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2023-09-01 05:43尹小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豆包爷爷奶奶爷爷

尹小华

晚秋的一天上午,辽远深邃的天空镶嵌进车窗,我开着奥迪A6 行驶在高速路上,不时扫一眼路旁的景物,别有一番意味涌上心头。路上的车虽不多,可我的车速始终没有超过一百迈,很是平稳。

下了高速,进入乡间路,景致更加熟悉起来。早熟的作物已经收了,晚熟的玉米零零散散地分布在空旷的田野里,即将收起的大白菜,都用红薯秧子捆扎着,棵棵壮实饱满。没有作物的田野显得稀薄、轻盈,呈现出大片大片的静谧……

我两岁时因父母离异,由爷爷奶奶抚养。

我从记事起,就觉得自己家在村里低人一等。爷爷是父亲的叔父,我亲爷爷去世时,父亲只有三岁,是由他叔父拉扯大的,奶奶则是爷爷六十岁时娶的后老伴。据说,奶奶年轻时曾生过一个闺女,长到十八岁时,到河里洗澡溺水身亡。奶奶因悲伤过度,脑子落下毛病,见人傻笑是她的固定表情。一天,奶奶到爷爷家里来要饭,爷爷给了她两个“大豆包”,奶奶就不走了,从此成了一家人。村里人都看不起他们,吃救济粮是末等,分谷分麦分菜也是差的,拿他们打镲、开涮倒是常有的事。老两口却都有在自己家里的出息,时常唇枪舌剑地大战一番,有时还动起手来,引得街坊邻舍来看热闹。他们不劝架,而是在一旁起哄,生怕场面不够精彩。

我爷爷奶奶一直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柄,直到他们去世后还断不了被人提起,口吻里多是遗憾,觉得老两口的离世使他们少了许多取乐的素材。爷爷奶奶都耳背,说话要对着耳朵吼声如雷才有可能听到。爷爷头上长着一个皮球大的疙瘩,为了遮丑,一年四季总戴着帽子,村里人叫他“傻疙瘩”。每逢队里干活儿歇息时,总有人转到爷爷身后,把他的帽子摘下来,让他的疙瘩“亮相”,爷爷赶忙追赶摘帽人,脚下一绊蒜,一跤栽到地上……引得笑声如浪。奶奶裹过脚,行动迟缓,见人傻笑,又因两个“大豆包”跟爷爷结合,村里人便给她起了外号“傻豆包”。奶奶走在街上,常有人戏弄于她,老聋子——奶奶疑问,枣红啦?人家再说,傻豆包——奶奶再问,踩高跷?人们逗完奶奶,笑呵呵满意而去。

有时,村里人相互之间发生摩擦,或某人对某人看不惯,就骂,你是“傻疙瘩”揍的!要不就是,你是“傻豆包”养的!有的外村人来村里做买卖,如果缺斤短两,或价贵质次,也会遭到村里人这样的辱骂,随即便会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外村人听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话,见村里人多势众,也不敢还嘴,只得站在原地发愣怔。

爷爷给我取过一个小名,叫余粮。爷爷奶奶比我大六十多岁,那时还是靠挣工分吃饭,两老一小的日子可想而知。我懂事较早,长到五六岁,就帮爷爷奶奶烧火做饭。七八岁时,就跟爷爷下地干活儿,可即使一家人再起早贪黑,逢青黄不接时,仍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我长得比同龄孩子都要矮小,我穿的衣服也多是爷爷奶奶的衣服改做的,没有一件合身。我上学后上体育课,不止一次掉过裤子,羞得我每次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虽然我的脑子和身体都比较健康,但村人还是叫起了我“傻余粮”。

这样的家境,我被村里孩子们欺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有时我的书包里莫名其妙地被塞进蛇蝎、刺猬,灌进屎尿。我在田间路上走着走着,可能会突然陷进暗洞,摔个嘴啃泥是轻的,还崴过两次脚,这时躲在暗处的孩子们便欢呼雀跃起来。我还常被人从后边悄悄捂住头,孩子们对我一阵拳脚相加后,一哄而散。有一年夏天,我被人装进麻袋后,将口扎严,像碌碡一样滚来滚去,每滚一处,都遭到一番袭击。那天很热,我在麻袋里喘不过气来,又不断遭受击打,差点儿就被憋死了……

那时我就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也曾试图抗争过,但无能为力。特别是我家东邻——那个叫刚强的男孩儿,虽然只比我大一两岁,却要高出我一个头。刚强十二三岁时就长出了嫩须,脸上和腿上长满壮疙瘩,强壮得像个小犊子,孩子们每次欺负我,都是他带头。刚强几乎每天都惹是生非,常将女生的长发拴在背后的什么地方,给女老师粉笔盒里偷放蜥蜴、蚯蚓,等等。在校外,刚强常用弹弓打飞翔的鸟雀、街上的路灯、农户的玻璃,还在鸡屁股里塞鞭炮点燃,将鸡炸得屁滚尿流、惨叫震天……有一次,刚强竟在学校教室的炉子里放了一只二踢脚,炸得带着火星的煤炭四溅……一时间,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直到把刚强开除,學校才消停了。我升入高中后,转到县城上学,渐渐认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觉得只有考出去,才能改变自己的现状。

就在我发奋苦读时,家中却连遭不幸。先是我上高一时冬天的一个周末,爷爷做了贴饼子熬小鱼,我吃着特别香,不停地叫着:“真好吃!”第二天一早,我去学校时还带了几个饼子裹鱼,待下一个周末回家时,竟听到了噩耗:奶奶在冰河里被冻淹而死。我望着奶奶嘴唇青紫,眼结膜下布满淤血,肚子鼓起,手里仍抓着一条小鱼时,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悲痛欲绝地哭喊着:“奶奶,我不该说熬鱼好吃啊……”转年,爷爷给奶奶去坟上烧纸,哭背了气,躺在坟上再也没有起来。双亲接连去世,并没有使我垮掉,我化悲痛为力量,把复习资料制成卡片,放在床头,贴在厕所,装进兜里……这样,睡前、如厕和走路都能复习。终于,我考上了师范学院。

“车辆靠左行驶,前面直行300 米左转,进入村界……”在村外,我停下车,取出一瓶矿泉水,选了一处堤埝站上去,边喝水边往村里看。村子比原来差不多大了一倍,多是一砖到底的砖瓦房,当年的土坯房早已经成了历史。还有几处凸显出来的楼房,尤其是那幢三层带尖顶的白色小楼,上面盖着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直晃人眼。我看着看着,觉得那个地方眼熟,后来一拍脑门想起来了:那不是自家老宅的位置吗?

我将最后一口矿泉水喝完,踌躇片刻,这才钻进车里,朝村子开进。进村不久,途经村里的小学校,门口上方几个大字赫然在目:刚强希望小学。学校还在原来的旧校址上,校园却已焕然一新,有田径场和各种球场,旗杆上的五星红旗,在秋风吹动下猎猎作响,教室里不时传出琅琅的读书声……这使我很快回想起当年:那时不大的操场上竖着一只摇摇欲坠的自制木头篮球架,篮板裂开了一道缝。操场一角摆着两张土坯垒起的乒乓球桌,球桌两端一头立一块砖,上面搭一根竹竿权作球网,球拍都是用木板自制的。即使这样,每逢课间,同学们都争先恐后,竞相登场,有时还为争先后,动起手来……

村里,水泥电线杆和空中零乱的电线不见了,街上一律是十米高的钢管路灯杆,远远望去,笔直得像一条线。隔不远就有悬空的彩旗迎风招展,临街的墙壁上展示着各种各样的宣传画,家家门口两侧都挂着红灯笼。这使我大为感慨:以前过年都没有这样的气氛啊!再看看街道,规范有序,整齐划一,房根处的土墙围子不见了,通通是一码的水泥路。大红木门也替代了柴门,门口再也不见柴火垛或猪圈,街上连家禽和狗都没遇到。

我考入大学后毕业留城,便很少回来了。后来,村里通知我:“你家的老宅塌了,鉴于你的户口已经迁出,村委会已将该宅基地收回。”按说,那是祖辈传下来的家产,村里不能随便处置。可我觉得,以后反正也不回村里住了,要宅基地也没用,便没有跟村里掰扯这事。

下了车,朝我家原址走去。

那幢三层的白色小楼,正是从我家的老宅上扩建起来的。楼房盖得特别气派,楼前砌了一座很大的院落,院落里又建了一个小院,成了院中院,内配花园和鱼池。东西厢房的厨房和厕所,都贴着闪闪发亮的彩砖,尤其是上首的厨房,烟囱竖得老高,顶端戴着一顶圆帽子,就像电视里见过的外国宅院。四周有高高的围墙,上面安着红外线探头,像一只只鬼鬼祟祟的眼睛滴溜溜乱转。院门口挂着一块烤金牌子,上面书写着县领导挂牌保护企业。

突然,院里有狼狗闻声“汪汪”叫起来,我快速转身走开,上车后沿大街往村南驶去,经过一个小超市,便勾起了我的回忆——

小超市原址是一个小卖部,全村仅此一家,我小时候常来这里买东西。开小卖部的是郭掌柜,六十多岁,常在散酒、酱油和醋里加水,那次他在酱油里加水时,正好被我碰上,我表示疑问,他说:“酱油太糨,不加水没法吃。”我当时只有七八岁,便信以为真地点点头。后来,有村民因为同样的问题与郭掌柜发生了争吵,他以为是我告的密,便记恨起我来。有一次,小卖部被盗,郭掌柜坚持认定是我干的,他指着我的脚说:“看,这院里到处都是你的脚印!”引得周围的人都对我鄙视起来。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郭掌柜说:“你要不承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二十四小时之内验血。”紧接着,他又神神秘秘地连说带比画:验血如何灵,有事的人,血液都有变化,等等。

我当时就吓蒙了,但一直坚持说自己没偷。

旁边有人给我台阶下:“你再好好想想,想好明天说也行,要知道,早承认,早主动……”

我晚上回到家里,没敢跟爷爷奶奶说白天的事,但躺在被窝里一直睡不着,总想着验血的事。等到爷爷奶奶睡着后,我便悄悄起身来到外屋,点燃煤油灯,盛了一碗清水,找了一根针,咬咬牙,试了三次,才将手指刺破。

血,像一颗红珍珠似的冒了出来,很沉重地落到碗里,迅速洇开,我看着那碗清水渐渐变成不规则的红色,害怕到了极点。

我这一折腾,终于惊到了爷爷,他弄清原委后,当夜拿着菜刀找到了郭掌柜。郭掌柜见爷爷充着血的双眼,俨然一副拼命的架势,这才承认:“小卖部没有被盗,是吓唬你孙子玩儿呢。”

……

一个年轻人朝我走来,自我介绍说,我是村支委组织委员,来参观参观吧——村委会有八间正房,红色的围墙外围是一幅幅图文并茂的宣传画。房后是高耸的钻天杨,院里的橱窗里张贴着村两委公示名单、村党员和村民代表选举名单、村财务收支一览表等。展览室里有党的历次代表大会的简介,以及村里的优秀共产党员、村民模范、致富能手、五好家庭、和睦邻里等先进事迹介绍,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感受着他们的事迹,我不住地感慨:“真是今非昔比呀……”突然,小伙子提议:“签个名吧。”我看着眼前厚厚的签名本,翻了几页,竟然有不少知名人士,沉默了好一會儿,才说:“算了吧。”

从村委会出来,我又鬼使神差般返回了那家超市。一进门,我就认出了店家,简直和当年郭掌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是郭掌柜的儿子,三十多年过去了,也长成了他爹的模样。他问,需要什么?我说,来瓶矿泉水。他又问,不要别的了?我点头嗯一声。他说,别给钱了。我还是付了钱,问,刚强是这个村的吧?他打量我一下,再问,来找他办事的?我迟疑着点点头。

他走在门口,望着后街说,你看见三层的白色小楼吧,那就是他家。可能不在家,整天忙。我说,那楼盖得可够气派啊。他忙说,敢情!人家可是县里知名的企业家,开着好几个塑料厂,京城、省城都有业务,还是县人大代表、政协常委。未等我再问,他接着道,你来时路过刚强希望小学和村委会了吧,那都是他出资建的;还有村里的路灯,也是他的功劳。一棵钢管路灯杆就上万块,全村大街小巷多少棵,算算多少钱?村民谁不念刚强好?!

“我以前来过这个村,刚强盖楼的地方好像还住过另一家吧?”

他皱着眉头想想,突然长“噢——”一声:“你说的是他家啊,一家仨‘傻子,早都死绝啦!”

我气得呼呼喘粗气,想骂人,终于还是忍住了。我跑出小超市,逃也似的钻进车里,一直开出村子,才在路边熄了火。我趴在方向盘上,想着自己多年来的努力拼搏,不就是为了今天回村……随着“嘀”的一声,传来一条短信:“租车用户你好,提醒你一下,今晚六点前要交车啊,逾期要追加租金的。”我一阵心堵后,想回复什么,对方又发来一条短信:“不过,要注意行车安全,距进京收费站十公里处有事故,请提前驶入辅路绕行……”一股暖流涌过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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