,长头发绾成圆髻堆在脑后,还是之前那个光芒万丈的小妞老师。她满脸狐疑,问两个学生愣在那里干吗,怎么还不练舞?

叶子和绿萝面面相觑。绿萝张了张嘴,叶子冲她嘘了一声,对小妞老师说:“绿萝说要参加年会,想请您和我一起助力表演舞蹈节目。”

“好啊,我最喜欢跳舞了!我们就跳《一个人的探戈》。”小妞老师脸上的灿烂笑容,让叶子和绿萝都以为刚才的找人之事纯属幻觉。

《一个人的探戈》是小妞老师教她们跳的第一支肚皮舞,刚学没多久,原曲长达四五分钟,被小妞老师截成了两分钟左右,这个长度,很适合叶子和绿萝这样的初学者。小妞老师说:“我们就用几个基本动作变换花样,学起来快,演出效果也不错。来,我们先热一下身,然后再学新动作。”

肚皮舞看起来容易,学起来难,有些动作还得一步一步拆开学。那天,叶子和绿萝跟着小妞老师练习刚学的新动作“正骆驼”:两只手掌平贴在镜子上,手臂保持与肩同宽,身体距离墙上的镜子20 厘米的样子,头和颈尽量保持不动,先用胸部去贴镜子,再用腹部去贴,胸和腹轮流贴镜,让身体的中间部分像一条蛇慢慢蠕动。动作并不复杂,叶子和绿萝却练得满头大汗,腰酸腹疼。

叶子小声嘟囔着:“明明是蛇,为什么要叫正骆驼?”

小妞老师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本厚厚的砖头般的书,在叶子和绿萝的头顶各放了一本,命令她们用胸腹去贴镜的同时,不能让头顶的书掉下来。这可难坏了两个好学生。一会儿,叶子的书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她还没来得及捡起来,绿萝的书又掉到了地上,几次三番后,两人都有点儿气馁,问小妞老师是不是可以不学这个动作。小妞老师说:“不行!如果连正骆驼反骆驼都学不会,还跳什么东方舞?至于获奖之类的事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叶子和绿萝还在寻找“骆驼”的感觉,小妞老师又有了新主意,她想了解一下两个学生对于360°旋转甩发的接受度。结果是:学生们的头发还没完全甩起来,就响起了颈椎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叶子说她想吐,绿萝说她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没办法,这个动作不得不放弃。小妞老师心有不甘,接着示范妩媚手。叶子和绿萝连连摇头:“太难了,太难了!”小妞老师说:“不行!必须学会妩媚手!这也是东方舞的基本动作。”

妩媚手的难,不在手部,在于身体与面部表情的配合以及那种难以言说的孤独而又不无享受的味道。叶子和绿萝迟迟进不了状态。小妞老师一边做慢动作,一边讲解:“面带妩媚的笑容,双手轻轻抚过双肩,一直往下,抚过胸部靠近双腋的位置,然后是腰部,再经过双臀,手指朝下,抚过大腿外侧,再沿着相反的方向,从大腿外侧一路往上,抚过臀部、腰部、胸腋处,经过肩部、颈部,最后将双手往上延伸。”小妞老师抚摸自己的同时,脸上始终保持半是痛苦半是陶醉的表情。

“太销魂了!我学不会。”绿萝肉肉的双手抚过粗腰,抚过肥臀,没有继续往大腿上去,而是拍拍自己白白胖胖的肚皮,一脸绝望。叶子还好,身材略微发福,却依然匀称,摸一摸,扭一扭,虽说不是很自然,总还有几分柔美。叶子与拍打肥肚皮的绿萝对了一下眼神,忍了半天的笑,终于一起爆发了。

小妞老师叹口气,摇摇头,也笑了。

安平给叶子发微信,说是公司聚会,要叶子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叶子本想点个外卖,摸了摸腰上的肉,决定只吃一小块面包加一个苹果,吃完歪在沙发上想眯一小会儿,脑海里却总是晃动小妞老师跳舞的模样:大圆胯,小圆胯,正骆驼,反骆驼,蛇形臂,妩媚手……小妞老师为什么跳得那么好?她并非神仙,她也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普通人,她能跳得那么好,凭什么叶子连妩媚手都学不会?

“我不信!”叶子自言自语地说。她掀开身上的薄毯子,走进卧室,将空调温度调至30℃,穿上酒红色的练功服和黑色软底猫爪鞋,系好三角臀巾,面朝梳妆镜,开始复习妩媚手。双肩,胸部,腰部,臀部,大腿;大腿,臀部,腰部,胸部,双肩……鏡子里那个笑容略显僵硬的女子,轻轻地,柔柔地,缓缓地,从上至下,从下至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那双十指纤纤的手渐渐幻化成一双宽厚多肉的男人手,那双手温温的,软软的,似乎还带了淡淡的烟草味,不对,是微微的刺莓酒味。叶子闭上双眼,一种酥酥的麻麻的感觉潮水般升上来落下去,这是哪里?到底是谁的手?叶子的脑海里混混沌沌的,仿佛一会儿在云端滑翔,一会儿又在大海深处水草般摇曳……

镜子里突然出现安平,刚刚睁开眼睛的叶子下意识地缩回双手。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低头去解三角臀巾,边解边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宝贝真性感!”

“又喝酒了?”

“也没喝多少,他们都趴了就我没趴。”安平半眯着眼睛,半歪着脑袋,一只膝盖还在抖着节拍。

“讨厌!”叶子伸手挥了挥,仿佛要将那股弥漫开来的酒味赶远点儿。

“穿成这样想干吗呢?”

“复习今天教的新动作,马上要参加比赛了,还是找不到感觉。”

“健身就健身,别拿比赛吓唬人。”

“绿萝要参加年会表演,请我和小妞老师一起助力。”

“表演自己摸自己?”

“这叫妩媚手!”

“你穿成这样上台是不是指望别人再送你一只钻戒?”

“就不能说点儿人话?”叶子气呼呼的,她的肚脐眼露在外面,随着她的急促呼吸,肚脐眼时浅时深眨个不停。安平抱起叶子往床上一倒,喷着酒气去亲她的肚脐眼,叶子试图反抗,安平却用双手牢牢钳住她的双手。

“我的手要断了!”叶子带着哭腔喊。安平松掉叶子的手,却用整个身体死死压住她。他一边用舌头撬开叶子的嘴唇,一边去脱叶子的练功服。

叶子拼命挣扎着。安平喘不过气来,他的嘴刚离开叶子的嘴,叶子朝着他的肩头一口咬去。

安平惨叫一声,从叶子身上滚落。

叶子一坐而起,右手指着房门,“滚!”

安平扭头看了看被叶子咬过的肩头,那里,果然有一圈深深的牙印。他愤怒地瞪了叶子一眼,咚的一声跳下床。

第二天上午,叶子没去公司,正睡得昏昏沉沉,有人给她打电话,说是捡到了一颗钻石,很可能就是叶子掉的那一颗。叶子随便问了几句,凭直觉,又是哄她玩的,她实在没力气和谁斗智斗勇,又不想彻底拒绝,便约了那人改天蝴蝶谷门口见。肚子一直隐隐作痛,叶子起床泡了杯热牛奶,咕咚咕咚喝了,安平温在电饭煲里的红枣银耳粥她动都没动。沙发上堆着一床被子。看来,安平昨晚又是躺在沙发上用乒羽频道催的眠。

安平再生气,也不会像叶子那样,动不动摔门而去。

安平回家时,叶子还赖在床上,其实她早醒了。

安平进卧室时,她紧闭双眼,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呈熟睡状。安平站在床前,叶子伏在脸上的长睫毛微微颤动。

“别装了,”安平拍拍叶子的脑袋,“赶紧起床洗漱,我去煮饺子,十五分钟就好。”

叶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突然听到安平的惊叫声:“丫头,快来!”

叶子没理他。安平走进卧室,要叶子猜他捡到了什么。叶子一惊,莫非心诚则灵,她的钻石真的回来了?她睁开眼睛,安平手心果然躺了一颗亮闪闪的钻石。叶子呼的一下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捏住那颗钻石。

“刚才剥蒜,一颗蒜头掉到推拉门那个角落里,我弯腰去捡,发现蒜头旁边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捡起来一看,哟,不就是你那颗宝贝钻石吗?”

“真是我掉的那颗?”

“怎么不拿你的宝贝戒指试一下?”

“哦,”叶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兴高采烈对于安平而言未免有失公平,他刚才说到“宝贝钻石”和“宝贝戒指”时的语调怪怪的。叶子收了脸上的笑,嗫嚅着说,“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找到了终归是好事,你不用再满世界上当受骗了。”

安平去煮饺子了,叶子坐在妆台前,从抽屉里翻出那只残缺的钻戒,将钻石放进空戒托里,不大不小,刚好填满六只小爪合围而成的空隙。或许,一个指甲钳就能让小爪重新抓牢钻石。叶子却将钻石重新取了出来,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她还是不敢相信。虽然,无论大小还是火彩,这颗钻石和她记忆中的那一颗几乎毫无区别。

“饺子熟了!”安平在客厅喊叶子。

叶子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空首饰盒,将钻石和空戒指一起放了进去。

等叶子吃完饺子,安平又回单位去了。绿萝发微信过来,说是年会要提前,她已经和小妞老师说好,今天从下午就开始练,明晚后晚都要练。叶子说肚子疼,大姨妈有点儿凶,今天下午可能练不了,晚上应该行,明天肯定没事。绿萝发了个龇牙的表情,“亲,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像小姑娘一样痛经?算你命好,等会儿我给你送仙药过来,包你药到病除。”

叶子好奇究竟是什么仙药,绿萝进了门,才将藏在背后的东西递了一袋给叶子,“喏,这个给你,另一袋给小妞老师。专治痛经的姨妈巾,我刚代理的新产品,韩国技术,用户好评如潮,不信你翻小红书。你别这样盯着我行不行?这个世界如果你连我都不信,就再也没有值得你相信的人了。”

“好,我信。”叶子接过绿萝带来的“仙药”,拿了一包走进卫生间。等她出来,绿萝牵住她的手,“走吧亲,保证你半小时以后就不痛了。万一坚持不了你就坐在旁边看我和小妞老师跳。”

“我不嫌弃就算了,小妞老师脾气古怪,说不定只用某种大品牌,你送她专治痛经的,人家要是不痛经,你这不是咒人家?存心找抽啊!”

“小妞老师才不会有你这种混账逻辑,”绿萝说,“不过,我也觉得小妞老师有点儿古怪,说什么东方舞不是肚皮舞,还有,她的卫生间里从没摆放过姨妈巾,这点很不正常。”

“可能小妞老师认为我们练舞时偶尔要用她的洗手间,所以收拾得很干净。”

“我怀疑小妞老师怀孕了,她可能是个‘小三,一个人躲到这里来生小孩儿的。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们中场休息时聊天,聊到嫁什么样的老公才有安全感時,我们问小妞老师找男朋友了吗,她说没有。可后来她又说她的男朋友在她家里失踪了,害我们找半天,她自己却像突然失忆了。如果她真有男朋友,我们却从没见过,原因只有一个,见不得人……”

叶子打断绿萝的话:“不管小妞老师有没有男朋友,你的想象也太龌龊了吧,她要是怀了孕,还敢这样跳舞?再说,一个孕妇身边怎么可能没人照顾?”

“小妞老师以前是舞蹈老师,这种肚皮舞又不是剧烈运动,怕什么?我怀薇薇时,整天又跑又跳的,没一点儿事,只有肚子大到行动不方便时才需要人照顾。”走进小妞老师家,叶子瞟了瞟小妞老师的腹部。

没有任何迹象。叶子没生过小孩儿,但她觉得无论从哪一点看,小妞老师都不像身怀有孕。叶子的姐姐们怀孕时,要不吐得天翻地覆,要不眼神格外温柔,要不还没显怀时脸和身体就开始浮肿,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如果小妞老师有孕在身,怎么还敢做臀部西米?绿萝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果如叶子所料,小妞老师接过绿萝的宝贝产品时,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难以形容,有惊讶,有尴尬,有恼怒,却又装出感动的样子。绿萝可能没发现,叶子却捕捉到了一刹那的复杂。

至于小妞老师的男朋友,小妞老师自己再没提起过,叶子和绿萝也从没看到过。

绿萝的公司年会在华天酒店二十八楼会议厅举行。主席台简单布置了一下,鲜花、音响、灯光,该有的都有,从礼仪公司请来的主持也还算专业。快轮到《一个人的探戈》时,绿萝轻拍胸口问小妞老师心跳太快怎么办。叶子和绿萝原本只是小妞老师的陪衬,只要跟上节奏,不出大差错就能蒙混过关,可叶子和绿萝一样紧张。她们穿着款式一样的表演服,上身是墨绿色长袖深V 领超短紧身衣,下身是侧开衩低腰阔腿裤,腰系墨绿色镶有彩钻和金币的三角臀巾,脚上是金色猫爪鞋。三人都在脑后扎了圆髻,左耳后上方戴了金色的绢制牡丹花头饰。墨绿显瘦,绿萝腰间的肥肉没法掩饰,但粗手臂和大象腿没那么厚实了。叶子的气质很适合墨绿色,看上去腰是腰,臀是臀,胸部没有小妞老师的夸张,却更显圆润。

音乐响起,叶子全然忘了之前的紧张,她的面部是舒展的,没有微笑也不至于绷得太紧。绿萝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领舞的小妞老师。三人呈品字形站位,小妞老师在前面,叶子和绿萝分立两旁。有小妞老师在,她俩永远不用担心突然忘了动作。小妞老师才是全场的焦点,她的美艳和妩媚,震住了所有的观众,掌声一阵高过一阵。小妞老师扭动身体的时候,她的肩胛骨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如此迷人的肩胛骨,完全配得上蝴蝶骨这么美丽的名字。叶子瘦时也拥有这样一只蝴蝶,现在只有若隐若现的影子了。绿萝的后背全是肉肉,肩胛骨深藏不露。但绿萝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没有叶子和小妞老师的长,却更亮更滑。这样的头发,是叶子最喜欢的,也是最羡慕的。

宣布评比结果时,叶子的心突然狂跳不已。有没有得奖的确没那么重要,但叶子很希望绿萝能够心想事成。首先宣布三等奖,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第三个也不是;绿萝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小妞老师死死盯着主持人手里的信封,好像生怕自己一眨眼信封里写着的《一个人的探戈》就变成其他节目了。获了奖有资格免费游韩国的只有绿萝,但事关一位资深舞蹈老师的水平和魅力,小妞老师不可能不在乎。两个二等奖宣布完,还是没有《一个人的探戈》。绿萝脸上写满了失望,叶子使劲咬着下嘴唇。小妞老师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节目竟然获不了奖。当主持人从最后一个信封里抽出一等奖的名单,叶子的手心已经黏糊糊的全是汗了。

《一个人的探戈》!真的是《一个人的探戈》!

叶子和绿萝同时抱住小妞老师,耶耶地欢呼着。

喜获一等奖,绿萝硬要请小妞老师和叶子去K歌。叶子若干年没进过歌厅了,又不好扫绿萝的兴,更不好扫小妞老师的兴。

去的是量贩式KTV。有自助餐,饮料、水果、冷盤、热菜,想吃多少有多少。酒和开心果之类的小零食要从KTV 自带的小超市购买。三个女人只想喝酒,其他东西可要可不要。她们似乎都忘了叶子要开车的事实,包括叶子自己。绿萝买了两瓶小拉菲,又从自助区冷冷热热地端了十来碟东西放在包厢里的大理石茶几上。

绿萝先点了一曲《火》,拿起话筒说了几句非常感谢之类的客套话,音乐一响,她顾不得客气,跟着旋律开始唱,“我就是爱音乐/别叫我停下来/我就是爱唱歌/呼吸打着节拍/我心里的热情/是我的指南针/要快乐就快乐/做什么都认真……”绿萝果然唱得认真,她那模样,还真有点儿像发了福的张惠妹。

劲爆的音乐点燃了叶子和小妞老师,两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跟着节奏摇摆身体。

绿萝唱完,额头鼻尖亮晶晶的,冒出了一层汗。鼓完掌,叶子端起酒杯给绿萝“颁奖”,小妞老师随声附和,三人仰起脖子,一口干了高脚杯中的红酒。

小妞老师第一首唱的《平凡之路》,朴树的版本。她一开嗓,叶子和绿萝惊呆了。小妞老师平时说话尖着嗓子嗲里嗲气,但她唱歌时的声音完全颠覆了以往的形象,浑厚、沧桑的女中音听起来更像男声,还带着淡淡的忧郁和迷茫: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音乐的尾声还没结束,叶子和绿萝忙不迭端了酒杯给小妞老师“颁奖”。绿萝说:“老天太不公平了,给了亲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这么迷人的身材,还给亲这么好的歌喉,说真的我不想活了。”

叶子建议,为了让绿萝继续活下去,大家一起连干三杯。

酒果然是好东西,气氛越来越热烈。包厢的空调效果比音响效果还要好,三人早就脱掉了身上的羽绒服,只剩下墨绿色的演出服。绿萝用双手去卡小妞老师的腰围,嘴里啧啧地感叹:“老天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因为绿萝“不想活了”,叶子便点了《万物生》。她的嗓音清澈嘹亮,唱高音时颇有几分穿透力,有点儿萨顶顶的味道。绿萝时不时地鼓两下掌叫一声好,叶子似乎找到了演唱会的感觉。绿萝给叶子“颁奖”时拖着长长的尾音抱怨:“太好听了亲!不行,这次连喝三杯都救不了我。”

小妞老师主动表态,“那就六杯,我们来个不醉不归!”

两瓶小拉菲眼看就要喝完了。小妞老师干了杯中酒,粗着喉咙吩咐绿萝:“快去拿酒!小拉菲!多拿几瓶!叶子,去点《像我这样的人》!毛不易的!”

绿萝又从自选超市拎了两瓶小拉菲回来,小妞老师的《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接近尾声:“像我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会不会有人心疼……”

绿萝将红酒往茶几上一顿,扑过去抱住小妞老师:“乖崽崽,我心疼你!”

叶子在她们身后嚷嚷:“崽崽们!先颁奖再心疼!”

这一回“颁奖”每人又是三杯,虽说每杯酒都不多,但总量摆在那里,歌没唱几首,酒已经喝掉两瓶了。小妞老师的醉意最明显,她的巨胸已经有一大半逃到了V 领的边境线以外,只差没露点了。叶子揽住小妞老师的肩,伸手替她把上衣整理了一下,将擅自出逃的肉肉重新关回衣服里面。小妞老师忽然抓住叶子的手,“我们玩个游戏好不?”

小妞老师所指的游戏,类似于真心话大冒险。三人先划拳,叶子输了。她有三种选择,要不自己主动爆料一个小秘密,要不如实回答小妞老师和绿萝提出的三个问题,要不连干三杯小拉菲。叶子说:“拉菲不便宜,我得帮绿萝省点儿钱,回答问题又太费脑细胞,算了,我讲个小秘密吧。其实,我不顾一切想要找回那颗钻石,开始是因为忘不了送我钻戒的那个男人,钻石丢失的第二天,我就给他打了电话。他说那只是一颗莫桑钻,值不了多少钱。我说管它什么钻反正我非找回它不可……”

绿萝打断叶子的话:“亲,你这么在乎那个男人,當初干吗要分手?”

“对不起,有本事你赢了我再提问。”

第二次划拳,绿萝输了。绿萝选择喝三杯酒,叶子去抢她的杯子:“不行,这是你请客的酒,不能被你糟蹋了,你得像我一样讲一个小秘密。”

“行!算你狠。听好了——我最恨的物种就是前男友。”

叶子大叫:“这是什么秘密?不许忽悠人!”

“亲,有本事你赢了我再提问。”绿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三次划拳,又是绿萝输了。叶子哈哈大笑:“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绿萝也笑:“不劳你们提问,我自己主动交代。这可是个惊天大秘密。”

小妞老师睁大了眼睛。叶子推了一下绿萝:“少废话!赶紧!”

“唉,我宁愿世界上永远没有前男友这个物种。

分手这么多年,我的前男友还阴魂不散。我老公总怀疑薇薇不是他的种。薇薇长得既不像他也不像我。

我要老公去做亲子鉴定他又不敢去。万一鉴定出来薇薇不是他亲生的,他会崩溃的,”绿萝双手一摊,“完了。”

“什么啊,你还没说到点子上,继续!”叶子抗议。

“抗议无效,来,继续划拳。”绿萝不肯往下说。

第四次划拳,又是绿萝输了。叶子和小妞老师笑得前俯后仰。绿萝做捶胸顿足状:“天要灭我啊,行,我全招了。”

“其实,”绿萝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下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薇薇究竟是老公的还是前男友的。”

叶子端了酒敬绿萝:“管她是谁的,反正是你亲生的!喝酒喝酒!”

第五次划拳,叶子输了。绿萝幸灾乐祸地望着叶子。

“你们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与前男友分手?”

小妞老师瞪着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问叶子:“始乱终弃?”

绿萝大笑:“小妞老师,您太低估您这个学生了!”

小妞老师说:“你才天真呢,我是说叶子始乱终弃!”

三人笑作一团。

半天,叶子止住笑:“你们真的很想知道我与前男友为什么分手?”

绿萝和小妞老师满脸期待。

“我与前男友分手,是因为那年愚人节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没想到他……”

“说呀!”绿萝见叶子半天不作声,忍无可忍了,“不许吊我们胃口!”

“以你们的智商,还要我说得一清二楚?”叶子提高音量,“结果就是,没想到我们真的分手了。”

“不行!我才不信你们会因为一个玩笑而分手!”

“还玩不玩?”

绿萝又输了。她低着头说:“那个经常在凌晨尖叫的女人,其实,其实就是我。”

叶子忽然激动起来:“要离趁早!要做亲子鉴定也趁早!”

绿萝抱住叶子:“好吧我努力改,再吵就离,不离你就打到我离为止。”

终于轮到小妞老师了。她的表情有点儿严肃:“看样子我的运气比你们好,你们都选择自我爆料,我就玩点儿新鲜的,先让你们看样东西,再让你们每人提三个问题,怎么样?”

小妞老师拿起她的双肩包,从里面掏出一只红色小锦盒,递给一脸困惑的叶子。盒子里面是一颗闪闪发光的裸钻,看样子应该有一克拉。小妞老师望着叶子:“这颗钻石是我前几天在客厅放空调的那个角落里发现的。开始以为是从舞裙上面掉落的装饰钻,仔细一看,不对,装饰钻没这么大也没这么亮。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什么莫桑钻,当时就想打电话给你,又怕你误会。”

叶子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指头拈起那颗裸钻,举起来,越看越像她掉落的那一颗。可是,她的钻石已经找到了啊?她还想着是不是等年会结束了就去珠宝城做鉴定。

“有点儿像我那颗,不过,我的已经在家里找到了,这颗可能是其他人掉的。绿萝,是不是你的?”

绿萝连连摇头:“我老公怎么可能舍得送这么大的钻石?”

“九块九呢,”叶子大笑,“你的前男友也舍不得吗?”

“亲,我的命没你好,前任后任没一个送莫桑钻的。”绿萝反戈一击。

叶子呸了绿萝一声。

绿萝问小妞老师:“亲,是不是你自己掉的?”

“我从来不戴首饰。家里除了你们俩,再没来过其他人——除了我男朋友。肯定是叶子掉的那颗,百分之百。”

“是不是你男朋友掉的?”叶子问。

“不可能,他从来不戴首饰。”

“好吧,不管什么钻通通给我吧,”叶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妞老师,我要提问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您从头到脚都长得这么好看,是不是去过韩国?”

小妞老师没有直接回答叶子的问题,“你俩是不是很想摸摸我的胸,很想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叶子与绿萝飞快地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

“假的,我身上的东西都是假的!”小妞老师往头上使劲一揪,又往电视机那边一扔。她那头齐腰黑发挂在了点歌机边框上,金色的头花则落在了茶几脚畔。小妞老师那头稀稀落落的短发像被刚刚经历过收割的麦茬儿又遭遇了狂风暴雨,软不拉唧,凌乱不堪。小妞老师说她曾是那个东方舞馆里最优秀的舞蹈老师。她到处做私教,这里开不了课了就换一个地方再开。为了更好地示范胸部西米,她要穿上塞了很多海绵的文胸跳舞。有些客人不喜欢上她的课,说她看起来很假。她不知道什么叫看起来很假。有时候,她连自己都搞不清,她到底是男还是女。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女人,为此,她接受了一台又一台手术……

叶子的心忽地抽搐了一下:那得有多疼啊!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段时间只要睡着了我就一直做噩梦,等到所有的伤口都恢复了还是这样,”小妞老师的眼眶红了,“噩梦不肯放过我,醒来又只有没完没了的疼痛等着我,我想彻底忘掉与疼痛有关的一切,就辞掉工作来到长沙。我每天待在家里除了睡觉就是跳舞。我在房间里装满镜子,当我跳舞的时候,镜子里面就有无数个我替我分担疼痛。有时候,跳着跳着就会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男人冒出来,陪我跳舞,陪我说话……可是,在我最快乐的时候,他突然就不见了,一句话不说突然就无影无踪了,他总是这样,每次都害得我滿屋子找他。”

小妞老师用双手捂住脸,她的双肩不停地抖动着。

绿萝握住小妞老师的双手:“可怜的孩子。”

叶子搂住小妞老师的双肩:“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他。”

许久,小妞老师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酒呢,酒在哪里?”

三个女人都喝得七荤八素。叶子肯定没法开车了,醉驾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在背包里掏了小半天才找到手机,打电话要安平过来开车。绿萝也要打电话给她老公。叶子去抢绿萝的手机,不准绿萝打电话。

叶子说:“晓得你有老公,打什么电话啊,回头又得吵架,我那个车又不是坐不下,同去同回嘛!”绿萝又把手机抢回去,卷着舌头说:“不……不行!老子今天高……高兴!要他接,怎……怎么了?接……接我一次会死……死吗?会……会死吗?”

小妞老师不知何时赤脚站到了沙发上,她微闭双眼摇摆着身体,左手握着话筒,右手从上至下、从下至上反复做着妩媚手:“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我有这变化又如何/还是不安/还是氐惆……”

绿萝的老公可能被她那通从未有过的命令式电话吓到了,他喘着粗气撞进包厢时,小妞老师已经唱完《悟空》,叶子和绿萝正要将她从沙发上拉下来举行颁奖仪式。小妞老师不肯下来,叶子大声嚷嚷着:“快点儿下来要颁奖了,再不颁奖天都亮了!”绿萝干脆跳到沙发上去扯小妞老师的胳膊。绿萝的老公出了一身冷汗,才将绿萝和小妞老师一手一个拉出了包厢。

绿萝和小妞老师刚被接走,安平也赶到了。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点歌机正播放刘若英的《为爱痴狂》,叶子处于一半清醒一半醉的状态,歪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低声哼哼:“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爱你那样的爱我……”安平叹口气,走过去扶起叶子,问她还行不行。

叶子闭着眼睛推了安平一把。

“车停在哪儿?”安平边问边清理包厢里的东西。

叶子的衣服和背包堆在沙发一角,摆满空酒瓶空碟子的茶几上还斜着一朵盛开的金牡丹。

“我不记得,哦,我拍了照片。”

“你的手机呢?”

“刚才喝掉了。”

“臭丫头!以后再喝成这样我就把你扔进浏阳河里,”安平拿自己的手机拨打叶子的电话,从叶子的屁股底下传来《一个人的探戈》。自从学跳这支舞,叶子的来电铃声就换成了《一个人的探戈》。安平把叶子抱到一边,捡起手机,“手机坐坏了没事,买个新的就行。要是屁股也硌坏了,看你以后还怎么跳肚皮舞!起来啊,回家!”

“我把力气弄丢了。”叶子依然闭着眼睛。

“唉,真拿你没办法。赶紧穿好衣服。还有包,喏,背好,”安平从叶子的手机相册里找到车位照片,记住编号,从沙发上扶起叶子,“来,我背你。”

安平好不容易才将叶子扶到自己背上。叶子紧紧搂住安平的脖子,安平吭吭地咳着:“你想谋杀亲夫啊!”叶子的双手一松,她的身体立刻软软地往下滑,安平不得不就地蹲下,将那副沉重的肉身从背后转到面前,再一把横抱起来:“丫头,你到底是装醉还是真醉?”

“我要你唱歌给我听。”

“等会儿唱给你听,”安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爷唉,我怕了你呢。”

回到蝴蝶谷,叶子被安平直接扔在床上,她喊了声“唉哟”。那声“唉哟”似乎激怒了安平,他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盖住叶子……

一场酣战之后,叶子仿佛清醒了许多,她要安平先去冲洗,自己裹了长及脚踝的珊瑚绒睡袍,坐到妆台前,拿出那个装了空戒指和裸钻的首饰盒,又从背包里掏出小妞老师给她的红色小锦盒,她试着将小妞老师捡的钻石放进空戒指,没想到也是不大不小刚刚好。叶子将两颗裸钻并排放在左手手心,打开手机电筒,照照这颗,又照照那颗。

安平披着浴袍出了洗手间,站在叶子身后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开了口,“怎么有两颗?”

“小妞老师也捡到一颗,硬说是我的。”

“哪颗是小妞老师捡的?”

叶子“啊”了一声,手心里的两颗裸钻微微颤抖。

叶子的酒意尚存,无论她怎么睁大双眼,也分不清哪颗是安平捡的,哪颗是小妞老师捡的。

“掉一颗回来两颗,为什么啊……”

“因为你喝多了。”安平抢过叶子手里的两颗钻石,一起放进那只红色小锦盒里。

“睡吧,明天早上再洗澡。”安平说。

叶子想站起来,身子一晃,差点儿碰翻妆凳。安平伸手扶住叶子,半搂半抱,将她弄回床上。

“以后别喝这么多酒。”安平关了台灯,紧挨着叶子躺下来。

“我是不是在做梦……”叶子喃喃地说。

安平轻轻拍了拍叶子的背,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微微的鼾声。

在梦里,叶子找来一枚放大镜,两颗钻石散发同样璀璨的光芒,找不到任何瑕疵,分不出谁真谁假。叶子正发愁,听到有人高喊:“下一个节目,《一个人的探戈》!下一个节目,《一个人的探戈》!”叶子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突然忘了所有的动作,就连开头第一个动作,她都想不起来了。关键时刻,绿萝和小妞老师也不见踪影,叶子的嘴唇直哆嗦,绝望之际,眼前划过一道白光,叶子发现自己竟然到了城南珠宝城。珠宝店好像都关着门,路上空空荡荡的,一个行人都没有。叶子茫然四顾,发现有一道卷闸门是打开的,门上方挂着红底金字的招牌:珠宝鉴定。叶子心中疑惑,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那道门走去。

“你终于来了!”门口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说。

叶子愣了一下,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掏钻石。没有。裤口袋,没有。叶子急出一身汗。男人指指她的耳朵。叶子往左耳一摸,摸到一颗钻石,往右耳一摸,又摸到一颗。叶子大喜,赶紧将两颗钻石递给男人。男人的眼睛突然变成了两支强光手电筒,两颗钻石在叶子眼前飞来飞去。一阵晕眩袭来,叶子连忙闭上眼睛扶住面前的玻璃柜台。等她再睁开眼,男人和钻石都不见了。

叶子想喊,却不知男人叫什么名字,正着急,好像有人轻挠她的手心。

叶子摊开双手,她的左手手心里躺着一颗钻石,她的右手手心里也躺着一颗钻石。两颗钻石散发同样璀璨的光芒,犹如梦境和现实,她毫无办法分辨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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