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鞭炮

2023-09-01 07:19刘西溪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4期
关键词:托福火车

刘西溪

司托福是在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三日上午十点十一分收到招生考试院发来的短信的,他被录取了。

司托福还在诧异,他幻想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南方大学以高出本科线零分的成绩录取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哈利波特收到霍格沃兹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样。

母亲试探性地扇了儿子一巴掌,力度不算大,但足以拍死一只螞蚁,她是为了让儿子清醒一下。司托福曾经考过三次倒数第一。一次是在高二的夏天,那年的知了整天乱叫个不停,司托福说它们妨碍了他的发挥。一次是在高三的冬天,大雪弥漫,世界仿佛静止了,雪花撞击地面也像在刻意避让,司托福说好不容易习惯蝉叫的他,听不到蝉鸣声,就如同爱因斯坦失去了智慧,只能望卷兴叹。最后一次是高考的二模,司托福一切准备就绪,临门一脚的时候却拉了肚子。所以,按照常规的道理,他能考上本科线,应该算是个奇迹了。司托福觉得“奇迹”这个词,像在羞辱他。

临行前,父亲最后一次嘱咐儿子,社会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会发生。不要慌,不要怕,对自己要有信心,怀疑谁也不要怀疑自己。这些话,让司托福吃了颗定心丸。

司托福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如同哥伦布即将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他咀嚼着口香糖,绷紧嘴部肌肉的同时,保持着战斗的姿态。确实,他像一个即将冲锋的战士,黑色烤漆的行李箱、瑞士野地军用同款背包、英伦高邦马丁靴,好像他去的地方不是亚热带的中国南方大陆,而是西伯利亚的北极冰原带。

司托福还会时不时拿出录取通知书,琢磨上几眼。他对于这个“油气储运工程”专业感到陌生而又迷茫。他一度怀疑入学是不是先得去适应油罐车的操作规范,再去考上一本B2驾照。这对他来说算是个挑战,因为他的C1驾照已经考了半年了,还没有拿到。他对石油没有概念,只知道中东地区因为石油富得流油。他对这个专业又充满了期待。

司托福在县城一中读书的时候逃课后去得最多的地方不是网吧而是书店。这不算是啥励志故事,班主任如果公布司托福的逃课行程的话,应该会引来一阵嘲笑。在大家看来,文学这种东西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司托福本不算是啥好学生,他应该热衷于电子竞技,这是符合常规操作的,而他反其道而行之的原因是什么呢?他喜欢文学的“隔靴搔痒”?否则,那他一定什么地方不太正常。

他甚至在火车上也写起了诗:“喜鹊的脑海里喀斯特的雏形已经显现/它将奔赴江河,凭着两双翅膀/风雨在身后飘过/打湿它的羽毛/它学习过猎狗的咆哮/学习过豺狮的嘶吼/它学习过人类的窃窃私语/后来,它还在学习说话……”

让司托福诗兴大发的原因,是36小时的火车硬座之旅还是窗外茂密的南方植被,不得而知。诗人总是随意的,就算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世界的景象也会分毫不差地在他们的大脑中演绎,这是与生俱来的浪漫。

火车的硬座车厢里鱼龙混杂,泡面味、脚气味、汗渍味等十几种生活中常见的味道在狭窄的空间里由四五十人的身体上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司托福能在这种环境中心怀雅致,实在难得。

司托福如此淡定的原因是,这是他的首张火车体验卡。他对火车的新鲜感跟慈禧太后在一百年前初见火车时差不了多少。只是慈禧太后不觉得火车是个好东西,司托福觉得火车是个好东西;慈禧太后没有考上过大学,司托福过了本科线。

硬座车厢里的人们喜欢打牌,司托福也爱打牌,而且具有一定的实力。司托福被两个中年男人硬拉了进来,他们斗地主二缺一。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刚喝下半斤白酒,啃完一条鸡腿,手上的油摸在扑克上,牌面顿时形成反光,亮得像镜子。另一个男人,手指焦黄,满身烟味,烟草燃烧后的残留物质钻进了他的毛孔,等到生人靠近再钻出来。二手烟大多钻进了司托福的鼻腔,他只是尴尬地抹抹鼻子。

司托福打牌的技法是从小锻炼出来的。父母在县城打工,经常把司托福交给爷爷奶奶照顾,爷爷喜欢去村口的大柳树下跟老伙计们打牌,司托福从小都要被带去凑热闹。看惯了猪跑的司托福,长大后自己吃起猪肉来,也是绝不含糊。

两个爱打牌的中年人,察觉到不是司托福的对手,便瞎扯起来。其中一个中年人说,如果自己输了的话会送给司托福一件礼物。司托福有着文学青年普遍的孤傲,他轻笑一声,说行。司托福看着眼前朴素且邋遢的两人,浑身上下好像没有啥值钱的东西。他本想放两人一马,就像关羽华容道放走曹操。可是显然他低估了两个中年人的决心。司托福仅仅使出了自己牌技的13%,就已经取得了绝对胜利。

两个中年人从蛇皮大袋里掏出一本书,蛇皮大袋里的被褥、毛衣、饭盒和老干妈酱菜被翻得叮当响。司托福定睛一看,原来是香港某个不知名的出版社在两年前出版的盗版书。中年人像武侠小说里传授秘籍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书传授给司托福,一边对他说这是“好东西”,一边解释道:“根据美国一项最新研究表明,随着人类大脑的进化,在不久的将来,愉悦产生的多巴胺会成为大脑决策的第一力量,也就是说谁能给人带来快乐,谁就将更受人欢迎。”

司托福不相信什么美国研究,不过倒挺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两人却说,金庸的小说是胡编乱造,他们是信仰科学的实践派。司托福翻了翻书里的内容,有点像物理学与社会学交叉领域的学术论文,作者署名乔治·约瑟夫,可是百度上没有此人的任何信息。司托福礼貌地收下,并说自己一定学习拜读。

就着车灯摇摆的光线,书里各种奇怪的文字组合让司托福脑袋发昏。他强撑着读完了几页,里面浓浓的翻译腔和几十个错别字,让司托福抱有的最后一丝神秘感也消失殆尽。他不知道两个中年男人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看这种书,他只知道自己很累,脖子、脑袋都累。

司托福靠着车窗沉沉睡去,火车行驶过的地方一片漆黑。或许因为疲劳过度,或许由于第一次接触外面的陌生世界,他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里他成了一个脱口秀演员。

那是几十年后,司托福作为最成功的脱口秀演员之一,已经越来越不搞笑了,这就像精神病人被宣判了死刑。一个黑暗的雨夜中,他身着军绿色的大衣在街口闪烁的黄灯下来回踱步。司托福想起大学时图书馆三层左边靠近窗口的书柜第四层有一本叫《生存与毁灭》的书,作者是个黎巴嫩裔菲律宾人,里边讲了一个农民与地主斗智斗勇的故事,无聊、低俗、毫无营养。司托福决定吸一支烟,他习惯性地掏了掏西裤左边的荷包,很遗憾,手指跑了个空,他又把手揣到大衣内侧的口袋里,香烟盒光滑的外壳让他感到一阵兴奋,比三十秒后尼古丁带来的刺激还要震撼。他把香烟含在嘴里,雨水不由分说地呼在他的脸上,他连点火的机会都没有。火焰在大雨滂沱的季节里没有生命力。他只好站在按摩店的牌子下,用纸巾来回摩擦香烟上的水滴,一阵暖风吹来,司托福的嘴里终于吐出烟雾。

司托福在大学期间刚接触脱口秀的时候,被誉为“脱口秀的天才”。他是如此受人欢迎以及尊重。他曾创造过许多奇迹,比如,他给一个劫持了人质并准备在银行顶楼行凶的歹徒讲了一段中世纪欧洲皇室骇人听闻的笑话,持刀的一米八五壮汉竟然爆笑到拿刀的手发生了剧烈颤抖,被戴着耳塞的狙击手一击命中,事后,参与行动的警察们捂着肚子竞相拍打着司托福的后背,夸他是好样的。

司托福的这种超能力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天前,他被著名的脱口秀节目“今夜我当家”邀请,在省文化中心的大剧场里现场表演,台下三万多名观众做好了俯冲姿势,像是在迎接火星撞地球。司托福上台用方言说了句,大家好。按照正常逻辑,此时笑浪应该可以掀翻一栋二层楼的伪中式洋房了,不过这次台下的观众好像接种了某种免疫药物,鸦雀无声。司托福又趁机表演了一个假摔,滑稽程度简直能让慈禧太后诈尸并赏赐一件翡翠西瓜。台下依旧反响平平,时不时还有人在底下骂上两句:“什么狗屁表演!简直把我们当傻子!”

司托福晕倒在台上,主办方用担架将他抬了下去。他被抬到幕后,一个鲤鱼打挺,满血复活。司托福解释道,如果不是装死,恐怕自己是不能平安下台的。主办方说司托福这次是真不好笑,他们让司托福赔偿二十万元。

这件事,对于司托福来说是个打击。司托福没有了幽默,就像贝多芬没有了手指、梅西没有了双腿、爱因斯坦解不出一元二次方程。他的成功传奇且侥幸,对于现在幽默能力尽失的他,犹如体验了把从天堂跌落地狱的痛楚。司托福甚至写好了遗书,遗书里这样写道:如果我不再幽默,那我就像看不到阳光的向日葵,除了在孤独、冰冷、绝望的黑夜里死去,别无他法。如果给我写墓志铭的话,那就写上——一个生在枯燥的年代,却努力搞笑的人。

他在思考发生这种事情发生的原因并试图寻找解决之道。司托福打印出这一份表格,在上边涂涂改改。几天后,他得出结论,恶果应该是他在读西湾大学时埋下的。因为他的幽默之路就是从那里启程的。

司托福进入大学校园喜欢上的第一个女孩是李晴,他在入学报到的那天不小心撞进了李晴的怀里。起初,这纯粹是个偶然事件,后来司托福通过幽默基因进行艺术加工后,成了人为的浪漫邂逅,并成功将李晴拿下。

对李晴一见钟情的人不少,司托福算是较为普通的,他能笑到最后的关键,是能说会道,善于抓住女孩的内心。这一切归功于司托福参透了他视作真经的那本书的第一章《带动情绪,是锁住灵魂的开始》。李晴哭的时候,司托福哄她笑;李晴笑的时候,司托福陪她笑。李晴错误地以为,司托福生来只有一个表情,是个有情感表达障碍的畸形儿。司托福伪装得很彻底,直到两人分手李晴也没能发现真相。

接李晴班的是刘美婷,像司托福这样的文艺青年,自然会去追文学社的妹子。司托福在刘美婷身上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文笔,写出的情诗动情地读上一段,甚至能让冬天的鲤鱼跃出水面。被他奉为真经的那本书在第二章里就曾指出,幽默的本源来自现实的体验,体验的直接映射就是表达,会表达的人紧握着主动权。司托福就是这样写得好,说得更好,“敌人”在他面前只能静静等待着大刀向自己头上砍来。

韩岛和庞筝是同一时间和司托福交往的,他在感情上表演耍杂技。可司托福实在技术高超,他向韩岛解释庞筝是自己的表妹,他向庞筝狡辩韩岛是自己的小姑。司托福甚至表示如果她们不信任自己,那么他将回到两千公里外的老家开具证明。韩岛和庞筝被司托福的诚恳打动了,她们的怀疑多云转晴,甚至升起了一阵彩虹。司托福默念书里的话:黑即是白,白即是黑。黑白结合,宇宙乾坤,尽在嘴中。

任娟作为司托福的辅导员,是最先发现问题的人之一。她教导司托福对待感情要忠贞,并举例自己的前男友是忠于爱情的典范。司托福忙问任娟后来分手的原因,她解释为性格不合。司托福说那早干吗去了,任娟说感情的事他不懂。司托福说自己确实不懂,也确实需要有任娟这样一位见多识广的前辈指教。任娟说义不容辞。

任娟开导司托福的第二个月零三天,在一起看完电影回学校的路上,任娟被司托福成功拿下。任娟说,爱情真是奇妙。

司托福没有停下征伐的脚步,他还约会了大学城烤鱼店的老板娘和酒吧街里的流浪歌手。司托福说这是幽默的力量。

此时的司托福已经大致领悟了书中的内容,幽默能力变得非常突出。能让一个人笑,才能让她爱上你,这是司托福的人生信条,也是他抱得美人归的窍门。她们对司托福的评价是机智幽默、懂女人心,这是对一个男人的最高评价。

一时间,司托福在西湾大学成了名人,各种晚会的小品、相声、脱口秀都被他一人承包了。他演出的视频被一些记者放在了网络上,司托福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内就变成了网络红人。有一些在北京上海读书的本科生、研究生坐两天一夜的火车跑到西湾大学,看司托福的表演,他们一边被司托福逗得捧腹大笑,一边又因自己完成了梦想而感动得一塌糊涂。文化与传播学院甚至增加了一门选修课,名字就叫:司托福幽默实录。每次开课,司托福作为特邀讲师现场授课,台下座无虚席,甚至教授司托福《工程制图》《机械原理》等专业的老师也坐在台下,成了他的粉丝。

这是司托福的梦幻开局,他的成功传奇且侥幸。可对于现在幽默能力尽失的他,犹如体验了把从天堂跌落地狱的痛楚。司托福甚至写好了遗书,遗书里这样写道:如果我不再幽默,那我就像看不到阳光的向日葵,除了在孤独、冰冷、绝望的黑夜里死去,别无他法。如果给我写墓志铭的话,那就写上——一个生在枯燥的年代,却努力搞笑的人。

大学舍友胖罗给司托福打了个电话,说任娟和他的教授老公分开了,理由是一个在实验室里整天研究各种试管的文质彬彬的男人竟然會家暴。司托福要来了任娟的电话,只是作为朋友去开导她。司托福说感情都是骗人的鬼把戏,任娟却说司托福真幽默。

司托福急忙问任娟,自己刚刚真的幽默吗?任娟说,是的。司托福如同在沙漠里寻找到了湖泊,在火星上遇到了小学同桌,他想钻进手机里,抱紧任娟绕着门口的石狮子转圈圈,全身涌进大脑的血液如同岩浆一样在喷发,他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无线电另一端的女人,她是如此富有魅力,司托福甚至愿意为她付出生命。

司托福说,任娟我爱你。任娟问,爱了这么多年?司托福说,不,刚刚爱上的,一分钟前。

司托福恢复了幽默能力,甚至技术更加老练成熟,他甚至光靠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捧腹大笑一周。他和身材走样的任娟重新走到了一起,任娟说,爱情真是奇妙。

司托福被一阵鞭炮声吵醒,母亲告诉他明天就是除夕了,他应该去赶集,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夜里入眠的,后背上热出的疹子也还在。他试图向母亲展示自己的幽默,母亲说一点都不好笑。

司托福对母亲喊:“妈妈,你在说谎!”母亲对司托福说:“我没有说谎,你是在做梦!”司托福呆在原地,眼睛瞪直:“做梦,做梦,我在做梦……”司托福的身体在打转,随后拧成一个麻花,向黑暗中甩去。

司托福猛地惊醒,火车还在夜幕中缓慢行驶,铁轨摩擦而产生的声音剧烈且持续。警察来到司托福所在的车厢,挨个翻看熟睡着的脸。当他们与刚醒来的司托福面对面时,为了缓解尴尬,警察掏出两张照片,问司托福见过他们吗?司托福说,见过,之前一块玩牌来着。警察问,赌博?司托福连连摆手否认。警察说,看你像大学生,斯斯文文,以后别跟这种坏人玩。司托福心想,他们无非是长得丑一点,坏字也没写在脸上啊。他问警察,这两个是什么人?警察不耐烦地说,小偷,盗窃而且买卖黄色光盘、书籍,你问这些干吗?司托福掏出那本书,递给警察,说,这是他们给我的,看着不像黄色书籍啊。警察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司托福说,是一个美国教授写的怎样让人快乐的书啊,封面上写着呢。警察说,你这小子一看就是不爱钻研。司托福问,咋了?警察说,你是不是只看了前边几页,后边没看?司托福说,是啊,火车晃得头疼。两个警察嘴角上扬说,这确实是一本让人快乐的书,最精彩的地方都在后边呢。司托福说,真的吗?我看看,我咋没发现呢。警察说,去去去,这个我们没收了。再看到那两个人记得马上通知乘警。你接着睡吧,我们到前边去看看。司托福感到一阵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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