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桥梁(短篇小说)

2023-09-01 07:19隋言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4期
关键词:钢圈仓鼠老伴

隋言

黄老恒蜷着臂弯,搂着一只绿皮倭瓜,捣着碎步。有一道结实宽厚的影子,挡住院子。早秋,密实的篱墙爬满了倭瓜秧肥阔的叶片,缝隙间,数朵蛮沧桑的猪耳朵花分布其中,盈盈出一抹热烈的情绪。黄老恒另一只手,啪、啪,有节奏地拍着倭瓜。那声音,瓷实、发闷,稍带点清脆。这里边,炫耀的成分多。西侧,房山墙墙脚那一面,阳光正足,斜斜地照下来。站定,黄老恒被夕照裹紧,嘿嘿嘿不住地笑,开心得像一盏灯火,热烘烘地烧起来。

菜园子,一半铺展着绿翠,一半鼓胀着欲望,肥硕了,还要圆熟。这里,十字花形小叶菜、香菜、臭菜、生菜大多还在成长,包括满漾的清香。这个时候,斑驳的夕照临窗,不是来此宣泄热度,是黄昏来临的消息。东西跨度十二米砖瓦房,加个简易西厢房,前后有个小菜园,左右都有高邻。抬望眼,目光的尽头,远方是广阔的田野,扑过来的是一股庄稼成熟的味道,那丝丝香甜直沁肺腑啊。

都说过日子,你不嫌我箩粗,我不嫌你米碎。这几天,黄老恒与张婉珍扛上了,或者说,黄老恒开始推横车了。两人闲下来就打嘴仗,一仗接一仗,黄老恒仗仗都输得彻底。黄老恒嫌老伴磨叽,米碎,碎得分不出个数。老伴张婉珍嫌他“箩粗”,像个犟骡子,鞭子打在身上,也不会转弯。黄老恒坚持不走,老伴张婉珍不同意。黄老恒瞪眼睛,进城,进城,让我进城,能闷死我!老伴张婉珍怼过去,城里那么多人,出门就能看见,就闷死你了?人家能去广场,你就不能去?黄老恒回怼,广场有豆角秧呀,还是有茄子?老伴张婉珍噎住,半天回过神来,嘻嘻笑,没豆角秧,没茄子,也没鸡鸭,可就少个东西。黄老恒嘟囔,就少我一个?张婉珍回道,对呗,犟驴!

老伴张婉珍时不时电话打过去,说闺女呀,你爹满肚子直肠,不拐弯啊,我是没辙。女儿闲了,就与黄老恒视频,说,爸爸,你爱我,还是爱菜园子?答案选一个。黄老恒看着女儿,笑得发甜,爸爸当然爱你了。女儿又说,那你和我妈还不到我这儿来?黄老恒分辩,爸爸爱你,不是天天都能看见嘛,想了,就电话聊呗。女儿不乐意了,那能一样吗?天天视频,不也隔着几百里吗?女儿再劝,你爱菜园子,我也没意见,春天不冷了,就回去种呗。

老伴张婉珍乐意住城里,给女儿带孩子那段时间就适应了,跳广场舞、遛弯,还结识了不少老姐妹。黄老恒一个人在家,女儿惦记,张婉珍也惦记。一个人的饭菜,糊弄的时候多,吃个馒头,到菜园里拔根葱,蘸大酱,就是一顿。黄老恒喜欢娱乐,有时,闲了没事,周围邻舍一撺掇,就凑成一个牌局。于是,一坐就是一天。不少人看热闹,还个个大烟炮,满屋子烟气。黄老恒不吸烟,妥妥的二手烟吸收者。吃喝对付,娱乐还伤身,年龄大了,弄出了病灾,咋整?老伴张婉珍说,闺女啊,妈得回家照顾你爹。女儿一听,妈你回去,我得惦记你们两个,这次,必须让爸爸进城。

黄老恒有软肋,张婉珍知道,女儿就是他的软肋。黄老恒退休前,一直在农村。这些天,老伴与女儿劝他进城,他自嘲,我是浅碟子生芽菜,在城里扎不下根。张婉珍嘲笑他,这回,碟子换喽,给你整个洗脸盆。

给一群鸡撒完粮,老伴张婉珍拍拍手,瞭了一眼黄老恒,嘟嘟囔囔,一个倭瓜就美出云卷,又不是抱新媳妇?得个金山,还得登梯子上天?黄老恒咯咯笑,再拍倭瓜,老家伙,我渴望你鼓励,但别打击,你可别来最狠的,把我弄傻了,你还得擦屎刮尿,熏得遛跑,大失,大失呀。黄老恒的废嗑儿,三春掏不败,像棉花瓤子,越扯越多。显然,张婉珍被感染了,说,是不是我手里握着锤子,看你像个钉子?黄老恒又拍了一下倭瓜,点头哈腰嘻嘻笑,那是,那是,种禾得宝,敬夫得好。

黄老恒中等偏高身材,有点胖,不匀称。秃头顶,方唇阔口,啤酒肚,棒槌腿,稍微带点罗圈。手背胖出五个小窝,脖子堆出一团赘肉。他没事就调侃自己:一个人只要够胖,哪怕他是认真地在读书,都像在点菜。两个人正相反,老伴张婉珍,却瘦成一道闪电。黄老恒又有话挂嘴边,就打趣张婉珍说我怕刮台风,把你弄上天,成了仙女,我还得披张牛皮追你?

黄老恒夫妻二人的生活图景里,美好不早不晚,生活不慌不忙。

灯下,张婉珍捧着保温杯,喝着茶水。黄老恒在玩手机,追踪情感故事。每天晚上这个时段,雷打不动。张婉珍说,进城了,有啥可怕的?我们与孩子,各过各的,需要我们了,就帮一把。黄老恒嘿嘿乐,没回应。张婉珍又说,我去跳广场舞,你别挡我,要不,你跟我一起跳。黄老恒还是没回应,这回没笑。张婉珍急了,抢过手机说,骗人的东西,你追吧,那个故事没个尾巴,就是骗你流量。黄老恒嘻嘻笑,我就成一只山羊吧,任你宰割,全都你说了算。

有的人,就像生活于旧蛋壳里,两点不容易改变:观念与生活习惯。这次,黄老恒答应进城,实属不易。老伴张婉珍夸他,不再是个犟骡子了,是头通人性的牤牛了。黄老恒又乐了,你是哈巴狗撵兔子,全凭工夫磨,我的心被泡软了。

伺候小菜园习惯了,进城后,突然闲下来的黄老恒确实不适应了,没事,就在屋里转圈圈,再不,就到小区里转,到大街上转,焦躁得有些空洞。有时,进门就发牢骚,这大街上,除了人就是车,都一个模子,有啥看头?哪有小菜园有意思?还有,出门一次,还得三脱三换,烦死了。小区供热好,出门得穿羽绒服,回来得穿睡衣。就这一点,黄老恒极不适应,出去一趟,回来就抱怨,这赶上演员上装了,还得换衣服。外面下着大雪,雪花棉絮似的,扯天扯地,他嘴里就叨咕着,菜园子有捆柴火,下雪了,得被埋上。像这类应节气的依恋,起初还不少,后来就全部打乱了。每天随口而出的,不是茄子开花了,就是鸡鸭还没进窝,再不就是该架黄瓜了。任凭黄老恒神神道道穷叨咕,老伴张婉珍就是不接话茬。她知道,这个话茬不能接,接了,两个人就争论个没完没了,里面会掺杂着一股怨气,酸溜,刻薄。

有一天,晚饭时,黄老恒放下筷子,盯着张婉珍道,你说说,大街上的人,我咋不认识呢?这个话茬,张婉珍能接,你不想认识,咋能认识?黄老恒顿了顿,你再说说,这里的邻居,怎么不愿说话呢?见面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低头就过去了。张婉珍瞪他一眼,你不想跟人说话,人家凭啥搭理你呀?黄老恒嘟囔,这也是,不想说话,人家干吗搭理我呀。黄老恒又问,广场上,怎么有人跳男女舞呢?张婉珍一愣,斜睨着黄老恒,摸摸他的脑袋,哈哈大笑,老黄,你没发烧吧,你连这个都不懂?那叫交谊舞,男女舞?你真笑死人了。黄老恒吧嗒一下嘴,这跳男女舞,回家不得打仗吗?张婉珍回怼,跳个舞,就得干一仗?那也太邪乎了吧?黄老恒浅笑,别嘴硬,有干仗的人,还有干散的人。张婉珍假意嗔视,你别把人往歪处想。黄老恒慨叹,我可没把人往歪处想,是有人的思维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再给你说说,大街上,有人遛狗,那狗,怎么穿上了衣服和小鞋了?张婉珍又笑,主人怕狗冻着呗!黄老恒嘿嘿乐了,那是有人的认知出现问题了,我给你讲讲,首先,狗不用穿衣服,它有皮毛能保暖,更不能穿鞋,它的腳爪有指甲,奔跑时能抓地,增大摩擦,不至于摔倒,人给它弄上这些玩意,它就失去了本能,不便于它活动不说,还颠覆了人们的观念。溺爱挺坏,两厢受害。张婉珍哦了一声,你挺奇思妙想啊。黄老恒接着说,我在大街上,看到有人玩冰猴,那鞭子抽的,啪啪响,我就纳闷了,小孩子玩冰猴,正常,都当爷爷抱孙子了,怎么也玩起这个?张婉珍瞅了黄老恒一眼,扒口饭,又瞅了一眼,闷了几秒钟,叹息道,别把你弄城里来,你再整崩溃喽。黄老恒哈哈笑,能吗?张婉珍又叹息了一声,斜觑着黄老恒,你可别吓唬我,没事你就去广场,多凑凑热闹,见怪不怪就好了。

张婉珍急了,把黄老恒种种行为告诉了女儿,瞧瞧,整个世界都对不起他,你爹不是先前那个爹了。

令张婉珍担忧的是,起初,黄老恒不愿意出门,那场飘雪后,他突然变了,仿佛应了她那天那句“多凑凑热闹”的鼓励,这回他激情勃发,变成了天天出门,有时很晚归来。

连续几天,进屋,黄老恒换上拖鞋,脱掉羽绒服,甩在沙发上,进卧室,躺在床上装睡。

这天,晚饭后,黄老恒又出去一趟,回来,坐在沙发上,闷声不语。

老伴张婉珍凑过去,遇见不开心事了?黄老恒眯眼,半天回道,没有。张婉珍再问,谁惹你了?黄老恒依旧闭眼,回道,没有。张婉珍又问身体不舒服了?黄老恒还是闭眼,回道,没有。张婉珍焦躁,这个没有,那个没有,那你到底怎么了?黄老恒睁眼,盯着张婉珍的脸,回道,没怎么啊!张婉珍戗他,先前还哇啦哇啦说呢,这几天,变成闷罐子了。你成闷罐了,我就快成哑巴了。黄老恒回道,我这不是傻子骑驴,挨踢不知道躲吗?你不正在踢我吗?张婉珍苦笑,你就是傻子,不踢你踢谁?黄老恒拍拍张婉珍,啧啧一声,馋嘴巴舌地品咂,哎呀,孤独是最深刻的修行,这话多美,深刻,深刻啊。张婉珍醒悟似的,哦,又浪漫上了,明白了,不见了猫狗,不见了鸡鸭,不见了小菜园,不见了菜园里的花蝴蝶,你快要没魂儿了。黄老恒两眼放光,有了,要不,咱们也养个宠物?张婉珍排斥,这楼房咋养?还得天天领着,去外面遛弯,陪着撒尿。黄老恒赶紧应承,这有啥难的,又不是去天河里放水,高山上摘桃。

实际上,张婉珍不是很喜欢猫狗,但不排斥。黄老恒不一样,对动物,尤其猫狗,他很是喜爱。他有套理论,要与动物和谐相处,尊重生命,但不能过分宠溺,把对动物的感情上升到人的高度,那是人类贬损自己,思维不对称。

那天晚上,老伴张婉珍饭菜弄好,等着黄老恒回来。眼瞅着饭菜凉了,人还没回来,就打电话过去。黄老恒哼哈答应,马上。又过去快半个小时了,黄老恒还不见人影,张婉珍再打电话。黄老恒还是哼哈应答,马上。张婉珍狠狠关掉手机,马上,马上,你有几个“马上”?这个犟驴!

张婉珍不能大意,近七十岁的人了,摔倒了或者有个磕碰,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了,黄老恒近来情绪阴晴不定,别再走了极端,与人争争讲讲,闹出乱子来。张婉珍想想,心里一阵发紧,越揪越紧,匆忙带好钥匙,准备出门。

张婉珍刚穿上鞋,黄老恒开门进来,还捎带进一股寒气。

黄老恒炫耀地送到张婉珍面前,看看吧,我买回个“使者”。张婉珍见是个笼子,有些好奇,啥鸟?漂亮不?黄老恒嘻嘻笑,啥鸟?比鸟高级,它会丈量时间,我给它起名,叫“时间使者”。张婉珍纳闷,下意识地拎起笼子,开始寻找,还“时间使者”呢,连个影子都没有。黄老恒嘿嘿乐,卖姜的买大蒜,这回给你换个口味,让你与“时间使者”贴紧,返老还童。

四壁空空如也,张婉珍仔细向笼底搜去。只见有个东西在笼底的木屑里间歇地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不到两秒钟,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脸颊花斑色,有两只叶片样的小耳朵。小东西的鼻子像点上去的一抹红,不住地耸动着,用爪子轻轻抹着胡须,黑豆似的小眼睛,像是深情凝视,更像是一种探问。几秒钟,只是几秒钟,小东西缩缩身子,再次耸耸鼻子,忽地一个转身,像是躲避一次危险,重又钻进木屑里,将自己遮盖起来。

黃老恒斜睨着张婉珍,老家伙,你看到什么了?张婉珍正惊异,这也不像鸟啊?黄老恒嘻嘻笑,说对了,确实不是鸟,是老鼠。

张婉珍瞪圆眼睛,叫了一声,忽地转身就跑,躲进厨房,骂黄老恒犟驴,纯粹没安好心,弄个老鼠要吓死她,怪不得这几天神经兮兮不着家呢!黄老恒把张婉珍拽出来,说,你是被老鼠吓破胆了咋的?净说疯话。张婉珍哆哆嗦嗦,你这个犟驴,整回一只老鼠,这回鼠驴一起过吧。

黄老恒拉住张婉珍,靠近鼠笼,告诉她,这是只老鼠不假,但它不是家鼠,是仓鼠,也确实有老鼠的特点。家鼠长得丑,仓鼠肉乎乎的招人稀罕。仓鼠吃粮食不假,但也吃昆虫,这是它可爱的一面。还有,它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溜达,为了躲避天敌,能设计多条逃命路线,这生存智慧,一般动物比不了。更为突出的是,它有领地意识,圈占地盘,善于保护同类。让人称奇的是,雌性仓鼠有独门绝技,它有两只输卵管,这增加了它繁殖的概率,壮大家庭有了保证。我告诉你,别讨厌动物,我们从它们身上能学到很多东西。你知道有什么仿生学吧,人类就是从它们身上获得了不少启发。它们忠诚、勇敢、坚贞、慈爱,我们人类身上有的东西,动物身上几乎都有。你知道吗?大象遇到狮子这些猛兽,第一反应是保护小象,把它们围在中间,搭个屏障,然后头朝外,与狮子较量。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非洲角马有次大迁徙,在横渡马拉河的时候,由于水中鳄鱼的攻击,一头母角马与幼崽走散,到了对岸,母角马不见了幼崽,立马慌神儿了。它惦记幼崽啊,谁的孩子谁不惦记?它开始呼唤,在角马群里反复寻找。角马迁徙的时候,面对着水中的鳄鱼和岸上的狮子,不会停留太久,它们很快离开,继续跋涉,去寻找鲜嫩的牧草。离开群体的角马,死亡威胁就像影子一般跟着它,十有八九命就没了。这只角马眼见大家越走越远,陷入了两难境地。离开,生命有所保障,但幼崽会死掉,永不相见了;留下,与群体分开,死亡会降临。这只角马那时该多纠结啊,你想想,那得多深的母爱啊。最后,它决心留下,并作出判断,重返马拉河,再次迎向鳄鱼这个恶魔,去对岸找孩子。它聪明,知道孩子就在对岸。你别说,还真的找到了。娘俩儿相逢,小角马第一件事就是撒欢吃奶。母角马不住地安慰小角马,从前到后舔舐。随后,娘俩儿渡过马拉河,欢欢喜喜去追大部队了。你瞧瞧,这多感人,我看完这个画面,眼泪控制不住了,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再给你说说,没几个人喜欢狼吧,说它狡诈、凶残、多疑,民间关于狼的故事,编得离谱,彻底败坏了它们的名声。其实,狼这种动物,勇敢、坚韧、无畏、团结,还知道感恩,更重要的是,具有超强的团队意识。你看看它们,在捕杀猎物的时候,穷追不舍,一口气能跑出百八十里,真是坚韧不拔,有股狠劲儿。你再看看它们分工合作的技巧,几乎无往不胜。

张婉珍放松下来,眼睛盯着鼠笼,照你这么说,这动物很了不起?黄老恒一本正经,那还用说,它们的能耐,人类都得佩服。就说那鸟吧,你知道亚马孙河吧,那么一大片森林,在那里安家,还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家?可是,它们可真有两下子,从不迷路,除非被毒蛇吞了,不然,没有走丢的时候。张婉珍斜觑着黄老恒,打趣道,挺博学呀,快成动物专家了。黄老恒假意谦虚,嘻嘻笑,哪里,哪里,只是略知一二。

经过黄老恒的一通说教,老伴张婉珍算是被征服了,不再排斥仓鼠。张婉珍朝向鼠笼,又看了看,扑哧一声乐了,像个小球似的仓鼠正忙活着,用爪子捧着食物往嘴里塞,两腮都胀开了。

张婉珍不知道,黄老恒每次出门,不是去广场,更不会逛商场,他嫌那里人多闹哄。他宁肯在街边,找个广告牌子,欣赏一会儿,也不往人堆里钻。实际上,在城市的陌生感让他心里特别别扭。于是,他心生障碍,对人,多了一份排斥,专挑僻静小巷溜达。

这家宠物店门面不大,处于一条街巷的拐角。黄老恒带着好奇走进去。宠物,宠物,我们乡下全都是,这城里的动物,就都得是宠物?

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孩见黄老恒进来,立马迎过去,大爷,喜欢哪个?好好看看吧。黄老恒有点矜持,随便瞧瞧,瞧瞧。女孩机敏,即使随便看看,凭您的眼力,也能相中一个。

确实有些热闹,店的一侧全是笼子,上下两层。下层,猫狗,兔子,还有一只松鼠;上层,画眉、红颚、八哥等,都是鸟。见生人进来,那只画眉立马不唱了,有只八哥嘟噜嘟噜说了几句,蹲在一角安静下来,歪着脖子打量来人。另一侧,货架上是猫粮狗粮,摆放整齐。最里面是一张老板台,擦得干净明亮。

黄老恒倒背着手,指着一只小狸猫问,多少钱一只?女孩一直在黄老恒左右,答道,五百。黄老恒跟了一句,五百?女孩问道,五百不值?若论品相,狸猫是猫的正宗,是猫科动物的明珠。虽朴质,但优雅且忠诚,对主人百依百顺,不离不弃。黄老恒看了一眼女孩,又说,年轻时,爱上什么都不为过,人老了,放弃什么都行,你说对吗?女孩哈哈大笑,您老挺有意思,好像失恋了,我明白了,您不喜欢猫狗,看腻了猫狗?黄老恒微笑,一种趣味,两种情趣,时间在变,什么还能留存永远?女孩愈发温甜细语,说你这老爷子,话语里有股酸涩的味道,肯定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这么着,我推荐给你一个动物,包您量周沙界,心包太虚,不再烦恼。

女孩疾步,从一间偏厦里拎出一只笼子。里面有两只仓鼠。

女孩拎着笼子,说,您老瞧瞧这个,十二生肖里,鼠是第一个,非常霸气。黄老恒惊异,老鼠也是宠物?女孩咯咯笑,就像您说的,什么都在变,鼠族正在改变它的形象,以另外一种形式强硬地宣告它们的存在,正在缩短与人类之间的距离。这种形式是什么?憨态、灵性、机敏、纯粹。黄老恒看着女孩,你这丫头如此深邃,我尚浅薄呀。女孩轻叹,人类缺少的,就是不能辩证地看待动物,正确对待它们,去发现它们的另一面。提到狼,就是说它凶残;提到老鼠,就是说它丑陋,祸害人。狼是什么动物?动物食物链最上面的那一端,大草原的生态平衡维护者。鼠族也不甘寂寞,大自然的生态平衡,它是最基础的一环。黄老恒伸出一只手,说,丫头,我得与你握握手,你的一番阔论,使我仿佛重新来到了人间。女孩捂嘴笑。

兩人交谈甚是融洽,仿佛遇到了知己一般,围绕着动物,话题一个接着一个。

末了,女孩分文不要,把两只仓鼠送给了黄老恒,说,您改变一下思维,接受一下养老鼠,找找乐趣。您会发现,这两只仓鼠就是“时间使者”,它们每天从原点跑回原点,会让人受到启发。人的精神生活,需要回到原点,重新出发。

女孩还给他一个钢圈,直径三十厘米,宽五厘米,上面有辐条,便于仓鼠攀爬玩耍。黄老恒说,就叫它“时间桥梁”吧。女孩同意,夸了黄老恒,您老挺有才呀!黄老恒微笑,立于皓月之边,不弱星光之势,傍于才女之侧,不颓进取之心呢。你说呢,丫头?女孩哈哈大笑,连声说,佩服,佩服。

张婉珍还是有些别扭,说,你这个犟驴,你拿回什么我都能接受,可你偏偏整回两只老鼠。黄老恒自信,拿出钢圈,这么着,我给仓鼠找点活儿干,安个“时间桥梁”,你会觉得意义非凡。

黄老恒把钢圈放进笼子里,甚是怪异,还没等黄老恒动手,一只仓鼠就钻进钢圈,高兴地玩起来。拨动钢圈的前爪,力量均匀,动作协调,像一次永不止息地奔跑。钢圈在转动,辐条向外,层层闪动着光泽,像一次畅快的清洗。

黄老恒告诉张婉珍,玩耍是鼠类的天性,仓鼠既然是“时间使者”,它充融着时间的内涵,一个符号,一个标记,时间宇宙中的一分子。说起宇宙,不就是无数时间,与无数空间纠结、缠绕,纵横交错,不可思议的结合体。所有的生命,包括高山、湖泊,星辰、大海,也同样充当了“时间使者”的角色。“时间桥梁”是什么?就是连接两个点的纽带。两个点,原点,终点。看似两极,又可重合。我们这些凡夫,太重视中间过程,忽略了两点交融带来的美丽。仓鼠从原点跑回终点,一圈一圈,玩得如此开心,给了我们生活的教益。我们人类,总是慨叹,时光易逝,青春不再,不妨学学仓鼠,从终点奔向原点,而后,重现青春,充沛热情,快意人生。你不总是慨叹风华不再,皱纹满脸吗?每天看一眼仓鼠,这个“时间使者”,总能让你有所发现,有所感悟。“时间桥梁”,连接往昔,通往未来,仓鼠的奔跑幸福得像首小诗,是不是更像岁月的歌飘过?

半个小时后,仓鼠从“时间桥梁”上下来,撅起小鼻子,嗅了嗅,似乎搜索空气的异样。随后,慢慢竖起上半身,两只爪子放在胸前,小黑豆似的眼睛凝望着什么,整个身体一动不动。像思考,又像是疑惑;像愤恨,又像是无奈。吱、吱连叫两声,转身急速地奔跑,钻进木屑,像一次躲藏。

黄老恒慨叹,这是仓鼠在表达情绪。它感知到自己来到了陌生的地方,空气、人、空间,它仔细进行甄别,有了明晰的判断。但还没忘了玩耍,玩够以后,钻进木屑里,不发出任何响动,悄悄躲避风险。

每天,黄老恒与老伴睡得很晚。睡前,张婉珍将食物放进去,看着仓鼠吃完,在“时间桥梁”上玩够,钻进窝里,再上床休息。有几天,张婉珍不在家,黄老恒喂东西,仓鼠颗粒未进,只是围着笼子转悠,再不就是竖起身子,呆呆地凝望。黄老恒明白,仓鼠接受了张婉珍,对她产生了信任,于是,他给张婉珍打电话,你快回来吧,你不回来,仓鼠要绝食了,天天转悠着找你,马上就饿死了。

两只仓鼠产崽,给了二人全新的感觉。黄老恒精心打扫鼠笼卫生,张婉珍细心投喂食物。连续几天,那只最喜欢玩耍的母仓鼠不出来了,不玩“时间桥梁”,也不吃东西了。那只公仓鼠整天在窝边溜达,也不敢回去。张婉珍认定,母仓鼠移情别恋,把情感都给了幼崽。黄老恒表示认同,母仓鼠正释放母爱,玩的心没有了。没过几天,看着母仓鼠,将三只幼崽叼来叼去,黄老恒说,得,咱们得换个笼子,晚上投食后,赶紧睡觉,别弄出响动,仓鼠感觉不安全了,才这样频繁换地方。张婉珍惊异,这“时间使者”心思不少啊。

有天晚上,张婉珍刚刚躺下,眼前, 那只“时间桥梁”钢圈出现在草地,不住地向前滑行。钢圈越来越大,有许多白色的羽毛从它的顶端刷刷地闪过,层层坠落。黄老恒从远方走来,跟随着钢圈一把把抓着羽毛,他说,这是过去时间的毛羽,正一片片与未来断裂分割。钢圈就是利刃,风是磨刀石。奔跑,是时间的毛羽,以最完整的姿态下落,是它最理想的归宿。黄老恒说完,坐在地上,转动着身子,收集这些白色的羽毛。钢圈依旧滑行,忽然,许多粉色的肉团尖叫着、拥挤着、撕咬着奔过来,钻进钢圈内部,随着钢圈旋转。黄老恒站起来,追向钢圈,也钻了进去,与粉色的肉团搅在一起。渐渐地,黄老恒越来越小,脑袋没了,手脚没了,也变成了一团粉红色。张婉珍终于看清,那粉色的肉团,正是一只只鼠崽,它们集结在一起,狂热地转动钢圈。“时间桥梁”像只大轮子,一个,两个,分化出无数个,朝向一个方向,疾速滚动。那粉红色的肉团,像波浪在不断地涌动。最后,终于分开,一只只粉红色的仓鼠四处乱窜,一点点变大,变得肥硕起来,像野猪,长长的嘴巴,尖尖的耳朵,啸叫着冲过来,张开嘴巴,对准脖子,猛地一口咬来。

张婉珍惊醒,霍地坐起来,冷汗淋漓。蒙眬中,她看见黄老恒坐在那里,像进入一种情绪,喉咙里有微弱的咕噜声。他的坐姿,像极了仓鼠竖起前肢凝望。张婉珍侧着耳朵,仓鼠的吱吱声微弱地传来。她想起仓鼠幼崽,眼前立马幻化出那一堆粉色的肉团。

梦中,无数个粉色的肉团。张婉珍说,你还没睡?

粉色代表着吉祥。

不光有粉色,还有“时间桥梁”。

仓鼠推动“时间桥梁”,是想真正做个“时间使者”。黄老恒说,别怕,那粉色的肉团,就是它们信念的海洋。

问题是,我梦见你变成了仓鼠。张婉珍说,你被那粉色的肉团包围了,吃掉了,渣子都吞了。

一个梦境,出现这么多东西,你、我、仓鼠、时间桥梁,消融进粉色的肉团里,眼瞅着它们激情地向前,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正在主宰时间。

你的意思是时间可以停留?

这没什么可质疑的,我们不是有了“时间使者”,搭建了“时间的桥梁”,致力于回到生命的原点?

那我还跳广场舞?

有了“时间使者”,你做什么,都能驾驭时间,回到原点。

你能给我换一个“时间使者”吗?我担心那粉色的肉团再次进我梦里。

仓鼠是“时间使者”最好的物象,它无可替代。

第二天半夜,一觉醒来,张婉珍发现黄老恒正坐在床上,盘腿,双眼微闭,双手放在胸前,不言不语,直到午夜才安静地睡去。一连多日,仓鼠活动最频繁的午夜,成了黄老恒最佳的入睡时间。

几天后,张婉珍打电话对女儿诉苦,说,你爹弄回来一对“时间使者”,还为它们建造个“时间桥梁”,你爹是不是要崩溃?女儿咯咯笑,我爹由单一地守着小菜园,到接触“时间使者”,还搭建“时间桥梁”,正是返老還童的征兆,一种人生向往,由他去吧,爸爸的精神正好呢。张婉珍慨叹,这爷俩儿,真是缘啊,咋凑一块了?

冬至那一天,下着小雪,宠物店女孩敲开了黄老恒的家门。黄老恒满腹欢喜,一通显摆,“时间使者”有了后代,天天释放母爱,我们成了它们最忠实的保护神。想想“时间桥梁”,多么美妙的名字,多么美妙的事物,原点、终点,终点、原点,我喜欢“时间使者”,那奔跑的姿态,多么令人激动啊。女孩咯咯笑起来,您已打通了时间隧道,我发现,您老的幸福有种光芒,精彩夺目。

末了,女孩说,她要拍一部微电影,名字就叫“时间桥梁”,主人公早已定好,就是黄老恒老两口。电影的主题是人与动物的关系,表现人在动物的启发下,怎么获得精神的愉悦,享受时光的美好,借此疗治孤独与寂寞,从而,还能有效地善待动物,珍重生命。

窗户眼吹喇叭,这回要名声在外了。黄老恒嘻嘻笑,你们瞧瞧,“时间使者”又要开始玩耍了。

那只母仓鼠转着圈找幼崽,把出窝的小仓鼠叼回。几秒钟,又从窝里出来,红红的小鼻子嗅了嗅,倏地,身子竖起,小爪子放在胸前,黑豆似的眼睛凝视前方一会儿,慢慢放下身子,畅快地钻进钢圈,有节奏地奔跑起来。

轻轻颤动,“时间桥梁”连接原点与终点,“时间使者”仓鼠再次燃烧激情,画出曲线。

《时间桥梁》最后一个镜头:张婉珍捧起仓鼠幼崽,迎向朝阳。

话外音深沉有力:这粉红的一团,是时间的再造与生命的神奇,“时间桥梁”,正延伸向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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