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宝亮
辛丑年,我哥在自家的楼顶圈养了一头猪,它是杜洛克与本地种的杂交后代,脊背两边分布有几块淡淡的黑斑。这头猪骨架大,结实,见不到下吊的肚囊,在栏里见了来人就“哼、哼”地横冲直撞,非常威猛。因为哥嫂只养这一头,所以它的待遇不错,没有辜负主人的期望,努力成长,到了腊月,我们估算,它的体重大概400 斤。
这是我哥嫂年初买来说是等过年杀的,所以,它从来到我哥家那天起就被定义为年猪。小年的时候,我和弟妹回去,讨论杀这头年猪时遇到了难题。现在这头长在楼顶的年猪有400 斤重,怎么把它弄到楼下送到屠宰场?赶下来,怕它横冲直撞,撞坏楼道护栏、撞脏墙壁;抬下来,起码要四个壮汉,四个壮汉抬一头猪下楼,过道太窄,抬不了。真是“养的时候怕不大,养大了却难倒一家人”。我们最终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案。在一旁的父亲接过话,他说,办法总会有吧,难道处理这头猪还比我们在老家杀年猪辛苦?
父亲这一說,年猪的话题把我们带回艰辛的年岁,处置楼上年猪的方案被搁置在一边。
我家原来居住在离镇上十多公里的大山里,那里三面环山,前面横亘着一道鞍马样的山脊,山脊那边是望不到头的天空。几户人家几十口人,围着四五十亩贫瘠的山地繁衍栖息,那些土地只长出玉米、红薯、豆类和花草,地里长出来的果实养不活人。但是,不管岁月再怎么苦、怎么贫穷,一年到头总有一头二百斤左右的肥猪过年,犒劳自己,这是农人一年到头该有的安慰,这是祖辈留下来的习俗。从记事起,我家人口多,劳力少,虽然大多年份养有年猪,但跟邻里比,显得很寒酸。
年猪通常在腊月二十七至三十晚之间杀。猪被刮净体毛、开膛破肚、剔骨完毕后,把几天内食用的肉挂起来,剩余的割成每块两三斤的肉条,这时猪肉还存留有猪的体温,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食盐炒热,趁热把肉分类用食盐腌渍,腌渍的肉一部分将制作腊肉,一部分可随时取出洗净下锅,与配料或炖或炒就是一道佳肴了。
农家养一头肉猪不容易,杀一头肉猪常遇到不少尴尬。那年天大旱,山上树秃草枯,地里土块干裂,人畜饮水成了严重问题,我们要到山弄之外挑水,春节临近了,干旱丝毫没有缓解。腊月二十九,是小镇年前的最后一个圩日,我和父母、哥姐天未亮就出门,到小镇摆卖家具、购置年货。回来的路上每个人的肩上都压有不轻的担子,虽天气寒冷,山风呼啸,可贴身的衣服却被汗水湿透。一路往回赶,我们不断地盘算着第二天去哪儿找水来杀年猪。
杀一头年猪大概要两三大“超东”(壮话叫鼎锅)的水,家里怎么也无法解决杀猪的用水了,第二天就是年三十,要杀年猪的水去哪儿弄?如果没水,这头年猪只能留到过年才能杀,要么只能到很远的地方挑水,来回要半天时间,何况当天赶圩人都累趴下了。我宁愿不吃肉也不想去挑水,但不去挑水过年没肉吃,想到这些眼泪不自觉地打转。
天黑下来了,我们还在山间小路上攀爬,哀叹间,忽然,几滴雨点打到脸上,我们惊呼起来:“是雨吗?老天爷开眼啦!”仰望天空,打到脸上的雨滴越来越密了,我们不怕雨淋,顾不上过年的大米是否打湿,只希望雨能下得越大越好。
晚间回到家,雨还淅淅沥沥地飘洒,各种能装水的容器都派上用场,拿到屋外接雨水。父亲还布置,要我们带上水桶和小瓢,到山边路旁那些石板上的小坑一瓢一瓢地收集雨水,拿回家待到第二天沉淀后就可以用了。忙碌到半夜,收集到的雨水应该够杀一头年猪了。回到家中,我往床上一躺,死死地睡了过去。
一阵人群嘈杂的声音,伴随猪哇哇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天早已大亮,大人们正在忙碌着杀年猪了,这个春节我们有肉吃了,这是天老爷的恩赐。山里的日子就是望天吃饭、望天吃肉的日子。
和往年一样,这头年猪一半多是用来做腊肉。这些腊肉除了自己食用,在大集体的年代,有着特殊的作用。原来,我们由两个弄场合成一个生产队,春节过后是春耕大忙,不管在哪个弄场劳作,中午另一个弄场的人都要翻过一座山坳回去吃饭再回来做工,浪费了很多时间和体力。不知从何时起,大家约定,春种期间各家各户轮流招待一餐中餐,也权当一次过年聚会,节日热闹一下何尝不可?这样还没有人敢磨洋工。这个聚餐,腊肉是打头的菜肴,当然,谁如果喝上几杯土茅台,摇摇晃晃上不了工,就半天工分不要罢了。
年刚过几天,我家火灶上照例挂有十几块还没有腊到位的腊肉,那挂腊肉用一张晒米的竹垫围着,便于烟熏和防老鼠攀爬,晚上入睡后还要检查不能有火苗的隐患,这是住在吊脚楼里农家人时刻小心的事。这天晚上,阿哥半夜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刚开始以为是老鼠作祟,细听不对头,再听,以为是家里谁起来查看火势,睁眼往厨房瞄,厨房黑灯瞎火啊?他随即举着煤油灯,趿着拖鞋往厨房走,这时却不听见有动静了,但他不放心还是继续往灶膛照去,他想顺着那挂腊肉转一圈儿。刚走近灶膛前面,刹那间,一个人从灶膛后面的地上一跃而起,推开他猛冲出门外。阿哥被突如其来的人影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呵,呵,呵——”地喊,一边往门外冲……
阿哥的喊声惊醒了弄场所有的人,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半夜了一边喊一边往外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大家不约而同地爬起来,喊他的名字,问他要跑去哪里,但他根本不理我们,继续往前跑。几个年轻人夺门而出,追到村口赶上了阿哥,他们把他拦下来,他才语无伦次地把有人偷腊肉的事诉说。
几个年轻人气不打一处来,春节小偷光顾被认为很不吉利,何况还来偷腊肉,了得啊?他们就继续往那人逃跑的小路追去。刚下到一个半山腰,附近屯的一个熟人迎面走来,没等大家开口,他双脚跪地,承认偷腊肉是他干的,对不起,请原谅。此时大家都无话可说,一脸尴尬。他的家住在半山腰上,几乎没地可种,一年的粮食怎么节约也就够半年,平时靠卖柴火木炭和到附近做帮工之类度日,因为家里太穷,三十多岁了还独身,过节很凄凉。看到是经常到我们弄场做帮工的他,我们无话可说,手里拿着的腊肉也给他带回家。然而,阿哥却喉咙沙哑了一个春节。
这些事,多少年了,没人再提起。
几年前,阿哥装修镇上的新房,他特别在楼顶围了一个猪圈养猪,每次就养一头。起初我们说养猪异味浓,影响邻里,建议他放弃。他说,镇上很多人都在楼顶养鸡鸭,也有养猪的,所谓的耕读传家嘛。我是农民,养猪天经地义,我就当作宠物来养,现在年轻人不是跟宠物一起生活吗?这些我都会注意的。于是,他和阿嫂把猪当作宠物养,每天清扫猪圈,精心饲养,猪干净栏清洁,年猪享受着过去人都享受不到的环境。
腊月二十九中午,我打电话问阿哥,今天杀楼顶的年猪,有什么办法把它弄下楼来吗?阿哥说,今天先不杀,约好了明早请人用吊机把它吊下来,你们按时回来吃年夜饭就好了。
年三十晚,我们兄弟姐妹几家人聚在一张五米长的长方桌吃着年夜饭,龙棒(猪血肠)、扣肉、排骨……桌上摆着年猪肉和其他菜品弄成的菜肴,一家人吃得欢愉。可还没尝完菜,父亲放下筷子,进入他的仪式:像往年一样,他要发表他一年的家庭总结、给孙子外孙发压岁红包。压岁红包是他事前做好了准备,每个红包都写上名字,发的时候逐个点名到他身边来领。红包内装的是他自己的养老金、高龄补贴和农业补贴,以及平时我们给他的零花钱,这些钱他攒着用。他说,他现在已经九十二岁了,他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节日你们能回来聚一聚,不管有没有猪杀,有没有腊肉吃,能团聚在一起,他都高兴。
席间,我们少不了品评桌上的菜肴,话题少不了年猪。阿哥说:“今天这头年猪重380 多斤,太肥了,除了今晚吃的,还剩下一推肥肉,留过后做腊肉。等过完年还是买猪仔来养,争取明年也有年猪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