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
一
林小梦从学校辞职后,近三年的主要精力用于搜集余灵芝的资料。余灵芝早在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服砒霜自尽,资料少得可怜。她和骆一生的合照刊登在县史资料上,她的角色很不光彩,提到她是因为她曾把骆一生送进日伪监狱里。林小梦对这段记录文字非常不满。
她将余灵芝的照片朝我面前推了推:“你看看,她像出卖丈夫的人吗?”照片是从资料上翻拍的,放大了数倍,有些模糊。我笑了笑:“许多比她更漂亮的女特务照样杀人如麻。”林小梦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有点生气地将照片放回档案袋里。她手上的档案袋非常厚,我很想要过来看一看。
此时我们坐在古城区的一家茶馆里。所谓古城区是三年前新建的,建设时严格对照着一张1921年的照片,走在街上会油然生出一种穿越感。茶馆里的光线有些幽暗,林小梦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解释道:“我没说余灵芝是女特务。”
林小梦说:“她当然不是,她只是个想过安稳日子的普通女人。”
她很生动地笑了一下,又说:“我约好了跟余灵芝的一个表妹见面。”
三十六岁的林小梦身材有些娇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她的腿上仿佛安装了弹簧,走路时像轻轻跳跃。她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我的目光停留在胡同口一家老药铺的楹联上。这家药铺当年是余灵芝的父亲开的,骆一生和余灵芝曾住在药铺后面的小院里。如今的小院是一家私房菜馆。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煎炒烹炸的气味使我无法想象他们当年的生活情景。我拿出手机想跟林小梦约好下次見面的时间,想到她正跟余灵芝的表妹说话,我又把手机揣回了兜里。我觉得那个表妹不可能提供余灵芝的准确信息,即使余灵芝自杀那年她刚出生,今年也八十四岁了。余灵芝的两个哥哥早在一九三四年去英国留学就没再回来,当地的亲戚都是一些旁枝。林小梦频繁走访试图唤醒他们对余灵芝的记忆,得到的只是只言片语的传说,林小梦则游走在传说中的传说里。
我找到林小梦是想了解骆一生。我已经写了十几年小说,愈来愈感觉自己生活在虚构里。偶然翻看老家的县史资料时,我看到了骆一生的照片。我的头皮忽然有点发麻。我凝视着他清澈的眼睛,感觉就像与一个久违的朋友对视。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的济南皇宫照相馆,应该是他和余灵芝离开济南前的某一天。骆一生回到老家后,还没来得及跟上级接上头,地下党组织突然遭到严重破坏。他在县高级小学谋到一个职位,凭借老师身份跟土匪头子贺传堂建立了联系。贺传堂曾经做过苦力,赶过大车,纠集一伙人成为土匪的初衷是不被人欺负,逐渐变成了不被消灭而招兵买马,曾经率部袭击过日本鬼子的物资车,后来又投靠了日伪。一九五一年秋末,贺传堂在北京前门外的一条胡同里被抓回了老家,他供述说,第一次见到骆一生就特别喜欢,想留他在身边当军师。
我跟林小梦第一次见面是在北湖岸边的一个石桌旁。我回到老家想搜集一些骆一生的资料,围绕着他的离奇死亡写个小说。人对人的感觉非常微妙,有的人活着让你视若无睹,有的人死了却让你无法忘记。我频繁梦到骆一生从照片里走了出来。他穿着整洁的青布长衫,有时候在城西关当铺门前踱步,有时在文庙前的古槐下深思。他清瘦的面孔有些苍白,眉头微皱。他问:“我很莽撞吗?”每当听到这句话我便会从梦中惊醒,他的口气根本不像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更像一个百岁老者。
林小梦是史志办的一个大姐向我推荐的。我给她打电话想先约着吃个饭,然后再跟她要一些关于骆一生的资料。她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吃你的饭?”她最终答应见面是以为我能提供一点余灵芝的信息。我和她刚见面时出现了诡异的一瞬,她竟然拿我当了骆一生的后人。我一再声明不是,她还是不相信。
她说:“你跟他长得太像了,我觉得你就该姓骆。”她的执拗让我嗅出一点疯子的味道,急忙问:“你对他很了解?”她说:“不了解,光是余灵芝就够我忙的了,再加上他,估计十年也写不出那本书。”此时我还不知道她对余灵芝有一种特殊感情,我纳闷地问:“一个出卖丈夫的女人有什么可写的?”林小梦眼睛一瞪,好像遭到了羞辱。她掏出香烟,自顾自点上一根,问:“你对余灵芝了解吗?”我说:“不了解,光是骆一生就够我忙的,再加上她,估计十年也写不出那本书。”我抄袭她的话是想逗她一笑,她没听出来。她问:“骆一生最打动你的是什么?”我说:“在黑暗中的坚持。”林小梦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脸望着湖中心的小岛。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头发蒙住了脸。她没有理会,心事重重地又吸了一口香烟。
我问:“余灵芝打动你的是什么?”
她说:“爱情。”
二
骆一生第一次见到贺传堂是一九三九年农历正月二十二的中午。
贺传堂的寨子建在一片空阔的荒地上,冰冷的阳光照耀着三丈高的黄土寨墙。寨中央竖着一个足有十丈高的瞭望塔,在异常晴朗的清晨向东南望去可以看到四百里外的泰山。瞭望塔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着,塔上值守的土匪突然兴奋地冲着塔下大声喊道,洋车子。
骆一生骑着自行车顶风走了四十多里,身上的棉袍已经被汗水浸透。他透过一片干枯的树林终于看到了寨子,同时也看到六个土匪骑着大青骡子迎面冲过来。一把盒子枪顶在他的脑门上,土匪的手指头在扳机上快速地抖了好几下,好像在极力克制着把枪里的子弹射出来。骆一生心里一紧,握紧了自行车把。他说,我来找贺司令。土匪调皮地说,好呀,司令正等你呢。说着,从腰里掏出绳子。骆一生已经跟贺传堂通过两次信,贺传堂在信里一再表示欢迎他的到来,没想到真来了面对的却是盒子枪和绳索。绳子缠在身上时骆一生脑袋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像个麻包被搭在骡背上,鼻子里塞满了牲口的腥臭气息。这几个土匪把骆一生当成了一只肥票。自行车太稀罕,全城也没几辆。骆一生安静地趴在骡背上,焦急地想着脱身方法。走了没几步,他又被从骡背上扛了下来,身上的绳子也被解开了。土匪们没人会骑自行车。一个土匪用枪口戳了一下骆一生的后背,你骑着它。
骆一生骑的这辆德国产自行车是他岳父的。岳父视若珍宝,平时自己都很少骑。车子擦得锃亮,链盒和轮毂闪着淡淡的油光。余灵芝和骆一生从济南回来后,她将自行车推到了自家小院里,专门给骆一生骑。近段时间,骆一生每天傍晚都在城西关的当铺门前走几个来回,期望在门左边的石墩上看到一把青布雨伞。雨伞一直不出现,他深陷在孤独里,甚至想过回到老家是不是一个错误。其实他并不能算是本地人,他两岁那年被乞讨的父母丢在骆家庄一户殷实的人家。从小不爱说话,村里人都叫他“小哑巴”。养父母对他挺好,不遗余力地供他念书。骆一生在济南师范上学的第二年,养父母死于一场伤寒。骆一生没了家,也拥有了远走高飞的机会。现在他却被组织派了回来。最近他常常失眠,余灵芝睡醒一觉,总是看到他紧盯着窗外清冷的夜空。余灵芝欠起身子拉上了窗帘,拉着他躺下,用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睡觉吧,别乱想。
骆一生能够迅速见到贺传堂是因为他像疯子一样咬伤了一个土匪的右手腕。他骑着自行车在六匹大青骡子的簇拥下进了寨子,土匪们又要把他捆起来,骆一生高喊着找司令,土匪们一听,抖绳子的动作反倒愈发麻利了。他们不再怀疑骆一生真的找贺传堂,而是遵照贺传堂私下里立的规矩——无论是谁,先绑了再说。这样可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等到贺传堂亲手松绑,被绑的人立时感觉收到一份很大的人情。骆一生不知道土匪的路数,以为要把他丢进地牢里。
他在济南读书时便听说过,贺传堂的地牢里常年关押着被绑来的人。那些凑不齐赎金的人家,隔三岔五便会收到送上门的一只耳朵或半截手指。骆一生临来之前心里涌动着恐惧,虽然跟贺传堂有过书信来往,他并不确信贺传堂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最终让他克服恐惧的是那把迟迟没有出现的青布雨伞。当他弯腰从石墩上拿起雨伞,会有个人走过来跟他说,这是我落在这里的。他说,这把伞跟我的一模一样。然后他跟着那人走进当铺,看着那人赎回两只雕着凤纹的银镯。骆一生应该说,真是巧了,我母亲也有这样一对镯子。那人说,这跟你母亲的那对镯子肯定是同一个银匠打造的。这时,骆一生便可以跟着这人走,接受布置的任务。骆一生将这样的见面场景想象过无数遍,甚至在梦里喊出了镯子。余灵芝急忙把他推醒,问,什么镯子?骆一生一惊,急忙用亲热的动作掩饰着慌乱。余灵芝第二天一早在街上找到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话让余灵芝的头发差点竖起来。当她回头问骆一生梦到的镯子是否戴在手腕上,骆一生满脸茫然,问,你是不是想新买一副?骆一生失眠就是从此开始的,生怕睡梦里再说出不该说的话。接近贺传堂的念头将他从失眠中救了出来,他觉得很有必要跟贺传堂尽快熟络。骆一生虽然无法接到组织安排的任务,却很清楚自己工作的重点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鲁西北地区活跃着多股土匪,将其改造好了可以成为抗日队伍,任其所为不但会祸害百姓,还可能被敌伪收编。骆一生想见贺传堂的心情非常迫切,打算先择机向贺传堂晓以大义,然后向他灌输抗日的主张,即使一时不能成功说服他,起码为以后的争取做个铺垫。等那把青布雨伞出现时,他可以跟那人说,我一直做着该做的事情。
骆一生被带到贺传堂面前,贺传堂亲手替他松了绑,骆一生一时没顾得上打量贺传堂的相貌,眼睛总是瞟向自行车。几个土匪好奇地围在自行车前,一个中年人半举着,另一个年轻的土匪用手摇着车镫子,眼看着车轮飞转,一群人开心地笑了起来。骆一生很怕他们把自行车玩坏了。他这次出门没告诉余灵芝去哪里,如果知道他来了土匪窝,她非急哭了不可。骆一生正想提醒土匪把自行车放下,肩头忽然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贺传堂说,请吧。
有人撩起厚重的棉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屋里放着一只大个儿的铜火盆,盆里盛满燃烧的木炭,噼叭一响,火星溅到桌子后面的紫色屏风上。北风吹得窗户纸呼啦啦乱响,屋子里热得人冒汗。四十二岁的贺传堂又黑又壮,他经常对人说自己是黑旋风李逵转世,心里却将自己视为及时雨宋江。他对骆一生有些失望,评书里说宋江每次给人一松绑,那人倒头便拜。贺传堂倒没指望骆一生拜他,可骆一生连起码的尊重也没有,说话心不在焉,眼睛总是瞟着自行车。贺传堂心里把骆一生当成了斤斤计较的文弱书生,落座后,招待的酒菜还没上齐,贺传堂又对骆一生刮目相看了,因为屏风后面传来了师爷的咳嗽声。贺传堂刚开始没听见,师爷又咳嗽了两声。这个师爷原来是个相面的,只有一只左眼,据说可以看透人的今生和来世。贺传堂早年在火车站做苦力时与其相识,正是受了他的点拨才大胆地拉起了队伍。贺传堂如今把他留在寨子里,每当跟人吃饭便让他躲在屏风后。贺传堂与人结交的标准除了运用自己的直觉,再就是靠师爷那只睡鹰般的眼睛。骆一生刚坐下他便咳嗽个不停,这在贺传堂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贺传堂绕过屏风出了后门。
师爷说,这个年轻人身上充盈着血光之灾。
此时贺传堂不知道四十五天后将由他的一个手下枪毙骆一生,只关心骆一生面对死亡时的态度。
贺传堂问,他怕死吗?
师爷说,不怕。
贺传堂重新回到屋里,骆一生正跟一个姓王的副司令说话。王副司令的母亲早年得过一种怪病,饭量大得能顶上三个男人,人却瘦得像棉秆,加上便秘,简直就是绝症。当时王副司令是个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子,把母亲抬进余家药铺时已经奄奄一息。余先生把脉时眉头微蹙。王副司令拿到药方之后吓出一身汗,竟然是二两砒霜。王副司给母亲服下砒霜纯粹是因为对余先生的信任。半个时辰后,母亲排出两条二尺多长的怪虫。王副司令的母亲虽已作古,他说起砒霜和怪虫依然感慨余先生高超的医术。此刻见到余先生的女婿,王副司令从腰间摘下黑色小布袋,用挖耳勺抠出一块,手指头捏弄了几下,小心地捏成细长的一条,贴在一支香烟上,冲着骆一生递过来。
骆一生问,这是什么?
王副司令一笑,好东西。
王副司令对骆一生的友好带动得全屋的气氛热烈起来,骆一生心里宽松了许多。另一个副司令是马本心,不必再跟他叙交情,这次来跟贺传堂见面就是由他促成的。骆一生望着一张张笑脸,忽然有了种小时候走亲戚的感觉。这伙土匪本来是纯朴的农民,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心狠手辣?贺传堂重新落座时,王副司令正对骆一生说起他那个嫁到骆家庄的姑妈,按村里的辈分,骆一生应该叫六奶奶。
贺传堂哈哈大笑道,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咱们往上续两辈就都成了亲戚。
他的笑声爽朗,骆一生觉得很像曾資助他上学的一个远房表叔。
骆一生笑着说,全中国的人都是同宗同祖呀。
贺传堂的话头一转,从亲戚的话题里跳了出来,神情也变得郑重了一些。
他说,骆兄弟,这次来了,就不要回去了。
贺传堂说这话时心里怀着一丝悲悯。刚才师爷说骆一生的血光之灾发生在两个月之内。贺传堂心里一凛,虽然见惯了尸体,他却觉得骆一生不该死。近些日子他正着力吸纳一批念过书的人,随着势力壮大,他愈来愈不满意队伍里的匪气。贺传堂听到马本心说骆一生想跟他见面,当成了骆一生要投奔他。现在骆一生来了,却是个将死的人。贺传堂问师爷有没有破解方法。师爷说有,给他配上枪,杀掉一个人,让他把自己从血光之灾里置换出来。贺传堂觉得这事不难。
贺传堂的口气非常诚恳,骆一生听了却是一惊,急忙扭头看马本心,马本心自顾自低头啃着烧鸡。
贺传堂又说,你如果惦记夫人,现在写封信,我派人把她接到寨子里。
三
骆一生回到城里时天已经黑透了。当天夜里他患了感冒,浑身滚烫,蒙着两床被子依然冷得打战。余灵芝在被窝里紧搂着他,硬拉着他过了一次夫妻生活,骆一生终于出了一身透汗,安稳地睡了过去。次日一早醒来,余灵芝先用手摸一下他的额头,又将嘴唇凑上去试了试,确信他已经不发烧了,她问,你昨天去哪里了?自行车上全是土。
关于余灵芝给骆一生治疗感冒的方法是林小梦告诉我的,她说的时候丝毫没有色情意味。
林小梦这次找到我是想说一说跟余灵芝表妹见面的事,我接到她的电话时正在骆家庄。
骆家庄在城西三十里的马颊河畔,河流在此处拐了个弯,村里的房屋依河而建,村民们每天早晨都会看到太阳从后窗户升起来。村子只有百十户人家,我走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有点转向,向人打听骆一生,他们说这个村里只有姓边的和姓石的,没有姓骆的。我问,那为什么叫骆家庄?他们说,骆驼见了鞭子和石头能不跑吗?村里唯一知道骆一生的是个偎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头,他双手揣在袖筒里,昏花的眼睛迷茫地看着我,你是说“小哑巴”吧?他说“小哑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十五岁独闯匪窝割下贺传堂的脑袋,如果不是十六岁那年在马颊河里淹死,长大了最起码能当县长。他混乱的记忆让我心里涌上一丝悲凉,骆一生其实早就被人遗忘了。
我跟林小梦见面又是在余家药铺对面的茶馆。我将骆一生跟贺传堂第一次见面的过程讲给她听,林小梦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有告诉她这是我要写的小说的其中一节,说:“骆一生给我托了梦。”林小梦对我的说法一点也不怀疑,她也经常梦到余灵芝。余灵芝在她的梦里七窍流血、全身溃烂,林小梦吓醒后不敢再睡。现在她终于可以从噩梦里解脱出来了。
她说:“余灵芝不是服砒霜自尽,是吞金。”我对她纠结于余灵芝的死法有点纳闷:“有什么区别吗?”林小梦说:“当然有区别,吞金毁不了容,她在阴间找到骆一生时,他会发现她比活着时更漂亮。”据说余灵芝临死前特意将自己装扮起来,像个新娘子。我问:“她自杀是因为愧疚?”林小梦说:“她是太爱他,没有了骆一生她无法独活于世。”说着,她突然回过味来,声音里带出一丝怨愤,“你还以为她出卖了他?”我说:“怎么证明她没有出卖他?”林小梦说:“证据当然有。”她的手伸进档案袋里翻了几下,却掏出一份对余灵芝另一个亲戚的采访记录。她说:“余灵芝当年嫁给骆一生,她家里人不同意。”我有点失望:“这能说明什么?”林小梦说:“说明她是多么爱他,在那个年代,违背父母之命和他在一起,你知道她需要多大勇气?”我问:“她嫁给骆一生时知道他是地下党吗?”林小梦说:“肯定不知道。男人在冒险时不愿意跟女人说,尤其面对深爱的女人。”我问:“难道她出卖骆一生是一场误会?”林小梦说:“你如果再说‘出卖,咱们以后就别见面了。”我问:“那她为什么让她表哥把骆一生关进监狱里?”
当时余灵芝的表哥王鲁生在伪警局是个小头目。日本投降后他被国民党军队收编,后来随部起义加入了解放军,立过功,后转业到福建某市的水利局,一九五七年死于肝癌。林小梦曾专门到福建找到他的女儿,本来想搜寻余灵芝的信息,王鲁生的女儿却连父亲的面容也不记得。她不知道父亲曾经在伪警局干过,更不知道有余灵芝这门亲戚。林小梦后来从余灵芝另一个亲戚的口中得知,当年王鲁生很喜欢余灵芝,如果不是骆一生捷足先登,家里人应该会让她嫁给他。
林小梦说:“她把骆一生送进监狱正是因为爱他。”
她嘴里的爱来爱去让我听着有点烦:“难道有了爱就没有了对错?”
林小梦说:“爱当然没有错,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四
骆一生被关进监狱是在跟贺传堂第二次见面的次日傍晚。
余灵芝看到他换下的皮鞋上沾满尘土,心里忽然涌上一丝不安。上次问他为什么自行车上沾满了土,骆一生说回了一趟骆家庄。余灵芝知道他不喜欢骆家庄,每次回去都会唤醒少年时期的凄苦记忆。他的养父母早已去世,没有回去的必要,余灵芝觉得骆一生有事瞒着她。她戴上手套替他探试皮鞋时心里一直在猜测。余灵芝擦完一双皮鞋,忽然来了兴致,想把駱一生的三双皮鞋全部擦一遍。她从衣柜的最下层拿出三只鞋盒,打开第二个时,余灵芝吓得瘫坐在地上。鞋盒里有一把手枪和一纸旅长的委任状。委任状上盖着贺传堂的方形名章。
余灵芝知道贺传堂。她父亲在四年前的秋天曾被贺传堂绑架。正午时分,一辆马车停在药铺门前,一个小男孩跑进来哭着说他奶奶躺在车里喘得厉害,怕一抬就死,求余先生去车上看一看。余先生走到车前,布帘突然一挑,抻出四只大手,余先生在一阵晕眩中被塞进了车里。贺传堂绑架余先生不是为了赎金,他得了急性痢疾,一天中有大半天蹲在厕所里。他按照土办法喝下了许多碾碎的玉米芯,指望着偏方可以止泻,结果却昏倒在一片屎尿中。王副司令灵机一动,想到了余先生,急忙派几个手下把他请了来。余先生丝毫没有被请的感觉,在车里被戴上了眼罩,摘掉眼罩时,面前的几张笑脸让他感觉像做梦。王副司令上前躹了一躬,余先生,您还认识我吧?余先生松了口气,打量了一下王副司令,轻轻摇了摇头。王副司令也没失落,当年他求到余先生面前时还是个小贩子,被母亲的病情压得穷困潦倒,如今掌管着贺传堂的全部军需,人胖了,腰杆也挺了起来。王副司令笑着感慨道,乱世年头,人的变化确实太大了。余先生随着他走进贺传堂的卧室时,先轻轻抻了抻布袍上的皱褶。贺传堂半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赤裸的屁股底下垫着厚厚的草纸。余先生在寨子里住了四天,吃的喝的都不错,唯一感觉不适的是身边跟着俩土匪,无论上厕所还是睡觉,他们都在五步之内看着他。他征得王副司令同意,写了一封短笺让人送回了家。短笺只有三个字:出诊了。贺传堂能够下床走路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把余先生留在寨子里。余先生说,寨子里的人大都身强体壮,病灾却总是欺负老人和弱者。贺传堂最终把余先生送回来并不是想让他救更多的病人,而是余先生替他的一个姨太太诊出了喜脉。余先生临走时,贺传堂亲手送上两封大洋,余先生不想要,太多,拒绝的话又怕贺传堂以为他的命不值这么多钱。余先生将钱揣了起来。王副司令把余先生扶进马车,谦卑地笑道,以后可能少不了麻烦您。余先生说,不用这么大阵仗,捎个口信就行。
余灵芝连散落在地的皮鞋都没顾得上收拾,急忙出门坐上黄包车去了警局。一路上她心里怦怦乱跳,她想象中的土匪都是面目狰狞,杀人不眨眼,无论如何也无法跟骆一生联系起来。他现在竟然成了土匪旅长。想到骆一生将要丢下她混进土匪窝,她的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这事她不敢跟父亲说。父亲上次从贺传堂那里回来,先将两封大洋捐给孤儿院之后才进家门。父亲回到家后好几天不说话,好像此次出诊耗去了他全部的力气。余灵芝找王鲁生并不是因为他是警察,而是觉得他可以听她说出心事,又不会对骆一生造成伤害。余灵芝站在警局门前,双手不停地相互缠扭着,看到王鲁生走出来,她的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涌满了泪水。
王鲁生往前急走了两步,谁欺负你了?
他比余灵芝大三岁,从小便喜欢她,自从余灵芝跟了骆一生,他及时收束了自己的爱恋,恢复了兄长的角色。
余灵芝哽咽着说,一生藏了把手枪。
王鲁生笑了,有枪不好吗?可以更好地保护你。
他觉得余灵芝的眼泪有点小题大做,许多有钱的人家都有枪。听余灵芝说到委任状,王鲁生立时警觉起来,四下里看了看,领着余灵芝去了斜对面的一家茶馆。
王鲁生问,他怎么会跟贺传堂有联系?
余灵芝说,我也不知道。
王鲁生上午刚听人说,日本人正在组织部队准备近几天灭掉贺传堂。贺传堂上次袭击物资车,日本人一直怀恨在心,之所以迟迟没出兵是因为有个线人从中联络,想收编他。贺传堂也有意被收编。昨天晚上线人回来说贺传堂变了卦,开出的条件太高,其实就是拒绝了。
王鲁生说,这时候加入他的队伍跟找死差不多。
余灵芝急得哭起来,表哥,你得帮我救救他呀。
王鲁生想了想,试探着说,倒是有个办法,不知你会不会同意。
余灵芝问,什么办法?
王鲁生說,我可以把他关起来。
余灵芝呆住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丈夫会跟监狱发生联系。她愣愣地看着王鲁生,眼睛里渐渐带出一丝敌视。
王鲁生急忙说,等他们打完就把他放了。
余灵芝回过神来,知道这话是不会加害骆一生的意思。她忽然想到骆一生曾在梦中喊银镯子,算命先生对她说,梦到镯子戴在手腕上意味着要蹲监狱。她问怎样破解,算命先生说如果别人这样问,他肯定说出几个稀奇古怪的办法,趁机收一笔昂贵的卦金。可他不忍心骗余灵芝,她父亲救过他的命。命中注定的灾难根本破不了,最神的算命先生也只能勉强讲述提前看到的命运,若是有左右命运的能力,就没必要跑出来算卦了。余灵芝急哭了。算命先生说倒是有个缓冲办法,他也不知灵不灵。他让余灵芝把骆一生独自关在屋里九天别出门。余灵芝想不出把骆一生关九天的理由,一想到将有九天不能住在一起,她的心像猫抓一样难受。后来她问骆一生梦里的镯子是否戴在手腕上,骆一生却以为她想新买一副。余灵芝当时觉得是自己把他的梦话听错了,余灵芝对骆一生梦里的银镯早就进行了选择性遗忘,此时听王鲁生说把骆一生关起来,她又想到了算命先生的话。
她问,他在里面不会受苦吧?
王鲁生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余灵芝问,我能不能去看他?
王鲁生说,最好别去。
余灵芝说,他最喜欢吃酱猪耳朵,你别忘了给他送。
王鲁生苦笑,你回去先把那张委任状烧掉吧。
五
贺传堂手里有许多委任状,像手纸一样压在褥子底下,上面印的军衔都不低,每发出一张他便觉得自己的队伍又壮大了一些。他手下总共也不到一千人,按委任的军官所统领的人数早就超过了五万七。贺传堂给骆一生发委任状的仪式非常隆重,两个副司令和五个旅长全部列队站在院子里,甚至连那个独眼师爷也穿着长衫站在贺传堂身边。师爷对贺传堂说,骆一生一旦躲过血光之灾,将是罕见的大才。贺传堂无法想象骆一生的“大才”大到什么程度,只想先将他从血光之灾里救出来。他上次让骆一生把妻子接到寨子里。骆一生说,我得回去问问她。贺传堂问,她如果不想来呢?骆一生说,无论她来不来,我一定会来。贺传堂听出骆一生不打算留下,再说话时有了点苦口婆心的味道,你一走,我担心会出意外。骆一生笑道,司令不会是要扣下我吧?骆一生推着自行车离开时,贺传堂把他送到寨门口。骆一生骑上自行车走出了十几米,贺传堂掏出了手枪。贺传堂扣动扳机时将枪口稍微一抬,一颗子弹紧贴着骆一生的头皮飞了过去。骆一生蹬车的动作没有慌乱,只是轻轻摇了一下车铃。
骆一生从贺传堂手上接过委任状时感觉就像置身于一个诡异的戏台。直到跟贺传堂坐下说话,骆一生才觉得委任状领得很有必要,不然的话很难有和贺传堂单独坐在一起的机会。贺传堂想听一听骆一生对当前局势的看法,骆一生没有绕弯子。
他说,明摆着,有人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
贺传堂眉毛一挑,谁?
骆一生说,鬼子。
贺传堂笑了,他们也许拉在了别人脖子里,对我不敢,惹急了老子再干他一票。
骆一生说,你上次袭击物资车,确实给咱中国人长了脸。
贺传堂说,其实小鬼子挺贱,愈是干他,对你愈好。
骆一生一惊,他们好吗?
贺传堂意识到说溜了嘴,急忙将话题转了向,问队伍怎样才能更快地壮大起来。
骆一生说,壮大队伍的关键不是看有多少钱,而是看为了谁。
贺传堂说,当然为了咱自己,我的手下原来都是受人欺负的庄稼人,自从跟了我才过上好日子,咱们的人愈多,过上好日子的人愈多。
骆一生被他的逻辑逗笑了,问,那么多人愿意加入进来过好日子,你怎么还会担心壮大的问题?
贺传堂咂了咂嘴,这就是我纳闷的地方。
他们说话是在贺传堂的一间密室里,墙壁上挂满了美人图。这天是四月十六日,顺着门缝钻进来的北风还有点凉,贺传堂只穿着一件汗衫,裸着旺盛的胸毛。
骆一生说,古时候水泊梁山还要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咱们的旗号是什么?
贺传堂说,我也是替天行道,只是原来的旗子被风刮烂了,新做的还没有挂到瞭望台上。
骆一生问,行什么道?
贺传堂一时语塞,骆一生正要再说话,只听美人图后面有人咳嗽了一声。骆一生吓一跳,随即看到西墙上一个美人一闪,师爷走了出来。
师爷笑着说,司令行的当然是大道。
骆一生问,什么是大道?
师爷反问,你觉得呢?
骆一生一时摸不清师爷的深浅,既然被安排在美人图后面偷听,足以证明他的地位。
骆一生说,司令手里有人马,当然要除暴安良。
师爷问,谁是暴?
骆一生说,骑在我们脖子里拉屎的人。
师爷笑道,你直接说是日本人不就完了吗?司令跟你一样也想把他们赶走,可是还有个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
骆一生说,一时打不过,难道就任人宰割?
师爷说,国民党军都南撤过了黄河,我们要去拼命?
骆一生说,我没有想让司令去硬拼。
师爷说,你刚才明明是引导着司令去硬拼。
骆一生说,我说的是要壮大队伍必须顺应民意。
师爷说,民意暂时顾不上了,我们眼下最重要的是活着。
贺传堂坐在旁边,左手捋着胸毛,右手夹着香烟,看一眼骆一生,又瞅一眼师爷,感觉像看一出戏。由于骆一生不便公开自己真正的主张,在贺传堂看来像是有点理屈词穷。
贺传堂说,谁都想落个好名声,可寨子里这么多人,人嚼马喂,又没人发饷,只能向老百姓借,他们却以为我在抢。
骆一生说,只要老百姓以为你在抢,壮大的事就无从谈起。
贺传堂抬手在脑袋上摸了一把,扭头看着师爷。
師爷问骆一生,按你说的应该是壮大无望了,那我们的队伍怎么在几年间就由十几个人变成了上万人?
骆一生说,因为老百姓走投无路吧。
师爷笑了,当前正值乱世,走投无路的人愈来愈多,只要我们保存实力,队伍自然会壮大起来。
骆一生问,谁造成了乱世?
师爷说,反正不是司令造成的,他是乱世里的英雄。
贺传堂一拍桌子,冲师爷竖起大拇指,说得好。
骆一生沉默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土匪并不了解,他们的存在不像看上去或听上去那样如同一群无头苍蝇,而是有一套根深蒂固的逻辑。本来都是穷苦农民,艰难挣扎中遵从着弱肉强食,为了自己活着,不惜残害更弱的人。骆一生本来想引导着贺传堂从杀人越货转移到对抗日本鬼子,如今看来光靠偶尔来一趟说一说根本不行,必须给他的脑子里注入信仰。骆一生当即决定专心扎在寨子里。他从桌上摸起一根香烟,划着火柴点燃。
他问,我住在哪里?
师爷问,小兄弟为什么要加入我们?
骆一生说,因为司令的一片诚意。
师爷说,司令当年若是像你一样有一份安稳日子,是不会拉队伍的。
贺传堂诧异地看着师爷,觉得他应该对骆一生来寨子落户表示欢迎,师爷的话里却透着怀疑。
骆一生笑道,我觉得命中注定和司令有一段很深的缘分。
提到命运,师爷一时不好说什么了。他就是靠着讲述别人命运吃饭的。
骆一生又说,你本来也有一份安稳日子,这不是也跟着司令干了嘛。
六
骆一生在监狱里关了两天依然不知道为什么抓他。那两个便衣在绸缎庄见到他时,说是要他协助调查一起偷盗案,关进来之后却没人问盗案的事,伙食倒是不错,粗糙的牢饭底下总是埋着半片酱猪耳朵,骆一生更纳闷了。牢房里的光线有些暗,近房顶的窄窗上上着粗壮的铁棂,分割成条状的天空灰蒙蒙的,不知是阴天还是天将要黑下来。骆一生只顾回想上次跟贺传堂的对话,忘记了时间。
骆一生觉得贺传堂不像乍看上去那样草莽,说话每到关键节点时总是及时避开。他说鬼子其实挺贱,愈是干他愈是对你好。骆一生想深问,贺传堂却岔开了话题。骆一生当时觉得在贺传堂的密室里有说不出什么名堂,想先去看一看给他安排的房子。
师爷说,我带你去吧。
贺传堂给骆一生安排的房子是寨子中心的一处小院,跟师爷的小院斜对门。屋子里刷着新鲜的白灰,弥漫着一股微呛的味道。卧室里放着一张宽大的软床,铺着崭新的绸缎被褥。师爷伸手在床上摁了两下,好像在提醒他床的舒适程度。
他说,如果需要女人,随时可以配一个。
骆一生说,司令不是要我把夫人接来吗?
师爷笑了,你我都知道,你不会把夫人接来。
师爷笑的时候左眼轻轻一眯,跟瞎掉的右眼很对称,像是正在闭着眼睛说梦话。
骆一生问,你跟司令多少年了?
师爷说,这是我跟司令的事,就不要问了。
骆一生觉得这个师爷挺难缠,若想接近贺传堂,他是拦在前面的一道坎,骆一生跟着他在小院里转了一圈,感觉很不好,名义上是来看房子,却更像是接受师爷的观察。骆一生忽然想上趟厕所。他有个习惯,遇到棘手的事情喜欢在厕所里待会儿,思维会变得更为敏捷。他进了厕所还没褪下裤子,师爷站在厕所门口催促道,快点,司令正等着咱们呢。
走出院门,骆一生看到贺传堂正在不远处观看两个小匪摔跤。骆一生走向前对贺传堂表示感谢。贺传堂指了一下师爷,你们俩是邻居了,以后可以串门说说话。师爷说,司令,那件事让骆旅长办了吧。贺传堂问,现在吗?师爷说,当然愈快愈好。骆一生有点蒙,觉得他们曾在背后算计他。贺传堂从腰间掏出手枪递过来,送给你的。骆一生第一次摸枪,接到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有点发烫,好像这只枪刚完成了一次激烈的枪战。师爷笑着说,骆旅长,现在你需要一块用武之地。
骆一生坐在牢房角落的草垫子上,想到师爷的笑容又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
师爷竟然是要他去杀一个人。骆一生想拒绝,贺传堂说,去吧,为了你好。贺传堂脸上虽然带着笑容,骆一生却觉得他在下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骆一生跟着师爷走进了寨子的地牢。原以为地牢只是个大土窨子,没想到居然是由一条条地道组成。早就听说地牢里关着许多人,应该不乏哭嚎声,他跟师爷走的这条地道却很清静,每隔五六步墙上挂着一盏油灯,如豆的灯光非但没有照亮前行的路,反倒显得洞穴愈发幽深。地道纵横交错,进行了严格的分区,愈往深处走,弥漫的湿冷气息愈重。师爷的脚步又轻又快,弯腰从狭窄洞口穿过时好似一条游动的灰蛇。
骆一生紧随其后,问,杀谁?师爷说,一个该死的人。骆一生问,为什么让我杀?师爷笑着说,刚才司令不是说了嘛,为了你好。骆一生的脑子里一直想着不动手的理由,感觉头有点发烫。在又一个地洞分岔的地方,师爷停住脚步,伸手从墙上摘下一支火把,凑到油灯上点燃,火苗突然一跳蹿到了洞顶,一只正在爬行的蜥蜴被烤得落在火把上。师爷转身朝一个更阴暗的通道里走去,骆一生站着没动。师爷回过身将火把冲着他晃了晃。骆一生依然没有想出拒绝杀人的理由,只好说,我的胆子小,见到血就会晕过去。师爷笑了,嘿嘿的笑声在地道里显得很是阴森。师爷说,你的胆子不小,只是不知道杀谁罢了,反正那人注定要死,不妨让你杀个明白,杀他,是因为他怂恿着司令袭击了日本人的物资车。骆一生听了忽然有种窒息感,原以为贺传堂把袭击物资车当成壮举,他却暗自后悔由此跟日本人结了仇。骆一生再次跟着师爷朝洞穴深处走去是因为依稀觉得那人可能是自己的同志,骆一生在师爷身后紧握了一下手枪。
师爷在一扇铁栏门前站住,将火把探进去照亮了狭窄的空间。骆一生看到那人像一堆垃圾蜷缩在角落,听到脚步声也没有站起来,他的双手紧捂在脸上,透过指缝看着举火把的人。师爷说,老七,有人来看你了。骆一生原以为面对自己人时会感受到一种相通的气息,可从这个人身上什么也感受不到。老七听清了师爷的声音,急忙问道,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骆一生想到老七的话不由得苦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关起来。
前天傍晚放了学,他又在西关的当铺门口绕了一圈,门左侧的石墩上依然没有青布雨伞。他就要进入匪窝了,与组织接头的心情尤为迫切。他不便在当铺门前过多地徘徊,转身走进了当铺对面的绸缎庄。他在一匹蓝色绸缎上轻轻摸了一下,跟伙计说准备买一块旗袍的面料,这时,一个戴墨镜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背着一把雨伞从绸缎庄门口经过。骆一生极力控制着向前搭话的冲动,眼睛紧盯着那人的背影。那人的伞上戴着伞套,看不出雨伞的颜色。店铺伙计见骆一生走了神,问,你到底买不买?骆一生看到那人朝当铺走去,正要抬腿跟上,店门口忽然一暗,两个穿黑衣的便衣走进来。他们从兜里掏出证件冲着骆一生亮了一下。骆一生有点蒙,去哪里?便衣笑道,反正不是下馆子。骆一生最终痛快跟着他们去警局是怕他们注意到那个背雨傘的人。他随着便衣走出绸缎庄时,那人在当铺门前回头瞅了一眼,然后加快脚步向西走去,一边走一边将雨伞从背后拿下来拎在了手里。骆一生看到伞套往下褪了十几公分,露出了雨伞的青色。
想到青布雨伞,骆一生心里涌上一股欣慰。他从草垫子上跳起来,手抓着牢门的铁栏用力晃动。一个看守叼着香烟从门前走过,像一只飘忽的鬼魂。骆一生问,为什么抓我?看守冷漠地说,这得问你自己。骆一生问,把我关到什么时候?看守说,关到不该关的时候吧。看着看守走远,骆一生忽然想到余灵芝的表哥在警局。他喊道,能不能给我家里捎个信?看守冷笑一声,你以为在住店呀?
七
林小梦住在古城区边上一幢高层住宅里,站在二十一楼的窗口可以俯瞰全城。她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凝望余灵芝当年居住的那个小院,仿佛看到余灵芝正拿着白布替骆一生擦去自行车上的灰尘。我在单元门口按响门铃时她正趴在沙发上哭泣,她打开房门时眼睛还有些红肿。她的手机关了机,这几天谁也不想见,允许我进门是因为我在门禁对讲机里说知道了骆一生的死亡经过。我找林小梦是想了解骆一生怎样从监狱里出来的,她上次只说到骆一生的入狱过程,对他的出狱只字未提。我无法想象世间有如此的巧合,骆一生如果从监狱里晚出来一天,便会逃过那致命的一枪。
林小梦的客厅非常凌乱,好像是正在搬迁的打字复印店,到处都是印满文字的纸张,每张纸上都记录着关于余灵芝的信息。林小梦将沙发上的几沓资料随手朝角落里摞了一下,请我坐下。趁着她去饮水机上接水,我朝身旁的一张纸上瞟了一眼,上面写道:余灵芝从济南回来后非常想要孩子,总也怀不上,她觉得跟骆一生情欲太旺盛有关。我不由得笑了一下,如此私密的问题,也不知她从哪儿听来的。客厅里唯一整洁的是电视柜,淡紫色的柜面光可鉴人,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林小梦和丈夫的七幅照片。她丈夫身材魁梧,戴着眼镜,她在丈夫身边像个幸福的小女孩。
林小梦在茶几对面的软凳上坐下时面色还带着阴郁:“家里太乱了,顾不上收拾。”我笑着说:“看上去乱,其实是乱中有序。”她问:“骆一生如果知道是余灵芝把他送进监狱,你觉得他会恨她吗?”我说:“她解释清楚,他应该不恨。”林小梦说:“可她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我说:“或许她让表哥把骆一生关起来就是个错误。”想象到骆一生在狱中时的煎熬,我心里不由得一颤,他如果没有进监狱,肯定会提前留在贺传堂身边,那样一来,俩人的命运很可能都会重写。林小梦说:“余灵芝没有错,哪个女人愿意让丈夫走上邪路?”
我对她说了骆一生的死亡过程,林小梦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像听到一个恐怖故事。好一会儿,她才试探着问:“他的死其实跟余灵芝无关,是吧?”我早就发现她对余灵芝的特殊感情,不允许别人说余灵芝一点不好。我说:“确实无关,是诡异的命运作祟。”林小梦脸上的阴郁终于淡了下去,红肿的眼睛也变亮了。她说:“谢谢你能这样认为。”
告辞时,我没有克制住好奇,问她为什么哭。她尴尬了一下,却也没有回避。
她说:“我昨天下午去探监了。”
我有点吃惊:“看谁?”
她说:“我丈夫。”
八
骆一生在牢房里关了九天,无望的焦灼和持续的思索使他陷入了谵妄,竟然有几次依稀看到贺传堂背着青布雨伞走到了面前,他急忙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牢门打开时骆一生以为在梦里,瘫坐在草垫子上没有动,好像一动便会从梦中醒来,那扇铁门又会重新关上。看守拿着钥匙轻轻敲了敲铁门,你还想等着吃饭吗?骆一生走出牢房感觉像梦游,身边不时有人擦肩而过,没有人看他一眼。直到出了监狱的大门,他才骤然感到阳光有些刺眼。监狱在县城东北角,他对这一带非常生疏。他用手挡着阳光辨别了一下方向,看到几个伪警正押着一个人走过来。骆一生觉得有点面熟,直到那人进了监狱的大门,骆一生忽然惊出一身冷汗,那人很像是背著雨伞从绸缎庄门口走过的人。骆一生眨了几下眼睛,又掐了一下大腿,回头再看,黑铁门在明亮的阳光里显得更加阴森。他长舒了一口气,知道刚才的一幕是幻觉。骆一生随后去了城西关的当铺,门左边的石墩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一个中年人正拿着剃刀给他剃头。骆一生愣了愣,意识到来得不是时候,接头时间定的是傍晚。
骆一生回到家,余灵芝正在厨房里熬排骨汤。她知道他今天出来,想给他补一补。她每天都按时把新买的酱猪耳朵交到表哥手上,依然觉得丈夫在狱里吃不上喝不上。她看到骆一生进了大门,眼睛里猛地涌满了泪水。他瘦了,青布长衫上沾着草屑,头发凌乱得像是鸟窝。余灵芝上前搂住他的胳膊,你回来了。她想让口气像原来迎接他放学回家一样,说完之后却感到自己的声音透着干涩。余灵芝平日里非常善于在夫妻间制造情趣,随时都能把骆一生从思考里拽出来陪着她嬉闹。爱是一种能力,余灵芝在这方面天赋超强,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够引领着骆一生跟她度一辈子蜜月。这次骆一生没像往常那样抬手抚摸她的头发,他身体僵硬地朝卧室走去。余灵芝觉得他的胳膊像是一节木头。她松开了他,心里涌动着不安。幸好排骨汤沸了出来,浇得煤油炉的铁皮咝咝啦啦乱响,余灵芝急忙跑进厨房。其实骆一生并没有来得及感受余灵芝的异常,他生怕她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如果说进了监狱,她肯定会问这问那。他不愿意让她陷入丝毫的惊慌。骆一生脱掉长衫时看到了上面的草屑,急忙用手掸了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太乱,又拿起梳子梳了梳。他疲惫地躺在床上,叹了口气,一时不知怎样解释自己这九天的行踪。
吃饭时由于俩人各怀着心事,气氛有些尴尬。余灵芝不停地给骆一生舀汤,他碗里的汤几乎溢出来。骆一生有点沉不住气了,原来她看到自行车上的尘土都会追问,这次他九天没着家,她好像一点也不着急。骆一生说,你怎么不问我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余灵芝一笑,她在厨房里已经为这个问题准备好了答案。她将自己碗里的一块排骨夹到他的碗里,由于猜中了他的问题,她的笑容像往常一样灿烂了。她说,我不问,是因为知道问了你也不会说,我只好等着你慢慢告诉我。看到她笑,骆一生也笑了。骆一生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心底忽然有了一股豪壮。他说,你应该相信,我做的事都是好的。余灵芝心里一震,脑海中闪过那把藏在鞋盒里的手枪。她已经把委任状烧掉了,却不知应该把手枪扔到哪里。她怕骆一生突然问起手枪,便说,吃了饭你去爸爸那里坐会儿吧,他昨天问起了你。
骆一生和余灵芝平时每隔一天便去药铺里坐一坐。天已擦黑,药铺里点亮了灯。负责接送余先生的黄包车已经停在药铺门口,他住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套四合院里。余先生坐诊了一天,有些疲惫,看到女儿女婿进门,脸上立时涌满慈爱的笑容。他站在门口冲着车夫摆了摆手,再去拉趟活儿吧,回来接我。他们围桌而坐,话题一般围绕着济南,余先生年轻时在经二路的宏济堂药店里当过学徒。骆一生在岳父面前有些拘谨,话很少。余灵芝在父亲面前还是个调皮的孩子,她让父亲躺在椅子上,双手替他轻轻揉着太阳穴,父亲闭上眼睛刚要陶醉,她突然揪掉他的一根白头发。余先生一激灵,余灵芝咯咯笑起来。余灵芝和骆一生突然不来药铺了,余先生有点失落,后来又觉得不对劲。一天早晨,他看到余灵芝从门口经过,脚步急匆匆的好像怕他看到。余先生叫住她,问她去哪里,她嗫嚅了一下,说骆一生去了济南,她要去学校替他代课。直到昨天傍晚,余先生到后院找到余灵芝,问骆一生去济南干吗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余灵芝有些慌乱,她既不想欺骗父亲,又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恰巧王鲁生进了门。他刚听说日本人又不准备灭掉贺传堂了,在线人联络下又在谈收编的事。他想跟余灵芝商量一下,她如果有办法把骆一生圈在家里,可以把他放了。最近牢房突然变得紧张,关的不光有地下党,有在夜里张贴标语的学生,还有军统派来刺杀日本军官的特务。前天中午一个日本军官的太太坐着黄包车出门,被拉到城南丢进了臭水沟,人虽然没死,日本人却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如此一来,全城的车夫或者像车夫的人都成了怀疑对象,监狱里一时人满为患。
余先生看到王鲁生进门,脸一沉。他觉得王鲁生不该来,尤其是骆一生不在家的时候。他问,你来找谁?王鲁生从小就怕舅舅,一看余先生面色冷峻,心里怵得发慌,匆忙看了一眼余灵芝,她却低垂着眼睑。王鲁生以为余灵芝已经说过骆一生入狱的事,便说,我来商量一下,是不是把一生放了。余先生的眼睛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余灵芝不敢再隐瞒了。余先气得一跺脚,简直是胡闹。余灵芝吓得噤了声。余先生沉默了一下,说,等一生回来,让他去找我。
骆一生离开家时,换上了余灵芝新替他熨好的青布长衫,穿上了锃亮的皮鞋。余灵芝还帮他洗了澡。家里有一个特大号的铜盆,骆一生赤身坐在里面。她替他清洗了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直到把他洗成她满意的样子。骆一生满身清爽地站在镜子前梳着头发,余灵芝替他抻了一下长衫的后襟,长衫的腋下翘着一根线头,她将嘴凑上去轻轻咬了下来。骆一生走到院门口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看到余灵芝还站在院子里,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伤感。
他说,你应该相信,我做的事情都是好的,将来我会全部告诉你。
余灵芝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伤感,极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一些。
她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告诉我。
她以为骆一生跟父亲见面之后就会跟土匪一刀两断,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
九
我和林小梦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余家药铺后面的私房菜馆,也就是余灵芝和骆一生当年居住的小院。我们吃饭的包间是余灵芝和骆一生的卧室。空间过于逼仄,如果放上双人床,从床沿到门口也就两步,好像根本放不下余灵芝给骆一生洗澡的那个大铜盆。
我不想再见到林小梦,推了两次,她反复打电话说要谢谢我救了她一条命。我那天去她家时她正准备自杀。对人的好感很不容易确立,恶感却是轻而易举。我对林小梦陡生恶感是因为我一个同学告诉我,林小梦是个爱告密的人。同学在县电视台当记者,就是他对我讲述了骆一生的死亡过程。他爷爷当时受八路军一二九师冀南支队派遣潜伏进贺传堂的队伍,目睹了那颗致命的子弹钻进骆一生的头颅。我们第一次谈到骆一生,他说骆一生死于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六日清晨,正下著小雨,随着骆一生倒在地上,一道闪电突然撕裂了阴沉的天空,一连串炸雷响起,大雨倾盆而下。贺传堂的寨子好似浇了水的蚂蚁窝,骆一生孤独地躺在水洼里,不一会儿,身下的水流忽然将他漂了起来。土匪们吓得纷纷惊叫,以为骆一生又活了。同学讲的时候津津有味,我却觉得不对劲。我从林小梦那里知道了骆一生的出狱时间,确定骆一生不可能死在清晨的暴雨中。林小梦曾对我说,那天阳光刺眼,天晴得像是用水洗过。我跟同学再次说到骆一生的死亡时间,他说可能是记错了,回头可以把他爷爷的回忆录送给我。随即我说到了林小梦,他激动地嚷了起来:“你怎么跟她打交道?”林小梦的丈夫江东海入狱就是因为她的举报。江东海曾主导了这片古城区的修建。
林小梦在我面前坐下时,我心里不由得带着一丝警惕。今天的她看上去挺开心,化了淡妆,靓丽了许多。她说终于可以开始写关于余灵芝的那本书了。我问:“自杀是怎么回事?”这是我决定再跟她见一面的唯一动力。她有点吃惊:“谁要自杀?”我说:“不是你吗?”她说:“我为什么要自杀?余灵芝自杀是因为骆一生死了,我丈夫又没死。”我有点生气:“你忘了在电话里怎么对我说的?”林小梦恍然道:“我那样说是怕你不愿见我。见不到你,我就没机会当面感谢了。”被她一绕,我反倒不好因为她的谎言而发作。她说:“你让我知道了骆一生死亡确实与余灵芝送他进监狱无关。”我说:“她如果不把他送进监狱,他就死不了。”林小梦感觉到了我口气的异样,惊愕地看着我。我转脸望着窗外,想着起身离去的理由。沉默了一会儿,林小梦问:“你也以为我举报了东海?”她这么直接,我反倒不知怎样接茬了。其实她的举报跟我没有丝毫的关系,我对她的反感只是出于本能。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对余灵芝那么有兴趣,可她的做法与余灵芝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林小梦点上一根香烟,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跟余灵芝一样,都不愿让自己的爱人去冒险,无论他为了什么。”
林小梦是济南人,当初大学毕业执意跟着江东海来这个偏僻的县城,为此跟家里人翻了脸。在江东海的老家举办婚礼时她的娘家也没来人,她觉得不来正好,来了他们肯定会鄙视江东海家的贫穷,那对他反倒是一种伤害。她为了爱情离亲叛众,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劲,盼着江东海干出个样子给她的娘家人看看。江东海不负她所望,先是从学校考上公务员去了乡政府,很快又受到了提拔。筹建古城区时,是她帮着丈夫选定了那张1921年由一个德国人拍摄的照片。古城施工时,她放了学喜欢去工地看一看,就像关心自己家的房子。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和尘土,她崴坏了两双高跟鞋。她知道去工地不该穿高跟鞋,可她每天都在穿。她经常踮着脚对江东海说,我要是再高几厘米就好了。有一回江东海回家看到她灰头土脸,吃惊地问她去哪里了。她说,工程进度太慢了。江东海笑道,这是建城,不是搭积木。她盼着这座跟自己紧密相关的古城尽快建起来,到时候她要接父母来住些日子。这个念头兴起的第二天傍晚,她在衣柜里看到了那箱子现金。当天晚上,她跟江东海大吵了一架。江东海准备在济南买房子,到时候林小梦就可以经常去看爸妈了。林小梦顾不上想念父母,一再追问钱是从哪儿来的。江东海只是苦笑,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她让他把钱给人送回去。江东海有点生气,你怎么不知好歹呢?林小梦一夜没睡。这是他们自从恋爱以来第一次争吵,原来她一直觉得自己跟丈夫是一体,现在他却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么一大箱来路不正的钱,他居然说得轻描淡写。她觉得他正在踏上一条不归路,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拽住他。次日一早,江东海依然沉着地站在穿衣镜系着领带,林小梦说,你不回头,我就去举报。江东海自顾自梳了一下头发,冷冷地说,你去吧。
其实江东海入狱并不是因为她的举报,他是在反腐行动中进去的。林小梦没想到他的问题比她以为的更严重,被判了十一年。由于她说要去举报与江东海被抓的时间只差了两天,这两天在她脑子里短得只是一瞬,她总觉得他的入狱与她那句话紧密相关。如果自己不那么说,他或许就不会出事。她的身心骤然垮掉了,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对许多她以为的好朋友说到了那句话。
我问:“他恨你那么说吗?”
林小梦说:“他知道我是吓唬他。”
她丈夫虽然不恨她,却在上次她去探监时提出了离婚。他不忍心让她再等下去。林小梦感觉到了他的决绝,那天回到家她感觉自己要活不下去了。再次擦拭她跟江东海的照片时,她果断地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林小梦说:“我不离。只要有我,他就什么都有。”
十
骆一生走出家门是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一点三十五分,距他的死亡只剩了三小时零十五分钟。
他没有按照余灵芝的嘱咐去药铺找余先生,而是去了学校。他很怕跟岳父交谈之后使自己接触贺传堂的念头有所动摇。他早在跟贺传堂见面之前曾找余先生谈过一次,因为余灵芝说父亲被绑架过。余先生对贺传堂的评价非常直接,恶人。骆一生说,恶人不能转变吗?余先生说,谁能改变毒蛇?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骆一生走进药铺时,余先生正在药铺角落的铜盆里洗手。高达房顶的黑色药架使屋里的气氛显出一丝压抑,淡淡的药香却使人的心绪立马平静下来。骆一生独自前来,余先生有点意外,你怎么没去学校?骆一生坐在求诊者坐的木凳上,不便直接打听贺传堂,像说一件轶事一样说起了贺传堂袭击鬼子的物资车。余先生苦笑,感慨那次交火死了几十口子人。骆一生听他这样一说,一时不知再怎么问了。余先生生活在一个特殊阶层里,看上去对时局不太关心,更可能是把对时局的关心藏在了内心的更深处。在他眼里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有病的和没病的。他从来不对病人的人品做评价,评价贺传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骆一生试探着问,他当土匪是不是被逼无奈?余先生说,没有谁会逼着他去残害更苦的人。
高级小学在鼓楼北边的文庙里,骆一生拐过官道街口便看到了巍峨的飞檐。他到学校是跟校长说辞职的事。他想在天黑之前赶到贺传堂的寨子里。他离开家时将一张字条塞到余灵芝的枕头底下,字条上写着:有急事去济南,不用找我。他在监狱里反复回想跟贺传堂的对话,断定贺传堂跟日伪有了接触,那个关在地牢里的老七被当成袭击物资车的主谋,他们随时准备将他的尸体交到日伪军手上。骆一生一想到这里心便像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攥住,恨不能立马飞到贺传堂的寨子。骆一生去学校的路上走得非常急促,汗水浸透了长衫的领口。学校院子里有一棵颇显神性的千年古槐,逢到盛世它枝繁叶茂,乱世则全身干枯。此时它像一棵死树,干枯的枝杈伸向蓝色天空,阳光将它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好似交错的鬼手。骆一生刚进校门,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绕过古槐朝他走了过来。骆一生刚开始没注意,以为是个来学校探视孩子的家长。直到看到他的眼睛,骆一生一惊,随即又有些欣喜,你怎么来了?
马本心凑上前小声说,司令让你马上回寨子。
马本心早年在一个杂耍班子里当魔术师。他有一手绝活,随便把一个人拉到台子上,他都能拿着锋利的砍刀把人头连砍七次。七颗人头到处乱滚,观众们惊得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连年战乱使得老百姓没有了看魔术的兴致,马本心失了业,阴差阳错混进了贺传堂的队伍,当上了副司令。他偶尔还会表演一番给酒席助兴,骆一生上次见过他空中取酒,一个空酒坛托在手里,另一只手在空中抓一下朝酒坛一扔,酒坛里立时有酒溢出来。马本心在贺传堂的队伍里负责侦缉,非常善于化装,眨眼间就能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他这次奉命进城请骆一生,先是潜进了骆一生住的院子,听到了余灵芝给他洗澡。马本心对骆一生很尊敬,跟着骆一生念书的那个叫江小童的男孩,名义上是马本心远房亲戚的孩子,其实是他的儿子。贺传堂制定了一条诡异的规矩,凡是从他手上接过委任状的人都要将妻小接进寨子,名义上是关心,其实是一种控制。马本心这次接到的指令非常明确,若是骆一生不回寨子,按临阵脱逃处理。当初骆一生想见贺传堂,让他从中牵线,他搞不清骆一生的真正目的,却有把握保证骆一生的安全。他无法猜测骆一生跟贺传堂的关系进展到了何种程度,骆一生突然变成了贺传堂非见不可的人。如今他不但不能再保证骆一生的安全,还可能要亲手结果了他。马本心心里非常纠结,传达过贺传堂的命令之后,他不愿让骆一生感觉到他复杂的心绪,眼睛紧盯着古槐的一根树杈,树杈上蹲着两只嬉戏的麻雀。
骆一生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愁天黑之前赶不到寨子。
马本心固然想让骆一生跟他走,听到这话却又有点不安。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
骆一生跟着马本心赶到寨子是下午三点五十一分。骆一生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马,浑身的骨头快要颠散了架。他和马本心离开学校后先是分坐两辆黄包车出了城,在城北三里店一个小酒馆门前上了一辆马车,到了十里铺街头,正有个年轻的土匪牵着两匹马等着。骆一生想跟马本心多说几句话,了解一下这九天寨子里有什么变化,一路上却没有说话的机会。在车里本来可以说,马本心却没顾得上理他,只是不时掏出怀表看一眼,催促车夫快一点。马本心接到的命令十分严苛,四点之前必须把骆一生带到贺传堂面前。如果四点钟没到,贺传堂应该在瞭望塔上看到马本心放回去的白色信鸽,说明骆一生已经被击毙了。进了寨门,马本心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忽然像病倒般地趴在了马背上。骆一生任由自己胯下的枣红马尾随着马本心的黑马小跑着往寨中央行进,他昏头涨脑,屁股底下发烫,两条腿不时抽搐。他想到了贺传堂给他安排的小院子,特别想躺到那张铺着新被褥的软床上。一路上他快被枣红马折磨吐了,缰绳一松它就撒欢,颠得他在马鞍上像弹跳的皮球,稍微一紧缰绳,马突然一停,他差点栽下去。骆一生掌握不好节奏,马本心却不时凑过来在马屁股上抽一鞭。骆一生骑马走到瞭望塔前,有个年轻土匪跑过来替他牵住缰绳,骆一生终于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在马上。随即,他又僵硬地坐直了。他看到瞭望塔的半腰挂着一面五色旗,脑子里轰然一响,像有颗地雷爆炸了。他极力控制着没有从马上摔下去,待脑海中的雷声响过,他清楚地意识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难了。
贺传堂前天中午已经被委任为第十一区的区长。贺传堂后来供述说,投靠日本人并非他心甘情愿,而是他的队伍突然遭受了重大损失。他手下装备最精良的一个旅被地下党策反成功,在四天前的深夜神秘消失了。所谓一个旅也就一百来人,贺传堂却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脊梁骨。他潜意识中早就对这个旅进行了神化,以为可以打败所有前来围剿的人。该旅旅长是他的绝对亲信,队伍走的时候,旅长被捆成粽子塞在了水缸里。当时在贺传堂的寨子里潜伏着两个地下党,一个是鲁西特委派来的,一个是一二九师冀南支隊派来的。他们都只对自己的上级负责,互相之间没有联系。贺传堂手里没有了硬牌,转头开始担心日伪军随时会来灭了他,于是匆忙联系到了当初的线人,同意被收编。贺传堂当上了区长,却没有从气急败坏的情绪里跳出来,他安排师爷清查所有属下,想找出仍在潜伏的地下党。寨子里一时人人自危,如果看谁不顺眼,此时一句话很可能要了对方的命。独眼师爷感觉到人心惶惶,再查下去很容易造成更大的混乱。他对贺传堂说,那个地下党已经完成了任务,即使还有,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有动作,当务之急是整顿军纪。随后他提到了骆一生。师爷并不认为骆一生是地下党,只是觉得他刚接了委任状就不再照面,其他旅长很容易以为也能随时撂挑子。贺传堂猛一拍脑门,怎么把他忘了。
骆一生跟着马本心走进议事厅时,贺传堂正跟师爷商量着明天将要举行的任职庆典。贺传堂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能当上区长,他不停地骂那个线人刚开始没把话说明白,只说收编了就给钱,并且价码不断往上加,给人的感觉不像是要收编,更像是收买。贺传堂很心烦,恨不能给线人脑袋上来一枪,因为线人认定他是个肯出卖手下兄弟的人。如果把区长的委任状拿出来,贺传堂早就归顺了。师爷说,区长算不了什么,你的命里能当县长。后来贺传堂果然当上了县长,只是刚当了两个月日本便投降了,他化装成小商贩跑到了北京,在前门外的胡同里挎着篮子卖芝麻糖,直到一九五一年秋天被抓回老家。枪毙他之前,他又想到了骆一生死去时的情景。
骆一生的长衫上满是皱褶,头发散乱,皮鞋被马蹬磨破了漆。骆一生的样子虽然有些狼狈,但由于精力高度集中,眼睛更亮了,看贺传堂时,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眼皮眨动的声音。骆一生知道贺传堂对他有好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完全可以凭借这种好感在寨子里扎下来。
他冲着贺传堂一抱拳,叫了声司令。师爷在旁边提醒道,应该叫区长。贺传堂亲热地拍了拍骆一生的肩膀,怎么叫都行。说着狠狠地横了师爷一眼。上午把马本心派进城之后,师爷断定骆一生不会跟着来。贺传堂习惯了相信师爷的话,也以为骆一生不会来了。他站在议事厅门口不时瞟一眼瞭望塔,很担心那只白色信鸽飞回来。师爷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再是大才,不能为我所用,也只能舍弃,就像有一棵八丈高的树,咱们只盖两丈宽的屋,多出的部分只能锯掉。贺传堂问,我们为什么不能盖八丈宽的屋?师爷说,那样的屋子盖成了也不是你的。现在骆一生来了,贺传堂冲着师爷笑道,我们可以盖八丈宽的屋了。师爷没有接茬,转头望着骆一生,问,你这些日子干吗去了?上次走的时候明明说是回去接夫人。骆一生早就知道这是必须回答的问题,自嘲地一笑,我被关进了监狱。贺传堂和师爷连同马本心都纳闷地看着他。骆一生说,他们说我通匪,能够放出来,家里花了一大笔钱,现在才明白,应该是因为司令当上了区长。贺传堂得意地笑了。马本心说,我去接骆旅长时,他正急着要来寨子。师爷的独眼快速地眨了两下,笑道,马副司令,明天是区长的任职庆典,你可要好好露两手了。
次日上午马本心登台表演时,特意穿了一件黑底红花的袍子,大小土匪跷着脚紧盯着他,以为他会变一次砍人头的魔术,他却让人抬上一个大水缸。他用手拍了拍,水缸发出嗡嗡的响声。他张开双手,让两个人将他绑起来。绳子捆得有点松,他特意让他们捆得更紧一些。随后他轻轻一跃跳进水缸里,命令人往缸里倒水。一桶一桶的水倒进去,眼看要没了他的头,他在缸里站起身冲着台下的人笑了一下。他的笑容里透着凄凉,不像替贺传堂的高升助兴,反倒像是死别。又一桶水倒进去,水没过了他的脑袋。土匪们望着水缸上盖的大锅盖,开始齐声高喊。数到十,锅盖掀开,只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团绳子。有人用石头砸破了水缸,一缸水在台上四处横流。人们都以为马本心会从某个角落走出来再次站到台上,可他再也没有出现。马本心后来隐居在长白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沉默寡言像个哑巴。年老之后患了痴呆,不知道自己是谁,睡梦里却总是喊骆一生的名字。马本心病逝于一九六四年一个初冬的傍晚,临死时大睁着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颗飞向骆一生的子弹。
那颗子弹是由一把勃朗宁手枪射出的。勃朗宁手枪本来握在骆一生的手里。
贺传堂把枪递给骆一生时,师爷在旁边提醒,骆旅长已经有了一把枪。骆一生说,那把枪拿回去之后,夫人看了喜欢,留下防身用了。贺传堂不在乎少了一把枪,反倒对余灵芝有些敬佩,笑道,你这样一说,我更想见一见骆太太,喜欢玩枪的女人都不简单,明天派人把她接来吧。骆一生没打算把余灵芝接到寨子里,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说,要不是跟着马副司令回来得太急,今天我就带着她一块来了。骆一生虽然是第二次握着手枪,却比第一次更加紧张,他感觉手枪变得愈来愈沉,坠得手臂有些酸麻。师爷笑道,骆旅长,到了你用枪的时候了。骆一生心头一震,上次听到同样的话还是在地牢里。他以为对自己的考验已经结束,没想到此刻才刚刚开始。
骆一生上次在地牢里想搞清楚那个老七是否是自己人,如果是,他的枪口很可能瞄向师爷的脑袋。他的手紧抚在腰间,眼看着老七从角落里坐起身,眼睛适应了火把的光亮之后,竟然冲着师爷爬了过来。他张着双手想从铁栏里伸出来抱住师爷的腿,师爷举着火把朝他脸上一捅,火苗燎到了老七的头发。老七仰倒在地像驴一样打了个滚,又像狗一样往前猛爬。师爷笑着对骆一生说,到了你用枪的时候了。老七一听,立时跪住不敢动,眼睛紧盯着骆一生。骆一生看着那双死人般的眼睛,右手离开了腰间的手枪,抬起来理了一下耷在额前的头发。他没有说话,转身朝回走去,随即听到身后传来老七的哭泣和哀求。
师爷举着火把从后面跟上来。
师爷问,你觉得他不该死?
骆一生说,他不值得我开枪。
师爷冷笑一声,说了一句话。骆一生听了有点毛骨悚然,直到他临死的前一秒钟,这句话还在他脑海中回响了一次。
师爷说,枪里没有子弹。
贺传堂再次给了骆一生一把手枪,是想尽快把他从血光之灾里置换出来。师爷所说的“大才”对贺传堂内心产生了很深的触动,他觉得这一评价只有诸葛亮和刘伯温才配得上。自从当上区长,贺传堂的野心突然膨胀,县长实在算不上什么,应该去抢占更大的地盘。若想乱世称雄,光靠会相面的独眼师爷根本不够。师爷只顾了给别人相面,贺传堂却看着他不怎么顺眼。师爷不止一次暗示贺传堂给他封个副司令,贺传堂却连个旅长也不封给他。贺传堂一直让师爷隐在屏风后面,就是怕被人笑话他倚重一个独眼龙。如今自己身边来了一个“大才”,贺传堂不但要把他留下,更要让他好好地活着。骆一生外表文弱,贺传堂却从他身上看到了常人没有的力量。第一次见面分手时,贺传堂冲着他背后开了一枪,骆一生只是轻轻摇了一下车铃,连头都没有回。贺传堂从来没见过对枪声如此淡定自若的人,愈发符合了他心目中“大才”的标准。贺传堂给骆一生发委任状那么痛快,是准备留他在身边,逐渐取代师爷的位置。所以,让骆一生脱离血光之灾成了贺传堂急需要办的事情。他已经替骆一生提前准备好了要杀的人。
老七随着师爷来到骆一生面前时,骆一生一下子没有认出来。老七在地牢里时像一堆垃圾,如今穿上崭新的绸马褂,新理的小平头,眉开眼笑,好像正要去迎亲。两天前他被从地牢提到一个封闭的院子里,依然没有行动自由,伙食却大有改善,鸡鸭鱼肉随便吃,老七以为贺传堂知道他受了冤枉,却不知道是提前吃上了断头饭。他在贺传堂的心里早就成了一个死人,之所以还没死,只是需要给他一个更合适的死法。决定他死亡的是师爷抽的一支签。贺传堂跟日伪刚开始谈收编时,线人提出必须把那次袭击物资车的主谋交出来。贺传堂本人就是主謀,听线人这样说,以为是日本人不打算放过他。师爷提醒道,既然让交人,正说明不准备追究司令了。贺传堂问,把谁交出去?师爷说,随便是谁都行。贺传堂想了想,觉得交出谁都不合适。师爷说,那就按命吧。随后师爷用抽签的方式抽到了老七。贺传堂一时不记得队伍里有这个人,问,老七是谁?师爷一笑,老七就是主谋。贺传堂迟迟没有把老七交出去是因为收编的事一直没谈拢,今天晚上是交人的最后期限。
老七进门之前,骆一生正和贺传堂、马本心在议事厅的东北角围着小桌喝茶,那把勃朗宁手枪放在桌子上,骆一生觉得离枪太近,特意将枪往桌子中间推了推。贺传堂将枪又推到他的面前,说,一会儿老七来了,你替我毙了他。此时骆一生不以为贺传堂真的要他杀人,贺传堂的口气太平淡,就像在说茶的味道有点涩。骆一生苦笑了一下,没想到贺传堂脑子里的弯弯绕这么多,上次居然会给他一把空枪,早知道枪里没子弹,就该冲着老七的脑袋来一下。贺传堂没听到骆一生搭腔,眉毛一挑,你听到没有?骆一生急忙坐正身子说,听到了。马本心知道贺传堂的话不是随便说一说,急忙替骆一生解围道,骆旅长上午还是教书先生,现在让他动枪,是不是太突然?贺传堂说,玩枪就像喝酒一样,刚开始有点上头,晕过几次就好了。马本心说,我觉得下次再让他动手更好。贺传堂早就决定今天让骆一生跨过杀人这道坎,他不希望自己身边的“大才”身上弥漫着血光之灾。他冷冷地瞟了马本心一眼,你的话太多了吧?马本心被窝了一句,依然不愿骆一生拿起那把手枪,又说,要不我跟骆旅长一块去执行吧?马本心说的是早期制定的一个计划。不能让老七死在寨子里,日本人不可能接受一具死尸当主谋。当然更不能让老七活着去见日本人,那样的话老七很可能会胡说八道。应该把老七装在木笼里往城里送,在经过十里铺西边的小树林时惨遭一场莫名的伏击。这个计划在贺传堂心里已经废弃了,现在马本心又提了出来,贺传堂的脸一沉,好像被戳到了痛处。当时贺传堂犹如惊弓之鸟,时刻担心日伪找上门来,跟马本心说到交出老七的方式时自己都觉得太懦弱,他不心疼弄死老七,往外交人却无异于打自己的脸。
贺传堂干笑着大声说,老马,你没看出来我是在成全骆旅长吗?
马本心急忙说,明白了。
骆一生坐在一旁,心里涌动着极大的不安,他搞不清他们话语背后的寓意,却知道今天注定要和老七扯上关系。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议事厅的门口,阳光正在变红,好像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血色,老七紧跟着师爷走进了大厅的灰暗中。贺传堂将茶碗朝桌上一蹾,低声说道,准备执行吧。他的口气依然很平淡,骆一生却觉得耳边滚过一串炸雷。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枪,忽然发现它像成了精一样正在跳个不停。
老七怀里抱着一个黑漆木盒,盒上锁着一把金色的小锁头。老七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成死人,刚才师爷去叫他,说是让他进城执行一项任务。任务很简单,去警局把木盒交给一个姓沙的副局长。老七蒙头蒙脑地看了看天色,师爷说无论到了城里多么晚,沙局长依然会在警局等着他。师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来之后应该要提拔了。为了让骆一生躲过血光之灾,贺传堂这次很费了一番心思。弄死老七本来没必要绕这么大弯子,捆结实了直接射杀就行。贺传堂却觉得那样太简单,骆一生就跟冲着死人开枪差不多。师爷早就对贺传堂说过,若要骆一生彻底脱离血光之灾,必须杀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最好的方式是让骆一生上战场。贺传堂不愿让骆一生上战场,怕有闪失。所以,贺传堂制定方案时充分考虑到骆一生的教师身份和第一次杀人的忐忑心理,既要老七活蹦乱跳,又不能让骆一生杀起来太费劲。给老七一个空木盒抱在怀里,是想约束住他的双手。
接下来的一幕发生在七秒之内,骆一生的鲜血浸透进了所有在场人的记忆。
老七走到離桌子只有五步的地方立定,冲着贺传堂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司令。
贺传堂一笑,仰头望着屋顶,动手吧。
骆一生闻声从椅子上站起身,举起手枪瞄准了老七的头。
他不知道贺传堂为什么要他杀人,却知道这次一旦拒绝肯定会遭到贺传堂的嫌弃。他现在急需将贺传堂的好感转化成信任。他举枪瞄准的动作毫不含糊,并不是觉得老七注定要死,死在他手上和死在别人手上一样,而是认定这次他握着的依然是一把空枪。
老七紧盯着枪口,抱紧了怀里的木盒。他的眼睛大瞪着,以为会看到一颗闪着蓝光的子弹冲着面门飞过来,他满腹的疑虑根本没来得及展开,只想赶紧闭上眼睛。他的眼皮已经不受控制,一直大瞪着,就像突然看到一个最不想见到的熟人。
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贺传堂的目光从屋顶的大朵蜘蛛网重新落在骆一生身上时,骆一生举枪的手臂正在慢慢垂下,将枪放在了桌子上。骆一生右手的食指刚才已经触到了扳机,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没有想到老七的无辜与否,而是觉得生而为人,绝不能杀死另一个人,无论这人是谁。枪里即使没有子弹,食指一旦扣下扳机,也算走进了杀人过程。他的基本良知不允许自己走进这个过程。
老七突然喊道,周连长!
老七在当土匪之前曾经在运河西参加过八路军,只待了两个半月,因为受不了严明的纪律开小差跑了回来。此时他很清楚骆一生并不是那个曾经踢过他两脚的八路军连长,他的思维运速在生死关头骤然加快了好几倍。骆一生举起手枪的那一刻,老七以为自己死定了,骆一生的犹豫让老七看到了转机。他不知道骆一生是干吗的,却早在地牢里便感觉到骆一生是个随时可以要他性命的人。老七犹如被逼到角落里的疯狗,只想赶紧从角落里蹿出来。他明明看到骆一生把手枪放下,却认定他马上还会把枪举起来。老七往前猛跳了一步,从桌上抄起了手枪。
老七的喊声使满屋子里的目光全盯住了骆一生。
骆一生顿时感到浑身发热,就像正在接受烈火的炙烤。
老七本以为抄起手枪会听到贺传堂的呵斥,刹那间的沉寂让他以为自己的行为得到了认可,长久压抑的情绪突然变成了疯狂。
他抬枪瞄准了骆一生,你是地下党!
骆一生没有听到枪响,只是在强烈的晕眩中看到枪口轻轻一颤,随即感到一股黏腻的灼热从脑门上喷涌出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想到了余灵芝。她若是看到他把脸搞得这么脏,又该埋怨他了。骆一生似乎看到自己的身躯倒地时砸翻了刚才坐过的椅子,右手努力抬起来想抹去脸上的血迹。
十一
昨天下午接到林小梦的电话时,我的小说刚写到射进骆一生头颅的那颗子弹。他牺牲时年仅二十五岁,在我的感觉里他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我相信他生出改造贺传堂的念头时肯定想到过死亡,心中的信仰却使他把生死置之度外。我近来读了许多回忆录,看到了许多像骆一生一样的年轻人。我的心绪挺复杂。写回忆录的人大都给人一种功成名就的感觉,与他们相比,骆一生好像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
林小梦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兴奋:“骆一生没死。”
我说:“又是从余灵芝的亲戚那里听来的吧?”
林小梦有点不高兴:“你怀疑我的信息是假的?”
她刚在广州采访到一个叫马明远的老人。马明远是马本心的儿子,也就是当年跟着骆一生念书的那个江小童。马明远今年九十五岁,耳不聋眼不花,腿脚灵便,每天傍晚都要去越秀公园里走一圈。更难得的是他记忆清晰,说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家就像说昨天的事情。林小梦对他提到余灵芝,他竟然记得她替骆一生给他上过几天课,那是因为骆一生有事去了济南。马明远说,骆一生那次从济南回到学校是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当时恰好他父亲到学校里看他。他趴在教室的窗户上看到父亲跟骆一生站在古槐下说了好一会儿话。马本心离去后,骆一生去了校长办公室。
林小梦很怕马明远像其他采访对象一样记忆混乱,一再强调着那个特殊的日子:“骆一生没有跟着你父亲走?”马明远说:“肯定没走。”当天傍晚他在城西关的当铺门口又看到了骆一生。当铺斜对门的缎缎庄是马明远的舅舅开的,他每天放了学喜欢蹲在绸缎庄门口玩一会儿玻璃球。他看到骆一生时立马站起身来,想问候一声。骆一生没有看见他,只盯着当铺门左侧的石墩。石墩上放着一把青布雨伞。
骆一生走过去拿起雨伞仔细地端详着,一个戴墨镜穿长衫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他说:“这是我落在这里的。”
骆一生说:“这把伞跟我的一模一样。”
随后骆一生跟着中年人走进当铺。那人摘掉墨镜,从衣袋里掏出当票赎回两只雕着凤纹的银镯。
骆一生说:“真是巧了,我母亲也有这样一对镯子。”
那人說:“这跟你母亲的那对镯子肯定是同一个银匠打造的。”
俩人相视一笑,出了当铺,相跟着拐进旁边的一条胡同里。
林小梦在电话里笑着问:“这回你信了吧?”
我在震惊中一时缓不过神来。林小梦又说此时她在广州白云机场,正准备登上飞往贵阳的班机。
余灵芝和骆一生在贵阳的消息依然是马明远提供的。马明远于一九四七年秋天入伍,参加了淮海战役,一九五一年秋天随部驻在贵阳时,竟然在公园门口偶遇了骆一生和余灵芝。他俩是南下干部,已经来到贵阳两年多。由于工作需要,骆一生改过两次名字。当时是一个周日的傍晚,骆一生怀里抱着一对刚满周岁的龙凤胎,余灵芝又怀孕了,腆着肚子跟在旁边,拿着手绢不时替孩子擦去嘴角的口涎。马明远上前打招呼,骆一生一时没有认出来。
马明远说:“我是江小童。”
骆一生恍然道:“我跟你父亲是老朋友了。”
马明远去过骆一生家三次,后来中断联系是因为他又随部队参加了抗美援朝。他清楚地记住了骆一生那对龙凤胎的名字,女孩叫骆小灵,男孩叫骆文之。
林小梦已经联系到骆小灵。骆一生和余灵芝于一九九四年农历八月十五晚上去世,俩人的去世时间相差了还不到一个小时。林小梦这次去贵阳是想拿到余灵芝的日记。
林小梦提供的信息固然让我感到欣慰,可我心里又生出了更大的疑惑。
我问:“马本心那天下午带到贺传堂面前的人又是谁呢?”
林小梦说:“他不是会变魔术嘛,既然能把自己在水缸里变没了,当然也能再变出一个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