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库塔
人类的心智得以维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类相信自己具有特殊性。我们起先认为拥有人类的样貌的是人;随后我们认为身体的大部分是原装器官的是人;再后来,我们认为拥有人类大脑的是人;当“忒休斯之船”效应发生之后,我们无奈地认为拥有人类的思维就是人,直到自由意志也被证伪。随着人体的黑盒被科学一个个打开,人的存在根基一退再退,人类和其他生命体乃至无机体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我们究竟是什么?我们是独一无二的吗?我们的边界在哪里?我们未来的存在形式又是什么?
对于以上这些问题,澳大利亚科幻作家格雷格·伊根(Greg Egan)尝试通过自己的作品给出答案。素有“硬科幻之王”之称的格雷格·伊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科幻小说大師,他的作品曾经荣获“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等一百九十项世界级科幻大奖及提名,曾影响过贰瓶勉、伊藤计划、伴名练等多位著名科幻作家。格雷格的作品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与最前沿科学知识的完美融合:为了追求严密的科学性,他甚至常常在书中搭配图表、公式等内容;而小说的主题,则始终围绕着对于人类存在本身的拆解和叩问,带给读者一种被逼退到墙角,无处可退的惊悚感。
本次引进国内的“格雷格·伊根经典科幻三重奏”收录了格雷格最为精彩的中短篇作品,涵盖了技术滥用、外星奇观、时间穿越和人工智能等经典科幻母题。其中的两个短篇《快乐的理由》《人生选择题》极其典型,让人在惊异中再次思考人类的本质。
赤裸的大脑,虚幻的情感
在《快乐的理由》中,主人公因受肿瘤和后续治疗的影响,大脑的物质层面上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在小说中,格雷格大胆提出了精神假肢的设想,既然肉体残疾可以装物理假肢来维持行动功能,“精神残疾”当然也能从其机理层面出发(毁坏的神经突触的重构)提供精神假肢来维持情绪功能。然而,这看似合理的想象却成了小说主人公苦恼的根源。
在主人公接受治疗之前,格雷格连续使用了“令人不适”的比喻。“大脑死去的空间的三维扫描像山洞爱好者的地图”,“我像是赤身裸体站在她面前,希望清除头发的粪便”。这些诡异的修辞不仅让主人公感到困扰,也让读者不适。精神世界是最后属于人类个体的隐秘角落,大脑被一览无余,并不比肉体上的赤身裸体更让人好过。人类可以想象对自己身体任何部分进行手术,唯独大脑不行。大脑是维持自由意志的基础,哪怕是虚幻的,人也会下意识地抗拒对它直接操作。
主人公在接受了治疗之后,曾经灰暗的世界瞬间豁然开朗,他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显得无比美丽,每一件事都成了愉快的体验。这和小说开头相呼应,主人公的情绪如过山车一样地大起大落,并不受他自己的控制,而是大脑的精神与激素调节(起先是疾病,随后是假体)的结果。这固然是小说中的情节,却和现实中别无二致。曾听过一个关于脑科学的讲座,当看到小白鼠在被设定好的激素刺激模式下驱动,自己却浑然不觉时,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动。
情绪其实很难受人控制,开心、难过、愤怒、忧郁……种种情绪不过是神经和激素共同在你脑中制造的幻象。情绪与其说是属于你本人的,倒不如说是由环境综合因素决定的。许多科幻小说提到人类的情感,总认为它是独一无二的,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关键。然而,在格雷格看来,情感很可能不是人类的先进性的体现,反而可能成为阻碍人类进步的杂音;而在现实生活中,难以掌控自己的情绪早已成为人类沉重的苦难。
回到文中的主人公,当他得知自己虽然重新获得了情感,却无法自主地对事物产生爱憎,一切喜好都不得不交给别人来决定时,一股强烈的绝望感油然而生。既然大脑和情绪都有物质基础,那么你的情感就可以被生成,换而言之是虚假的伪物。就像人类可以任意支配小白鼠的情绪一样,终有一天人类的情感也可能被操纵。
诚然,精神假体伪造的情感也许不是真实的,无法反映个体的自由意志。然而,人类的喜好难道就是真实的、受自己掌控的吗?人类的任何观点,对事物的爱憎不仅是基因层面的表达,也深受社会和他人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有人因为基因产生情绪,有人因为社会赋予情绪,那么也可以由精神假体来制造情感。
本篇的主人公并非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只是无法接受,下意识地抗拒这个问题的答案。人类的价值和优越感建立在拥有自由意志、拥有主观能动性之上。当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喜好是由谁决定的时候,可以继续幻想自己拥有掌控力;可一旦知道了喜好被他人决定的事实,必然会产生强烈的劣等感和虚无感。自己是被设定好的,依赖于别人提供的假体和参数。当你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自然也不再拥有主体性,存在的地基便坍塌了。
对于主人公而言,这是一对巨大的矛盾。失去了情绪则自己的生活没有了体验和意义,但重新获得虚假的情绪,则让自己生而为人的根本没有了意义。然而,格雷格坚信,人类即使被技术逼到墙角也终将重塑自身。主人公最终通过自己设定的情绪开关找回了失去的掌控力,也找回了快乐,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这寄托着格雷格对人类的美好祝愿,技术会让人的存在根基动摇,但最终人类可以度过阵痛,重新定义自身,再度出发。
虚假的选择,虚妄的意志
《人生选择题》一篇则进一步探讨选择和自由意志的话题。小说中,格雷格首先引入了现实中的科学猜想—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彭罗斯(Roger Penrose)提出了量子神经学的大胆假说,即人类意识是由大脑特定部位通过量子引力效应产生的。如果这个假设被证明,不仅能解释人脑的优异表现(天然是一台量子计算机),同时也间接证明了自由意志的存在。人脑若受到量子力学的支配,则约等于薛定谔之箱。大脑的每次决策都在让世界从虚无缥缈的量子叠加态坍缩为某个方向的真实,从而主动地开辟出一个新的平行世界。
这个猜想在现实中拥有大量拥趸,并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彭罗斯潜在地肯定了人脑和人类意识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隐藏在大脑的生理基础背后,却拥有不被物理构造束缚的无限可能(微观量子世界和宏观力学世界的规律相去甚远,原本认为的荒诞不经都有希望成为现实)。一旦彻底解明意识的独立性和量子性,人类或许将成为这个宇宙的天选之子,拥有重塑世界和摆脱肉体的能力。所谓的意识连续性的问题也可能不复存在,未来的远距离传输、意识上传,乃至于数字永生技术都将以此为基础展开。
但格雷格在这篇小说中直接否决了这个猜想。人脑在本篇中被证明为完全处在经典力学范畴下,即人脑的一切选择都是世界这个宏大的物理系统导出的必然解,并不具有干涉世界的能力。同时,格雷格也借此将意识和自由意志的概念拆分为二,人类乃至未来的AI即使拥有意识,也不代表能做出真正意义上的选择。然而,主人公开发了一套能屏蔽叠加态探索的QUSP系统,并给自己的AI女儿海伦进行了装载。凭借这套特殊系统,她得以看见未来的万千种尚未决定的可能性分支,她也就此成为全世界唯一潜在的拥有选择人生能力的意识体。
格雷格花费了大量篇幅去刻画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尤其是其对于选择与可能性的执念。主人公一生受到了大量来自命运的眷顾。他总是幻想着自己过去若是做出某个相反的决定,也许就无法享受到此刻的生活。世事皆有风险。当人做出了一个决策,也意味着放弃了其他的可能性。如果存在平行世界,也意味着你的所得可能成为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被迫背负的重担。
QUSP系统成了主人公最大的慰藉。在它的加持下,也许每个分支的自己都能做出最好的选择,再也不必踩在“自己”的尸海上前进。人类的自由意志最本质的体现就是选择。每个选择都会带来无限的可能性,未来的自己也许会感激,也许会后悔。如果真的获得了上帝视角,也许人类就能得到真正的对于人生的掌控感。然而,海伦并没有沿着主人公的期待前进,这一方面是因为人生在于体验,决策本身并无好坏对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哪怕得到了QUSP,也仍然离真正的自由意志尚有距离。
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意志需要满足极其苛刻的条件:首先,你的决策要直接能产生世界的分歧。倘若这世界就是线性的,没有产生分歧的可能性,纵使你再天赋异禀也无意义。其次,你做出决策时本身不在系统内部,换而言之,你做出决策这个行为不能是命运所决定的。大量闭环时空的科幻电影就在试图阐述类似的宿命论,例如经典的《十二猴子》,哪怕穿越回过去也是历史必然的一部分,什么也改变不了。你的决策也好,行为也罢,都是可悲的注定。最后,你能自由操纵和转换分歧世界。这条是最为苛刻的,如果做不到,你以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实际上只是世界的万千种排列组合中的一种。为了让某个平行世界的存在能因果自洽,反而倒逼出了做决策的你的存在。是世界选择了你,而非你选择了世界。
伴名练在小说《平滑世界与它的敌人》中,认为那些拥有联觉能力的人类才是真正的自由意志的拥有者,他们可以在复数的平行世界之间自由转移自己的意识,甚至可以同时处在叠加态下。伴名练深受格雷格的影響,这篇小说可能也有所致敬。不过,格雷格笔下的海伦终究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意志,而这也是为何她最终穷尽一生探索前往自己的其他分支的可能性。
在写作本文期间,正值ChatGPT技术突破,AI时代的提前来临也引发了许多人的惊恐,属于人类的领地似乎正在被逐渐蚕食,身而为人的特殊性似乎也在逐步消失。格雷格是伟大的科幻小说家、预言家,但同样也是人本主义者。他在小说中不断把人逼到墙角的目的,是要激发出人类新的可能性,重塑自身。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看完“格雷格·伊根经典科幻三重奏”后,我认为这句话可以改成这样—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识到人类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人类。